荣源的府第在帽儿胡同,本来就很大,现在更是经一番整修、扩建,面貌一新,帽儿胡同也热闹起来,来这里的人们络绎不绝。帽儿胡同的人们,也似乎忘了自己的胡同叫“帽儿”,自荣源被封为承恩公后,胡同的人都说:“咱住在‘荣公府’胡同。”
胡同的马路也已整修一新,几间太破的房子也整修了,这几日,胡同的人们正在为一家作坊发愁呢。
原来,帽儿胡同12号是一家炸麻花的作坊,每日不分昼夜地工作。有一天,一位外地的来到胡同,看到作坊,说:“我们是专程来看皇后娘娘的府院的,一切都好,就是这家作坊不好,那里天天冒烟,油烟到处乱飞乱熏,弄得这一带气味难闻,皇后娘娘闻了,不知是什么样儿呢。”
帽儿胡同的人平日很和气,根本没有注意到那根烟囱,经这位好事者一说,顿觉那烟囱扎眼,烟味刺鼻。
“让他搬走。”街坊们议论道。
“可不行,住了几辈子了,说搬就搬了?”
“你不嫌难看?”
“那倒是,是难看难闻。”
“这不就得了。”
“可怎能叫人家搬走呢?如今约法上是保护人们的居住权的。”
“哟,你还真听了许多人的宣传了呢!你太那个了吧!”
立即这个人遭到围攻,也就不说话了。
胡同里的人便为这烟囱整日地发愁,眼见就要行各种典礼了,这不影响咱帽儿胡同的形象吗?
这事不知怎么让溥仪知道了,他想,要是烟真的熏了皇后的头脑怎么办?于是密谕内务府,令优给麻花作坊迁移费,劝其另处营业。结果两家欢喜。帽儿胡同的居民也非常高兴,自豪地望着身边的一切,到了外边,道:“咱是荣公府胡的,胡同可繁华了,皇后可漂亮了,全北京城谁能得上!”
其实,皇后是住在天津的洋房里。自辛亥革命后,北京的王公及满蒙汉大臣有家业的,除了少有的几家外,多居在青岛、天津、上海和其他地方。婉容在天津已经住了整整十年了,在那里,跟外国人学了钢琴和舞蹈,又跟中国老家学了诗词文章和书画。她真正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琴棋书画全能的才女。
如今她要搬回北京了,因为不久就要进入大婚的程序。
进入北京,回到帽儿胡同的这一天,她乘坐的马车所到之处,观者如潮。
“她就是皇后!”
“听说美如天仙!”
“看!看!那影儿!”
“你能看见吗?啊!什么眼呀!”
一阵哄笑。
帽儿胡同更是水泄不通,家家户户全体出动,迎接给他们胡同带来无上荣耀的人。
一下子,全北京乃至全国都知道了帽儿胡同。帽儿胡同的好事一桩接一桩。婉容回府不久,是她的生日,因是皇后,所以生日就成了“千秋节”。虽未入宫,但礼节如同入宫之后的皇后,荣公府门前当然车水马龙,许多天,帽儿胡同的人奔走相告:“余叔岩、杨小楼来唱戏了!”
“还有呢,尚小云、梅兰芳也来了!”
真正大婚的典礼项目开始了!北京人真的开了眼界。
因为清朝选储的制度及晚清特殊的立君方式,整个清朝,真正行大婚之礼的就几个皇帝。有些皇帝在做皇帝前早已成婚,有的则不是。溥仪虽逊位,但帝号不废,所以能以皇帝身份成大婚礼。
1992年10月21日(九月初二),是纳采礼的日子。
上午10时,正使礼亲王诚堃、副使睿亲王中铨由乾清宫出发,城堃骑马在先,中铨徒步持“节”在后。仪仗队手持黄缎龙旗两面以及木牌、木棍等分两边随行。中铨的后面随黄伞一把,白马、黑马各两匹,都是雕鞍锦辔,鞍上盖着一块黄色绒毯。
队伍的后半部分是采礼。先是黄绸围裹的木亭八座,里面放着玻锦匣,内置金银锞子、各色宫缎、金珠头面和金银花瓶,另有其他珍宝,后随绍兴酒四十坛,干鲜果品、喜饼若干,分装了一百抬。最后是全身染成了红色的绵羊四十只。
浩浩荡荡的行列走到神武门,步军统领衙门和保安队的三名骑马队在前开路;宗人府与内城守卫队的三起乐队随行演奏。
所经街道临时戒严,地安门正门此时大开。
街两边围观的人如堵如潮。
一个学生道:“真是奇观,二十世纪的中国还有这种东西。”
另一个道:“这正是百姓们所渴望见到的,他们的高兴劲儿肯定超过了那个皇上。”
一个外围记者道:“请你们介绍一下这队伍的穿戴服装和仪仗用品好吗?”
两位学生可被难住了,也被逗乐了;他们也无法描述这倒底是什么样的一支队伍。只见卫队和乐队,全是民国的礼服,扛着洋枪,吹打着洋号洋鼓,后面跟的正使、副使,仪仗队以及一应执事人等,则全是清朝的服装,龙旗飘扬,黄伞招摇,还有一些东西,两位学生也说不出是什么。
帽儿胡同礼炮响后,爆竹齐放,人群和这火药味儿充塞了整个胡同。
好不容易正、副使通过了胡同来到荣公府门前,早有荣源带着长子润良在大门外跪迎天使。正副使进了大门,荣源父子又跪迎一次,正副使这才进了大厅;执事人等忙搬进采礼,放在早就准备好的几条长桌子上。荣源父子复又叩头谢恩,然后设晏款待天使。“天使”仅稍坐一下,并不动箸,即起身回宫向溥仪“复命”去了。
第二天,溥仪就看到了京津两地报纸连篇累续地报道纳采礼的盛况。
一下子成为全国注目的中心,溥仪兴奋异常,他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从来没有见过民众对他仍这样关心——他还以为那样浩浩荡荡、奢华招摇的队伍会受到舆论的谴责呢。
兴奋之余,宣统帝摇起了电话。
“喂,是荣公府吗?”
“是,您是哪一位呀?”
“我,是宣统。”
“皇上,万岁爷,您老好!好!”
“你是谁呀?”
“我是润良。”
“噢,是国舅啊,家里都还好吗?”
“好!都很好。”
“府上还富裕吧?”
“谢万岁爷关怀,我们家境一直很好。”
“那就好,如今花费很多,也要节约点。”
“是,是。”
“皇后呢?”
“她在闺中呢。”
“能接下电话吗?”
“行,我就去传旨,就去传旨。”
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如春天中黄莺的歌唱的声音:“喂,是皇上吗?”
“是,是皇后呀。”
“就算是吧。”
“怎么?如今已是了么。”
“奴婢就算是吧。”
“不要用‘奴婢’这样的字眼,这太陈旧了。你是进过新式学堂的,思想比我先进,知识比我丰富,该知道这时‘奴婢’二字的称呼已过时了。”
“那就你我称呼吗?”
“好!这样最好!”
“我也较喜欢那种新式的夫妻关系,喜欢那种新式的夫妻制度。不过,在婚姻问题上,还是传统点好,皇上——你以为如何呢?”
“我也是这样看,我们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呀。”
“嗯嗯……”
听着电话里不好意思的声音,溥仪大笑起来,道:“I love you。”
“你说什么?”
“你不是也有洋师傅吗?怎么不会这句话?”
“我没学过英文,皇上——你说的是英文吧?那是什么意思呢?”
“啊——是‘我爱你’。”
“哟,你……”
两个人虽未谋面,犹如熟人一般,卿卿我我地说了一半天。
终于说完了,婉容一旁站着的润麒调皮地道:“姐姐,和谁说得这样热乎呀,羞不羞呀。”
“听人家说话,看我不撕你的嘴。”
婉容向弟弟撵去,润麒灵巧地躲闪着,待婉容已是满头大汗,润麒一闪身,钻进了婉荣怀里,道:“姐姐,我下次不听了。”
“你个小不点,懂得什么呀。”
电话马上安在了婉容的闺房。三天两头,溥仪总要打电话和婉容聊很长时间。
大婚的第二项——大征礼——开始了,这是宣布成婚日期的日子。
大征礼在11月12日(旧历9月24日)举行。睿亲王中铨和郑亲王昭煦任正、副使,礼亲王诚堃持节。和上次纳采礼节一样,几百名马队之后是正副使,然后是执事人等,礼物大致相等而略有不同:黄绸围裹的木亭增加为12座;锦匣中放的除了金银绸缎外,还有皇后所穿的衣冠和珠宝;另加鹅四十只,也都涂成红色。
众人到了荣公府门口门内,又是一番行礼,礼物放下后,又有一匹马飞驰而来。荣源迎到门外,跪下。来人是庆亲王载振,载振下马,随荣源进入门内,到了院中,载振展开谕旨,荣源跪地接旨。载振朗声道:
“宣统皇帝奉端康太妃、敬懿太妃、荣惠太妃谕旨:特于旧历十月十二日、新历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一日迎娶皇后进宫。钦此。”
“臣接旨。”
荣源接旨后,又是设宴款待。如上次一样,“天使”们席不暇暖,即告辞复命去了。
婚礼的日期分布后,礼品源源不断地滚滚流入紫禁城,满蒙的王公旧臣不必说是非送不可的,活佛和高级喇嘛也是长长的一串名单,就是民国和其要员,也都纷纷送礼。
三落而又三起的黎元洪大总统特从关税中拨出10万元,8万元作清室优待费,2万元算作民国贺礼——这是国礼。黎元洪个人则送了如意、金瓶和银壶;曹锟送来如意和衣料;吴佩孚送来衣料和银元7000元;冯玉祥送来如意、金表和金银器皿;张作霖送来如意和衣料。
前总统徐世昌送了2万元现金和许多贵重礼物,包括28件瓷器,华丽的龙凤中国式地毯一件;张勋送来1万元;王怀庆送来九柄金如意;康有为除送来磨色玉屏、磨色金屏、拿破仑婚礼时用的硝石碟和银元1000元外,还有他亲笔写的一副对联:
八国衣冠瞻玉步
九天日月耀金台
许多省的要员,许多驻外使节如蔡廷干、颜惠庆、胡惟德等,许多前大臣也都送了礼。像上海的犹太人大资本家哈同、香港的英籍大资本家何东都送了重礼。至于靠清朝发了大财的富豪如陈夔龙、李经迈等,更送来了价值连城的钻石珠翠。
礼物琳琅满目,上书房、毓庆宫、养心殿都堆积如山。溥仪看着礼单上数不清的名字,看着堆积如山的礼物,逃跑不成后的烦恼、痛苦、恐惧似乎全没有了,他心花怒放,他手舞足蹈:就在这紫禁城中过下去吧,有如此多的人对我仍存尊敬,我怕什么!
溥仪下令把这些礼物都放进建福宫中,那里有乾嘉两朝堆积如山的宝物,都没有开封,放在那里,保险得多了。
礼物仍继续的送着,大婚进入第三项——册封。
11月29日,先册封“淑妃”。说是“册封”,其实也是为文绣进宫举行的一次仪式。这次仪式,既无纳采,也无大征,也没有仪仗乐队。郑亲王昭熙和内务府大臣绍英骑马把册封“宝册”送到端恭家里,册封礼就结束了。第二天,即30日凌晨之时,备了黄围轿车一辆,悄悄地把文绣接到了养心殿。
载涛福晋扶文绣来到养心殿,养心殿红灯高照,红毯铺地。宝座上,溥仪走下来,迎文绣而去。
载涛福晋道:“皇上怎么迎来了。”
“应该的吗。”溥仪笑道。
文绣跪下磕了头,站起,溥仪就要去揭盖头,载涛福晋道:“皇上别急,过了明天再说。”
溥仪道:“这是老规矩,就免了罢,过了明天,就是后天了,那也太漫长了。”
“那好吧,到西暖阁再揭。”
载涛福晋把文绣扶到西暖阁的床上,文绣坐下,不一会儿,溥仪来了,福晋退出,溥仪揭下文绣的盖头来,笑道:“你这么小呀!”
文绣扑闪着眼睛,看着溥仪:“原来皇上也这么小呀!”
“你不知道我刚满17岁了吗?”
“皇上不知道我才12岁吗?”
二人相视,都哈哈大笑起来,门外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里面在搞什么明堂。
“早知你这么小,我……”
“是呀,你选我干么?本来是选我为后的,又来又成了妃了。不选就算了吗,我也和父亲说过的,可就是没人听。”
“你的年龄太小了,不过,这正是天真活泼的时候,我喜欢!”
“哼,别说得太早了,明天那位一来,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不过,听说皇上是很开通的,我倒放心了。”
“明天迎皇后的事,你就不去了,什么‘后’呀。‘妃’的,都一样。”
“说过的话可不能更改!”文绣歪着头道。
“当然。”
溥仪倒是很喜欢这种率直劲——任何人也没有想到皇上和他的妃子第一次见面会是这样的场面,这种谈话。
11月30日,是册封皇后的典礼。礼亲王诚堃和怡亲王毓麒为册封正、副使。上午10时,正副使从乾清宫内捧出“金宝”、“玉册”,分置于两座黄亭之内,然后上马前行,后面是伞棍旗牌,与以前一样。而后是凤舆一顶,金顶黄轿车一辆。舆车之后,还有黄伞六对,雉尾扇五对,金瓜二对,节一对,黄黑色龙旗各一对。出神武门,除马队外,又加上许多宪兵随行护卫。到了荣公府门前,凤舆只是放在大门之外,并不使用,谓之“亮轿”,车子倒是进到府内。还是脆迎跪送,婉容也到了大厅向“宝册”谢恩。
大婚典礼的前三项算是“序曲”,真正热闹的大婚礼开始了。
1922年12月1日零时,乾清宫。
这里,宫内外,丹陛上下早已站满了人。溥仪坐在宝座上——是第几次坐在这里他已记不清楚了,可是,这一次,是他成年后坐在这里,真正感觉到了权力的魔力。虽然他是个退位的皇帝,由于优待条件在,皇帝的名份在,才有今天大婚的辉煌!
这是在梦中吗?肯定不是!这是最后一次坐在这里吗?也许!
溥仪的心里忽然涌动起从来没有的对权力的渴望,对权威的渴望!
那么多的人出生入死!那么多的人血溅疆场!想得到的是什么?就是坐在这里傲视天下,驱使群雄;父子相害,兄弟相残,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为的什么?为的就是坐在这里享受泼天大的荣华,体会万人之上的精神愉悦。
突然间,他最终明白了为什么身边的人们对孙文、袁世凯这些人是那样的愤恨,突然间他从骨子里对革命深恶痛绝。若不是革命,他今天可能早已主政!可以治理天下,这殿内外站立的文武百官就要听从他的使唤——“我会把国家治理好的!”溥仪在心里念叨着,“我不会像现在的黎元洪,以前的徐世昌那样,我知道人民的重要性,我会干好的!可是——”溥仪不愿再想下去,一抬头,见载涛正看着自己,回首看左边的王爷,正对他说着什么,他根本就没有听到。不过,他看了看手边的纸,明白了今天的事情,于是一举手,旁边的御前大臣一声高叫:
“静——”
于是,整个乾清宫像没有一人的森林一样,静得只有风声。
溥仪道:“庆亲王载振,郑亲王昭煦。”
“奴才在。”
“命你二人为正副使前去迎娶皇后。”
“嗻。”
“衡永等。”
衡永和八个御前侍卫齐声道:“奴才在。”
“命你们与正副使随行。”
“嗻。”
“那彦国亲王,贡桑诺尔布群王,镇国公载泽、贝勒溥信。”
“奴才在。”
“你们几位在宫中照料一切。”
“嗻。”
“唔唔……”载沣在旁边哭了起来,载涛急步上前把他拉到柱子后面道:“五哥,怎么在这大喜的日子哭起来了?”
“我我……要是福晋还在该多好呀!”载沣还有半句咽进了肚子里:“要是皇帝没有退位该多好啊。”
“五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皇上大婚了,咱家会走向兴旺的。”说着也滚出了热泪,马上他拭去泪痕道:“走吧五哥,到前面去,要满面春风,让天下人看看我爱新觉罗氏今天仍风风火火。”
载沣来到御座边,拿着一柄如意递给溥仪,溥仪把它递与迎娶正使载振,载振派人把如意放进丹墀之上的凤舆里。
凤舆三天前就已摆在这里了,銮仪卫在乾清宫的院子里抬着它已练了三天。这是三十二人抬的大轿,轿顶涂金,正中有一只很大的金凤凰,凤背上有一个小金顶,金顶周围有九只小金鸾,金鸾嘴里都衔着长长的黄丝穗子。轿围是鹅黄色缎子底,上边绣着蓝色凤凰,抱着红色双喜字,绣工极精致。这是光绪帝结婚时在杭州定制的,这次又重新进行了釉饰。
迎娶用的是全副卤薄仪仗。伞、棍、旗、牌、金瓜、钺、斧、节、扇,样样俱全;之外又加牛角和大鼓各一百余对。
迎娶的队伍走向神武门,即风舆发走之后,载涛福晋姜氏与增崇之妻带福晋命妇二人率领女宫来到坤宁宫东暖阁,铺设龙凤喜床。床上的被褥也是从杭州定做的,上绣“龙凤呈祥”图案。铺设完毕,正中又放上宝瓶,瓶内装着珍珠、宝石、金银钱与五谷之类;之后又在四角各放一柄金如意。接着她们又连夜赶往皇后家里,在迎娶的队伍前到达荣公府,在那里给婉容梳好双髻,戴上双喜如意,穿上“龙凤同合袍”,头上盖上绣有龙凤的盖头,手里拿着一个金苹果。一切完毕后,只等迎娶的队伍到来了。
此时,迎娶的队伍早出了东华门中门、神武门、景运门、乾清门。这些门上皆有门神贴着,彩饰门首扎一大彩场,场柱以黄绸扎作龙形,左柱悬一红纸牌,上书“观礼、庆贺人员均由神武门出入”字样。门之左右,装水月电灯四个,并有军警两排在此守卫。——此时,队伍已走在街上,出东安门北向,往西北进三座门,过景山东街,出地安门中门,正北行走。
此时大街上的队伍,与紫禁城中的不同,队伍浩大了许多。
首先是步军统领衙门的马队,其次是警察厅马队,再次是保安队马队。马队之后是军乐两班,往后便是黄缎银轿顶一顶,黄缎银顶车三辆,鸾驾七十二件,黄亭四驾,宫灯六十个。清室官员和民国军警方面照料的人员也在这些仪仗中行进。这些之后,又是警察保安队,步军统领队,又有军乐两班。这些人之后,是正副天使,载振手捧圣旨,昭煦捧着圣节。二人身后,则是三十二人抬的凤舆,凤舆前后左右围着民国军警护卫,更有清官官员三十二名随从。
队伍进了帽儿胡同了,这里街面狭窄,人群拥挤得厉害,好不容易行到了荣公府。荣公府前,早已扎了彩场。荣源和儿子润良、润麒跪迎大使。
载振、昭煦进府门后,荣源父子又跪在地上,载振读圣旨迎娶皇后,荣源谢恩领旨,进了大厅,圣旨传进内室。
十多分钟,福晋姜氏等四人扶皇后婉容踏上凤舆,然后姜氏等各坐进自己的轿子随大队一起向紫禁城进发。
队伍出帽儿胡同东口,走南锣鼓巷向东,经北皇城根宽街,南行过大佛寺、马市大街,到丁字街向西,进东安门大街渡桥入东华门。其时为下午三点四十分。
听鞭炮声响,军乐声响,四点钟左右溥仪穿龙袍褂,在乾清宫等候。不久凤舆到来,正副使及衡永等八名侍卫仍带着凤舆来到乾清宫檐下,越过一个大火盆,待凤舆也越过火盆后,溥仪率王公前行来到坤宁宫,凤舆后行,随到坤宁宫前又越过一副马鞍。
风舆停下,王公轿夫等各退。
福晋姜氏率四人走到凤舆前,扶婉容下轿。溥仪此时非常高兴,按规矩,新娘下轿时,他要向新娘头上连射三箭。溥仪接箭在乎,就要举箭,福晋姜氏连忙走到皇上面前道:“皇上,你今天没带眼镜就不射了吧。”
溥仪笑道:“这不是破了规矩吗?”
“规矩重要还是皇上的皇后重要啊。”
“好吧,不射了。”
福晋姜氏又折回,走到皇后跟前,接过皇后手中的金苹果,又递一个宝瓶给皇后。然后,搀扶皇后,前有女宫执珠灯导引,由交泰殿到坤宁宫东暖阁内。
福晋等又从皇后手中接过宝瓶,把宝瓶、苹果放好。早有人拿着杆秤递与溥仪,溥仪接过,就要去挑盖头。
“皇上,还是用手吧。”载涛福晋从皇上手中拿下称杆。
溥仪摇了摇头,任由姜氏摆布,然后用手揭下婉容的盖头。
“天下竟有这样漂亮的女子!”溥仪脱口道。
福晋等人轻声笑了起来。
溥仪见婉容黑发如云,玉肌冰莹,婷婷玉立,不由又道:“报纸上说的果然不是夸饰之词。”
载涛福晋姜氏道:“别只知说话,坐吧。”
于是领溥仪坐喜床左边,婉容坐喜床右边。此时宫女端来金盆,金盆内盛子孙饽饽。
姜氏道:“请皇上和娘娘同食。”
溥仪拿起吃了一块,婉容玉手捏一块,抿了一下,即放下了。
然后,福晋等请皇后梳妆上头,仍戴双喜如意,加添扁簪及富贵绒花,戴朝珠。
有命妇端起酒杯,福晋姜氏道:“皇上和娘娘请饮交杯酒。”
溥仪和婉容拿起酒杯,四目相对,溥仪心内又是一喜,见婉容眉细如蝴蝶之须,但清雅黛墨,眼波如秋湖之水,闪闪含情。此时,婉容也嫣然一笑,更令溥仪心花怒放。
窗外,一对结发的待卫夫妇高声唱着交祝歌。
歌声停止。女宫撤宴桌,福晋、命妇请皇上、皇后坐御龙凤喜床上,向东南方行坐帐礼。一会儿,女官又设金盆在喜床上。姜氏道:“请皇上和娘娘进长寿面。”
二人吃面毕,福晋姜氏道:“皇上、娘娘,奴婢们这就告退了,祝皇上和娘娘千秋永和,百年谐老。”
于是,福晋命妇们退出坤宁宫。
没有了福晋命妇们的笑声,没有了窗外待卫夫妇的歌唱,只剩下的他和眼前的婉容,婉容低眉垂目而坐,溥仪忽然感到异常地窒闷。他又看了新娘子一眼,她仍低着头,好像没有什么表情。看着看着,溥仪只觉眼前一红——一片片全是红:红帐子、红褥子、红衣、红裙、红花朵、红脸蛋、红窗帘、红地毯……好像一摊溶化了的红蜡烛。此时四位宫女进来,轻步止前,悄无声息,一声不语,两个伸手为皇后娘娘去钗解带,两个宫女要为皇上脱鞋去帽。溥仪一阵眩晕;红、红、女红,红……他腾地站起来,推开门,奔往养心殿。
宫女大惊,没有人敢在此时说话。
养心殿太监大惊,谁也不往皇上身边去,装作没看见。
溥仪坐在养心殿东暖阁,还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他充满了对宫女的厌恶,充满了对红的厌恶,充满了对女人那种事的厌恶,他感到恶心,他感到头晕,他感到胸闷,他不能想起与女人间的那种事。好久他才平静下来。
一抬头,他看到了墙上挂满了写着送礼人名单的绸子,第一位是黎元洪,上书:“中华民国大总统黎元洪赠宣统大皇帝。”下面是礼品的记录,他近视,便看不清了。他一个一个地望过去,难以记数,脑海中又浮现出许多场面:
民国派来总统府侍从武官长荫昌,对溥仪以对外君主之礼正式祝贺。他溥仪鞠躬后,忽然宣布:“刚才那是代表民国的,现在奴才自己给皇上行礼——奴才永远是皇上的奴才。”说罢跪在地上磕起头来。
他又忆起报纸上的评论:遗老们如蝗虫一般成群地飞向北京,带来他们自己和别人的现金、古玩等等贺礼。这种浩大的声势,极易引起人们的联想,现在宣统的号召力有多大,他在民众,在政治势力中的地位到底如何?
“如果不是革命,我就开始亲政了。”溥仪站起来,在殿里盘桓着,什么新婚,什么后妃,他全都抛到脑后去了,“我要恢复我的祖业户走着走着,他在一串外国人员名单前停下了。十几年了,紫禁城内开始有外国人——这么多的外国人向皇帝表示祝贺,尽管是以私人身份来的,但毕竟是外国的官员。这些外国官员本来不应该接待的,内务府几次拒绝都没有让这些外国人灰心,他们执意要送礼,要来参加婚礼,请求要到宫中向溥仪祝贺,在这种情况下,王公们答应了外国人的要求,成了一个招待处,由庄士敦师傅和前外交总长梁敦彦任总招待。
溥仪踱到炕前,注视着这已几二百多年的炕,心情更是激动:“我一定要恢复祖业?要不是革命,我该亲政了!要不是革命,我为什么非要逃出宫中呢?”
他心里这么想着,随后高叫:“来人。”
有太监小跑过来。
“万岁爷,奴才在。”
“我今天就睡在这里——没有多少时间了吧?”
“是的万岁爷,快该和新主子进香了。”
“那朕今天也要在这儿睡一会儿。”
“嗻。”
这太监很少听万岁爷说“朕”,今天这时听到这字,一阵心惊肉跳,忙去张罗去了,片刻,几个太监过来,侍候皇上就寝。
太监们面面相觑,没有人敢说什么,在这种时候,说多了会掉脑袋的。
清晨,福晋和命妇来到坤宁宫东暖阁,向内监执事人等问道:“皇上、皇后梳洗好了吗?”
领班太监道:“回福晋,老爷子还没回来呢。”
“什么!”载涛福晋大惊,“万岁爷到什么地方去了?”
“恕奴才多嘴,老爷子昨儿夜里一宿都在养心殿,到现在还没回来。”
福晋和几位命妇呆在那里,犹如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新婚之夜,帝后分床,不宿一处,这,是什么兆头啊!
姜氏道:“快去叫万岁爷,此事不准声张,若声张出去,斩首是问。”
“嗻,奴才死也不敢说。”
一会儿,皇上来了,福晋姜氏是个精明的人,也不问皇上为什么,只道:“快进去,和皇后娘娘一起梳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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