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话过分了!”端康道,“这样大的事,要大家说了算的。”
陈师傅却道:“这样的事——再大的事情,皇上说了,就算,皇上可以决定一切的。”
内务府对庄士敦已恨之入骨,他们知道庄士敦除痛恨太监外,其次就是他们了;而且现在居然管到内务府的财务上来了。至于陈宝琛,觉得庄师傅的人品还是中正的,尽管皇上戴眼镜他也认为有违祖制,但对皇上的眼睛终归是好的,所以既然皇上自己也愿意戴眼镜,这事就无可厚非了。至于端康太妃说皇上对有些事不能说了算,陈宝琛是非常反对的,皇上年纪已大,可以亲政了,皇上的话怎能不算!何况后妃干政,是他坚决反对的。
庄士敦并不理会那些反对的意见,于是给北京协会医院的眼科主任霍华德教授写了一封信,请他到紫禁城来作一次业务访问,为皇帝检查眼睛。
“皇帝陛下,”霍华德教授和其助手李景模大夫检查完溥仪的眼睛对溥仪道,“皇上患有严重的进行性近视,又有其他眼病,应抓紧治疗,不然后果非常严重。”
他为溥仪配了眼镜,道:“这是有关保护眼睛的小册子,改日我还会送来关于眼睛构造方面的图形说明,看来皇帝陛下这方面的知识是缺乏的。在美国,小学生都知道样保护眼睛,在中国,大部分的学堂也都有这方面知识的介绍。”最后,霍华德说:“过一段时间后我们会来复查。”
溥仪笑道:“教授大概不会知道,为给我配眼镜,大家争吵得天翻地覆。”
于是庄师傅向霍华德教授介绍了为皇上治眼而争论的大致情况。
霍华德和李景模非常惊讶。
“真是难以置信。”霍华德道。
“这宫中和偏远的山区没有什么两样,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亲耳听到,我不会相信在宫中是这样的。”李景模道。
这句话深深地刺向溥仪的心里。
一连许多天,溥仪都闷闷不乐,虽然时而有人还在说起张作霖图谋复辟,虽然报纸上仍在登着张作霖要复辟并筹建“满洲国”的消息,但是溥仪的脑海中,全被先前陈宝琛师傅的话占据了。张景惠曾亲口向他说过“大帅”要到宫中向皇上“请安”,可是,结果怎样?张作霖还是没有作任何解释地退回关东去了。
溥仪感到生存的危险,现在已经被暗夜,已经怕黑影,不敢一个人单独走动。现在已经怀疑每个人的忠心,怀疑每个人都是在利用他,甚至怀疑有人时刻要谋害他。
可是,他又跳不出皇宫,不能走出这高墙一步。
“溥杰,你真幸福,我们是一母同胞,你就能到其他的地方去,可是我却不能。”
看着皇上忧虑的样子,师傅们都很担心。
一天,庄士敦突然说:“皇上,可以有一个不出宫就和外界联系的办法。”
溥仪高兴地说:“快讲,是什么办法。”
“在宫中安电话。”
“对,”溥杰也说,“安上电话,就可以和宫外的人通话。”
“真的?”
“和对面说话一样!”溥杰道,“我有时也和外面打电话,只是很少而已。”
“安!马上安!”溥仪道,“传内务府绍英来。”
此时世续已久病卧床不起,没有非常重大的事,是不到宫中来的,内务府的事,就由绍英和耆龄一起管了。
绍英来到毓庆宫,道:“万岁爷唤奴才来有何吩咐?”
“给我安个电话,就安在养心殿里。”
绍英立时变了脸色,但是并不敢顶撞皇上。
“嗻。”
绍英退出毓庆宫,找到陈宝琛和朱益藩,说:“皇上要安电话,我是不可能功谏皇上的,我想还是两位师傅劝说一下,你们的话,他总是听的。”
师傅们并不明白绍英让他们劝驾的真正用意。内务府最怕的不是冒犯天颜,而是怕皇上经过电话和外界有更多的接触从而知道内务府腐败贪黩的黑幕。北京的报纸上每月都有内务府辟谣的声明,不是否认清室和某省当局或某要人有来往,就是否认清室最近又抵押或变卖了什么古物。皇上在庄士敦提醒下屡次询问那些抵押和变卖的事。有一次,宫中修了一段路,内务府拨了八十万元,可是到了施工队的手里,只有八万多元了。溥仪问:“其余的钱哪里去了?”内务府的官员们张口结舌,说不出来。内务府的人们觉得,有报纸和庄士敦作溥仪的耳目,已经弄得他们手忙脚乱,若是再添上个电话,内务府岂不是防不胜防?
师傅们并不知道这些情由。陈宝琛向溥仪说道:“听说皇上要安电话,这是祖制向来没有的事。安上电话,什么人都可以和皇上说话了,祖宗也没这样干过。这些西洋奇技淫巧,祖宗是不用的。”
溥仪道:“陈师傅,我身后靠墙站着的是什么?”
“自鸣钟。”
溥仪又一指天花板道:“那是什么?”
“电灯。可是……”
“陈师傅别说了,宫里的自鸣钟、洋琴、电灯都是西洋的玩艺,祖制里没有过,不是祖宗也用了吗?”
陈师傅道:“外界随意打电话,冒犯了天颜,那岂不是有失尊严?”
“外界的冒犯我从报上也看到了不少,眼睛看和耳朵听不是一样吗?”
陈师傅见自己说不过皇上,道:“还是由皇上自己决定吧,老臣实在担心外界对皇上的干扰太大。若是真地安了电话,皇上可要慎用,不要随便和一些来路不明的人通话的。”
“这个陈师傅放心。”
陈师傅退出后,庄士敦道:“皇上现在的口才师傅们是轻易驳不倒的。”
“他们并不敢辩驳,总是一再地陈述理由,辩驳的是我。”
“反正都一样,”庄士敦道,“陈师傅明显是受内务府的鼓动才劝谏皇上的。估计王爷马上就要到了。说句不该说的话,王爷也成了彻底的维持现状派,只要皇上能老老实实地住在紫禁城里,每年他照例能拿到他的四万二千四百八十两岁银,他便一切满足了。他生怕有任何乱子,所以最容易受内务府摆布。这样说王爷,皇上不会怪罪我吧。”
“庄师傅的话句句在理,我有什么可怪罪的。不过,只要只是王爷自己,我就有办法。”
话音刚落,王爷来了。
溥仪道:“只王爷留下,其余的人都退下去吧。”
庄师傅看着跟王爷来的内务府总管和几位王公,道:“走吧,皇上已经命令了。”
众人退出后,载沣道:“听听听说皇帝要安电话?”
“王爷府上不是早安上电话了吗?”
“那是……那是,可是……可是跟皇帝并不一样。这件事还是过两天再说……”
没待王爷的话说完,溥仪大声道:“王爷早早地剪了辫子,却不让我剪;早安上电话了,却不让我安;前次不让我买汽车,可自己早买了。你在府上接待过孙文,若是我邀请孙文,王爷恐马上就会同意的,是不是?”
“是。不是,不是……”
“皇帝怎么不一样?我就连这点自由也没有了?不行!我就是要安!”溥仪回头叫太监,“传内务府,今天就给我安电话!”
“好,好!”载沣连忙点头,“好吧,好吧,那就安……”
电话安好了,随电话机,电话局送来了一个电话本。溥仪高兴极了,又蹦又跳,乐了一阵子,一屁股坐在桌子上。他见电话号码上有个名子很怪,叫“徐狗子”,往下看,原来是个杂技演员的绰号,于是便拨通了电话。
“喂,”对方问,“你是哪一位呀?”
“徐狗子!”溥仪大喊一声,连忙扔下电话机,跳下桌子蹦跳着,许多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净。
卷了一圈,觉得满好玩的,又在翻弄那电话本,见有响满京城的京戏名角杨小楼的名子,于是拨了电话。
“喂。”对方答。
“来者可是杨小楼啊。”溥仪学着京剧中道白的腔调念道。
“是啊,我是。您是谁呀?哈哈……”
不等杨小楼说完,溥仪又把电话挂上了。
溥仪开心极了,仍觉不过瘾,又给东兴楼庄打电话,冒充一个什么住宅,叫他们送上一桌上等酒席。
这样玩了一阵,溥仪突然想起庄士敦平时经常提起的胡适博士。庄士敦选了一些胡适写的中文文章以及胡适及其友人经常为之投稿的一些报纸送给溥仪阅读,又给皇上带了一本《尝试集》。溥仪觉得这些诗很好笑,什么“匹克尼克来江边”也能入诗,文不文,白不白,洋不洋。看这博士用什么调儿说话!溥仪在电话簿上找着胡适的名字,果然找到了。
“喂。”对方道。
“哈啰,你是胡博士吗?”溥仪拿腔摄调地说。
“耶丝,您是谁呀?”
“你仔细听听,猜我是谁?”
“您是谁呀?我怎么猜不出来呢?”
“哈哈,别猜了,我说吧,我是宣统啊!”
“宣统?……是皇上?”
“Yes!我是皇上。胡博士呀,你说话的声音我听到了,可是你是什么样儿我还不知道。你有空到宫里来,让我瞅瞅吧。”
宣统帝本是个无心的玩笑,胡适可是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找到了庄士敦,他们都是“文友会”的会员,第一任会长是庄士敦,第二任会长是胡适。
“皇上打电话要我到宫中,进宫都有哪些礼节呀。”
“博士不要担心这个问题,相互鞠躬握手就行了。”
“真的不要行跪拜礼?”胡适如释重负地说。
“根本不需要,宣统帝是很开明的。”
胡适道:“皇上对我了解吗?”
“你的中文文章他大都看过,你的许多诗他也读过。我曾送给皇上一本《尝试集》,他对你的诗可是有点感觉。”
“可以理解。这样看来,电话真的是皇上打的,我还怕是谁开玩笑呢。”
胡适到了神武门,和护军们发生了争执。
“我是皇上约来的,你们为什么不放我进去。”
“连内务府都不知道,没有告诉我们有人要见皇上;皇上自己也没有通知我们,你怎么可能是皇上约来的?”
“皇上是打电话约我来的,我和庄士敦是老朋友,我怎么可能说瞎话?我是说瞎话的人吗?”
护军道:“胡先生的名子我们都知道,不过,这事确实没有谁关照我们一声。”
“现在可以再问皇上吗。”胡适道。
护军们半信半疑,让奏事处寻问皇上,奏事处太监来到养心殿,道:“万岁爷,外边有个叫胡适的人纠缠着要进宫,说是万岁爷约来的,有这个事吗?”
“嘿,他还真当真了——我早忘了。好吧,有这回子事,让他进来。”
溥仪便在东暖阁里坐好,坐正了,想了一些词儿,等着他。
太监一掀厚厚的门帘,胡适进来了。皇上看这胡适,西装革履,身体笔挺,有如庄士敦平时的穿戴。戴副眼镜,镜片后大大的眼睛透出深邃的目光。脑门又高又大,头发梳理得丝纹不乱。
溥仪从宝座上走下来,不急不缓地迈向胡适,道:“欢迎,欢迎,欢迎胡博士光临。”
胡适向溥仪恭恭敬敬的鞠过躬,道:“荣幸荣幸,得蒙皇上召见,真是三生有幸。”
“坐吧。”溥仪指着一个铺着蓝缎子的大方凳子说。
“谢谢。”
“博士提倡的语文,能说说白话文的好处吗?”
“当然可以。今日白话是一种话的语言,文字却是半死的文字。白话并不鄙俗,俗儒乃谓之俗耳,文言有时不能达意的,白话却可以说得很优美。比如说:“赵老头回过身来,爬在街上,扑通扑通的磕了三个头,”很形象生动,若是译成文言,更有何趣味?白话文并不是文言文的退化,乃是文言文的进化,其进化之的轨迹略如下述:(1)从单音进而为复音,(2)从不自然的文法进而为自然的文法,(3)白话表义明确,语法严密。以‘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说成白话,就没有歧义了。白话文可以产生中国第一流的文学,诗经,乐府都是。小说、戏剧、语录,就更不用说了。另外,文言的文字可读而不可听。演说、讲笔、笔记,文言绝不能应用。总之,文言已成为阻碍社会发展的东西。”
溥仪道:“是的,书面语和平时的说话应该是统一的,不统一,弊病就多了。”
胡适大喜道:“皇上竟有这样高明的看法,在下实未料到。”
溥仪道:“我读过博士的《蝴蝶》: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远,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这是非常寂寞的感受,犹如我深锁宫中的心情。只是博士的‘匹克尼克来江边’有点莫名其妙——这样说,博士不会介意吧?”
“皇上批评的很恰当,我对于白话诗,只是在尝试之中。”
溥仪道:“外国的东西、古代的东西都要吸收,大家都这样看,但这要纳入新的体系中,如‘匹克尼克’,就要符合白话文的规范,否则就是不伦不类,是这样吗?”
“高明!皇上高明啊!皇上的观点,比现在社会上腐儒高明多了。——没想到,绝没想到在深宫之中,有这先进的见解。”
“咳,”溥仪道,“我梦想冲出宫中,翻出高墙,可是……我并不在乎什么优待条件,我渴望进新的学校,到外国念书,做个有为的青年,可是,我,与博士不同,我不能做我自己的主人,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
胡适听了这一番话,大为感动,站起来道:“这里是封建意识最集中的地方,皇上的苦恼我能想像得出。”
“不过我在宫中也能读到许多新东西,“溥仪指着炕上放着的《新青年》道,“这种杂志,也能看到。”
“皇上真是开明,真是开明!前途有望,前途有望!”
二十分钟的会见结束了。
不久,庄士敦接到胡适的信:
“……当我应召入宫时,皇帝对我非常客气,且以礼待之。我们谈到新诗和新的青年诗人以及其他文学等问题。因在神武门的耽搁,消耗了原拟在宫中停留的一部分时间,再加上我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约会,没有多久我便向皇帝陛下告辞了。我本来不打算让新闻界知道这次会晤的事,但是不幸的很,一些我并不经常读的报纸却把这件事报道了出来,这对他们来说,似乎有着重要的新闻价值。我必须承认,我为这件小事而深受感动。当时坐在我国末代皇帝——历代伟大君主的最后一位代表——面前的,竟然是我。”
胡适这样的新派人物竟被皇上召进宫内,引起宫内外的一片非议。端康太后趁王爷、内务府乃至师傅们对溥仪这一做法的普遍不满,对皇上重又加强了控制。每天,她又派两个太监去“侍候”皇上,溥仪的一举一动都受到端康的严密监视。
“皇帝,你又到御花园去了,到那里去干什么?”
“回皇额娘,这只是去玩儿,平时去的很多的。”
端康脸一寒,道:“这是什么话!平时都是这样的,难道就对了吗?过去你年龄小,现在年龄大了,也能私自召见像胡适这样的鼓吹邪说的人了。你的做法要检点些,玩儿也和以前要有所区别。”
“是,谢皇额娘教诲。”
又有一次,端康坐着肩舆,来到上驷院,在肩舆上哈哈地乐着。原来他看到小七儿在骆驼上那俊俏的样儿,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恰在这时,溥仪也来到这里。溥仪本来不想看见她,但此时已躲闪不及,只得上前给端康请安。见到了溥仪,端康顿然变色,道:
“皇帝不好好在御书房读书,到这里来干什么?”
“皇儿来这里骑骆驼骑马。”
“你该检点一下,不该这么做的。”
溥仪道“祖宗们都会骑猎,我到这里有什么不检点的呢?”
端康见溥仪顶嘴,怒道:“你也能去打猎吗?能有祖宗那样的本事吗?这个时候提起祖宗了。配眼镜时为什么不提起祖宗?安电话怎么不提起祖宗?”
溥仪气得脸发白,见小七儿在骆驼上的那自在样儿,更是忿愤已极。
“您疼小七儿,比对我还强呢!”溥仪一甩袖子走了。
人们又听到了皇上的这句话,不禁也替皇上抱不平,又多了许多猜疑。
张谦和道:“她只不过是个姨太太,大字不识一萝筐,何德何能也学起慈禧老佛爷对光绪老爷子的那种样儿来?”
阮进寿道:“她对小七儿那么疼爱,不知安的什么心眼儿,一个小奴才,难道比皇帝万岁爷更重要吗?”
永和宫的太监在皇帝身边值班,把溥仪的一举一动都向端康报告,久而久之,陈宝琛师傅也大为不满。现在见端康瑾妃竟然宠爱一个小太监而不让皇上去骑马骑骆驼,也忿忿不平。
毓庆宫书房里,陈宝琛看皇上咬牙切齿的样子,道:“自古后妃不得干涉国政,不然,必出事端,初汉初唐就是明证,慈禧太后和光绪帝之间也是如此。皇上已面临亲政年龄,她去更加紧密地监管皇上,其居心是不良的。自古嫡庶分明,她一个偏妃就这样束缚皇上,是不合祖制的。”
一席话更激起溥仪心中的怒气。
不久的一天,在毓庆宫中,溥仪上过陈宝琛的课,接下来是朱益藩的,朱益藩看了看溥仪道:“皇上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了吗?”
溥仪说:“看了。”
“谁?”
“范大夫。”
“这我就放心了,太医院里数范大夫高明。不过他是专给端康娘娘看病了呀。”
“是我偶然遇见了,他也像朱师傅这样说,于是我便让他把了脉,开了药。”
“噢,是这么回子事。”陈益藩于打开书本。
站立一旁的太监却道:“万岁爷说的是主子宫中的范一梅大夫吗?”
溥仪道:“正是。”
“他昨天被主子辞了。”
溥仪吃了一惊,问道:“为什么?”
“这个,奴才就不晓得了。”
“千真万确吗?”溥仪又问道。
“张老爷也是知道的。”那太监道。
溥仪传张谦和过来,张谦和道:“范大夫是被辞掉了。”
陈宝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来,道:“身为太妃,专擅未免太甚!”
张谦和道:“万岁爷这不就成了光绪爷了吗?再说,太医院的事也要万岁爷说了算呀,连奴才也看不过去。”
溥仪的怒气腾地冲上来,他一转身跑到永和宫,见端康正与赵荣升、王久安等几个人正在打牌,他也不打招呼,高声叫道:“反了!反了!”
牌桌上的一群惊讶地望着皇上。
溥仪指着端康道:“你,你凭什么辞掉范一梅?你太专擅了!难道我不是皇帝?这宫里谁说了话算数?真是专擅已极!……”
“范一梅是我宫里的,他专为我看病,我辞了他,与皇帝不相干的……”端康气得脸发白,在那里争辩。
溥仪一点也没有听到端康太妃说了些什么,只顾大嚷大叫:“……你想学武则天吗?你想学学……”——“想学慈禧老佛爷”的话未说出来,溥仪一甩袖子跑了。
回到毓庆宫,几位师傅正在那里学着他,听了随侍太监的报告,师傅们赞不绝口,齐把皇上夸了一阵。
陈师傅道:“太妃肯定还会找王爷和内务府的人,这个皇上别怕。”于是教了溥仪几句。
果然,端康把载沣、载涛、载泽、溥伦和内务府的大臣们都叫了去。
端康的肉脸上挂满了泪水,她嚎叫着:“他说我反了?我为了什么?到底是谁反了?”她哭喊了一会儿,道,“你们拿个主意吧,看这事怎么办?要不把我的名号撤了。”
王公和内务府的总管们伏在地上,不说一句话,谁也不敢给她出主意。
“怎么?皇帝是你们指派看来的,是不是?都不说话了?载沣,你说是不是?”
“不不不不,没没没有……”载沣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才好。
“载沣、载涛,你们俩说怎么办吧。”端康点出他两人来。
“皇上是有点过份了……”载涛道。
“那——怎么办吧。”端康道。
怎么办?——大家都闭口不言。
停了一会儿,端康哭道:“你们都合伙欺负我,我……我……还不如随先帝去了……”说罢转身回寝宫去了。王公们吓坏了,忙令太监好好服侍太妃,便出去。
他们个个束手无措。
溥仪知道了消息,却先一步把他们召到上书房,训斥道:“她是什么人?不过是个妃。本朝历代从来没有皇帝管妃叫额娘的!嫡庶之分要不要!如果不叫,怎么溥杰不管王爷的侧福晋叫一声呢?凭什么我就得叫她,还要叫他的呢?”
说得大家张口结舌。
“王爷,你说是不是?”溥仪问。
“是……是……”
“皇叔贝勒,你希望我像光绪帝那样吗?”
载涛本来要为端康说句话,见皇上这样问,满头汗,只是缄口不言。
其余的人也就什么话也不说了。
回到养心殿,敬懿太妃来了,道:“皇帝可要小心,听说永和宫要请太太、奶奶来,皇帝可要留神。”
永和宫正殿。
“皇帝就是这样对待我的!”端康太妃哭着嚷着,“他说我反了,说我专擅,我……我……怎么做人!”
刘佳氏和瓜尔佳氏知道是怎么回事以后,都吓坏了。跪在地上。
刘佳氏脸色焦黄,哆嗦着,道:“主子息怒,主子息怒……”
瓜尔佳氏把头也嗑青了,道:“主子,奴婢们一定要让皇帝向主子赔不是,主子息怒。”
端康仍哭叫个不停,听到瓜尔佳氏的话,道:“他能听你们的吗?王爷的话他都不理。”
瓜尔佳氏道:“他要不听,奴婢就碰死在他的跟前。”
“试试看吧!看看这个把胡适都叫进宫里来的皇帝!”
溥仪随醇王府和永和宫的太监来到永和宫的配殿,听到在正殿里端康太妃仍在叫个不停。
“我倒要去听听她怎么说。”溥仪要往正殿去和端康争吵。
“皇帝,看在我们的面子上,说什么也别去了。”
瓜尔佳氏泪流满面,拉着溥仪。
“皇帝,老身一大把年纪了,就求你这一次,别去了,若去的话,给她赔个不是。”
“听老福晋的话,去给她赔个不是。去吧,要是不去,老福晋会生出病来的。”
经不住祖母和母亲的苦苦哀求,溥仪答应了她们。
溥仪来到正殿,走到端康面前,看也不看端康一眼,给她请了安,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道:
“皇额娘,我错了。”
端康抽泣着,耸动着肩膀,也不答话。皇上见她不吱声,也没有说第二句,就出来了。毕竟有了面子,端康停止了哭泣,可是见到溥仪那态度,心里还是气恼。
配殿里,瓜尔佳氏见溥仪这么快就回来了,道:“皇帝,怎么回来这么快?没向她赔个不是吗?”
“道歉了。”
“她怎么说?”
“她什么也没说。”
“可皇帝怎么就回来了!”瓜尔佳氏道,“虽然她不是皇帝的亲生母亲,可却有养育之恩啊。太后故去后,她就抚养你,对你讲过多少纲常大义!说你几句,管的紧点,还不都是为了皇帝好。我知道,她心里有气,多半是因为我。她宫中值钱的东西都送了奉军,还不是为了使皇帝复位?至于不让你和胡适见面,我也会这么做的,王爷和师傅也会这么做的,这些人你都记恨吗?无论如何,她是你的长辈,以后要尊敬她。在宫中,要尊敬任何人——王爷、师傅和主子们,千万要听他们的话,啊——凡是要三思,不要莽撞。”说着说着,瓜尔佳氏流出了眼泪,“皇帝,无论如何,记住,要恢复祖业。帮你的人少,又有许多奸诈的人,皇帝你要处处小心,到处都是陷阱……溥杰整日在你身旁,要好好教育他,看待他。几个妹妹,也要经常教诲。王爷懦弱,办事没主见,凡是多请教你七叔。七位师傅,连庄师傅在内,都是中正高洁的人,多听他们的话,他们都是忠心的。只是庄师傅是洋人,他虽秉忠心,但是做事都是他们的那种思路,和咱的实际是有出人的,皇帝要慎重选择行事。”
瓜尔佳氏还想说些什么,可是端康已派人传她过去,让老福晋休息。
瓜尔佳氏来到端康面前,给她请了跪安。道:“皇帝年少无知,气盛浮躁,主子以后仍要多加管教,奴婢在这里先谢过主子。”说着,跪在地上,咯咯咯不知嗑了多少个响头。
端康道:“看样子,他是不会听我的话了。唉,当初,要是咱的珍宝都真的能送到张作霖和他手下的手中,他也不会不到宫中来一趟吧。”
“这都是奴婢的疏忽。”
“……唉,不然,复辟虽不一定已经实现,可能也就在眼前了。可是现在……若是再与奉军联络,已有了猜疑。”
“这都是皇帝福浅。”瓜尔佳氏道。
端康听了这话,又来了气——“福浅”,我的福也浅了!于是端康道:“咱娘们没有对不起你的,可是咱交你拿去赏张作霖的字画,怎么在地安门古玩铺卖出去了?咱知道你会花钱,醇王爷也没法子,可是……”
端康还说了些什么,瓜尔佳氏再也没有听到,她的脑子嗡嗡作响,犹如五雷轰顶。
回到醇王府,坐在寝室中,瓜尔佳氏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扑籁籁不住地落下来。
炕几上放着慈禧太后、荣禄、载沣、溥仪和溥杰的照片,泪水溅在照片上。她对着荣禄和慈禧的照片磕了几个头,道:“大清已经退位了,复辟无望,宫中又人心不齐。不是你们的女儿无用,是我太无能为力了。”
她又把溥仪和溥杰的照片揣在怀中,望宫拜了几拜,又脆地磕了几个头:“上天保佑他们平安!不能复辟也罢,他们小小的年纪,上天就不能保佑他们平安吗?”
瓜尔佳氏吞下鸦片,又喝了酒,然后躺在了炕上。
溥仪终于走出了紫禁城,可却是去参加亲生母亲的丧礼!
民国和护军的马队走过,是警察署的汽车,随后是溥仪租来的汽车。汽车来到醇王府前,府前的人们跪了一地,高高的牌坊耸立着,上面扎满了白花和蓝花。
溥仪在两边跪拜的人前走过,走向府门,溥杰在那里跪接、磕头,溥仪把溥杰扶起,四目相对,二人抱头痛哭……
长筒喇叭和唢呐的声音撕扯着铅云,直入云霄。
溥仪来到银安殿,载沣站在殿前,早已泣不成声。
溥仪在母亲的灵前磕了四个头,站起来,亲眼见母亲的遗体被盖上陀罗经被……
“娘……”
刹那间,溥仪似乎回忆起十年前离开醇王府的情形,当时老福晋哭昏了,瓜尔佳氏紧紧地抱着溥仪不愿放下,而溥仪只知哭叫,哭声和搅天的大风混在一起。
下午,溥仪回宫,尽管自己仍沉浸在无比的悲痛之中,但是他都贪婪地望着街上的一切。沿街布满了警察和民国的军队,尽管如此,街上还是挤满了人,人们都引颈看着这个年轻的已经退位的皇帝,眼睛的表情是怪异的,想诉说什么,溥仪一点也看不懂。街上的人们只是观望着,寂静无声,侍从们的小汽车有时按着喇叭,溥仪讨厌这种声音,讨厌这些围着自己的小汽车,心想,要是能和街上的人们说上几句话该有多好。可是,鼓楼到了,景山到了,神武门到了,溥仪不得不走下汽车,回身仁立良久,望着神武门外发呆。
端康已痴呆了许多天,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瓜尔佳氏会服鸦片自尽。虽然有许多人来劝解她,可是瓜尔佳氏的死去与她有关这是肯定的,直截了当的。
“主子,别这么自责了,”赵荣升眉斜人鬓,目如朗星,唇红如润,按摩着端康的颈项道:“主子试想,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奉军身上,结果奉军不能帮她圆复辟的梦,以她的个性,她能坚持得住吗?何况与奉军联络的,又是荣禄的部下,这种对她的背叛,对她的刺激已经够大的了。”
端康只是长叹,她也看到了灰暗的前途。今天瓜尔佳氏死了还有这么隆重的丧礼,他年端康将会有什么结局呢?
“荣升……”端康躺在赵荣升的怀里。赵荣升似乎看透了端康的心思,道:
“人生就是这样,无常不定,还是寻着乐子,享受今日,莫问明天——把烦恼都丢开,也不要去硬争什么,什么都是命,争不来的。”……
从此,端康日日和赵荣升、王久安在一起,再也不问溥仪的事了,对宫中的一切人,除了笑脸,还是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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