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师傅道:“我问过世续,他也不清楚此事,说‘这是醉王府和奉军联系的结果,但能来为端康主子拜寿,则是出乎人们意料之外’。”
溥杰道:“这必是奶奶和端康主子筹划的。这些天,奶奶和端康主子一说就是大半夜,有些话,我也能听到,什么‘奉军将领’,什么‘张作霖’,每次谈话,奶奶总是很兴奋。”
溥仪道:“难怪福晋上次会亲后,总是在我面前夸赞端康皇额娘,要我听她的话,恢复祖业。”
陈师傅道:“这事就确实是太妃安排的了。”
溥仪优虑地道:“他忠心吗?他能帮咱恢复祖业吗?”
陈师傅道:“他在关内根基不深,威信不罕,扶皇上而令中国,倒是一策。但此人土匪出身,什么荒唐的事他都做得出,他的事,难以遇料。”
希望只是一点火星,在溥仪面前一闪就灭了。
可是端康太妃却高兴极了,瓜尔佳氏也满怀着喜悦。
端康太妃在永和宫前搭了戏台,请来了京城名角杨小楼,唱了一天以后,太妃意兴未尽,又令南房子的太监戏班上演。
这一天,溥仪也被召来,瑜太妃给他放假一天,让他陪母亲听戏,阿哥和格格们则不许观看。
戏开场了,锣鼓声响起来,场上龙旗飘扬,帅旗飞舞。一会儿,舞台上又是串串的跟头,这些人,溥仪是熟悉的,看得也很热闹。可是,一阵花枪挥舞之后,戏停下来,让端康主子点戏,她笑眯眯地,点了一出《双沙河》。
一阵锣鼓响,一个小太监走上台,袅袅婷婷,斜盼流眸,比真正的女孩儿家还俊俏,极声一停,胡琴一响,唱道:“昨夜晚进了红罗帐。”另一个扮花脸的小太监道:“明呼战得显神通。”青衣道:“娇弱花蕊不堪摧。”花脸道:“初试枪法路不熟。”青衣道:“香慵玉懒春意浓。”花脸道:“筋疲力尽意难逞。”
二人在台上一来一往,做出种种动作,引出台下一片叫好,溥仪和福晋则紧皱眉头。
突然,小花脸倒退着撅起屁股,青衣道:“好大的脸蛋子呀,奴婢第一次见到。”她又向前仔细瞅了几瞅,道:“哟——,白是挺白的,可惜只是一个独眼,又没眼珠……”
端康笑得前仰后合,瓜尔佳氏闭上了眼睛,皇上则仍是皱着眉头,面无表情。
戏后,皇上对福晋道:“我不信端康皇额娘有什么见识。”
瓜尔佳氏道:“皇帝可别这么说。端康主子可是一心扑在恢复祖业的事情上。”
恢复祖业,恢复祖业!都是泡影。这些人都是为自己打算,哪一个真的是为了皇帝。溥仪离开永和宫,这样想着,没有一丝儿好心绪,周围的太监,则又说又笑,仍然沉浸在刚才戏剧的情节里。这笑声是这样的刺耳,这笑声使他的心胸里感到憋闷。
“别笑了!”
溥仪脸色惨白,嘴唇发青。
太监们知道皇上性情怪异,立即惊恐万状,身子发抖。他们熟悉万岁爷的表情,当他脸色惨白,嘴唇发青,两手颤抖的时候,他可能就要使出种种的手段来“虐待”人了。
但是皇上今天似乎与往常不同,他闭目站了一会儿,神色缓和下来,只是冒出一句:“‘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然后就继续回长春宫。
溥仪觉得:什么“劲草”,都是东西摇摆的品性;什么“忠臣”,都是怀着个人的功名利禄、个人的野心。突然,他看前面又一块黑乎乎的东西,走近一看,原来是狗屎。
“停!”
溥仪命令人们停下。众太监低首敛气地站在那里。
“你对万岁爷是忠心的吗?”他指着一个太监问。
“奴才绝对忠心。”
“你绝对服从万岁爷吗?”
“绝对服从。”
“好!你把那堆狗屎吃了!”
“老爷子,那……那可是狗屎啊……”
“赐给你吃了!”
太监苦笑着道:“万岁爷,那东西……”
“怎么?你不忠不义吗?”溥仪喝道。
太监跪倒于地,道:“谢皇上恩赐。”
那太监跪在狗屎前,拿起来闭目往嘴里塞啊,塞啊,狗屎一点点地被他用手指捣进喉咙内。
“吃!吃!吃!”溥仪不停地叫着,鼻尖上冒着汗,瞪着眼睛,眼珠似乎都要从眼眶里迸射出来。
溥仪体验到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和愉快。
第二天,溥仪来到南房子,传旨:让昨天演青衣和花脸的那两个太监来见。
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急忙跑来跪在溥仪的面前:“谢老爷子传唤奴才。”
溥仪见二人如粉雕玉琢的一般,问:“你们真的是净身的,不是小姑娘。”
二个小太监道:“我们都是净了身的。”
“还真有比姑娘更像姑娘的人。”溥仪对那个扮花脸的道。“你拖下裤子让我看看。”
那太监道:“这……恐怕冲撞了老爷子。”
“脱!没事儿的,脱吧。”
那“花脸”只得脱下裤子。
“噘起屁股。”溥仪走上前去。
那花脸就蹶起屁股,溥仪瞅了瞅,道:“还真的很白,可惜只有一个眼睛,没有眼珠。哈哈哈……。”溥仪狂笑起来,又用一手一摸屁股,滑滑腻腻,唤起了他身体内从未有过的一种感觉,他不再笑了,不知为什么,他立刻命令道:“快穿起来,以后绝不许示人,若不然,以抗旨治罪。”
“奴才不敢。”那太监急忙提起了裤子。
“万岁爷!万岁爷!您老人家这儿呀,奴才好找。”溥仪的奏事处太监急急地跪来。
“什么事?”
“内务府说梁师傅快不行了,让万岁爷去看看。”
溥仪急步回到养心殿,轿子已经备好,陈师傅、朱师傅及内务府的绍英已等在那里。见皇上来了,简单地行礼后,都坐进了轿子。
溥仪想,这一下我可以出宫了,可要好好看看宫外是什么样子。可是出了神武门,刚转过景山,就到了梁鼎芬的家。这是一个很小的四合院,这足以让溥仪惊奇:原来宫外的房子这么小。
听说皇上来了,梁鼎芬挣扎着要站起来,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只好坐着。溥仪进来后,他就坐在床上给溥仪磕了三个头:“皇上……”说着老泪潸然而下。
“师傅,好好养着吧,会转好的。”溥仪在病榻前抚着梁鼎芬的手道。
“皇上,老臣没想到……在弥留之际皇上亲到老臣榻前……别灰心懈气……恢复大清……”
说着,布满泪花的脸上绽出笑容,定定的看着皇上,突然,目光失去了光彩,笑容也就凝固在脸上。
有皇上伴着走完人生之旅,足以慰藉梁鼎芬的在天之灵。
又一个忠于自己的人去世了,溥仪无限悲伤。他有时能定定地望着陈宝琛好长时间,看他也已是风烛残年,心内又是一阵悲怆。
涛贝勒府在龙土井胡同,过银安殿,再从九间正殿往西走,回廊曲直依势,直通后面的小山,小山旁楼房数幢,载涛的书房就在这里。树木包围的一片空地上,载涛正打着踺子,翻着跟头。载涛和著名武生杨小楼同师,又是名角“猴王”的师傅。其京戏的造诣绝不在那些名角之下。
载涛又是一串跟头,又高又飘,其劲健潇洒的样子,犹如龙腾虎跃。
“好!”一位白发皓首的老者拍手叫道。
载涛收住跟头,望见老者,高兴地走上来握手,道:“怎么事先也不说一声,往常可没有在这个时候来过。”
老者叫李经迈,是李鸿章的儿子,当年溥仪登极,载涛是军咨府大臣,到欧洲考察军事,李经迈是他的首席随员。辛亥革命后,李经迈寓居上海租界,但是他每年必到涛贝勒府两趟,问侯贝勒爷。但是今年来的比往年早了些。
“提前给贝勒拜年不好吗?”
“好!好!”载沣道,“你先到书房去坐,我随后就来。”
“贝勒爷肯定还没用过早点,不如赏我一顿早膳。”
“这样更好。”
用早膳了,桌子上摆了一些西式点心。
李经迈道:“贝勒爷还没有改变那些年在欧洲养成的习惯。”
“西方的许多东西,是很好。比方说这牛奶、汉堡包,就很省事。”
“连咱这共和也是学西人的,这东西也好吗?”李经迈意味深长地望着载涛道。
“说起来,共和是好,选举有本事的人管理国家。可是咱们这儿,画虎不成反类犬。所谓的选举,只是块遮羞布,连一些小流氓也能围攻议员,国家不成体统。”
“那么君主立宪就好吗?”
“英、日等国都是君主立宪,也不能说不好。”
李经迈说:“几千年了,中国人心中有一皇帝在,皇帝可以规范其精神行为,这是自发的、自然的习惯。有了皇帝,在皇帝的监督下再实行选举,或者皇帝是国家的象征,是人们的精神支柱,是各派各党的纽带,这也未尝不好,中国人好一窝蜂地去干什么事,好走极端,好有不切实际不切国情的幻想。就看,如今的共和已失去民心。”
载涛叹道:“可是君主立宪也是难以实现啊!”
“这都是袁世凯的罪过。当年如果他不秉个人野心,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是啊,若有令尊李鸿章那样对大清忠心而又有实力的人,也不会出现如今天下分裂的局面。”
“如今,也是人心难测啊。徐世昌其人,一向追随袁世凯,他的话也不能全信啊。”
载涛笑道:“你这次来肯定有大事,不然不会在早餐桌旁就谈起国事。”
“还是贝勒爷了解我的肚肠。我是为皇上而来的。”
有太监捧来热水,载涛洗漱毕,道:“到外边边走边说吧。”
二人走在树林密翳夹道的鹅卵石上,都有失落感。
李经迈道:“南北军阀,多如牛毛,混战不休。喧嚣杂沓之声,不会不传到这小山湖池之畔吧。”
“经迈是怎样看待这事的?”
“两个极端。要么皇上及贝勒爷在京城呆不下去,要么是皇上重登大宝。”
载涛道:“是的,我也时常这样想。民国之外又有皇帝皇族之特权,必不能长久;但另一个极端可能吗?”
“天下总是四分五裂,打来打去,人们就会思念君主,君主立宪也是可能的。”
载涛道:“对这两种极端,我们怎么办呢?”
“我这次突然来此,是因为在上海一个人突然拜访了我。”
“谁?”
“贝勒爷不认识他,他是我的一位朋友,英国人,中国通,叫雷湛奈尔德·约翰·弗莱明·庄士敦。”
载涛知道,当年清廷向英国借款,都是由李经迈从中磋商,而每次他所得到的回扣,都在百万两以上,他是个两面揩油的人。如今他在上海有许多辆汽车,又有专用的轮船、汽艇,是个豪富寓公。他认识许多英国人,自然在情理之中。于是载涛道:
“你精通英文,有许多英国朋友,我是知道的;不过这个人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李经迈道:“刚才不是说过吗?形势的发展难以逆料,要么皇上可能不能久居宫中,要么是国家实行君主制。若是皇上不能久居宫中,那么,就必须让皇上学习一些新知识,特别是外文,日后一旦有变,或出国留学,或到海外作寓公,都是有益的。若是实行君主制,那么皇上也应学习一些欧洲的政治制度,特别是英国君主立宪制的有关知识。”
载涛大喜,道:“这正合我意,你是说,要给皇上请一位英文师傅——这太好了。”载涛的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外国人在紫禁城,有如皇上的保镳,惧怕外国人的军阀们也会惧怕这位外国人的。
李经迈道:“这正是我在春节前提早到北京的原因。我想,这事可以交给徐世昌去办。一者,既请英文老师,最好是英国人,徐世昌又是协约国的人,向英国请教师也就顺利成章;二者,这样做,也避除了民国政府的疑虑;三者,宫中也可减少一笔开销,贝勒爷是这方面的行家,徐世昌口口声声称皇上为‘上边’,贝勒爷出面与他交涉,请教师的钱,也就由他出了。”
“难为你想的这么周到,这庄士敦也必定是德才兼备的人了。”
“这个,贝勒爷尽管放心。他出生于英国苏格兰,在牛津大学读书的时候,就专门研究东方古典文学和历史,毕业后先被派到香港任英国总督的私人秘书——在那里,他和醇亲王爷有过交往——后又被派到山东任威海卫行政长官。最初他只能讲广东话,现在则威海卫话和官话都很流利了。他写过《大地众生佛》,崇尚东方的儒、释道哲学,这本书我也带来了,改日奉给贝勒爷看看。”
载涛来到醇王府,道:“五哥,我觉得还应该为皇上请一位老师才行。”
载沣道:“梁鼎芬虽然去世了,可也没有再请师傅的必要,有陈师傅和朱师傅教他们汉文就够了。再说,到什么地方去找……找像现在几位师傅这样的人。”
载涛道:“我想,皇上应有一个外文老师才行。”
“什么!”载沣惊讶得瞠目结舌。
“我想给皇上请一位英国老师。”
“这这……恐怕有违祖宗的规矩礼法吧。”
这个事情要不是七弟载涛提出来,载沣非痛骂他一顿不可。可是,七弟一向虑事周密,更是骨肉至亲,所以也就没暴跳起来。
载涛平心静气地把他和李经迈的想法详细地向载沣说了,最后道:“要顺着时势来,凡事不能尽往好处想,要居安思危啊;何况,就是皇上复位了,也是立宪,若皇上对立宪一点也不懂,天下也不能坐稳哪。”
载沣被七弟说动了,道:“有一个洋人在宫里在皇帝身边也好,免免免得那些居心不良的人人做意外的事。”
“就是,”载涛道,“这样,咱们和外国人打交道也就不用背着谁了,英国和皇上自然地就亲近了。”
瓜尔佳氏听到了载沣和载涛要为皇上请外国人的消息,破口大骂:“老七安的是什么心思?学什么洋文!祖宗家法都不要了!”
载沣结结巴巴地给她分析了形势,瓜尔佳氏还是怒气不消:“都是你没用,逊位让国,弄到今天这种地步。做什么寓公?留什么学?那咱大清不就彻底完了!”
载沣和载涛到毓庆宫找到陈宝琛和朱益藩,两位师傅也是一番反对。
陈宝琛道:“这样不只是把大清彻底的丢了,连几千年的祖宗也丢了。中华泱泱几千年文化,什么没有,还要学那洋玩艺么。”
朱益藩道:“洋人向来都对中国不怀好意,让洋人做皇上的老师,恐怕是很危险的。”
载涛又苦口婆心地把他和李经迈的想法详细向两位师傅说了,两位师傅见载涛和载沣的态度都很坚决,也就不在说什么。陈宝琛说:“这些都是皇上的家事,按说我们是不能干涉的,如果王爷和贝勒爷觉得这样对皇上好,我们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不过,二位爷还是问问皇上和太妃为好。”
四位太妃分为两派,同治一家坚决反对,光绪的瑾妃起初反对,但一看是载涛的主意,是载涛坚持的,也就同意了。
至于皇上,并没有什么主见,完全听从王爷和贝勒爷的安排。不过,他对洋人是没有好感的,过去太监们给他们讲过,外国人的腿是直的,所以有人向慈禧太后建议用竹筷子子戳洋人的腿弯,他们一倒,就能打败他们了。又有太监说,外国人手里总是拿着棍,这些根是专用来打人的。特别是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更让人厌恶。但是,最终皇上还是听从了父亲和皇叔的安排。因为皇叔的话很有力,他说:“目极太妃群臣,当年世祖章皇帝和圣祖仁皇帝都请过洋师傅,学习历法、天文;顺治皇帝向德国人汤若望请教过望远镜、天象仪等知识;康熙皇帝向比利时人南怀仁学习过算学,向法国人白晋、张诚请教过几何、地理、天文。这样看法,请洋师傅,正是效法祖上。”端康太妃也支持载涛:“当年德宗景皇帝也想请个洋师傅学洋文,可是愿望没有实现。”
宫中和王公们的意见大致统一后,载涛和世续才去找大总统徐世昌,正如李经迈预料的那样,徐世昌反而以此事向英国人讨好,说请英国人做退位皇上的老师。英使馆早已和皇室通了气,于是庄士敦顺理成章地成了溥仪的老师,而薪俸,则主要由大总统来付。
庄士敦的家在安定门外张旺胡同,是一个有三十多间房的大宅院。除了佣人仆人外,院子里就再没有别人。庄士敦是个独身主义者,他以为结婚以后就要殷勤地伺候妻子,要受约束,实在麻烦。他的“妻子”是书,庄士敦时常对人讲:“它们就是我的妻子,能和我作无声地谈话,我也不必伺侯它。”
今天正是五月四号,庄士敦已经和载沣、载涛、载洵会过面,又曾拜访过陈宝琛、朱益藩和伊士坦。绍英和耆龄这两个内务府大臣则来到庄士敦的宅院,向他表达过问候,为他举行过宴会。今天,五月四号,庄士敦很早就起来,刚用过早点,由护军开道,内务府大臣率领的一班人马就来到庄士敦家。
大门打开,庄士敦迎了上来,和内务府大臣鞠躬致礼毕,万岁爷宫中副总管阮进寿作为皇帝的使者道:
“庄士敦接旨。”
庄士敦并没有跪地,而是鞠躬侯立。阮进寿念道:“内务府奉皇上谕旨:特赏庄士敦头品顶戴、毓庆宫行走、紫禁城内乘二人肩舆,即日进宫。”
庄士敦换上中国的袍服顶戴后,随宫中护军和内务府官员前往宫中。一行人走得很慢,路口的人渐渐多起来,到了天安门附近时,街上人群拥动,庄士敦这行人只好且停且行。
大街上响起了响彻云霄的口号声:
“誓死争回青岛!”
“还我山东!”
“惩办卖国贼曹陆张!”
一张传单塞进庄士敦的马车,庄士敦见上面写着:“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断送。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而不可以低头!同胞们,起来吧,外争主权,内除国贼,中国存亡,在此一举了!同胞们,起来呀!”
游行的人转向东交民巷的时候,才过午门。
溥仪坐轿来到毓庆宫,周围是王爷、贝勒爷和师傅们,镇国公载泽和在民国做议员的溥伦也站在溥仪的旁边。
不久,庄士敦来了,走进毓庆宫,向皇上三鞠躬,皇上便起立,从座位上走下来和庄士敦握手。
“辛苦了。”皇上道。
“臣愿为皇帝陛下效劳,以后侍奉左右,定当竭尽弩钝。”
这个中国皇帝并没有拘于礼仪而走下来和庄士敦握手,给庄士敦留下强烈印象。皇帝体格强健,发育良好,风度翩翩,又谦逊平和。
庄士敦的官话让溥仪大吃一惊,他以为洋人都是吐史噜噜的难懂的话,可是眼前的这个洋人的话,比朱益藩师傅的土官话好懂得多了。
溥仪微笑道:“你是苏格兰人,在英国最著名的牛津大学毕业的,是吗?”
庄士敦道:“回陛下,是的,臣对皇帝陛下崇敬已久,皇帝陛下对微臣如此关怀,臣铭感于内,谨谢皇帝陛下圣恩。”
“我想你是个学问渊博忠于职守的人。”
“臣一定恪尽职守。”
“你下去吧。”
庄士敦退了出去,溥仪换下朝服,又在原来的位子坐下来。这时,庄士敦又走进书房,站在中央,溥仪则起身离座,向庄士敦鞠了一个躬,道:“秉承师傅教诲,我定当兢兢业业!”
“回座吧。”庄士敦道。
庄士敦拜皇帝以及溥仪拜师礼毕,众人退去,朱益藩陪坐在庄士敦的旁边,于是庄士敦开始了他在皇宫中的第一节课。
许多天日子过后,人们顿时改变了对洋师傅的看法。
陈宝琛有一天惊喜地对皇上道:“没想到庄师傅学问如此渊博,对中国的经史子集了如指掌,其人品也称得上是彬彬君子。”
有了陈师傅的这种品评,王公们很高兴,都认为载涛极富眼光与远见,而端康太妃在宫中的地位则更突出了。
溥仪渐渐地发现,这位高大挺直的师傅并不是像原先人们描述及自己想像的那样令人害怕。他手里并不拿什么“打人的棍儿”,也没有什么“八字胡”。让溥仪感到不舒服的,是时常盯着溥仪的那双蓝眼睛。
庄士敦师傅腰板挺直,胸脯始终挺着。溥仪真地怀疑庄师傅的衣服里有铁架撑着,于是有一天,不自觉地盯着他的腰板和胸膊看了好半天。
“皇上,我穿这袍褂不合体吗?”
“不不不,庄师傅。”溥仪连忙道。
“那么是我这外国人穿这身衣服很滑稽,是吗?”
“不不不,庄师傅。”
“可是皇上已盯着这身衣服看了老半天了。”
溥仪笑道:“庄师傅,你们衣服里有铁架子吗?”
“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庄师傅的腰板为什么总是这么直挺呢?”
庄士敦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会儿,道:“这是我们英国人所要求做到的‘风度’。在英国,对男人的昂首挺胸的要求,就如你们中国对女人行不摇裙,笑不露齿,总是要含胸低眉的要求一样。”
溥仪笑道:“我原先还以为你们洋人的腿总是直的,你来了以后,才知道你们的腿也是能弯的。”
庄士敦忽然不笑了,一脸严肃,道:“皇上,臣以为你们中国在科学上是愚昧的,不愿意向外国学习是现在落后的根源。比如你的看法,在英国,连小学生都不会有,因为他们知道人体的结构,知道这些结构、功能,全人类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你们挺直的身子和中国人就是有所不同。”
“皇上,这是由中国的文化、中国的礼教给中国人造成的行为习惯。我是崇拜中国文化的,但是中国文化对人们思想的禁铜,对人们行为的束缚,是可怕的。这种可怕的致命之处在于,这种文化的毒素犹如空气一样,无臭无味,人们看不到,而每天都呼吸着它。”
“空气有毒吗?”
“皇上,臣不是说空气有毒,而是说文化的形态犹如空气一样,能呼到它,却看不到它。”
“空气是风吗?”
庄士敦道:“空气不是风,风是空气的流动。皇上,对宫中及王公子弟的教育,臣是极为赞成的。现在你们中国,也开办了许多学堂——这是先帝光绪极力主张的,学堂里有代数、几何、物理、天文、地理,等等知识,可是这些最重要的知识,在中国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而在皇上这里和王公们的家中,则根本就不加理睬,这是非常错误的。”
“我在报上也知道有这些知识,也看到报上有呼吁学习这些知识的文章。我很想学习这些知识,我更想到宫外的学堂里去,可是……”
“我能理解,”庄士敦道,“传统杀人,我记得有一篇小说叫《狂人日记》,表达过中国传统文化‘吃人’的观点,皇上虽贵为天子,可是却无可奈何,甚至更受到传统文化的桎锢。”
“庄师傅能教我那些学堂中的知识吗?”
“我是赞成这样的,呼吁这样的,——我尽力而为吧。说实在的,这些知识,我一个讲起来,就不怎么能深入下去,也不会全面。”
庄士敦对皇上渴求知识的精神极为钦佩,他想,这个少年就要进入青春期,在愚昧和庸碌气氛的包围中,在充满虚假、自私、盲目自大的环境中,在那些太监、王公们的畸形人格的影响中,紫禁城的这个孩子的心灵能不受污染吗?他的人格会不受侵蚀吗?
显然,皇帝的身心都已开始受到损害。
庄士敦认为,皇帝最应该摆脱的,是他身边的成群的太监——这些畸形的人,这些令人作呕的人,这些人几乎成了皇上的惟一同伴,那么皇上会成长为什么样的人!
这样想着,猛然回头,正看着一个太监站在身后看着自己,脑后拖了一个黄巴巴的辫子,庄士敦嫌恶到了极点,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涨红了脸,忿忿地对溥仪道:“皇上,内务府这样对待我是很不礼貌的。为什么别的师傅上课没有太监,唯有我的课要一个太监站在那里?我不喜欢这样!”
刚才还是和风细雨,突然之间雷电交加,溥仪对这个外国人又害怕起来,道:“内务府这样做是为了照顾师傅,这样怎会妨碍师傅呢?”
“他在我后面老是盯着我!这是对我的不信任!我要向徐世昌总统提出来!我是徐总统请来的!”
第二天,王爷和内务府商量了一番,又问了几位师傅,几位师傅肯定了庄士敦的人品,于是内务府便把站立值班的太监撤掉了。
陈师傅道:“既然汉语课有陪读,英文课为什么没有陪读呢?有了陪读,不必设一个太监站在那里好吗?”
大家一致同意这个看法,最后议定让载涛的儿子溥佳作陪读。
这一天,宣统皇帝下了一道上通:“著溥佳内廷行走,伴读英文,赏在紫禁城内骑马。”
载涛带着溥佳前往宫中,一路之上,还忘不了千叮咛,万嘱咐。载涛领着溥佳先到尚书房,又到了妻事处,再由内务府带到了养心殿。溥佳侧身进入殿内,向宝座上的皇上行了一个跪安礼,接着又跪在地上。
载涛道:“皇上,奴才带领溥佳叩谢皇上天恩。”
说罢摘下官帽,放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溥佳也照父亲这么做了。
“伊力。”溥仪道。
于是载涛、溥佳戴好官帽,侧身退出养心殿。之后,溥佳又在父亲的带领下到四位太妃处谢了恩。
第二天,溥仪照样坐着金顶明黄的轿子来到毓庆宫,“吃吃吃”的声音过后,仍然是一大群太监的簇拥。
听到“吃吃吃”的声音,溥佳退过一旁,溥仪则进入书房,坐北面南,庄士敦向他行了鞠躬礼,溥仪起立注目,这就算是回礼。君臣师徒两人坐下后,溥佳才进来。
溥仪这才仔细地看溥佳,见他穿长袍马褂,戴官帽,脚上是粉底皂靴,腰间系一根带子,是杏黄的。溥佳向他皇上请了跪安,然后背南面北而坐。有太监过来,接过溥佳的帽子,溥仪顿时大吃一惊:溥佳留着一个和庄士敦一样的分头,辫子则是假的,挂在官帽上。
庄士敦已经念起了英文,溥仪也就把目光收回来,溥佳则觉得皇上的脸如木刻似的,没有一点表情,也没有一点变化,内心里七上八下,脑子里一片空白,连ABCD也记不住了。“快点下课吧!快点下课吧!”溥佳在心里不断念叨着。
终于下课了,庄士敦道:“溥阿哥的头就是好看,比那些‘猪尾巴’好看多了。”
溥仪脸一红,庄士敦觉得自己失了口,忙道:“我只是看着那些人头上的辫子别扭,至于有些人,比如皇上,辫子乌油油的,很密很健康,却是很好看的。”
“庄师傅别说了,不要掩饰你真实的想法,你不是说中国人说话没有西方人说话直率吗?为什么你今天说话却拐弯抹角,怕是受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了吧?”
庄士敦张口结舌,第一次在皇上学生面前露出窘相。
“庄士敦师傅,这辫子有什么作用?”溥仪严肃地道,“你作为旁观者,可以毫无讳言的谈一谈。”
“皇上,留发式只是表明个人的风格。像中国这样,把辫子当成一种思想的标志,当成大清的标志,是荒唐的。我不否认,为了保持个人的某种喜好、个性而留辫子;但反对将它作为时代或思想的标志,就是这样。”
许多天来,庄士敦的魁力深深地影响了皇上。溥仪觉得庄士敦的一切都是好的。溥仪深信,西洋人才是最聪明、最文明的人,而庄士敦又是西洋人中最有学问的人。庄士敦身上的毛呢料使溥仪对中国丝绸的价值发生了动摇,庄士敦口袋上的自来水笔竟使溥仪因中国人用毛笔宣纸而感到自卑。溥仪有一点嗅到了庄士敦身上的一种味,道:“庄士敦师傅,你这衣服是用什么熏的,好香啊。”
庄士敦嗅了又嗅,不禁笑道:“这是樟脑味,不是香味。”
现在,溥仪为自己脑后的辫子而烦恼,“这个‘猪尾巴’,我剪了它算了。”这样想着,命令道:“溥佳,今天赏你在养心殿用膳。”
“嗻。”
膳后,溥仪道:“溥佳,街上的人都是什么发式啊?”
溥佳道:“回皇上,街上都是短发,没有辫子。”
“那涛贝勒的辫子也像你的一样,是假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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