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给咸丰帝奕詝作传,决非出于对他的景仰,因为他太平庸了,毫无文华武英之姿;也并非是对他的同情,因为他没有大业未竟或遭人暗算等值得让后人掉眼泪的情事。我只是可怜他。一个好端端的青年,就像绝大多数人那样平常,只因为登上了绝大多数人都梦求的皇位,结果送掉了性命。死的时候,只有三十岁,正是古人所谓“而立”之年,他却一头倒了下去,命归黄泉。
我第一次去紫禁城的时候,还不太懂得历史。只觉得皇帝的家真大啊,转一转都需要一整天,而又有多少人室如蜗居。后来去多了,印象也就慢慢变成了许多许多道的门,许多许多重的墙,方体会“门禁森严”。皇帝是天子,在凡人面前是神,说的话是圣旨,一切的一切都应该不同凡响。可是,其生理机能又确确实实是个凡人。这就产生了一个悖难,明明是人,偏要装神,太难受了。乡间扮神弄鬼的巫婆神汉,只需一阵子,过后喝酒吃饭拿钱走路,恢复人态人性。可皇帝一走上神坛,就下不来了,那是终生的职业。渐渐在我的眼中,皇帝坐的金銮宝殿有点像供奉牺牲的长案,而紫禁城内外的重重门禁,也就跟关押犯人的道道铁栏差不了多少。今天的人们爱称监狱为“大墙之内”,可那墙能跟紫禁城的城墙相比吗?
我坐在皇帝的寝宫养心殿的门前,心想这是一个“五星级”牢房的“总统套间”。
清代的皇帝还是聪明的,为了有更大更好的空间,修建了著名的圆明园。咸丰帝奕詝便出生在那儿,登位后也常住在那儿。与紫禁城的神圣相比,那儿多了一点平常味。可这座富丽壮观的园林,却恰恰就在咸丰帝当位的时候,被英国人烧掉了,其理由是,给他一个永久的警告。
除此之外,咸丰帝还能去哪儿呢?祖上的巡幸江南他可不敢效法,承德的避暑山庄也不得空去。他太忙了,因为天下太乱。就是不忙,也得装出忙的样子。天子圣君就应当宵衣旰食。
衣锦食肥,美妾如云,皇帝享有人世间的一切荣华富贵,可他并不能享有其中的许多乐趣。他的身上负有着重大的责任——行为应当成为人世间的楷模,言论必须成为战无不胜的法宝。一个人要坚持一天两天,一月两月,都不困难。索性做一个昏君,谁也奈何他不得。可要想长年累月地做一个好皇帝,倒是一个苦差使。若在一个平常年代,一切还能过得去。可咸丰帝奕詝又特别命苦。他遇到了清朝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灾难。
由今上溯一个多世纪,1850年至1861年,咸丰帝奕詝当了11年的皇帝,没有过一天安生的日子。1850年至1864年爆发了太平天国战争,1856年至1860年又爆发了第二次鸦片战争,其间天地会、捻军等造反,更是数不胜数。内忧外患,遍地硝烟,那才是真正的动乱。中国的历史由此发生了重大转折,也成为后来许多历史学家关注的重点。
可是,在此历史关键时刻的关键人物咸丰帝奕詝又是怎么样的呢?这应当是这一重要历史时期的重要历史问题。可当我把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时,却看到很少。天子的私事是不让臣民知道的,虽说西华门内的仿古建筑中保留着那个时期的大量档案,但装腔作势的官样文章和官式套话中又有多少他的真心。天子过的是远离尘世的生活,却主宰着尘世间万物,做事情想问题与我们惯常的心理习惯不同。作为一部传记,作者与传主的心灵沟通似属最高境界,但世界上心通的人大多境遇趋同,以至“相逢”不必“曾相识”。我绝无为与他沟通而去当几天“天子”的意愿。
我也有我的麻烦。
可是,天子再尊再贵也毕竟是人。是人总还会有点相通之处,不管他用什么方式吃饭、睡觉。这就使我有了一点资本。为了弥补我个人直观的偏误,我又试图从当时对咸丰帝奕詝作用最大的不同人的角度去观察他,将各种碎片断页拼凑起来。今天奉献给读者的这本书,有点像是拼贴画。
历史作为已经发生的事实,应当是非常客观的,但历史研究又是相当主观的活动。任何一部历史著作都是史学家对史料的一种主观解读,在不同人眼中的历史面目会有差别。我想,我一定会有误读,但使我心安理得的是,现代历史学理论居然已经证明,误读也有其存在的价值。
于是,我便敞开来说说,读者也不妨随便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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