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残阳如血,给整个安阜园涂上了一层使人心醉又叫人感到沉重的暗红色。
吴三桂止住了弄虚作假的通报,迈步进了安阜园,转过石雕,走过月台,穿过莲花池,突然一阵悠扬却凄切的琴声伴着晚香玉的甜香,随风飘来,吴三桂惊喜得几乎要跳了起来,他知道圆圆这几天疾病缠身,所以特来看望,谁知却听到了这熟悉的琴声,除了圆圆,还会有谁呢?那么,她的病体有了起色?
吴三桂兴奋地加快了步子。
琴声悠扬,更清晰了!
真美啊!琴声蕴涵着空灵秀美,使他产生了御风云霄之上,而飘飘欲仙的美妙想像,同时,又使他不觉联想起“高处不胜寒”的名句,毕竟,吴三桂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圆圆这么悠扬的琴声了。
当他走近卧香居时,那明媚的,飘忽的,绵绵不绝的尾音,引导他感受到了明日、流星、夏露、秋霞……他不知不觉地停住了脚步,微笑着微闭上眼睛,沉浸在袅袅余音和悠远深长的意境之中。
突然,铿铿锵锵,琴声震响,清越奋迅,慷慨激昂,仿佛天边惊雷,头顶闪电,狂风暴雨即将来临,吴三桂惊愕之极,他想像不到七弦古琴居然能奏出这样昂扬的情绪,他更无法相信,这种石破天惊曲调,能从圆圆那赢弱的纤指下迸出。
他急忙往前冲了几步,迈步走进屋中。
琴声停了,继而传来的是呜呜咽咽的抽泣之声。
他大步闯进寝室,眼前的场面便他惊呆了:
北墙上,一横卷古画端端正正张着,画下一张供桌,供着些瓜果和一炉香,供桌前是矮而长的漆黑的琴桌,放着圆圆心爱的古琴——“碧月”,坐在细席坐垫上的圆圆,正全身伏在她的“碧月”上伤心地哭泣,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扑答扑答”直往下落。但哭出声的并不是圆圆,而是跪在她旁边托着银盘送药盅的小倩。药盅已经打碎在地,小倩也哭得仿佛泪人一样了。
吴三桂心慌意乱,急忙扑到圆圆身边,扶起了她。谁知泪眼迷离的圆圆回头看到吴三桂,却没有强支病体请安,也没有在她那瘦削的脸上泛出一丝知心的笑——以往她一向如此,也没不顾一切地扑到三桂怀中,搂着他恸哭失声,三桂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失态,素来很沉得住气的他,也慌得心头“扑扑”乱跳,他紧紧地抱住了圆圆,用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柔发,用发干的声音安慰着:“别哭,别哭……圆圆,你是怎么啦?……你一向不这样啊……”
此时,他又想起了前些日圆圆给他的那封意长深深的信,不知不觉地心里像撕裂一般,非常痛楚,一低头,两颗又大又沉的滚烫的泪珠,“叭嗒”一声,落到圆圆的耳腮旁。圆圆敏感地一哆嗦,抬起湿漉漉的脸,望着三桂:“三郎,你怎么啦?”
“我……我……”吴三桂两次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强笑着:“你怎么还问我呢?你这是怎么啦?……”
“我……”圆圆咬咬嘴唇,干瘦的面颊上闪出了令人爱怜的酒窝:“我心里难过……我舍不得离开将军……”
一句“将军”的称呼,使三桂觉得是那么亲切,好像又回到了他们刚刚相识的那段美好时光。
她把圆圆抱得更紧了,激动地说:“圆圆你放心,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圆圆擦擦脸上的泪痕,小声道:“妾妃不敢说与将军志同道合,却自认是将军的知音。将军所作所为,将军所想所念,圆圆以为都是识大局知大势,合乎天地正道。妾妃愿为此而略尽绵薄之忧,便是死了也心甘情愿啊!只是……只是如今……”
三桂看着她,心里越发的感动了。
“圆圆,信我看了,我明白你对我的心……可是如今箭在弦上,势成骑虎……”吴三桂说得沉重而又缓慢。
“将军不要再说了,”圆圆打断了三桂的话,“本来将军的大事,臣妾不该多嘴,将军既已如此,臣妾又何必勉强呢?只是……只是巨妾担心王爷的安危,臣妾常想,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来日将军必定磨难重重,臣妾只有保佑将军平安无恙,大吉大利。”
吴三桂浓黑的眸子里闪出两点光亮,微微点头道:“好,圆圆说得好!……我一定带你与我共同成就大业。”
圆圆听罢,心里不由地一痛,顺口吟出了一句古诗:“百年离别在高楼,一代红颜为君尽。”她眼见三桂神色又变,又赶忙强作笑容解释说:“百年聚合,终有一别。将军一向旷达,难道还看不透?”
三桂愣了一愣,也淡然一笑说:“你我相约生生世世永为夫妻,岂是百年二字可以了的?”
圆圆略带凄婉地笑了。
“这不是赵普的《仙宫图》吗?”三桂看着墙上那幅横卷,“是鉴赏,还是祭奠?”
《仙宫图》,构思极其巧妙,笔法即简洁又潇洒,图的右下方,雕栏玉砌的石桥边,一位宫妆美女静静地立着,仰望高天,满腔倾慕,充满企望之情。在画的中间隔了很长很长的一大片空白,其间一笔不画,一色不染,那便是无限苍茫、寥廓、幽远的大地和天空。在画卷的左上角,现出了浮云中的一轮圆月,那样的远离,那样的朦胧,整个画而给人凄清欲绝、无限空阔的特殊感觉,即使人想到“高处不胜寒”,又使人想到“空照秦淮”的种种意境。
圆圆答道:“二者兼而有之。”
“那么,这是宫妃在招广寒宫里的嫦娥呢,还是广寒宫的嫦娥在招宫妃呢?”吴三桂在尽力缓和气氛。
“我想,也是二者兼而有之。”圆圆的声音打了个磕绊。
吴三桂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圆圆的回答,仍然注视着《仙宫图》,说:“这位桥畔的美女,倒真与圆圆有几分相似呢!”
“是吗?”圆圆几乎问不下去,慢慢地把头扭开了。
“圆圆的病体怎样了,是不是今天好些了?刚才进来时听见你在弹琴。”
“是。中午起来觉得清爽了些,就试了试手指,叫她们挂出这图,弹了一曲《广寒怨》。”
“不,不对。起初弹的是《广寒怨》,后来呢?那曲激扬壮烈的琴声呢?那声韵同风雨江涛一般气势不凡,绝不是《广寒怨》,你是弹了一小会儿……”
“那,那叫……”圆圆迟疑了片刻,“叫《雷雨颂》。”
“你为什么不弹完,就倒在琴上哭呢?”吴三桂关切地问。
圆圆怎么能告诉他呢?午后她略觉轻松,起身弹琴,是想试试自己的体力,也想借以抒发自己忧闷的情怀,于是弹起了《雷雨颂》,怎奈连些天来,她都茶饭不思,又有病魔缠身,刚刚弹了几句,便觉体力不支,一时头昏目眩冷汗淋漓,眼前一片昏黑,差点儿昏晕过去。又想起眼看就要与三桂诀别了,心中又怎能吃得下药去?顿时她觉得万念俱灰,推开小倩送来的药,伏在琴上便哭了。
不,她什么也不肯告诉他,她不想让他替自己担心,不想让他为自己烦恼,不想再增加他的精神负担。但是,她心里又有多少话要说,想要留给他,这是她一生挚爱,他们一同经历了多少风浪,一同饱尝了多少甘苦啊!想当初青春意气,他们像一对年轻的凤凰,雄心勃勃,向着朝阳,比翼齐飞。但是,如今,狂风暴雨,明枪暗箭,又给他们留下了多少创伤?齐飞的凤凰,眼看就要各奔前程了!
圆圆想着想着,不由地又倒入三桂怀中,三桂用双手轻轻地,无限爱怜地托住圆圆的面颊,泪光闪闪的眼睛无限留恋地扫视着圆圆美丽亲爱的面容,最后,他努力露出一丝微笑。圆圆心头掀起一重重热浪,转而之间又变得风平浪静了,她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她心目中的那个英俊的英雄,嘴唇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三桂又用手抓住了圆圆那双冰冷的手,用更细微的声音道:“圆圆,跟我走。”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圆圆颤抖着嘴唇,回答道。
三桂听罢,惊呆了。
“圆圆,你……”
她轻轻站了起来,眼中虽有晶莹泪花,但却十分温柔地笑道:“将军什么也别说了……将军之志不可移,圆圆也无可奈何……只是自此要与将军永别了……”说罢,她的笑脸上落下两行泪水,不可禁止地直流腮边。
“圆圆,”吴三桂轻轻抱住了她,“我放不下的只有你,怎么能说永别……”
“妾与将军的缘份已尽……这是我的心告诉我的……”她十分平静地说。
“圆圆……我会成功的。”他揽住了圆圆的双肩。
“将军,”她轻轻闪开,“听我再为你弹唱一曲好吗?”
“圆圆……”吴三桂眼含热泪,却无话可说。
她来到琴桌前,燃起一柱香,脸色虔诚而又平和,双手按在琴弦之上。
吴三桂坐到她的对面,默然不语。
“将军可知道元好问吗?”
吴三桂点了点头。
“妾很喜欢他的一首词,那是元好问到京考试,路经并州时,遇到一捕雁之人,射杀了一只大雁,而另一只虽脱网而去,却在空中徘徊悲鸣,不久便撞地而死……元好问便以二两银子买下被猎杀的大雁,与撞地殉情的另一只合葬,并起坟立碑,名叫雁丘……元好问心有所感,便作了一首《雁丘词》。今夜圆圆为将军一歌,以当送别……”言语之间,她的眼中早已充满了晶莹的泪珠。
她双手轻轻一拨琴弦,叮咚琴声之间瞬间飘出一阵悲音。
顿时,她那动人的歌声伴着悲凉的琴声在夜空中久久回荡。
就在曲子即将结束的时候,只听锵然一声琴弦却断……
早已沉醉在歌声中的吴三桂被这突然的变化.惊得直出了一身冷汗。猛然间定睛瞧着,却见“碧月”的一根琴弦已断为两截。
圆圆一叹:“曲终弦断,是时候了……”
“圆圆……这歌儿令我心苦……我……”吴三桂望着圆圆的笑容泪脸,心中隐隐作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眼泪不住地往下淌,流在脸上,也流在心里……
“将军,妾自三十年前与君相识,早已心许将军,愿追随终生……不料今日缘份到此了结,妾心也无怨无悔……只有将这本来的志向唱怀将军,你我虽未生死相伴到尽头,却也是矣。只愿将军能记得,圆圆的一切都已被你带去了……我空空一人,空空一心,要到佛门中去了……”
“什么?你说什么……”吴三桂大惊失色,眼泪刹那间干了。他一手抹去腮畔的泪珠,一手紧紧握住圆圆的双手,嘴唇颤抖得很厉害:“你……你为什么?”
“将军不知,十余年来,妾悉心向佛,魂游物外,之所以未离安阜园而去,实是一心系与将军,愿将军能与我同归故园……今日一线即断,圆圆此心何存?妾不怨将军,这也许是天意吧!”圆圆说着,脸上却显露不出丝毫的忧伤。
“不,我不能让你走!”吴三桂站起身来,紧紧拉住圆圆大喊。
“将军,你难道还不了解我吗?我……我实在心里太苦了……或许只有空门才能赐给我片刻的宁静。”圆圆神色惨淡地低语着。
“圆圆,圆圆,为什么要这样?当王妃有什么不好?!……随我去吧,将那些贱人通通赶走!只要你跟我走……”他大声喊着。
“将军如若强迫,妾自当一死,亦无遗憾于人也……”她坐在琴桌前没动。
吴三桂痴痴地望着圆圆,没有说话。突然他站起身子,长叹一声,慢慢仰起了脸,不知是在吞咽泪水,还是要透过华丽的屋顶上视那渺茫无际的苍穹。他的声音中饱含着一种异样的悲愤,以致分不出他是在吟诗,还是在直抒胸怀:
“天覆君,地载吾,天地生君有意无,不然绝料升天衢,不然红颜为伴帝都!平生亏气,总想英明有为,不敢说媲美太祖太宗,颇愿追步太宗宋祖。奈何力不从心,步步维艰!……我还在推动那大石,山坡却越来越高,越来越陡……我精疲力尽了,推它不动了!它怎么这样重,这样重啊!”
吴三桂猛然转身,紧紧地抱住了圆圆,喊道:“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只有你在支持我,帮我推那大石头上山。要是失去了你,我就全垮了!……圆圆!……”
“不要这样,将军,圆圆的心已随你而去了。就是将军日后有不测风云,妾心亦陪在将军身旁……难道将军连我这空空躯壳也不让安息吗?”
吴三桂长叹一声,立在当地,再也不讲话了。他似乎今日才感到这个他相偎相依三十年的女人,娇柔的外表下却有如此坚强的心志……
他们默然无语,相向而立。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射进屋中,照在他们二人的身上……
三更的鼓响了,那是从王府外军营里传来的。
圆圆向吴三桂深深一礼,头也不回的悄悄走了……
吴三桂呆呆的站在那里,望着远离的身影,两眼泪水滚滚而下……
又过了好久,好久,他擦了擦泪水,一咬牙,回身走出安阜园,向王府而去……
第二天,吴三桂誓师北上,号炮连天。
可是陈圆圆却从他的身旁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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