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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节 含泪激将士

  在吴三桂出行的这段时间里,杀机四伏的五华山中却没有丝毫地松懈,兵马大都统马宝奉吴三桂所差全权管理全军事务。

  马宝可是个红脸汉子,他不但武艺高强,而且头脑机敏,关键时刻又不乏大将风度。在他与吴三桂合演的“撤藩”一场戏上,便先给了哲尔肯和博达礼一个下马威,吴三桂对他的表现十分满意,这也许就是吴三桂派他留守的原因吧!

  这马宝对清皇向来是深恶痛绝,一向主张使用武力,因此这些日子以来,他日夜操练人马,从未间断过。

  这日,夜幕已经降临,金晃晃的圆月,被掩进了密密云层的深处,层峦叠嶂的群山中更显得黑暗,习习的东南风一阵阵地吹来,似乎夹带着雨意,除了山凹深处的军队外,群山都沉睡了。

  这便是马宝在操练他的步兵营,但只见一片大约有几百亩见方的山凹之中,黑压压的军队排成方阵,一块一块,形如草地上的黑色方格,士兵在四周数千火把忽闪忽闪的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威武。在一片“嘿、嘿!”的呼号声中,五千支长枪上下舞动,明亮的枪尖上反射出特殊的红光,时隐时现,那咄咄逼人的杀气,让人看了无不心惊胆寒。马宝正身披战袍,站在山坡之上,副将站在他身旁,手持各色令旗,指挥着军队。

  就在这时,突然山口里,一个接一个地闪出的大红灯笼,第一队三十六盏,在山口外分成信字排开。巨大的蜡烛透过黄红色的灯纱,发出亮光,在黑暗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神气,接着,第二队三十六盏灯笼又拥出山口分人字排开。等到三队灯笼也排成人字形时,前前后后三排合天罡,地煞之数的一百单八盏灯笼,把山坡上下,山凹里的军队照得如同白昼。

  马宝一见,大吃一惊,连忙命令副将停止操练,自己把目光仔细观瞧。为了防止意外,副将一声令下,五千条长枪便指向了山口方向,每个士兵都做好了应战准备。

  但只见山口中又闪出一个手举青旗的骑兵,之后是一大队手持旗枪,兽剑,青扇的仪卫,威严地摆了出来,灯笼上清楚地写着“平西王”的字样,接着便引出一人,身披黄色战袍,端端正正地骑在马上,在他背后,跟着不少侍从。

  “平西王驾到!”有人拖大声音喊到。

  “王爷?!”站在对面山坡上的马宝惊奇地睁着双眼,“没错,是王爷!”只见他把手一挥,但见上下的五千军兵呼啦一声从中间分成两半,马宝急忙跑下山坡,翻身上马,一直来到吴三桂近前,跳下马来,单腿跪地施礼道:“不知王爷驾到,迎接来迟,请王爷恕罪!”

  此时,马宝身后的五千军兵也都单腿点地,齐声高呼:“给王爷请安!”顿时,震得山谷回音不绝。

  吴三桂大声答道:“众将士不必多礼,请起!”

  马宝这才起身来到吴三桂近前道:“王爷回来为何不提前通知一声,马宝理当率全队前去迎接!”

  吴三桂一摇手笑道:“将军不必如此,我也是为安全起见,因此没有通知将军,况且我深知将军日夜操劳军务,所以没有惊动将军,希望将军还是以大事为重!”

  “但不知王爷何时赶到的?”马宝问道。

  “今日晌午刚刚到。”

  “既是如此,王爷应当在宫中休息才对,却为何深夜至此呢?”马宝对平西王的深夜驾到深感惊诧。

  吴三桂抬起目光,向下面扫视了一番,长叹道:“将军和广大将士日夜操练,如此劳苦,我吴三桂又怎能忍心休息呢?不能与弟兄们同享天伦,反倒拖累了大家,我又于心何忍呢?”这几话虽声音不大,但却语重心长,由于下面声息皆无,因此在场的几千将士听得真真切切。

  话罢整个山谷内一片肃静,只有呼呼的风声在旁边刮过,突然,吴三桂甩掉身上的战袍,翻身从马上跳下,转身从侍卫手中接过跟随他多年的斩将刀,把大刀戳在地上,单手扶刀,大声喊道:“今日我来,就是希望能与弟兄们同呼吸共命运。”说罢,他单手提刀来到山凹当中,稍微定了定神,把大刀一横握在掌中,就在教军场的中央练了一趟八卦刀胜金刀。再看吴三桂果然宝刀未老,只见刀随人转,人随刀转,呼呼挂定风声,震得山谷直起回音,这把大刀是上下翻飞,神出鬼没,在火光的照射下,烁烁放光夺人二目,隐约之间还伴有风雨雷电之声在场的几千将士都看呆了,自从他们跟着吴三桂起来,从没有见他这样练刀,站在山口的马宝也被吴三桂这一举动,弄得张目结舌。

  待吴三桂练完之后,山谷内立刻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有的将士忍不住破口而出:“好刀法,王爷真神人也!”

  “王爷果然宝刀未老!”

  “我等愿追随王爷,征战沙场!”

  “誓死效忠王爷!”

  这呼声一传十,十传百,片刻之间誓死效忠王爷的呼声便一遍遍地回荡在山谷之间,久久不息……

  从第二天开始,吴三桂的平西王府结束了往昔的和平宁静,骤然变成了昔日关宁铁骑的司令部,整肃紧张地行动起来,山中谷地里的各营兵马按涓、棚、营建制,列成黑压压的方阵,各方阵按号令一队又一队地往谷外的森林深处开去隐蔽待发。旗旌刀枪暂时都收掩不张,只是以快疾的速度向云贵两省北上的要塞开去……

  吴三桂要上战场了,一个为自己战斗的最后战场!

  清晨的朝霞在清清的薄雾的映衬下,显得更加迷人,桔红色的光芒洒遍了平西王府的每一个角落。

  王府大殿前的广场上,有一人骑马飞驰,他的披风在晨风中像战旗翻飞,头顶的帅字银盔和红相映,一部银髯飘洒前胸,威武异常。

  他就是吴三桂。这身盔甲他已多年未穿了,今日穿上,仿佛又回到自己年轻时征战沙场的峥嵘岁月。这天他五更便早早起床,闻鸡舞剑,心中充满一种说不出的豪情与躁动,他怀念当年金戈铁马,征尘蔽日的岁月,他感到自己依然年轻,依然精力旺盛,依然威风不减当年。此时他才猛然想到古代的廉颇大将军年过七十的飒爽英姿。

  练完剑,他顶盔贯甲,跨上那匹枣红战马,在小校场上驰骋。他从马上摘下那口斩将刀,跃马劈向场中心的一个木桩,只见刀光一闪,木桩应声断为两截,他心中一阵欣慰:宝刀不老人亦不老!我要北上了,我盼望已久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这时中军来报:“启禀王爷,将佐全部在大校场候驾!”

  吴三桂点了点头,带领亲兵卫队到了王宫外的大校场。

  主力军队游击以上的将佐全部集中在这里,排列成整肃的方队等候平西王爷的到来。他们都是中级军官,是军队中直接领兵冲杀的将官,是军中的支柱,他们虽不能参与军中机密,只能服从命令,但他们都是军队的核心。历史上的无数兵变,都是以这种军将阶层为核心发动的。而大将军若不能与这些中级将官同心,是极为危险的。三国时蜀国五虎上将之一的张飞,即是被这种人所暗算的。陕西提督王辅臣之所以被逼上造反之路,也是因为吴三桂的旧部掌握了军中基层的实权,可以说,这些人便是军队的生命,而统军大将则是他们的灵魂!

  这些将佐只是听说朝廷要撤藩,只是知道今日必有大事,但平西王究竟做何打算,看来今天便要水落石出了。

  日上山头时分,军中大将们纷纷从校场仪门里鱼贯而出,整齐地排列于方队西侧,每人都手按佩剑,肃然站立。近二十名军中文吏谋士也排成两列,中央高台上座席虚空。显然是在等待王爷……此刻的大校场格外肃静,每个人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

  这时远处传来的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打破了大校场沉静的场面,一小队人马从校场大门外飞驰而来,这些将佐们都是久历战阵的关宁军老班底,一听这声音,便知是平西王亲临了。

  众人侧脸问,一匹火红色的战马飞一般的来到大校场的高台前。

  马上战将一勒缰绳,战马啸啸嘶鸣,站在台下,只见此人银盔银甲,外罩白色战袍,银白色的胡须飘洒前心,雅如天神一般。

  此时,整个校军场内立刻响起了震耳欲聋般的声音:“平西王千岁,千千岁!”

  这是将佐对吴三桂的一种由衷的敬意与佩服,而站在两旁的谋臣大将们却没有呼喊,因为他们知道,恐怕这是最后一次听到这样的呼声了,马上就该改变了。

  吴三桂飞身下马,大踏步登上中央今台,白色战袍被风吹起,更增添了几分威武,他向台下扫视了一眼,脸上却不由地升起了一种悲哀的神色,他的头一句话就使台下的将佐们大吃一惊:

  “各位统领,各位将士,各位弟兄……本藩今日是要同你们诀别的,自今日以后,恐怕再难与弟兄们相见了……”说罢却不由的放声痛哭起来。

  全场的将佐们都被这令人难以置信的场面,震惊了。

  只听将住队中一人高声喊道:

  “王爷这是何意?有何难处,说与我等,我们誓死效忠王爷!”

  紧接着便是一片雷鸣般的呼声:“我等愿誓死效忠王爷!”

  又一个站在前排的将佐大声道;“朝廷为何无故撤藩?!王爷若不明讲,我等定去京城问个明白!”

  吴三桂抽泣已停,渐渐止住了悲声,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望着台下的将佐,沉痛地说:

  “唉,这话倒难讲,朝廷旨意不便随意揣测,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却是千古不变之理!本藩如今谁也不怨,只怨自己当年失策,辅清灭明,引狼入室,错走了一步!今日风烛残年奉旨戍边不知死所,也是自作自受。即使死于荒野,也无话可说,只是怎对得起圣祖在天之灵……真是追悔不及啊!只可怜你们这么多兄弟,随我出生入死多年,立下了汗马功劳,眼看就要烟消云散,我,我……”说到此处,呈三桂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出。

  在场的那些将佐们听罢,也都低下头,掩面而泣,顿时校军场上一片抽泣之声……

  过了好一会儿,吴三桂止住了悲声,把手一挥,只见从校军场大门外进来八百名亲兵,每四个人抬着一口红油漆的大木箱,整齐地摆放在校军场的前方。

  将住们不知里边是什么,都注意地看看。

  “打开!”吴三桂冲台下的亲兵一挥手。

  这时几百名亲兵打开了箱子的盖,将佐们都惊诧了——银子!二百余口箱子里都是金银珠宝,在阳光照耀下熠熠闪光。

  吴三桂看了看这二百箱金银,凄声说道:“各位弟兄随本藩数十年,南讨北征,吃了不少苦,本藩却未曾答报。这是本藩历年积蓄,今日与各位长别,这些东西我已无用,你们各自拿去做纪念。他日本藩若有不测,各位见了此物,就如见了本藩。”说罢又大哭起来。

  将佐们此时人人泪如雨下,“唰”地跪成一片:“王爷

  吴三桂抽泣着说:“你们随我征战南北,哪个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吴某人不是守财奴,这些东西你们拿去置些产业,后半生也有个落叶归根之处,我也就心安了……”

  将佐们完全被吴三桂的这番话感动了,历来军人出生入死,最恨克扣军饷的统帅,也最服关心体贴士卒的统帅。——他们很直爽,很质朴,谁对我好我就听命于谁,效忠于谁,这也本是人之常情。战国吴起待士卒如亲人,士兵负伤,亲自为士兵伤口吮血;把所有的赏赐都分给士卒,自己分文不留;那位受伤士卒的老母哭着跪在吴起面前说:“将军杀我儿也。你为他吮血,他必为你卖命啊!”因此吴起率兵与诸侯大战,从未败过一场,实为罕见的常胜将军!项羽也是厚待士卒,才有效命沙场的八千子弟兵。至于吴三桂的铁骑百战百胜,其重要原因也在于吴三桂重义轻财,与士卒同心,前几日他“沙场夜点兵,挥刀振军威”也正体现了这一点,从这个方面看他比李自成,张献忠更为出色。他深知孙子兵法中“上下同欲者,胜。”这句话的妙处,对手下的士卒之心,将士之意却看得极为清楚……

  话音刚落,将佐中立即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一个身材高大的参将昂首大声问道:“王爷究竟有何为难之处,我们定当为王爷分忧!”

  “是马强么?”吴三桂看了他一眼,“那年攻宝庆,若不是你,我几乎被箭射中,现在你的肩头上还有箭疤,我真过意不去呀!哎,只可惜我今后照应不到你了!”吴三桂擦了擦眼泪继续说。“前些日,朝廷派了哲大人和博大人来,在云南城坐催我回辽东养老……关河万里,云山路遥,此一去只恐凶多吉少,今日我便与你们生死长别了!”

  这番话说得十分动情,几百名将佐又是一片啜泣之声。马强哭罢多时,忍不住往前大跨一步,手按宝剑嗔口问道:“请王爷明讲,可敢率我等效命?!”

  吴三桂道:“怎奈钦使已限定行期,不日即将启程,马将军还是退下吧!”

  “什么他妈的钦使不钦使,中丞不中丞!”马宝霍地跳出班次,大喊道:“我们只知道有王爷,王爷若不移藩,他要敢逼,我就敢宰了他!”

  “对,宰了他!”几个将佐也跟着马宝喊了起来。

  “马宝,上次在大殿之上就冲撞了两位钦差,叫我好生下不来台,如今却又这般无礼,岂不要置我于死地?”吴三桂连忙斥责道。

  “王爷此言差矣!”马强又抢步说道;“马将军也全是为王爷着想,那钦使不顾王爷死活逼您上路,王爷却如何这般袒护他们,大不了我们反了!”

  “反了,反了!”众将佐齐声高呼。

  曹士杰见群情激荡,挥臂扬眉大呼道:“清廷无王爷,怎会有今日?今日一个乳臭未干的夷酋小儿安享九王之尊,他哪里晓得王爷创业艰难?这口气叫我们怎么往下咽?”

  吴三桂把脸一沉道:“你等为何胡言乱语!士杰,你自幼饱读诗书,怎也说出这般话来?俗话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曹士杰应声答道:“古训还有一句:‘君视臣国士,臣以国士报之;君视臣路人,臣以路人报之;君视臣草芥,当以仇寇报之!’”

  “对,正所谓官退民反,不得不反!”马宝也随声附和。

  吴三桂听罢,怔了好半天,这才长叹道:“我本就为明臣,只因闯贼作乱,借兵复仇,鬼使神差,却臣于清廷,如今想来,心里一直有些内疚,自觉愧对于大明历位先帝,愧对几千年的汉室江山!如今事已至此,我也无话可说,只是有一心事未了,康熙元年永历帝来滇,我虽竭力保全,无奈朝廷密旨要我杀他,我不得以让他分尸而亡,——算如今也有十二年了!临行前我想到他墓前奠祭,你们可愿与本藩同去?”

  “谨遵王爷吩咐!”众将官早已涕如滂沱,听吴三桂颤声抽问。便将手一抚,雷鸣般齐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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