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正月十三到正月十七,是灯节。其中十四到十六,朝服三天,庆贺上元佳节,其时,真所谓冠盖蹴跹,乡衣络纽,城市张灯,金吾不禁。
魏东亭和一班侍卫年前就约好,正月十六同去逛灯市。因为十六的灯最多、人最多、月最亮、花最繁。
可是,十六这天将近午时忽有太监来报,传旨进宫,魏东亭不敢怠慢,急忙起身,午门下恰碰到明珠同时奉诏入宫,早有太监等候:“请二位快点,廷议只怕已经开始了。”两人各自惊疑;事情何至于如此紧迫?
这次朝会的人很多,殿侧靠墙一溜矮几上坐着杰书、遏必隆、索额图和熊赐履,还有二十几个部院大臣坐在木机子上,都设有茶几,一个个正襟危坐,一语不发地盯着康熙。魏东亭逐一打量,除了朱国治和户部尚书米翰思较熟识外,其余的只有见面点头的交情。明珠却都认识,只不便说话,站在旁边一个个地用目光打招呼致意。
康熙今天穿得很整齐,戴着白罗面生丝缨冠,穿着酱色实地纱袍,套着石青蓝地纱褂一条金镶三色马尾纽带紧紧束在腰间,正在阔大的乾清宫御座前来回踱步,青缎皂靴踩在水磨青砖地下发出橐橐的声音。一回头见明珠和魏东亭还站在那里,他只点头说了句“坐下吧”,便不再理会。
乾清宫里正在举行郑重其事的廷议。这是次秘密会议,专门讨论三藩是否该撤的问题。
康熙未雨绸缪,他要在事态未公开化以前,先将主要大臣的意见统一起来。
康熙环视了一遍众位大臣,郑重地说道:“今日廷议,是想对三藩之事请诸卿拿个定见。诸卿可以畅所欲言,三藩该不该撤?能不能护?朕自当遐思而后断。”
谁知讨论一开始,便是意见纷纭,各执一词唇枪舌箭,互不相让。
兵部尚书明珠,提出边疆已定,三藩应撤。
户部尚书米翰思,认为应尽早撤藩,否则将酿成大患。
刑部尚书莫洛,认为三藩应撤。
大将军遏必隆认为应坚决撤去三藩。
然而更多的人反对撤藩。其理由一则是按原封王时的诏书,三藩应为永镇;二则是三藩并无异心,没必要撤;三则若移落他地,朝中经费不足;四则撤藩有失人心……
康熙听得生气,忽然停住脚步,目光炯炯地盯着熊赐履问道:“你熊赐履学坛领袖,每日讲的三纲五常,你说说,养痈遗患,日后恶疾大发,刀兵四起,还怎么个‘君为臣纲’法?”
熊赐履乃殿阁大学士,名望颇高,他强调不撤藩的理由是条件不成熟。听到康熙的问话,不安地欠了欠身子,答道:“臣不是说三藩不该撤,但该撤是一回事,能撤又是另一回事。国家如今元气未复,骤然撤藩,如生不测之变,筹饷便是一个绝大的难题,兵源也欠却,怎么应付呢?”
“万岁!”索额图接着熊赐履的话音说道,“三藩如今虽自成门户,却不见叛逆实迹。当初朝廷与吴三桂杀马盟誓,让他世守云南,如今无端下诏撤藩,怕引起朝野非议——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他忽然觉得自己说得有些不恰当。结结巴巴勉强把最后两个字挤了出来。
这是一种颇具讽刺的说法。
吴三桂、尚之信、耿精忠等人,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使天下人认为清室背信弃义,而不是他们肆意谋反。
康熙却不这样看。
“晤?”康熙并不在乎索额图的刻薄话,沉着脸问道:“无端撤藩——你是这样看的?你讲讲,吴三桂每年从西藏私购一万匹马仍不敷用,又暗地到内蒙征马,这做什么用?他库中兵器已能装备七十万人,为什么还要日夜铸造?朝廷官吏都派不到南方,江南不说,直隶、山东、河南、安徽有多少是部委的官,有多少是西选的官,方才连吏部尚书都讲不清楚,到处都是西选官!这些人在底下胡作非为,朝廷竟无法节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士之滨,莫非王臣’,竟是一句空话!”说至此,康熙显得很激动,至龙案前端起一杯凉茶咕咕一饮而尽,又冷笑道,“想不到诸臣枉食朝廷俸禄,竟说出此等迂腐的论调,实实令朕寒心!”
这番话声色俱厉,大殿中顿时鸦雀无声。索额图头上渗出一层细汗。
“万岁圣明!”明珠见索额图狼狈,心里暗笑,身子一挺朗声说道:“如今鳌拜内患已除,内外巨工,无不仰望主上再振天威,一鼓作气尽收全功,天下百姓厌憎割据,盼撤藩如大旱之望云霓,此时不撤,更待何时?天心民心所向,臣料吴三桂不敢违抗。”
“不见得!”熊赐履冷冷说道。明珠这个话与今日开议时米翰思的话如出一辙,熊赐履很讨厌这种空泛的议论,便接口大声说道:“明珠面谀当今,此乃小人行径!方今天下百废待兴,元气并未恢复!自古一夫倡乱、万民遭难、社稷遭殃的事情史不绝书,难道我们可以置君父于不顾,孤注一掷?”
“明珠的说法不无道理,不能说是面谀。”遏必隆挤了挤眼,干咳一声道,“撤藩确是民心所向,这个藩不撤掉,民不得安,国不能治呀!”
“臣以为熊赐履的话对,还是要以德服人。”忽然有人大声说道,明珠瞧时,却是大理寺卿魏像枢在说话,“吴三桂前明时不过是一个总镇的前程,至危关头才封了个伯爵,我朝待他恩深似海,岂能不思报效?”明珠正想反驳,旁边的魏东亭发话道:“魏像枢未免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你能保吴三桂不反?”
“要撤也须有个万全之策!”熊赐履涨红着脸顶了上来,“易经有云,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万一事有不虞,置宗庙社稷于何地?目下粮食仅能支用两年,存银也不足……”
“熊大人!”米翰思不等熊赐履说完,抢上去截住了,“我户部有钱有粮,可以支用五年!况且主上又不是说今日就撤藩,而是要即刻着手准备撤藩,倘再有二年时光,我还可再积一年军饷!”
此话既出,殿中诸臣不禁窃窃私语。康熙也不禁愕然,转脸问米翰思:“去年地震修殿,你不是说没有钱嘛!”
“回万岁的话!”米翰思起身一躬又坐下,大声说到,“万岁此时说修殿,臣还是没钱!”索额图也起身说道:“请万岁治米翰思欺君之罪!”
朱国治等几人是外宫进京述职的,还是头一回参加这样的御前会议,见大臣们争得面红耳赤,言语尖刻,惊得背上一阵阵出汗。对米翰思如此强硬,大家正耽心康熙大发雷庭,不料康熙突然纵声大笑:“国家有此良臣,朕有何忧?张万强,让内务府记档,米翰思赏穿黄马褂,赐双眼花翎!”
黄马褂倒也罢了,双眼花翎在清初却是极为难得的殊荣。乌里雅苏台将军因功晋封侯爵,情愿爵位不要,请赐双眼孔雀花翎,顺治交部议处,到底没有给这个面子。如今米翰思无尺寸之功,仅积了数年军饷倒受到如此青睐,下臣们不禁发出一阵钦羡的赞叹。
米翰思激动得满面潮红,伏在地上重重叩头道:“万岁恩典,臣受之有愧,二年之内若不能再筹一年军饷,情愿纳还皇上赏赐!”
“方才熊赐履讲的‘事有不虞’,朕也明白。你熊赐履没读过《孟子》?社稷为重,君为轻!朕决策撤藩乃为天下社稷,生死置之度外。惟天下大权,一人操之,不能旁落。藩是要撤的,朕意已决。”康熙侃侃而言,庄重地坐回龙椅,按照自己拟定的“撤藩方略”的思路说道,“诸大臣自今想事办事都依着这个宗旨。当初西汉七国之乱前也有过类似今日的争议。你等为君国社稷之大事互有歧见,无论对与不对,朕概不降罪。索额图、熊赐履所言亦有可取之处:撤藩前,必须做好周密准备,不可鲁莽行事。国家无平叛之力,就不能轻易下诏撤藩。就按今日议定的,各部司衙门退朝后各拟本司应办公务的条陈奏来,你们跪安吧!”
朝臣们被年仅二十余岁的康熙的胸怀、气度所感动,无不认为跟此明君,天下有何难事不可为?争论的事倒似乎被淡忘了。
殿中人退尽了,显得空落落的,斜照的日影从洞开的门中一直照进殿内,康熙忽然觉得有些寂寞,猛地想起自中午在皇后那里用了点心,到现在尚未进膳。他不觉暗自好笑,在落日的余辉里舒适地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腿脚,转身对侍立在御座前的穆子煦笑道:“你们从午时立到这会儿,也累了,都下来松动松动——你去御膳房通知一声,说朕今日赏乾清宫侍卫共进晚餐,要御膳房总管亲自下厨指挥,拿出手段来,不要叫那些黑心厨子拿温火膳来对付,办完了事你就回来!”
穆子煦兴奋地答应一声去了。康熙半躺在御榻上闭目养神,几个新进侍卫在丹墀下大金缸旁活动着手脚,随便扯谈,只有魏东亭不入群,钉子一般站在殿旁守护。
廷宴十分丰盛,虽然每种数量不大,但品类却很多,一色儿都是御膳房高手制作。硕大的金碗盛着拉拉放在中间,什么燕窝挂炉鸭、野味热锅、芙蓉燕窝、苹果脍肥鸡、托汤鸭、额恩克林鹿尾酱、碎剁野鸡、红烩荔枝鱼、清蒸鱼翅鹿尾攒盘、羊鸟叉烧鹿肉,烧野猪肉………一道一道进了上来。
数十名侍卫凝目望着首席的康熙,见他含笑举箸,方一齐拿起筷子,拿捏着慢慢吃。康熙却显得很随便,并叫大伙不要拘禁,放开肚皮尽量地吃,畅快地喝。众侍卫见皇上如此和蔼亲切,便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地吃喝起来,但时刻不会忘记自己的职责,不敢喝过了头。
酒过三巡之后,庭宴上的气氛异常活跃。魏东亭看到皇上整天没白没夜地操持政务费心劳神,身子明显地消瘦了,心里着实不安。这时趁着敬酒的功夫说道:“奴才瞧着主子身子骨儿倒挺硬朗,只是眼窝儿怎么有点抠凹!便是事忙,也得珍惜才好。奴才倒有一付密方,皇上若肯采纳,不须用药,保管起到有病治病,没病强身的作用!”
“噢,世上竟有这种奇药!”康熙正从盘中挟起一块海参,欲往嘴里送,闻听魏东亭此话,不觉一愣笑道:“朕还有点不相信,你且说说这种奇药究竟为何物。若有此功效,朕定当采纳。”
魏东亭用筷子一边拨着盘子里的一个烧糊了的花椒,一边诵起一首不知从哪里捡到的诗——
养身摄珍过大千,无思无忧即佛仙。
劝君还学六祖法,食菜常加二分盐!
紧接着说道:“药引是出官走走。”
康熙把海参放进嘴里,一边慢慢地嚼着,一边笑道:“不知佛祖吃盐出于何典?”
“这事用不着查书。”魏东亭一脸正经地说道,“上个月随老佛爷去大觉寺进香,因有点饿,偷吃了一块供佛点心,竟是咸的!”
话未说完,众人已是捧腹大笑,想不到这平日缄默不语的魏东亭竟有如此心机。康熙忍俊不禁,“噗哧”一笑,他呷了口酒,望了望顶棚上的描金花漆图案,面露嘉许的神色,说道:“难得魏卿一片忠心!连日来,朕的确被三藩之事忙晕了头,是应该出去转转——昨天是元宵节,今天正好可以出去逛花灯,看跑旱船怎么样?”
众侍卫见皇上兴致很高,顿时欢呼雀跃。
康熙这餐御膳吃得甚是高兴,见天色已近黄昏,便命更衣,换了一身灰绸袍,头上戴一顶青毡帽,只令魏东亭、穆子煦等几名侍卫跟随,便出了宫门。
天还没尽黑,皇城里家家户户都挂出了花灯。一些衙门官署也无例外,红红绿绿,密如繁星,十分好看。街市上的孩童们提着狮灯象灯羚羊灯,前推旅转的橄榄灯,就地滚动的绣球灯,又喊又叫又笑,侍从们急着要观灯市一个劲地催主子快走,说是走得晚了路要不通的。一出东安门,康熙不由得叫了声苦,要想走到灯市口,天知道要花多大气力!
首先劈头而来的,是如雷的轰闹声。一个秧歌班在街旁的空场上打开场子,正在演出。生、净、旦、未、丑一溜踏着锣鼓点,兴高采烈地扭着剪子股儿。突然,锣鼓刹住了,演员们一齐熟练地来了个潇洒的亮相。这时,一生、一旦、一丑三个演员进到场子中央,表演起来:书生外出踏青,偶然看到一个在门口做针线的小姑娘,一见钟情,便退下腕上的玉镯相赠。姑娘又爱又羞。假意推让了半天,终于将玉镯接在手里,戴上了嫩嫩的玉腕。这一切,均被在一旁探头探脑,做着鬼脸的媒婆看在眼里,便上前加以奚落……
那丑婆子的双颊上擦着厚厚的胭脂,像糊上了两块桔子皮。两侧太阳穴上贴着小狗皮膏,右唇上有一颗大大的美人痣,像落上了只苍蝇。她那怪诞的化妆,加上极其滑稽的表演,直逗得康熙哈哈大笑。
震天的锣鼓轰响,引得人们一齐回头张望。原来过来了高跷队,前面开路的是几十盏高挑的花灯和紧敲急打的锣队。接下来,便是两腿绑着高高的木跷,身穿各式戏衣的演员。他们不像秧歌队,圈起场子又说又唱,而是踏着急聚欢快的节奏,拼命地扭着、跳着,表演着哑剧。这一队刚过去,下一队又走了过来。他们表演的节目五花八门,各不相同。这一队演的是:张生戏莺莺,猪八戒背媳妇;那一队演的是武松杀嫂,李逵下山;再一队又是梁祝下山,青蛇、白蛇斗法海……演员们使出浑身解数,各献绝技,争奇斗胜。
在一支高跷队中,有一个身紫衣裤徒步走着的汉子,手中掣着一根七、八尺的细竹蔑,蔑梢上缚着一只彩色绸大蝴蝶。他抖动着手中的竹蔑,那彩蝶便上下翻飞,宛如活起来一般。忽然从高跷队中跃出一位勇士,头戴罗帽,身穿箭衣,外罩青绸偏衫,左手提着敞开的长衫衣襟,右手挥着一把大折扇。他踩着锣鼓点儿,做了几个练武的动作,便向翩翩飞舞的蝴蝶扑去。他前扑后截,右跳右跃,追逐着倏然来去的彩蝶。他的身段是那样优美,闪展腾挪,像春燕一般轻巧灵话。彩蝶终于被追逐得无处可逃,竟紧贴地面飞舞着。扑蝶人眼快身捷,一个跟头翻在地上,挥扇朝彩蝶扑去;但是,他刚抬起扇子,彩蝶又腾空飞了起来;扑蝶人身子向上一跃,便腾空而起,像穿着快靴的武把式在平地上扑打一般,似乎双腿上绑着的两根三尺多长的木跷,不是他的负担,倒成了他上下翻飞的翅膀,要跟那生着五彩双翅的蝴蝶比个高低胜负。当然,彩蝶始终没有被他扑住,他的“扑蝶”也就接连不断地表演下去。看到这样的绝技,康熙惊喜得张大了嘴,连身喊“啊哟哟!”“乖乖!”魏东亭不得不一遍遍地拉他的袖子,提醒他,他却皱着眉头笑着说:“与民同乐嘛——怕什么!”
话音刚落,又过来一档子秧歌。十几盏鱼、鳖、蜻蜒、蟹灯做前导,紧接着是跑驴和摇旱船。两位俊俏的媳妇,骑在黑驴上,旁边是挥动着短鞭,驱赶毛驴的年轻丈夫。他手中的短鞭“叭叭”响着,那毛驴却是脚高步短,点头紧跑跑不快。年轻夫妇对着脸儿斜乜着眼儿瞅着嬉笑,活画出一对钟情小夫妻的缠绵与恩爱。跑驴的的后面是两条旱船。旱船上飘着彩绸,上面坐着一位年轻渔妇,月白丝罗缠头,手执描金短橹。船旁是撑船的丈夫。他头戴斗笠,手拿竹稿,一会儿撑船前进,一会儿撒网捕鱼。他的妻子在船上轻轻地摇着橹儿,爱恋地看着丈夫,嘴里哼着动人的渔歌……
康熙生在北方,很少乘船,自从即位以来,几次南下巡游,对舟船也有些了解,现在一看到这陆地行舟,感到分外新鲜。特别是那巧妙地挂在渔妇肩上的“旱船”,一会儿如在平湖上滑行,一会儿像在浪尖上颠簸,比真的行驶在水面上还逼真、好看。
一路上,挨挨挤挤,竹歌沸天,香车宝马,玉佩金貂。看灯的人,上至贵威王孙,下至平民仆役,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京师几个最繁华的悬灯胜处。康熙一行所走的路线,正是从东安门到东四牌楼内城东边的灯节中心。
街市两边,悬挂的各色彩灯令人眼花缭乱:走马灯、盘香灯、莲花灯、荷叶灯、花蓝灯、盆景灯、龙灯凤灯鳌鱼灯,还有迎风转动的太极镜光灯、飞轮八卦灯,五光十色,恍如仙境。一些大的商号门前,各色灯堆成灯山,气概更是不凡;三羊开泰、五子登科、八仙过海、十面埋伏等等,引得游客驻足观赏。几名侍卫虽然担心皇上的安全,不敢放松警惕,也免不了东张张西望望,康熙更是指手画脚,兴高采烈。
月亮升高了。都说十六的月亮比十五的更亮更圆,真有点道理,灯市和填满街道的游人,映着明月倍显精神。康熙这时发现:游人中的年轻女子,并不像前几日那样穿红着绿,多半一身月白色衫子。被月光一照,格外妖媚。他不禁奇怪地问:“这些女子难道是一家子姐妹?怎么穿一样的衣裳?”
穆子煦想笑又不敢笑,连忙答道:“爷不知道京师风俗,正月十六晚上,是女人们走桥的日子。这些年轻的,多半还要往正阳门去摸钉呢!走桥摸钉,兴穿葱白绫衫米色绫衫,号称夜光衣。”
“走桥摸钉?是什么意思?”康熙仍不明白。
穆子煦忍笑对他解释:京师妇人结伴行游街市,前面一人燃香开路,叫作走百病,走一趟,百病消;遇到有桥的地方,就三五相扶而过,叫作“度厄”,度过今年就不再有厄。总称为走桥。年轻妇人多半要走到正阳门洞乘夜摸门钉,据说心诚而模,可生男孩儿……
康熙不禁笑了:“怪事真不少!”
四周忽然欢声雷动,只见亮光一闪,空中开出了万树银花,“僻僻啪啪”的鞭炮声响彻云天。这里是灯市的中心,灯棚数十架,气势浩大;各店肆高悬五色灯球,如珠串如霞标;而铙鼓歌吹之声,更是如雷如霆,游人互相说话的声音都听不清。灯市东口和西口,各有一架高达十丈的巨型烟火架,把万千游人紧紧吸引在那里,不得动弹。
西边像是在竞赛。西边不放,东边也不放;西边放上去一种花,东边一定也放,而且一定要盖过西边,这不,已是本夜第二回合了。斗牌斗蟋蟀斗鹌鹑,还竟有斗放花?一时间灯市口一条街挤得水泄不通,游人争看,大饱眼福。西边放了一个灯笼锦,照得数支以内一派红光;东边跟着飞上一支月明帘,如同空中又升起一轮明月,把四周照得雪亮。
西边点燃了架上的水浇莲,火花飞速转动,如同开了数十朵金花;东边立刻把线穿牡丹烧着,顿时烟火架上开出了五颜六色斗大的牡丹。
西边气不过,“刷”的一声,一座葡萄架放上夜空,紫色的星光密密闪动,仿佛垂下一串成熟的葡萄;东边毫不放松,随着向天空放了一副珍珠帘,那变幻不定的色彩四方流荡,实在令人惊讶。
西边飞出滴滴金,也叫叠落金钱,漫天金珠雨点般下坠;东边却斜射十几只千丈菊,长长的金丝亮得叫人睁不开眼!
每放出一种花,千万人便同声欢呼,这声势、这气氛,真像身处山摇地动之中。
“老伯,您这么大年纪了,也来逛花灯,小心着凉啊!”魏东亭等人正观赏夜景,忽听康熙问道。抬头看时,是个精神矍烁的老人,银须白发,头上戴着回族老人常戴的白布帽;穿一件羊皮褂儿,背着手在人群里一蹶一蹶地走着,康熙素来尊老爱幼,已和他搭上了话。
“是啊!”老人点头笑道,“娃子们性急等不得,大半晌就出去了。我上岁数了,和他们比不得。”
“老伯家里几口人?”
“我?”老人呵呵一笑,伸出手来一亮,又翻了两翻,“十五个!你这个小郎君,玩得还痛快吧?”
“太精彩了……”康熙迟疑了一下,含含糊糊地答道。
“不容易啊!”老人抬脸望了望万头攒动灯火辉煌的街市,叹道,“今年总算过个节……打从顺治爷坐北京,算来快三十年了,前头几年闹兵荒,后头几年收成不好,夹着鳌中堂一个劲地圈地,真邪门了,一天安生日子也没有!这总算熬出点头来——再折腾几年呀,像你这么大娃子怕连灯节咋过都不知道了!这真托了安拉和康熙爷的福了!”
老伯一席肺腑之言,直说得康熙心里热乎乎的。谁说老百姓蠢,他们比谁都精明,谁给他带来恩惠与灾祸,他们嘴里不说,心里有里雪亮着呢!为了能够一统天下,实现国家长治久安,使善良的老百姓都能过上安居乐业的好日子,康熙坚定了平定三藩的信心。
康熙一行人在灯市上逛了好久,好久……
次日,康熙比往常晚起了一会儿。辰时正三刻,自勤政殿退了朝,一回到养心殿,便走进东暖阁,坐到御榻上,一面喝着小太监献上的燕窝参汤,一面赏玩昨天才摆放在螺钿几上的一座巨大的青玉山。
这被称作“南天奇观”的玉山,高有尺许,宽有二尺,用整块青玉雕成,雕的是云南石林风光。那参差峰嵘的异岫剑峰,密如春笋,有的如银戟指天,有的如雄鹰展翅,有的如巨像登崖,有的如紫莲竞放,有的如灵芝承露,有的如母子偕游,有的如娇女亭立……千姿百态,令人愈看愈爱,恨不得肋下生双翼,飞到万里之外,去尽情邀游、吟咏一番。康熙一面观赏,一面暗自感叹:这澄碧无暇的巨大美玉,已经难得;这巧夺天工的匠艺,也属难能可贵;而那忠诚孝敬的巨下,更令他欣慰。他把献宝的云南巡抚朱国治的名字,默念了好几遍。然后,伸开盘坐的两腿,斜倚在黄缎拐枕上,朦胧双眼,沉醉在满意和幸福之中……
他八岁登基,成为万乘之君,十七年来,在祖宗创建的基业上,又做出了威镇天下的业绩。如今,九夷臣服,四海靖宁,虽有三藩忧虑,相信也不会存在太久,可以算得上是国泰民安,物阜年丰。连最难驾驭的读书人,在他的怀柔之策感召下,也都埋头寒窗,穷经究史,苦苦追求举业禄事。因此,近几年来,天下士子不论口中笔下,悖谬忤逆之辞,几乎绝迹。他再也勿须像自己前辈那样,动辄大开杀戒,以惩罚那些识经知史、舞文弄墨的不驯逆种了。是的,怒口难箝,怨口难箝,恨口更难箝。他们的孔圣人讲的,乃是至理名言:要以仁爱治天下,“我欲仁,斯仁至矣!”咳,威慑镇伏,终属下策,只伯难逃后世史家的苛求,他似乎有些悟解了。
方才早朝时,从大臣的妻对中,他又得知,今岁四方宁静。虽则零星不轨之徒,时或有之,但结伙成股的叛逆之匪,已经绝迹。除陕甘和淮水下游的苏皖几处地方,略遭水旱之侵外,四海之内,五谷丰登。对那黄沙弥天的陕甘荒漠,他无暇御驾亲莅,只能命臣下“亲临察看,妥为恤抚”。他打算再作一次江南之游,顺路在淮河与大运河交江处,巡视几处地方,散放一些救助银两,使水患区的百姓亲沐浩荡皇恩,岂不是两得之举!
想到江南,康熙立刻逸兴身飞。前几次南游的情景,一一浮上心头。那瓜州古渡的月色,二十四桥的烟柳,浩淼太湖的帆影,鲜美无比的鳜鱼,粉面细腰的吴女,以及苏州的玲珑秀园,西子湖上的波光塔影,虎丘山上吊古,鼋头渚上赋诗……真令人流连忘返,乐不思蜀!
提起赋诗,一种得意之色,浮上康熙的眉梢嘴角。是的,自大清朝开国到他为止,没有一位帝王堪与自己相匹敌。他的诗工整豪放,他的字道劲飘逸……是的,朕不但把大清朝的疆域、国威,推上一个鼎盛的峰巅,也把盛朝的文苑朝馆装点得五彩斑斓——不愧为空绝百代、才华横溢的英主。嘿嘿!自己正年富力强,大业待立,来日方长。随着天威与日俱增,他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使九州康宁,八夷钦仰,国祚绵长。位居天下中的强大帝国,将在他的手中,谱写出光前耀后的史章……
“请万岁用果点。”
一声轻轻的呼唤,把康熙从沉思中唤醒过来。睁开眼,一名小太监单膝跪在炕前,双手过顶,捧着一个已经打开的、描金五福献寿大果盘。康熙用金叉子叉起一片荔枝穰,放在嘴里慢慢嚼着。一股沁舌的醇香与甘美,从喉头向下流去。他轻轻咂咂嘴,觉得这吃腻了的果脯,今日的味道分外鲜美。他又夹了一片放在口中,挥退捧果盘的小太监,命另一名小太监给他穿上靴子,便来到殿中的御座上落了座。
他是个勤勉人,从不让其他事情打乱他的生活节奏。
他要批览今天呈来的奏折。
斫案前侧置放着文房四宝,左侧是一叠整齐摆放的奏折。上面有十多件黄折子,都是各地军政大员汇报地方情况或上书言事的内容,谋篇、行文也有高低优劣之分。他一一在上面用朱笔批着“览”,“已览”等字样,有的还要加上几句批示,有的还加上“精诚湛慰”、“忠贞可嘉”、“朕躬甚喜”等赞语。阅完黄折,下面露出一张藩王专用的白折子,落款是平南王尚可喜。
康熙不由得眉头一皱:怕什么来什么,去年平西王吴三桂上奏的折子还没有批复,现在平南王尚可喜又来上奏,这不是成心轮番逼朕对撤藩之事表态吗?
尚可喜的奏折恭谨有礼,其实际内容是:年老体弱,久思告老;今请领西佐领甲兵(每佐领十骑)并家眷族人孤寡老幼,归回辽东海城养老;平南王爵请由长子尚之信继任。
康熙感到,三藩之事提到议程了。
从此刻起与三藩的正面交锋也就开始了。
康熙与主要大臣廷议讨论,决定先由吏部、户部、兵部议奏,拿出初步执行方案。
户部兵部合议尚可喜告老撤藩事宜,议决:准尚可喜率诸子及家族人口,并拨给十五佐领甲兵(150骑),全部移归故居,俸银照常。
吏部议爵位,议决:藩臣没有请求儿子继后的先例,尚之信不应任平南王,应撤藩皆归辽东。
康熙批准部议,朱批:着即尽撤藩兵回籍。即解散尚可喜在广东的老班底军队,全部回归老家,解甲归田。
这是三藩要求得到的正式答复。
这是康熙的公开形式撤藩。
你不是请撤么?准撤。若你因撤藩而反,朝廷出兵平乱就是师出有名;若你真撤,朝廷则以优厚礼遇待之。
这是一种能进能退保持主动的决策。
三藩欲逼朝廷,结果却因少天子迅速的决策,反倒逼了三藩。
怎么办?真撤还是不撤?
试探的目的达到了,但却将尚之信逼进了夹缝里。
圣旨是四月份到达广东的。
那天尚之信在校场间罢绿旗兵操练回到藩王府邸,正在与两位美姬调笑取乐,一边喝着普洱新茶,一边欣赏丝竹细乐。忽听一声高呼:“圣旨下,平南王尚可喜接旨”,慌忙整理衣寇,父子两人摆下香案接旨。
钦差礼部侍郎折尔肯和翰林院学士博达礼风尘仆仆走进王府,捧出圣旨立即宣读。
尚之信原以为康熙皇帝这道圣旨会对父亲有所挽留,开始时他还满不在乎,可是一句一句听下去,脊背上竟淌出冷汗来。原来,那圣旨是对尚可喜请求撤藩奏折的批复,先是说了一些“王素忠贞”之类褒扬的官话,尚之信认为不过是老生常谈,没怎么上心。谁知他正当暗自得意皇帝对三藩无可奈何之时,竟清清楚楚听到“允王所请”四个无情的大字,更糟糕地是父亲被撤藩,自己却无权袭承爵位,这可真是偷鸡不成,反而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尚之信只觉得脑袋“轰”地一下发了懵,眼前金星乱冒,以至连后边的“钦此”等等都没有听进去。
过了一会儿,折尔肯同博达礼被接进宾馆歇息去了,尚之信方才醒过神来。
此刻三藩实为一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若无三藩联手,他这一藩必撤无疑。
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平西王不是建议我们父子上书辞藩吗,我们按着办了,现在皇上给我们出了难题,你平西王不能袖手旁观吧!
尚之信思前瞻后,万般无奈,自带十骑军兵,星夜奔赴云南。
吴三桂能否帮助他克服这次危机?通过与康熙皇帝的几次回合来看,他有点怀疑者奸巨猾的吴三桂的能力……
但他并没有完全丧失对吴三桂的信心,他把希望寄托在这次云南之行上。
这种矛盾的心情伴随着他直到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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