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慈禧后锐意振作,把军机大臣全数斥退,另换了一班新人物。又下特旨:“军机处遇有紧要事件,着会同醇亲王奕譞商办,钦此。”不意国子监祭酒宗室盛昱、左庶子锡钧、御史赵尔巽,见了此旨,以为又得着了好题目,摇笔弄墨,做成极锋芒的文字,先后上书,奏请收回成命。慈禧后皱眉道:“这一班人的心地,怎么这么的不明白?若不明谕宣示,怕他们要把醇邸误认做朝鲜的大院君了。”
随命军机拟道:
垂帘以来,揆度时势,不能不用亲藩,进营机务,此不得已之深衷,当为在廷诸臣所共谅。此次谕令醇亲王奕譞与诸军机大臣会商,本为军机处办理要政而言,并非寻常诸事。慨令与闻,奕譞已一再坚辞,当经曲加奖励,并谕俟皇帝亲政,再降谕旨。始暂时奉命,军机政事,枢臣亦不能诿御也。钦此。明谕宣布后,众廷臣自然再没有话讲了。此时海氛日恶,警报频传。这日,又接着福建军报,法国兵舰八艘,窥伺厦门,随饬沿海边防,力筹宇御。又命川督丁宝桢,去问前湖南提督鲍超,并察其能否出膺重任。命李鸿章促召在籍提督刘铭传,火速来京。又下特旨,命通政司通政使吴大澄会办北洋事宜;内阁学士陈宝琛会办南洋事宜;翰林院侍讲学士张佩纶会办海疆事宜。均准专折奏事,调兵派将。电掣雷轰,不意举朝敌忾之中,却出了一个力主和议顾全大局的大“忠臣”。你道是谁?原来就是中兴名臣合肥相国李伯爷。李伯爷老成持重,深虑衅端一开,一时难于收拾,恰好孽关税司美国人德璀毛遂自荐,自顾居间议和。李伯爷就把德璀琳好意,奏闻朝廷。慈禧后原不是好大喜功的霸主,准如所请,命李伯爷妥筹办理。随又降旨道:
李鸿章屡被参劾,畏葸因循,不能振作,朝廷格外优容,未加谴责。两年来法,越构衅任事,诸臣一再延误,挽救已迟。若李鸿章再如前在上海之迁延观望,坐失事机,自问当得何罪?此次务当竭诚筹办。如办理不善,不特该大臣罪无可宽,即前此总理衙门王大臣,亦一并治罪。钦此。李伯爷接到这种恩威并济的旨意,怎不恐惶悚惧?于是与法国总兵福禄诺开议和款,纵横捭阖,用尽了心机,使尽了权术,,才议成五条草约。一是中国南界毗连北圻,法国约明,无论遇何机会,并有他人侵犯,均应保护;二是中国南界,既经法国与以实据,不虞侵占,中国约明将北圻防营撤回边界,并于法越所有已定与未定各条约均置不理;三是法国不向中国索偿兵费,中国亦应许以毗连北圻之边界,法越货物,听其运销;四法国将来与越改约,决不插入伤中国体面语,并将以前与越所立约关碍东京者,全行销废;五是两全权签押,三个月后,另订细款。看官们目光如电,总也不庸说话的逐条诠解。越南是中国属邦,现在变了法国保护国,还说不伤中国体面,这句话骗谁也不信。
不意草约到京,竟会奉旨允准,批令鸿章画押的。当时言路各官,风起云涌,参劾鸿章,竟把他比做秦桧、贾似道。亏得鸿章识量宽宏,毫不介意,这种无稽之谈,不过置之一笑罢了。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草约虽然议定,福禄诺临去时光,却又生发一桩事情来,声言派队巡察越境,驱逐刘团。李鸿章含糊答应了,并没有奏明。偏偏法使认真,行文总理衙门,诘问简明条约,法文与汉文为甚不符?于是朝旨责鸿章办理含混,着令竭力筹备自赎。一面伤外境各军,严行防备,如果法军前来扑犯,即当与之接仗。李伯爷力主和议,苦心维持,杀连既开,一个儿哪里维持得住?
这日,接着谅山军报,知道法将托名查边,率兵直闯谅山,行抵观音桥,桂军止住他,法将不理,两军开枪轰击,战了半日,把法军杀了个大败。主战诸臣得着此信,勇气顿增十倍。恰好川督丁宝桢奏称鲍超病愈,于是下旨谅山防营进规北宁。一面命鲍超带劲旅五营,赴滇助防。并令提督黄少春,率五营赴南关外助战。一面照会法使,责其先行开炮,应认偿款,并令告知法外部,赴速调回法兵。
彼时法国专使巴德,逗留在上海,复文到京,仍请开仪。
于是改派曾国荃为全汉大臣,陈宝琛为会办,邵友濂、刘麟祥随同办理,赴沪续开和议。曾国荃到了上海,开了十多次议会,议去议来,不得要领。法将孤拔统率兵轮,趁这当儿,竟攻扑起基隆来。
警报到京,朝廷始一意主张,即着曾国荃、陈宝琛回江宁办防。一面命岑毓英饬刘永福先行进兵,迅图规复北圻,岑毓英、潘鼎新统率关内各军,陆续进发,特赏刘永福记名提督,唐景崧五品卿衔。一面降旨宣告法人罪状,其辞道:越南为我封贡之国,二百余年,载在典册,中外咸知。法人狡焉,思逞先据南圻各省,旋又进据河内,戮其人民,利其土地,夺其赋税。越南暗懦苟安,私与立约,并未奏闻,挽回无及,越亦有罪也。是以姑与包函,不加诘问。光绪八年冬间,法使宝海在天津与李鸿章议约三条,至饬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会商妥筹,法人又撤使翻覆。我存宽大,彼益骄贪。越之山西、北宁等省,为我军驻扎之地,清查越匪,保护属藩,与法国绝不相涉。本年二月间,法兵竟来扑犯。当经降旨宣示,正拟派员进取,力为镇抚,忽据该国总兵福禄诺先向中国议和。其时该国因埃及之事,汲汲可危,中国明知其势处迫逼,本可峻词拒绝,而仍示以大度,许其行成,特命李鸿章与议简明条约五款,互相画押。谅山保胜等军,应照议于定约三月后调回,迭经饬各防军,扼札原处,不准轻动开衅。带兵各官,奉令维谨。乃该国不遵定约,忽于闰五月初一、初二等日,以巡边为名,在谅山地方直扑防营,先行开炮轰击。我军始与接仗,互有杀伤。法人违背条约,无端开衅,伤我官兵,本应以干戈从事,因念订约通好二十余年,亦不必因此尽弃前盟,仍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与在京法使,往返照会,情喻理晓,至再至三。闰五月二十四日,复明降谕旨,照约撤兵,昭示大信,所以保全和局者,实属仁至义尽。如果法人稍知礼义,自当翻然改图。乃竟始终怙过,饬词抵赖,横索无名兵费,恣意要挟。辄于六月十五日,占据台北基隆山炮台,经刘铭传迎剿获胜。本月初三日,何璟等甫接法领事照会开战,而法兵已自马尾先期攻击,伤坏兵商各船,轰坏船厂。虽经官军焚毁法船二只,击坏雷艇一只,并阵毙法国兵官,尚未大加惩创。该国专行诡计,反复无常,先启兵端,若再曲予含容,何以伸公论而顺人心?因特揭其无理情节,布告天下。钦此。
战书宣布之后,法国公使就下旗回国。朝廷拊髀择将,选了个百战过来的大将,就是荡平太平军、戡定新疆的左宗棠左侯爷。当下特派左宗棠为钦差大臣,将军穆图善、漕督杨昌濬为帮办大臣。左侯爷调集旧部,按站起行。才抵浙江地界,流星探马,飞报祸事。报说:“马江大败,张佩纶、何如璋闻警逃窜,港内兵轮,尽被法炮扫掉。”左侯大吃一惊。原来这张佩纶,是都中清流党党魁,一手好笔仗,说的话锋利无比,他那个笔头上,不知拨掉过多少红顶儿。因此无论内任外任官员,望见了他影子就要害怕。张佩纶还有一样惊人本领,谈兵说剑,激昂慷慨,恁你孙武、吴起,聆了他的议论,也要低头拜服。朝廷放他为船政大臣,会办海疆事宜,原要试试他才具。
佩纶一到福州,使出狂奴故态,搭起大将架子,狂到个要不得。好在这时光左侯没来,山中无虎狗称王,福建地方,谁还在他眼里?闽浙总督何璟,福建巡抚张兆栋,见佩纶意骄气盛,狂得厉害,乐得把军务推在他身上,自己好脱卸干净。豆芥之事,只要略关上一点子军务,就叫请张会办的示。督抚两院,排日上谒,竟同衙参一般。佩纶直受不辞,一应防备,毫不经意。看官,佩纶也是个知兵豪杰,为什这么大意?原来他暗里恃着一座泰山,就是全权大臣李伯爷。佩纶屡接伯爷手札,都说和约旦夕成功,万勿轻启衅端。李伯爷是洋务老手,佩纶如何不信?
这日,海弁入厂,飞报外海有七八只兵轮,高扯法国旗号,机声轧轧、黑烟冲霄的驶进口来。此时督院何璟,抚院张兆栋,前任船政大臣何如璋,都在座中。得着此信,全都失色。瞧张佩纶时,依旧没事人似的在那里谈笑。众人不禁佩服道:“张公真是神人,大敌在前,视如无睹,要是差一点子的人,不知要慌到怎么样儿了。”何璟道:“可不是呢,刘铭传与张公是不同膺特简的吗?刘公一抵台湾,封煤厂,逐法人,张皇得什么相似,谁都不如张公那么镇定。”张兆栋道:“羊叔子轻裘缓带,诸葛公羽扇葛巾,名将风度,自异凡庸。”佩纶听了,很是得意,随命置酒开归,传杯弄盏。正吃得香酣,忽报张管带得胜,缉得引港奸民,解在辕门请示。佩纶怒道:“没眼珠子的王八,什么事,也来混报!人家正喝酒呢,扰乱酒令,看军法。”吓得那军弁诺诺连声,退了出去。众人知道佩纶是个兵学专家,定有神谋秘计,事关机密,谁敢多问?喝了一会酒,忽闻辕门外哗噪起来,佩纶忙令军弁出现。
一时回禀:“水陆各管带求见大人,禀陈机宜。门上不肯通报,才闹呢。”佩纶唤入众管带,问他们有何意见,海军各管带道:
“法兵轮驶入马江,怕有奸计。咱们兵船,也应上煤生火,预备抵敌。”佩纶不语。又问陆军各弁:“见我有何事?”众弁道:“恳求大人发令,开炮打洋人。”佩纶冷笑道:“你们知道什么?本大臣奉有密旨,不准先行发炮。你们倒要惹事吗?”众将弁道:“打仗的事情,顾不得谁先谁后。敌情变幻,先下手为强。务恳大人发令。”佩纶怒道:“国有王章,营有军法,谁要违令,我就斩谁!”海军各管带道:“咱们十一艘兵轮都在一块儿,万一法人开炮,受亏可就不小。不如驶到口外去巡哨,既使有什么意外,也不至于全军覆没。”佩纶道:“这里是船厂重地,兵轮驶了口外去,船厂叫谁保护?”众管带又请拨发军火,以备不虞,佩纶也不许。众将并愤愤退出,相语道:“闽洋水师,早晚送掉在张佩纶手里。”
这一晚,幸喜没事。次日,就是七月初一,大雨滂沱,风势异常猛烈。张佩纶高兴,备了一席精菜,派家丁邀请何如璋等来辕赏雨。何如璋接到知单,回说就来。才待赴宴,忽报扬武兵船管带张成求见。如璋道:“见我做什么?着他进来。”
一时引入,张成一见面,就道:“何大人,不好了!法将下了战书了。”如璋道:“哪里来的谣言?没有的事,别信他。”
张成道:“战书现在标下身边,是法兵船专弁送来的。”说毕,呈上。如璋一瞧,见信面上写着蟹行西字,随道:“知道了,你去吧。”张成去后,何如璋也就赴席。群贤毕至,高朋满座。
这日兴致非常之好,彼此都喝得大醉,战书一桩事情,早忘记到爪洼国去了。
一宵容易,又是明朝。这日,阖埠商民,喧传已遍,都说法人立刻就要开战,各国领事商人,纷纷下船避难。海陆军弁,走报佩纶,请领军火。佩纶依旧不准。船厂里洋教习法人迈达告诉学生魏瀚道:“咱们今儿是师生,明儿一开仗,就是敌国了。”魏瀚怕张大人军法厉害,不敢入告。
初三日清早,张佩纶一个儿在签押房独酌,忽报法国兵船升了火,都起碇了。接着法国照会送到,忙命翻译翻出,说是准于本日未刻开炮轰击。张佩纶至此,才着了忙,忙差人邀何如璋商议退敌之策。何如璋道:“别慌,吾兄笔仗,素来可以,不如做一篇檄文,传布开去,法人就此吓走,也说不定呢!”
佩纶道:“不行,法人认识汉文的很少。”如璋道:“这可没有法子了。”两个才子,商议了大半天,依旧一筹莫展。究竟张佩纶是个兵家,深通战策,广有权谋,竟被他思出一条无上妙计。只见他喜悦道:“有了,有了。”何如璋倒被他吓一大跳,忙问:“怎么了?”佩纶道:“我想出一条计策来了,外国人最喜欢是诚实,索性开诚布公写一封信去,告诉他今儿万万来不及,请他宽限一日,明儿再见高下,你看行吗?”何如璋拍手称妙。随道:“事不宜迟,要写就写。”当下张佩纶写了一封哀恳的信,叫翻译的译成法文,派人送向法军而去。法将孤拔真也不讲理,张佩纶派去的人,才上得船,已经下令开炮了。炮火轰开,硝烟匝地。这里,战船要启碇装药,哪里来得及。法舰上大炮震天似的轰来,不过一个时辰,福星、振威、福胜、建胜四艘兵船,都被击碎沉没。飞云、济安、扬武、则高、腾云五艘,见大势已去,忙都放火自焚,霎时阖江中火光冲天。伏波、艺新两舰,急得逃的飞快,总算没有受着大伤。马江十一艘兵船,差不多全军覆没。张佩纶听得法人炮声,早慌了手脚。旋见烟焰涨天,飞报福星沉没,接着又传振威被法舰挤断,福胜、飞云等都沉了。佩纶左思右想,原要尽忠的,无奈当不起炮火无情,只得头上顶着个三寸厚的铜盘,赤着脚,从船局后山而逃。急急如丧家之犬,茫茫如漏网之鱼。偏偏天公作对,大雷大雨,淋得张佩纶落汤鸡似的狼狈不堪言喻。天又昏黑路又滑,风猛雨烈,要歇息,没地方,这一个苦楚,真是有生以来头回儿遭着。天无绝人之路,正这当儿,恰碰着一个亲兵,佩纶道:“来不得了,到哪里歇歇去?”亲兵道:“鼓山脚下就有村庄,到了村庄就好了。”佩纶道:“离这儿有多少路?”亲兵道:“奔一程就到了。”那亲兵搀住佩纶,冒风冲雨,不管高低纡直,拼命向前奔走。偏那雷霆,不住的在佩纶头顶上轰动,好似上天也怒他闻警逃窜似的。只听亲兵喊道:“好了!”佩纶倒吓一跳,忙问:“怎的?”亲兵道:“趁着电闪望去,前面已有村庄了。”佩纶暗道:“天可怜见,这才得了命了。”想着时,已经入了村庄。那亲兵便挨着一家茅屋人家,举手碰门,碰了半天,才听得门内有人询问:“碰门的谁?”亲兵道:“咱们大人到此躲雨呢,快开开门。”内人听说是大人,索性不理睬了。亲兵大怒,就要打门进去。佩纶止住不许,随道:“这里可有寺院?还是寺院中去歇歇吧。”亲兵无奈,只得再走。好容易找着一所禅寺下院,两人入内歇下。佩纶自瞧两脚,已满满的都是泡。询问和尚,知道这里离船厂已有二十多里路程。那亲兵说起彭田乡里有一家亲戚,大人何不就到那里躲一时,佩纶应允。此时天已大明,雨也止了。佩纶叫和尚代雇了一头牲口,随了那亲兵,投向彭田乡去了。
哪里知道,省城里这一日恰有廷寄到来,督抚两院,叫送交张大人。一时回张大人不知去向,上谕无从交送。督抚两院,都着起忙来,忙差干弁四出探访。谁要找到张大人,就赏谁钱一千。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到一天,就有人报称张大人安居在彭田乡里。于是专派干弁,把廷寄送交了去。张佩纶住在彭田,左思右想,终难脱去干系。亏得自己笔底下来得,不难颠倒功罪,虚捏敌情,做一张离奇奏报,搪塞朝廷。他那奏报内有警句是“臣甫到闽,孤拔踵至,明不足以料敌,材不足以治军。妄思以少胜多,露厂小船,图当大敌,卒至寇增援断,久顿兵疲。军情瞬息万变,臣既制于洋例,不能先发以践言,复狃于陆居,不能登舟以共命,实属咎无可辞。”说得何等冠冕!何等堂皇!这便是马江大败的情形。欲知左宗棠得报之后,如何举动,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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