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洪稚存因管世铭语言不谨,得罪了权贵,正替他耽忧,忽报管老爷没了,惊道:“昨儿好好的呢,得的是什么病?”
家人道:“光景是急病么,小的也不很仔细。”稚存叹道:“这真是祸福无常,风云不测了。”说着,管府报丧条子也到。
洪太史与管侍御是同乡,平日交情又好,因此一早就坐车过去,帮助经理丧事。管侍御做官半生,死下来除了几部自著的诗文集外,也没有什么别的家计了。还是洪太史兴了个头,替他沿门求助,捐了几两银子,把他的灵柩运送回南方,此系后话。京中自管世铭死后,谏阻里头几个倔强人员,渐次消磨尽净,烧车御史谢振定奉旨罢职,回归湘乡去了,海盐陈渼外放了巩昌府知府。杀鸡吓猴子,满朝人士,瞧见这个时势,吓得箝口结舌,朝政的是非,人才的得失,半个字也不敢提及。每日照例上朝外,无非诗酒陶情,琴棋消遣而已。正是:圣代即今多雨露,诸君何以答升平。
这一年是皇太后七旬万寿,高宗下了一道普天同庆的旨意,京内外满汉各官,顿时都忙乱起来,文自督抚司道:“武自提镇游参,以及预告各大员,都各备办礼物,人都叩祝。外藩只西藏班禅活佛亲自来京祝嘏。此外如安南、缅甸、朝鲜、琉球、蒙古各盟旗、西域各部落,都只派使递表贡献。高宗叫礼部定出庆祝次序,一总排了五七日:第一日是宗室王公贝勒,第二日是懿亲国戚,第三日是在京文武,第四日是各省文武,第五日是外藩,第六日是致仕各员,第七日是各省耆民。又下特旨钦选三班九老,是文职九人,武职九人、致仕九人,都是须眉浩白,年在七旬以外的,就命在香山赐宴。贝子弘晛绘就香山九老图,进呈御览。后来八旬万寿照例钦选。九爷因晛贝子已经去世,就叫画苑艾启蒙绘成第二图,后人有诗道:九爷香山礼数殊,瑶华妙笔手亲摹。
胪欢八秩重开宴,画苑能成第二图。
月盈则亏,日中则昊,盛衰哀乐,迭相循环。京里头千官祝嘏,万众嵩呼,正热闹繁华得要不的,岂知东南角一个海岛上,腥风血雨,已卷地掀天价起将来。高宗闻报,慌忙召集大臣,商议平乱大计。原来台湾海岛,自从康熙二十二年郑氏灭亡之后,隶归清国,备沐皇恩。无奈岛地肥沃,物产丰富,富庶之名,远闻京国。人怕出名猪怕胖,台湾一出了名,那些做官的人,都千谋百算钻路子,找门道:“想到这儿来做官,千里为官只为财,何况台岛远在海外,天高皇帝远,自然任我所为,再没个人儿敢来问信。这么一来,台湾的政治,自然不问可知。康熙六十年,台湾知府王珍横征暴敛,百姓被逼不过,奉了朱一贵,揭竿起反。七日工夫,全台尽陷,朱一贵自称中兴王,建号永和,剪发改装,耳目倒也一新。可怜只兴头了一个多月,烟消雾散,依旧一场没结果。当时有童谣道:
头冠明朝冠,身衣清朝衣。
五月称永和,六月还康熙。
一贵之乱既平,圣祖下旨,特命满汉御史各一员,巡按台湾,察访民间疾苦,每年一回,在上头以为勤求民瘼,无微不至,其实多设一员官,国家多费一分开支,百姓多受一层朘削,于地方有什益处呢?台岛人民,大半都是客籍,客籍里头,多半是漳、泉、惠、潮人,禀性强悍,每为了虱大的事情,聚众械斗,拼到个你死我活。官兵弹压不住,只得掩耳盗铃,听其自兴自止。因此台地官兵,颇为民间轻视。
这一年,福建抚台杨景素,又想出一个新法子,叫把台岛山地割出番汉两界,把近山垦熟的田地,尽畀生番,生番不知耕种,仍被汉人偷耕私种。地既化外,亡命之徒尤易藏匿,内中有一个姓林名爽文的,才智出众,胆略胜人。林姓原是大族,爽文被阖族推为领袖,划界令下,姓下也被划在界外。爽文投袂奋起,向众人道:“咱们家弟兄,可怜都变做生番了,咱们究竟都是清白良民,安分守己,耕自己的田,吃自己的饭,跟不讲理的番子野人,如何共的下?要是不愿意,除非躲到界内去。那些田庐屋舍,都是祖宗辛苦经营,几辈子挣下来的,一朝丢干净,对得起祖宗吗?对不起祖宗!再者也不能够活命呢!”众族人听了,脸上顿时都现出忿忿的样子。一人道:“咱们哪一桩得罪了官府,却把咱们治得这么苦。”林爽文道:“百姓与官府,哪有评理的地方。没有罪,做了百姓就是罪;官府要你怎样,你不肯怎样就是罪。别说要我们做生番,就要我们做牛做马做驴子,我们也敢不做了么。我所虑的,倒并不在这上头,现在我们这些人,划在生番界里,便都是生番了。官府当我们是生番,我们自己也当是生番,就有一怕,怕生番不肯当我们是生番,还当我们是汉人。生番不会耕田,不会织布,专靠劫掠过日子,咱们弟兄谅都知道,万一杀将过来,我们可怎样呢?”众人都道:“果然不错,那起番子都是蛮而无理的,我们如何敌的过。”有一人道:“我倒有一个法子,阖族弟兄联为一气,耕田时,一同耕田;御敌时,一同御敌,那就不怕他了。”爽文道:“防御的事情,不是一家一姓做的成功的,好在番界中,汉人不是咱们一家。为今之计,把界内汉人,通通联络拢来,立成一个会。会内的人,通通是弟兄,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要能够始终如一,别说这几个生番,就官府也不怕他了。”众人齐声称妙。林爽文道:“办事只要齐心,咱们弟兄既是这么齐心,这件事我保的住一定办得成功。现在大家出去,把就认识的人邀来,张王李赵,愈多愈妙。”众人又齐声应允。过上几天,果然聚集了三五千人,结成一个会,名叫天地会,歃血为盟,就推林爽文做会首,立出几条章程,无非是祸福同受,彼此义气的意思。从此天地会在番人界中,声势一日一日振起来。别说界内汉人,就界外人民,被官府朘削不过,也争先恐后的缴钱人会。不到两三个年头,台南台北,竟有三分之二,都变了天地会世界。林爽文的号令,比了台湾巡按示谕,竞要强起十倍。从知县衙门起,直到按台衙门,衙中应役差人,十个里头倒六七个是天地会人,官府举动瞬息皆知。官中虽也有些风闻,但是做官的人,只有赚钱的能耐,没有办事的本领,何况天地会声势赫然,保他不来缠绕,已是万幸,谁还愿老虎嘴边拔须儿呢。因此天地会横行无忌了十多年,竟没个人敢来问一声半句。
事有凑巧,这年朝廷新放了一位台湾总兵,姓柴,名大纪,军务上头很有阅历。一到任,听到天地会结党横行,心里就大大不然,饬弁邀请台湾府知府孙景燧、彰化县知县俞峻、彭湖副将赫生额、游击耿世文等到衙问话。台湾文武接到请帖,早都怀着鬼胎。见面之后,就见柴镇台道:“圣明世界,容鼠辈这么横行,朝廷费俸银耗钱粮,终不然要我们这些文武来整天价打盹儿不成。”说到这里,两股的眼光注定了赫生额道:“赫协台等、孙、俞两公都是文官,不必说,你我手下有的是兵,也好学着人家不闻不问么。闹出乱子来,姑息养奸的罪谁也推不去。赫协台你可怎么说呢?”赫生额起身道:“镇台容票,本协管的是彭湖……”柴大纪不待说完,就道:“本镇也知道台湾彭湖,都是皇上家土地,总兵副将,都是皇上家官员,搜匪捕贼,都是皇上家事情,谁应办,谁不应办?再者彭湖是台湾的屏风儿,没了台湾,彭湖还守的住么?就拿彭湖论彭湖,你敢保彭湖地方,没一个天地会人么?”赫生额连声应“是”,一个字也不敢辨答。
孙景燧起身道:“镇台大人今儿见责,论理我原不能辨驳,但是天地会不是一日一时成功的,历任文武,一竟这么容忍下来,倒也不曾见闹甚乱子。要责备,应把历任各官,通通责备,似不应光怪我们几个人。”柴大纪道:“本镇蒙皇上恩典,到这里来做官,只晓得一心报主。孙太爷见怪,我也不暇计较。”赫生额道:“林爽文虽然拜盟结会,逆迹究未昭著,调兵派将未免小题大做。照本协台见,暂可不必举兵,请孙太爷、俞老爷出一根朱签,派两名差役就好办了。”孙、俞两人一听此话,吓得面如土色,都道:“天地会何等利害,我们如何敢拿他?”柴大纪道:“恁他利害,总不过是个子民,二位都是父母官呀。”孙景燧道:“林爽文懂得法度,也不会拜盟结会了。
”柴大纪道:“原来孙太爷也知道他不懂法度,那么方才搪突的地方,谅总可以见恕了。”随道:“此事我已决计拿捕,赫协台耿游击,且都回泛地去训练本部,听候调用。”又向孙、俞两人道:“到了那个时候,少不得也要借重呢!”府、县两人面面相觑,上了抬盘,又不便十分推卸,顺口儿应了几个“是。”
柴大纪送过客,就与幕宾商议这件事。幕宾道:“此事论起来,镇军未免鲁莽一点子。”大纪道:“怎么倒又鲁莽,敢是会匪不应拿捕么?”幕宾道:“谁说不应拿捕,不过该会既然设立了这许多年,根深蒂固,各衙门里头难免不有贼人线索,万一漏了消息,贼人有了防备,可就费事了。再者府、县文官照理也应先与道台商量。”柴大纪道:“这话很是,我明儿就去拜会道台。”
次日,柴镇台坐轿到兵备道衙门,道台永福接入花厅。大纪谈起捕匪事宜。这位道台,原是宗室哥儿,一点世情也不懂,你说长,他就长;你说短,他就短,大纪所请,永福无不全允。于是调兵三百,命赫协台、耿游击会同孙知府、俞知县同往拿捕。临行,柴大纪嘱咐道:“本朝的法度,当今的脾气,众位谅多知道,记得那年清水教王伦起反,钦差大臣舒赫德攻破临清,削平大乱,只为逆首王伦未曾生俘,就被当今狠狠申斥了一顿。”赫协台接口道:“此事我也知道,那时我也在舒公部下呢。王伦已被参领音济图擒住了的,因为从人稀少,依旧被贼众夺了去,纵火自己烧死,所以舒公受这申饬。”柴大纪道:
“你知道就好了,俗语吃一亏,学一回乖。此番出兵,这林爽文无论如何总要生擒活捉,你们也有体面,我也不至于受申饬。”赫协台道:“这不消镇台费心,能够生擒,谁又愿纵放了呢!”
当下赫生额督率三照人马,奋勇前进,恨不能活擒林爽文,踏平天地会。大军到处迅疾如风,岂知行近大理村,前哨飞报,前面山岙中遍览天地会旗号,路狭地险,怕有埋伏。赫生额闻报,勇锐之气顿时压到三丈,问道:“贼众瞧见咱们旗号不逃么严哨探道:“没什么动静。”赫生额道:“糟了!糟了!我原望他闻声逃遁,不承望这贼子竟这么的胆大!”此时孙、俞两个文官,已吓得几乎跌下马来。赫协台究竟行伍出身,胆略非常,传令道:“既是前面有贼,咱们就这里扎营罢,好在还隔着五七个村庄,贼子总也不会冲过来。”随问:“这里是什么所在?”哨探回道:“此地名叫大墩,离贼巢约有五里之遥。”
安营已毕,赫协台与孙知府商议镇台跟前申报军情的方法。孙知府道:“镇台是傻子,知道咱们驻扎在此,定然不答应的,眼前只好哄他一哄。”赫协台道:“怎样哄呢?”孙知府道:“只说百姓畏罪,恳求大军不要人境,他们自愿把林爽文缚献到军,自然再无不信的了。”赫协台道:“哄骗的事情,只够瞒一时,日子久了,镇台责问起来如何回答呢?”孙知府道:“哄过一时,就不怕了。前面有的是村庄,咱们只消下一个令,责成村庄百姓,缚献贼首。”赫协台道:“百姓不肯从又如何?”孙知府道:“百姓从了,咱们几个人都是大大的军功,就可以封妻荫子。倘然不从,我还有绝杀的法子。”赫协台忙问:“什么法子?”孙知府道:“咱们现在不是有三百人马么,这一支人马打贼子虽然不足,杀百姓却是有余,只消把前面五七座村庄一把火烧光完结。”赫协台惊道:“无端焚毁村庄,镇台问起来,如何回舍呢?”孙知府道:“这有什么难处,只说贼众负固抗拒,我军奋勇攻扑,冒死前进,焚毁村庄若干座,阵斩贼众若干名,不又是大大的功劳么?”赫协台道:“好便好,良心上未免说不过去。”孙知府道:“官场中要讲了良心,一辈子也不会发迹。”赫协台笑道:“事到临头,也理论不得许多。没奈何,只好对他们不起了。”
当下赫生额依照孙景燧方略,焚杀兼施。可怜大理村外数百人家,霎时间都化成灰烬。那些无辜人民,把官兵恨人骨髓,便都投入天地会,哭请报仇,愿当前敌。林爽文国民之怨,率领将士乘夜攻营,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差不多是全军覆没。爽文乘胜攻取了彰化城,诸罗、淡水相继沦陷。柴大纪退保府城,星夜派人到福建告急。省中接报,水师提督海澄公黄仕简、陆路提督任承恩、副将徐鼎士,先后派兵渡海援救,一面飞章人告。
当下高宗就在中和殿召集各议政大臣,商议剿捕大计。和珅的兄弟和琳、傅恒的儿子福康安,尽都预议,和珅、阿桂等几个老臣,更是不用说得。高宗先把福建巡捕本章给众人瞧阅一过,然后咨询意见。阿桂第一个奏道:“朝廷劳师糜饷,诛戮自己赤子,殊非皇上仁覆万物之意。臣主张的是抚,百姓生长太平,厚蒙恩泽,使非迫于万不得已,何至揭竿称乱?为今之计,只消严惩贪官,派员宜抚,台乱自然就平了。”高宗道:
“照你讲来,又是官逼民反了?”阿桂道:“依臣愚见,如果官清吏洁,小民必不致乱。”高宗向众人道:“你们听阿桂之言如何?”和珅道:“阿桂此论,无非要见好百姓,为自己沽名钓誉。朝廷的威信,国家的治安,他原不曾计及。”高宗道:
“阿桂原是个书癫子,一心爱民也是有的,说他端为自己不为国家,那也未免言之有过甚。”又向众人道:“你们看是如何?”众人惧怕和珅,都不敢答应,只有一人谔然道:“知臣莫若君,皇上圣明,岂有反不及和珅之理!”众人瞧时,见这发话的,不是别个,正是韩城王阁老。王阁老与和珅,原本平常的,今日王阁老到军机处,见和珅手里执着一幅水墨画,笑道:“贪墨之风,一至于此。”又一日,和珅拉住王阁老的手道:“状元宰相手果然好。”王阁老道:“吾手但会做状元宰相,不会要钱,有甚好处?”闻者凛然,王阁老依旧谈笑自如。当下和珅听了王阁老的话,心中未免不自在,当着高宗,又不敢怎样。商议完结,主剿的人居其大半。于是下旨,命提督常青为靖逆将军,前往台湾督师,又命浙闽总督李侍尧,调广东兵四千,浙江兵三千,驻防满兵一千,一同讨贼。此时天地会声势滔天,福建派去的援军,败的败,逃的逃,投降的投降,受困的受困,只柴大纪这支兵,拔类超群,屡战屡胜,诸罗这一个县城,已经克复。林爽文悉锐来攻,柴大纪死力抵拒,总算不曾失掉。常将军听到贼势浩大,吓得不敢前进,张皇人告,奏请添兵六万。高宗下旨,革掉常青靖逆将军职衔,升柴大纪为陆路提督,参赞大臣,又放了福康安为经略大臣,驰赴前敌。一面密饬柴大纪,贼势利害,暂可不必交锋,捍卫兵民出城,再图进取。大纪奏言:“诸罗为府城北障,诸罗失,则贼尾而至府城,府城亦危,且半载以来,浚濠增垒,守御甚固,一朝弃去,克复当难。而城厢内外养民不下四万,实不忍委之于贼。惟有竭力固守,以待救援。”高宗览奏,心里大大感动,亲笔拟旨一道,颁向台湾去,其文道:柴大纪当粮尽势急之时,惟以国事民生为重,虽古名将何以如兹?其改诸罗县为嘉义县,大纪封义勇伯,世袭罔替。并令浙江巡抚以万金赏其家,俟大兵克复,与福康安同来瞻觐。钦此。
此旨一下,从征将士,谁不勇跃感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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