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隆裕太后瞧毕之后,毫不在意,把小德张抄的信搁过一边,半语不发。忽一个太监入奏摄政王进来请安,现在宫门候旨。太后道:“宣他来。”太监应着出去。一时宣入,行过礼,摄政王回道:“祟陵工程,自应恭照惠陵规制,已派载洵等驰赴西陵金龙峪地方相度形势,察看规模。景皇帝梓宫奉移山陵,先拟暂安在西陵粱格庄行宫。暂安日期,已由钦天监选定,是宣统元年三月十二日。照理皇上自该亲往恭送,但是皇上尚在冲龄,衔哀远出,似非所宜,这件事还请太后旨意。”
太后道:“暂安梁格庄,究不比永远奉安!那时我去了就是。
皇帝太小,不必同行。崇陵动土吉期可曾选定?”摄政王先应了一个“是”,然后回道:“动土吉期,已着钦天监于二月十五日以前选择了。”太后道:“景皇帝神牌升袝典礼,是不是候山陵永安奉安后,再事举行?”摄政王道:“臣已计算过,梓宫暂安梁格庄,距永远奉安之期,为时尚远。倘必俟永安山陵后,才行升榭,岁月稽迟,实不足以昭诚敬,现在拟一个通融办法,先将神牌袝升于奉先殿里,俟将来永远奉安礼成之后,再行升袝太庙,景皇帝神库牌,已命奉先殿神库择吉恭制了。”太后道:“这么办很好。你此回把陵差委了载洵,载洵年纪太轻,须要嘱咐他诸事小心,工程须慎重验看,经费须核实报销,知道么?”摄政王应了两个“是”。太后道:“我问你一句话,袁世凯近来作事如何?有人说他心怀叵测,你也有所闻见么?”摄政王道:“袁世凯胆大妄为,心术很不正大。”太后道:“心术不正的人,须早早防他一步!”摄政王应了两个“是”。见太后没甚吩咐了,才退出宫来。并不回邸,径赴军机处,见各大军机均已退值,仅有几个章京,还在那里伺候。摄政王随命贴身太监,把慈禧太后留中的各奏折取来阅看。一时取到,翻阅了几个,没甚要领,忽见一个是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袁世凯奏请联美的密折,不禁聚精会神,一行一行瞧去。只见上面说的是“今专使抵美之日,星轺莅止,东邻气象,顿然改观,北美合众国之邦交,益加亲密。美国大总统复招我专使,告以拟派遣大使使驻中华,确认我为完全自由之国,尊重我完全自主之权。美国先提倡此议,各国当无不遵守之,此实假我以图强之机也。凡稍识时务者,莫不庆外交之发达,喜前途之有望,在我断无拒绝之理。且美国当庚子之乱,对于各国,宣布保我主权,而不得利我土地。及日俄战争,又通告各国尊重我主权,限定战斗区域。前月,日美互换照会,仍多方援助,美之为我谋者,亦可谓力顾大局矣。兹复拟派遵大使,宣示各国,认我为大国,尊我有完全自主之权。我若拒而不受,或受而不答,是自以为非大国也,是自认为无完全自主之权也。五洲士庶,其谓我何?如遣派大使,有宜先考究者四端:一曰权限。各国近世之通例,大使权限与公使无异,所颁敕书,均请旨遵行,商承外务部办理。即特派专办一事之全权大使,亦须请旨批准,从无专擅之例;一曰礼节。大使呈递国书,应经一等官用列车迎之,中国已以黄绊轿待公使矣,大使虽得招宴国君,然许赴与否,仍由国君自定。国君须派员答拜大使,此等礼节,无伤国体;一曰使才。中国历任使节,多非专门,近来陆续遴选人才,渐趋一轨,大使责任较重,选择尤不可不精,必须心地纯正,优于中外学问。又阅历较富,职望较崇,明白中外大势,谙熟本国之政治习尚者,方为合格;一曰经费。各出使经费,近年尚有贮蓄,将来实行加税,收入增多,如先遣驻美大使,每年不过增费四五万金,将来陆续派遣日英法德俄五国,常年经费,仅须用三十万金内外,现存经费,大约可敷。至大使馆建造费,当另筹之”等语。
原来庚子拳乱赔款,北美合众国持“亲善”主义,决议减收退还。驻美钦使伍廷芳报告美外部询问该款退还后如何使用,如何接收,应否分期递减?于是袁世凯奏请特简唐绍仪为专使,致谢美国。唐绍仪到了美国,公事貌毕之后,往谒新选大总统塔夫脱。塔氏道:“此回专使来美致谢,具见盛情,且另有一番美意,我美全国人民为之感动,所可喜者,中美邦交,当由此益加亲密。且现任大总统对待中国的政策,与余同一宗旨,所望中国力求治理,数十年后,成为全球最强之国,美国自当尽力协助。倘有谋不利于中国的,余当设法阻止,以助中国之发达。余以明年三月接任,政策注重外交,中国所派的公使,较各国尤为重要。余意拟彼此改派大使,未审贵国意见如何?”唐绍仪立即电告外务部。袁世凯于是密建联美之策,乘间独对,痛陈外交情状。慈禧太后甚韪其议。这件事军机各大臣,除庆亲王外都不曾知道,摄政王本也略有所风闻,所以奉到太后面谕,立刻就调阅密折,果见此种国家大事,竟不与枢密商酌,其大胆妄为、目无同列可见!当下摄政王手执朱笔,正欲拟旨,忽太监递上一个奏折来,揭开瞧时,却是袁世凯因现患足疾,请假十日的事。摄政王笑道:“巧极了!”遂用朱笔书了一道旨意,道:
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袁世凯,夙蒙先朝擢用。朕登极之后,复与殊赏,正以其才可用,使效驰驱,不意袁世凯现患足疾,步履维艰,难胜职任。袁世凯着即开缺,回籍养疔,以示朝廷体恤之意。钦此。
这一道旨意发出之后,便降旨命那相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命梁敦彦署理外务部尚书。似此疾雷劲雨,恁你一世之雄,也难先期防备!袁世凯究竟高人一等,接到此旨,毫无恚怒状态,入朝谢了恩,立刻携眷南行,回到河南故里,辟别墅于彰德府北门外洹上村,莳花种竹,垒石浚池,题额叫“养寿园”。尝同二三知己,酌酒赋诗,逍遥其间。世凯自题别号叫“容庵”,其诗是:
曾来此地作劳人,满目林泉气象新,
墙外太行横碧障,门前洹水喜为邻。
风烟万里苍茫绕,波浪千层激荡频,
寄语长安诸旧侣,素衣早洗帝京尘
背郭园成别有天,盘飧尊酒共群贤,
移山绕岸遮苔径,汲水盈池放钓船。
满院莳花媚风日,十年树木拂云烟,
劝君莫负春光好,带醉楼头抱月眠
连天雨雪玉兰开,琼树瑶林掩翠苔,
数点飞鸿迷处所,一行猎马疾归来。
袁安踪迹流风缈,裴度心期忍事灰,
二月春寒花信晚,且随野鹤去寻梅
人生难得到仙洲,咫尺桃源任我求,
白首论交想鲍叔,赤松未遇愧留侯。
远天风雨三春老,大地江河几派流,
日暮浮云莫君问,愿闻强饭侣初不
昨夜听春雨,披蓑踏翠苔。
人来花已谢,借问为谁开?
楼小能客膝,檐高老树齐。
开轩平北斗,番觉太行低。
世凯又尝同乃兄世廉,弄小舟,听莺观鱼。世廉披蓑垂纶,世凯持篙立船尾,故为淡泊自甘不求闻达的态度,其实沉机观变,没一刻忘情政海呢。暂时按下。
却说军机处自退出了袁公,便少了个揽权喜事之人,气象顿时变为沉寂。因为领袖大臣奕劻,上了年纪,不喜多事。世续素性好静不好动。张之洞少了袁公个好伴傥,便不能够奋发有为。鹿传霖素来是看风使帆惯了的,大众既多沉静,自己也未便多言。那桐是新进晚辈,更不敢越分妄为。所以这年年底,政府中竟无新奇事迹可纪。
次年就是宣统元年己酉岁,才开得新年,就有御史谢远涵奏参邮传部尚书陈譬“虚廉国币徇私纳贿”等款,内有“陈譬于订借洋款,秘密分润,开设粮行,公行贿赂”等语。监国摄政王立派大学士孙家鼐、那桐秉公查办。孙、那两相,不敢怠慢,便就不动声色,按款密查。不多几日,早已查明复奏,大旨说是“陈譬于订借洋款,秘密分润,开设粮行,公行贿赂各节,虽属喷有烦言,究未指有确据。惟开支用款,颇多糜费,前后所调各员,不免冒滥”等一派都是出脱的话。监国大怒,立降上谕道:
方今时事艰难,该尚书责任綦重,自应整躬率属,于用人理财力求实际。现据查明各节,实属有负委任,邮传部尚书陈譬着交部严加议处。邮传部员外郎金恭寿,候补小京官王守爵,卑鄙委琐,迹近营私,均着均行革职。民政部员外郎丁惟忠以曾经被参,奉旨撤差人员,未至数年,复卧今职,较前尤招物议,着即行革职,永不叙用。余着照所议办理,该部知道。钦此。
过不到两日,吏部议复上来,请将陈譬即行革职。监国准奏,旋命徐世昌补授邮传部尚书。
此时监国摄政王励精图治,每日朝晨五时即进养心殿,批阅章奏,无论是否紧要,总要从头至尾,瞧完卷才歇。八时,召见枢臣,并京外臣工,还苦日不暇给。谕令内监奏事处,每日将本日所进章奏,送至公所,以便随时详细批阅。又因前在军机任内,素知各省与军机处往来电报,皆关机密要政,特谕每日调取军机处全份电报,详细浏览。倘在未臻妥善之处,次日,军机入值时,必再三垂询,指示办法。
这日,召见军机,商议了好些要政,先与军机大臣谈论用人的事,监国道:“现在时事艰难,需才佐治,在朝廷原不惜重禄劝士,破格用人。奈京外各衙门,近来于缕办要政,奏调人员,请加经费,都未能综核名实。有以微员而膺不次之擢,也有以一人而兼多处之差,究竟所荐的未必皆奇特之士,所用的实不免奔竞之人。近年新设衙门,新建省分,往往多坐此弊,冒滥虚么,真是恶习!你们想想可有甚好法子,可以除掉此弊?”奕劻道:“此种恶习,一时断难革除尽净!挽救之法,只有着各部院堂官,各省督抚,嗣后需用人员,不论是奏调,是咨调,均先由吏部切实考核,官阶履历,件件相符,再准发往。那兼差支薪的事,也责由该管长官,切实裁汰。各衙门官员薪费,并着核实厘定,不准漫无限止。如果实心办去,未始不可挽救一二。”监国点头嘉许,随命拟旨实行。张之洞奏道:“修订法律,大臣奏呈的刊案草案,当经宪政编查馆分咨内外各衙门讨论参考。现在学部及直隶、两广、安徽各督抚,先后奏请将中国旧律与新律详慎互校,再行妥订。也经奉旨令修律大臣会同法部详慎斟酌;修改删并,奏明办理。但是上年所颁立宪筹备事宜,新刊律限于本年核定,来年颁布,事关宪政,似不容稍事缓图,恳旨催促修律大臣会同法部迅遵前旨,克日修妥进呈。”监国道:“此事我已再四思维,中国素重纲常,故于干犯名义之条,立法特为严重。现在寰海大通,国际每多交涉,原不宜墨守故常,但只可采彼所长,益我所短。若将数千年圣帝明王兢兢保守的伦常大义,悉数弃掉,那就与修律本旨离的太远了!”张之洞应了两个“是”。随拟上谕稿进呈,监国览过,也就钤章发出,众军机大臣都各签了名。看官,颁布上谕,须由摄政王钤章,军机大臣签名,这是监国以来的新例。监国又命拟旨宣示朝廷一定实行预备立宪,军大臣退值之后,监国传谕召见筹办海军王大臣。一时召人,却是善耆、载泽、铁良、萨镇冰四个,各接仪注见过礼,先询问了几句筹备情形,由萨镇冰一个儿回奏,监国颇为嘉许。随面谕道:“重兴海军,重在宽筹的款,经费既定,其余各事,均可依次设置。其中以常年经费,尤为要著。汝于海军上阅历素深,且于南北洋一切情形,尤为熟习,究竟各省水师与现议海军,如何通并,也应预定,俾将来成立起海军始基来,得免疏虞。务当与肃亲王等悉心筹画,据实奏闻,别负朝廷的倚任!”
筹办海军大臣退后,即召见各部尚书,面谕农工商部尚书道:“各省现设的农务局及农官等,必与农民时相接洽,才能研究地质土宜,以及种植培养灌溉各法,逐渐改良,于农业前途,始得实收效果。那么农务人员,务以朴实为主,绝不容有官场习气,要有了官场习气,小民畏避他都不暇,如何还能够求农事进步呢?嗣后各省农官,如有犯以上情弊的,即当严加惩处!”又谕外务部尚书道:“近来办理外交人员,每以易丛民怨为虑,但果能不损主权,何来訾议?倘一味将就了事,就是百姓不说什么,遗祸也很不小!”召对完毕,天已近午,监国方才命驾回邸。
贤王当国,万象维新,朝野臣民,无不额手称庆。偏偏有一个不识时务的强项总督,谔言惊世,飞电痛陈立宪利弊,并以一官相拼。此臣是谁?原来却是陕甘总督升允。监国大怒,立命军机拟旨道:
前以预备立宪,系奉先朝明谕,朕御极后复行,申谕内外大小臣工,共体此意,翊赞新猷,毋得摭拾浮言,淆乱聪明。乃陕甘总督井允,前奏请来京面陈事宜,当经电谕尽可由折电奏陈,原以新政繁巨,不厌详求,内外大臣如有所见,不妨随时条陈,以资采择。兹提该督奏陈立宪利弊,并即恳请开缺,迹近负气,殊属非是。本应予以严惩,姑念该员外任封圻,尚无大过,着照所请即行开缺。钦此。
时宣统元年五月初六日也。到了五月廿八日,又特定皇帝自为海陆军大元帅之制,特降朱谕道:
前经宪政编查馆奏定宪法大纲,内载“统率陆海军之权,操之自上”等语,已奉先朝旨颁行,朕今钦遵遗训,兹特明白宣示,即依宪法大纲内所载,朕为大清帝国统率陆海军大元帅,并敬符我太祖太宗肇其鸿业亲总六师之制,以振我军人尚武图强之心。并着先行专设军谘处,赞佐朕躬,通筹全国陆海各军事宜,即着贝勒毓朗管理军谘处事务。惟朕现在冲龄典学之时,尚未亲裁大政,所有朕躬亲任大清帝国统率陆海军大元帅之一切权任事宜,于未亲政以前,暂由监国摄政王代理,以合宪法。至一切应如何定拟筹办事宜,即着军谘处随时妥酌奏请施行。将此通谕臣民知之。钦此。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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