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心无愧,走时没带走一两银子,民众赠送代表清官最高荣誉的万民伞。先前 的预言不幸言中,不甘沦丧,民众奋起抵抗,敌人一片鬼哭狼嚎。烈火中,她露出 最后的微笑。振臂呼天,至死心系台湾。
当日本军队根据马关条约来占领台湾时,署理台湾巡抚唐景崧,黑旗军领袖刘 永福,台湾籍土绅丘逢甲,还有林维源等人聚在台北巡抚衙门一起紧急议事。
唐景崧显得很悲观,他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李经方已经在基隆口外的军舰上 与日本人最后签字了。从现在起,台湾不是大清的了,是日本人的了。
林维源大哭起来,大骂李鸿章,李经方父子没一个好东西!什么北洋水师,叫 人家打的稀里哗啦,他们卖国倒卖的痛快。
这时外面传来嘈杂的呐喊声,唐景崧问:“怎么回事?”
有衙役来报:“百姓在抚院门前越聚越多,要出事呀!”
唐景崧说:“走,我们看看去。”
巡抚衙门门前,整个一条街和牌楼前面挤满了人,好多人捶胸顿足大哭,一见 唐景崧出来,纷纷高叫:“大清凭什么把台湾卖给了日本人!” “我们不当亡国 奴!” “唐中丞,领我们打日本人吧!”
番民从外面涌来,为首的正是已经成熟得多的马来诗媛,番民们人人佩带武器。
唐景崧说:“大家不要吵,不要吵。”
刘永福站了出来:“父老乡亲们,我是黑旗军的刘永福,我本来在越南抗击法 国人,朝廷把越南卖了,我现在为什么带兵渡海来到台湾?因为朝廷又把台湾卖了。 不要怕,我们自己拿起武器来保卫家园,我刘永福和你们一起,与台湾共存亡!”
这一下群情激昂起来,呐喊声不绝。
丘逢甲也站出来:“我是台湾苗栗人,我们反对大清朝廷割让台湾,日本人敢 上岸,我们就坚决抗击。大家先放心回去,我们马上会商量个办法出来。”
人群中又爆发出口号声,呐喊声。
巡抚衙门里临时会议又继续开。刘永福说:“大家看到了吧?即使大清官员全 撤离了,台湾百姓也不会甘心沦为亡国之奴,起来干吧。”
丘逢甲说:“唐中丞,你是台湾人民所倚重的靠山,你应当领大家起事。”
唐景崧说,正因为他是大清官员,才不好出面,那会给朝廷带来麻烦。朝廷把 台湾割让了,他不交出来,他会受双重压力,政府训斥他,不支持他,日本人进攻 他,能支撑得了吗?除非大清朝廷宣布废除《马关条约》,他战死在这里,甘心情 愿,不然,不是劳而无功吗?
丘逢甲认为唐中丞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他出了一个主意,让民众自己起来抗日, 这不会给朝廷带来麻烦了吧?打走了日本人,他们再回归大清,事把这想法悄悄告 诉各省大员,求得他们支援,大家看行不行?
林维源第一个支持:“好极了,我赞成。”
刘永福说:“就推举唐中丞领头,马上把各镇兵员换上民军旗号,开赴各口岸 抗日。”
唐景崧说:“我的心情同大家是一样的,既然这么看得起我,我就勉为其难了。”
众人都鼓起掌来。
丘逢甲说:“总得有帅旗吧?”
唐景崧说:“最好旗是蓝地黄虎,虎头向内,尾巴翘起来,虎头冲下。”
“这是什么含义?”林维源问。
唐景崧说,蓝是清宫牌匾的底色,虎是比龙低的,虎永远从龙,且头冲着下, 表示永远心向大清。
刘永福说:“这寓意好。日本人又看不出来。”
大家都说:“好! ” “太好了。”
唐景崧说:“马上发电给曾国荃、张之洞,让各省在枪枝、兵力、给养方面支 援我们。没有内陆支援,我们支持不了多久的。”
林维源忽然缅想长怀地叹道:“有刘大帅在这就好了。”大概人们都有同感, 一时都沉闷下来。
悲壮的台湾民众抗日拉开了序幕,基隆口岸等地枪声、炮声响成一片,日本兵 一登陆,即遭到刘永福所率军队的抗击。日本人万万沒想到会遇到抵抗,被打得晕 头转向。
在淡水,丘逢甲、林维源的军队也在伏击大摇大摆前来”接收”的日本军队。
在台中,马来诗媛的番民军队,夜袭日军驻地,杀得日军狼狈逃窜。
恼羞成怒的日本代表闯进直隶总督衙门抗议。
日军代理公使小村寿太郎气势汹汹地闯进李鸿章的客厅,咆哮道:“你们不讲 信用,为什么不履行《马关条约》条款?为什么我们在台湾遇到了强大的抵抗?”
李鸿章说:“先生所遇到的强大抵抗,肯定不是官军,没打官军旗号吧?如是 百姓不服,我和我的政府已鞭长莫及,得靠贵国去慢慢治理了。”
“我抗议。”小村寿太郎说,”领头抗击日军的就是唐景崧、刘永福、林维源, 他们不是清朝的官员吗?
李鸿章说:“朝廷已发上谕,命令署理台湾巡抚唐景崧以下大小官员十日内撤 出台湾。他们已无官衔,不再代表大清朝廷了。
小村寿太郎说:“可是你们的湖广总督张之洞,还有两广、两江……都在运武 器给台湾,这又作何解释?”
李鸿章说:“我查一查,如有这样的事,我将严办。台湾的事,只好由你们办 了。”
小村寿太郎气哼哼地走了。
眼睛已相当不好的刘铭传从民众那里看到了希望。刘铭传拿着放大镜在看报, 报纸一行大标题映入他的眼帘:台湾民众不甘沦丧,丘逢甲、刘永福拥戴唐景崧奋 起抗日。
刘铭传激动得热泪纵横,大声说:“有希望了,有希望了,刘永福,好样的! 盛蛟!”
几个儿子还有朱丽娅、陈展如都跑了出来,朱丽娅说:“爸爸,你不能看报看 书,更不能激动,你的眼睛快失明了,我可不管了!”她拿纱布给刘铭传拭着眼角。
刘铭传喊刘盛蛟替他拟电报,叫张之洞他们全力支援台湾,他说自己若是倒退 几年,他也会挂帅出征。他想了想,说:“盛蛟,你对台湾熟,你立即筹集给养, 召集旧部,准备渡海作战。”儿子答应一声。
朱丽娅说:“我也去。”
此时台中附近刘永福的军队正与日寇激战。刘永福的队伍里打出来的正是蓝地 黄虎的旗帜。
日本军队敌不过,退向海边,这时,泊在海上的军舰疯狂发炮,刘永福的军队 损伤惨重,不得不向后退。
日寇复又冲杀上来紧追不舍。
刘军的后卫落在后面,全是抬着伤兵的人,行动不便,眼看陷入重围。
刘永福只得带兵再杀回来。一个副将提示他说:“刘将军,再不快撤,有全军 覆没的危险。”
刘永福说:“我怎么忍心把伤兵扔给日本人?”
正在这时,奇迹发生了,副将兴奋得大叫:“你看,日本人退了!”
原来从侧后方杀出一支人马来,前面是骑兵,后面是棍僧,汪小洋领军。火力 很猛,日本人的队伍被拦腰断成两截,首尾不能相接。骑师楔入,大杀大砍,日本 兵鬼哭狼嚎。刘永福说:“真是天兵助我!”大吼一声,”杀啊!”又率他的队伍 旋风般返回,日本兵只有少数人逃回了军舰。
这场混战结束后,刘永福向援军走过去,却发现头领是个黑衣黑甲坐黑马的女 将,她正是出家的陈天仇。
刘永福大为谅叹:“想不到你是女中豪杰,感谢今天来救我。”
陈天仇说,同德同心,不分彼此。
刘永福再三问义士高姓大名,何方人氏?
“我不过是个出家人。”陈天仇不肯报姓名。
刘永福更为谅诧:“出家人也拿起刀枪开了杀戒了?”
又一骑马上来,石超一身和尚打扮,他接话说:“那是因为佛缘太浅,尘缘太 深,六根不净的缘故。”
刘永福大笑起来,问:“先生是何人?”
“法名悟尘,本名叫石超。”石超说。
“好你个石超!”刘永福大声称赞,早听说刘铭传左右有一个谋士,才高八斗 又极清高,把知府的顶戴花翎扎成了稻草人去吓唬乌鸦,奇士!想不到国难当头之 时,这样急公好义!
“你不更是如此吗?”陈天仇说,”你满可以在内陆享福,何必又转战到此。”
刘永福望着陈天仇身后的队伍,说,前几天,日本总督桦山资纪请英国领事来 见他,日本人愿提供军饷三十万并拨战舰运送他的队伍回大陆,他回答说,钱可以 要,不过是买枪炮杀日本人!说罢哈哈大笑!他看上前陈天仇和石超,两个出家人 振臂一呼,居然能拉起这样整齐的队伍,这真叫他惊奇不解。
陈天仇说他们哪有这个感召力,都是刘铭传当年仁政的善果呀。
刘永福问她此话怎讲?
石超指着正飞马驰来的马来诗媛说,这马来诗媛是番民里的女杰,当年刘大帅 以德抚番,使他们有了好日子,今天日本人要占台湾,他们当然要起而自卫。
刘永福不胜感叹:“孔子说苛政猛于虎。孔子没说仁政亲如什么,但我看到了 仁政的好处,也用你们出家人的话吧,是善果。”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台湾民众自发抗日的壮举不能不刺激紫禁城的中枢神经。
已经二十三岁开始亲政的光绪皇帝情绪显得很激动,他说:“我们不能屈从日 本人压力,支持刘永福、丘逢甲他们打嘛,打赢了,我们又可以收回台湾,打不赢 我们并不损失什么。”
西太后说:“他们这是添乱。这好比是,大人把孩子过继给别人了,人家来领 人,孩子自己不干,能行吗?你说说,胳膊能拧过大腿吗?”
李鸿章说,现在日本方面天天抗议,丘逢甲、唐景崧他们打的很猛,日本人实 际接收不了。只有向清政府施压。
光绪斥责他,都是你无能,窝窝囊囊地签了个《马关条约》。
李鸿章说,臣也是割肉一样痛,再不签,日本人还会进攻山东,那,连辽东半 岛也不保了。按他的说法,他卖了台湾是占了便宜。
西太后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对唐景崧他们怎么办好啊?”
李鸿章说:“既然他们自称民军抗日,我们装聋作哑最好,万一他们打胜了, 台湾就又回来了。只不过,日本人在那吃了亏,回过头来找我们出气。”
西太后说:“别叫他们惹事了,叫军机处拟一首旨。唐景崧、刘永福他们不代 表朝廷,咱可对日本人说,我们下旨不好使了。咱们可在上谕里限制上海、广东、 两湖的大员们往台湾运军械、给养。广东听说连兵也派过去了,这叫日本人抓住口 实就不行了。”
李鸿章说:“臣马上要去两广赴任,此事请刘坤一办吧。”
光绪皇帝拿了一迭纸,是一份台湾绅民向中外各界发布的文告。文告说,驱逐 日寇之后再请命中朝,台湾实为中国之一体,血肉相连,他们今天奋起抗日,是要 抗拒日本,使台湾仍能成为祖国之血肉一体。光绪念到此处,眼中含泪,激动地说 :“台湾是大清的孩子,我们忍心把孩子扔给虎狼吗? ”
西太后大为不悦,站起来拂袖而去:“皇上已经亲政了,我是多此一举,你看 着办吧。”
一下子又陷入了尴尬的僵局。
这已是一八九五年的十月十八日,刘永福和马来诗媛、陈天仇、石超、汪小洋 等人站在平安炮台上向下望去,日军正在云集,准备攻城。
刘永福问各路现在准备的怎么样了?
谁都明白目前处境的险恶,陈天仇说:“只能背水一战了。”
自从唐景崧借着雅打商船跑回大陆后,他们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各省得到 了朝廷的旨意,也陆续断了对台湾民众抗日军的资助。
马来诗媛说:“可恨西太后那老太婆,我们抗日,你干嘛不让各省接济我们呀!”
石超说:“此城危如累卵,旦夕要破,我们惟一的选择是与城共存亡。不过刘 将军,你是有用之人,你退回大陆云吧……”
刘永福说:“我为什么苟且偷生!两江张之洞,两广李鸿章,北洋大臣刘坤一, 我都去求助了,惟张之洞派人来支持了一下,别人都指不上,内地诸公误我,我误 台湾人民啊!”说罢泪如雨下。
这时攻城的炮声响了,日军呀呀叫着开始集团冲锋。
平安城上的中国士兵在抵抗。但很快没有子弹了,他们把大团蘸了煤油的被子、 棉絮点上火掷下城去,日本兵被烧得满地打滚,暂时退下去了。
士兵们躺在城墙上无力地喘着,提来一锅稀饭,陈天仇舀了一勺子,只有几个 米粒。她扔下勺子叹了口气。有几个士兵来舀汤喝,个个走路直打晃,他们三天没 吃一顿饱饭了。
陈天仇也一阵阵眩晕,对石超、汪小洋说:“不用日寇进攻,我们也都会饿死 的。”她找了一段女墙坐下来,石超也坐了下来。
陈天仇问他:“你还想回寺庙里去吗?”
石超无力地笑了:“其实,你我都明白,佛门并不是归宿,你我的佛缘都太浅 啊。”
陈天仇凄伤地笑了。
汪小洋已经受伤,浑身血迹,他倚在女墙上说:“我们回去,也没有安身立命 的庙宇了,师傅说了,一旦日本人上岛,他就点着庙宇,与定国寺一起化为灰烬。”
二人默然。
汪小洋渐渐气逆,终于歪了一下头,死去。
通元上人说到做到,日兵正在基隆港登陆那天,他站到了山岩上的定国寺山门 前,老态龙钟的通元上人耳畔是山风和钟鼓之声,他十分安静地向几个小沙弥点点 头。
几个小沙弥将火把扔进了大殿。
顿时烈火熊熊,火蟒狂舞,哔剥作响。
通元上人从容地向火海走去,一步步溶入了烈火中。
平安炮台的枪声又密集起来。陈天仇和石超都转身冲外,举枪向下射击,石超 只打了两发,不打了。
陈天仇问他怎么不打了?
“这最后一颗,不留给自己吗?”石超说。
陈天仇说他比自己聪明,她早都打光了。她问两个人能不能共用这一颗呢?
石超说:“那要抱得紧紧的才行吧?”
陈天仇说:“那就这样吧。”
城门口喊声大作,日军已突破城门涌进来,城上的士兵大多战死,活着的拿起 大刀与敌人搏斗。
石超紧紧地抱住陈天仇,手枪抵住了她的后背,说:“你后悔吗?”陈天仇轻 轻摇了摇头,石超说:“你再笑一次吧,今生最后一次了。”
陈天仇的泪水挂在睫毛上,她真的露出了平生第一次灿烂的笑容,凄绝的灿烂。
枪声沉闷,两个人相拥着倒在女墙旁。这时马来诗媛正策马而来,高叫着: “别怕,我来救你们来了……”然而她看到的是令她泪出痛肠的惨烈一幕。
一直盼着台湾消息的刘铭传这几天寝食难安。
虢季子白盘放在新建的盘亭里,熠熠生辉。刘铭传坐在盘亭里,享受着太阳温 暖的光束。他的眼睛几近失明了,蜀花在给他念一封信,是李鸿章写来的:“我签 马关签约,割让台湾,实有不得已之苦衷,但足下锐意经营台湾多年,也并不白干, 日本人占了后会继承你的功业不废,这多少是个安慰,使仁兄多年淬厉的政绩,也 将永保不灭,请安心养病……”
刘铭传突然吼起来:“别念了!”
蜀花吓了一跳,刘铭传摸索着夺过信纸,扯得粉碎,一松手,让它飞散而去, 他大声骂道:“无耻之尤!”
蜀花问:“这真不像是李鸿章李大人写的信,好像日本人占了台湾更有功了。”
刘铭传说:“我……从此跟他断交了,断交了……”
蜀花见他流出了痛苦的泪水。
一阵脚步声响近,刘铭传问:“是展如吗?”
陈展如说:“是我。”声音是哽咽的。
“你怎么了?”他问,陈展如不语。
“是不是盛蛟,朱丽娅他们……”刘铭传站了起来,摸索着要往前走,”你不 能瞒我呀!”
“告诉你,你可要挺住啊。”陈展如说,盛蛟他们还没来得及渡海,台湾就全 部陷落了,就在七天前,九月二号。
“人呢?人呢?”刘铭传颓然坐下,一阵阵气逆。
陈展如说,陈天仇、石超双双自杀了,马来诗媛不知所终,刘永福好歹登上德 国船回到了厦门,台湾完了。
刘铭传抖抖地站起来,泪流满面,他叫人摆香案。
香案摆在了院中,供桌上香烟萦绕,正面供奉着石超、陈天仇、刘朝带的神主。
刘铭传被刘盛蛟扶着来到案前。他忽然甩开儿子,张着迷离的双眼,凄怆地问 :“台湾在哪?哪是东面?哪边是大海?”
陈展如和刘盛蛟左右扶着他转了九十度,陈展如说:“你现在面向着台湾海峡 了。”
刘铭传又一次从他们的扶掖下挣脱出来,他耳畔是巨大的海涛轰鸣声。还有海 鸥嘹唳的叫声。他忽然举臂呼天,苍凉凄厉地大叫一声:“苍天啊,我的台湾啊!” 话音刚落,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然后像一座巨塔一样轰然倒下。
遥远的,令人心灵震颤的乐声飘过天空,像是安魂曲,又像飓风、海啸般的背 景音乐震撼人心地回荡着、震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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