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释放杀自已的刺客,也需要胆魄。可惜刺客声称她会再来取他的人头,谁会 有如此雅量?无奈和尚和谋士都劝他放人,即便真的是纵虎归山,也只好认了。三 百棍僧为国出征,却又声称不为朝廷服务,这令人耳目一新。
当刘铭传突然出现在陈天仇面前时,因为出乎意料,她怔了一下,才又逐渐恢 复平静。为了显示威严,刘铭传倒背着手,凌厉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半晌不出声。
倒是陈天仇先发制人了:“用不着这样看我。要杀要剐听便,我是你的阶下囚。”
刘铭传说:“你以为你能活吗?你行刺朝廷命官,罪大了。”
“杀不了你,是天不保佑我。”陈天仇说,“有罪的不是我,你是两手沾满了 鲜血的刽子手!你自己睡不着觉的时候算算看,你杀过多少人!你倒来说我有罪。”
刘铭传说:“到了这一步你还嘴硬!”
陈天仇说:“你如果正大光明,你应当把我送到官府去定罪,我愿意大张旗鼓 地去伏法受死,而不是在你的刘老圩。”
刘铭传说:“我若不准呢?”
“那是因为你心中有鬼!”陈天仇说,“你怕我在刑场上把你的丑行传扬出去。”
刘铭传申明,战场上杀人并不是谋杀,他也从不讳言。只是陈天仇的出现,他 很难过,一夜没睡……
陈天仇揶揄道:“是吓的吧?”
刘铭传苦笑,战场上九死一生,什么险情没遇到过?说他是被陈天仇吓的,未 免夸张,只是心里不好过。他万万想不到她是太平天国护王之女,尽管那是战争, 他心里总是不安的。
“不要拣好听的说了。”陈天仇并不因为他说了软话而被他打动,她说自己现 在手无寸铁,陷在他的牢中,对他没有半点威胁,他也用不着说这些壮胆。
刘铭传在磨坊里走动着说,人的一生,荣与辱、富贵与贫贱,往往是一念之差。 她可能根本不信,他当年差一点当了太平军,如果当了,也许就杀不着她的父亲了。
陈天仇像听天书一样怔怔地望着他。
刘铭传说的倒是实话。在乱世起兵时,家乡刘、张、周、唐四个寨子的头头, 在周公山马跑寺歃血为盟,决定大干一场。但却不知该投奔谁,那时太平天国的陈 玉成大军正好席卷安徽,声势浩大。他们就议定投靠他去建功立业。在焚香祭礼那 天,本来晴空万里,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狂风,飞沙走石,哗啦啦一声把旗竿连根 折断了。刘铭传的侄子,也是他的私塾老师刘盛藻就说:这是天不助我,投太平军 必不吉利。当时又正值天京城里太平天国杨韦内讧,他们就改了主意,去投了与太 平天国为敌的李鸿章,成了太平天国的生死对头,他能不感慨吗?人生往往取决于 一念之差,就这么怪!
陈天仇并不买帐:“你讲这些,是想让我不恨你,对不对?你想说,你差一点 就是和我父亲一样的人。”
“这倒不是。”刘铭传只是说,他说的是实话。人一生下来,奔的是什么?谁 不求荣华富贵?他想投太平军也好,投官军也罢,也都求的是封妻荫子。除了这些, 大丈夫一生一世,总不能白活一回,为国家干一点事,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啊!
“你不要在这念道德经了。”陈天仇说,在她眼里,刘铭传就是她的仇人,这 么多年来她一直想追杀的人。
刘铭传念她一片孝心,一片为父伸冤之情,假如他不追究她,放了她呢?他问 陈天仇会怎样?
这大出陈天仇意外,她愣了一下,马上说:“你会这么大度吗?是刘朝带求你 这么做的?”
“是他。”刘铭传走到门口,叫来刘广,刘广递上一个包裹,一个信封。
刘铭传告诉她,这是一包衣服,这信封里有一千两银子的银票,允许她远走高 飞,从此他们的恩怨一笔购销了。
她没有接,冷静一下自己,说:“你以为这样大度会感动我,是不是?你以为 你这样做,良心就不再受谴责了是不是?”
刘铭传说:“我做到仁至义尽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你真的放我走吗?”她咄咄逼人地直视他。
“大丈夫办事,岂有戏言?”刘铭传说。
“你不后悔吗?”陈天仇说,“我也是明人不做暗事。你的银子我不要。我告 诉你,你放了我,就等于又给了我一次报仇雪恨的机会,明年,也许后年,我还会 再来取你人头的,什么时候你的人头供到了我父亲的灵牌前,我才能罢手。”
一席话惊得刘铭传连连后退,倒吸一口凉气,覚得自己低估了这美丽而又不可 理喻的姑娘。
陈天仇说:“后悔了吧?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不说,我可要走人了。”说罢 大步趋出。
但毕乃尔、刘广和陈展如在磨坊外靣拦住了她。陈天仇说:“是你家老爷要放 我的呀!”
陈展如说:“你太猖狂、太过份了。现在,就是老爷发慈悲放你,我们也断不 允,你行刺未遂,不求你认罪,总不该这样恩将仇报吧?为了日后的安宁,也不能 放你。”
刘铭传还要说什么,陈展如已下令关紧了牢门。陈天仇冷笑不止。
刘铭传显得很气恼,坐在太师椅里生闷气,他本以为自己的大度会赢得陈天仇 的良心,会化干戈为玉帛,没想到她竟如此固执。
陈展如有理了,她早就说放不得,放了人,等于纵虎归山,怎么样?人家非但 并不领情,过后还要来杀人报仇,这好人做得吗?。
程夫人一向是菩萨心肠,吃斋念佛惯了,她主张好好劝劝她,少结怨,多积善。 杀人不过头点地,放她一回,庞是从前有过,也将功补过了呀。
陈展如认定她是个吃了秤砣铁了心的人,只有一条路,解往官府了。几个人正 争不出个里表的当儿,长子刘盛芬走进来禀报说,又出蹊跷事了,吊桥外来了个怪 人,口口声声要见省三兄,让他出名片,他说,名片都是势利场的玩艺儿,他却现 写了一张帖子。
刘铭传看那帖子,一张不伦不类的破纸片,不写姓名,只写拜会省三兄五个字, 潦潦草草,十分荒唐,他皱皱眉头,问是个什么样的人。别人都说不是狂人就是疯 子,主张轰出去。刘铭传却不准唐突,有些高人,真人不露相,得罪不得的。
程夫人也说,口气大的,狂的一般都有本事,这老先生也一定不差。
不料,盛芬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他说这个人嘴巴上连根毛也没有,小白脸子, 最多二十岁。
说得家人都哈哈大笑了,陈展如说,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叫老爷为省三兄? 不是个疯子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别理他,老爷没功夫见他。
刘盛芬转身要出去时,刘铭传却叫住了他:“等等。你去请这狂小子进来,说 不定是有来头的。”
儿子答应了一声。赶往吊桥后面的三座门楼。
左面的小门楼缓缓开启,刘盛芬引领着的来宾正是李鸿章幕中的食客石超。他 二人从吊桥上走过来。但石超在门楼前停住了步,不肯进门。
“请!”刘盛芬伸手示意。
石超说:“你家老爷太没分寸,为什么不开启中门迎客?却让我走狗洞子?春 秋时宴子使楚,他就说过,使狗国者从狗门入,难道刘老圩是狗圩不成?”
跟在后面的毕乃尔气不过,顶撞道:“你这人太没道理,这也是人走的门,平 时没有重大节日,没有高贵客人到,是向来不开中门的。”
“这话说对了。”石超说:“我不是令你刘老圩篷筚生辉的贵人吗?”
毕乃尔看看刘盛芬,二人哭笑不得。
石超仰头看门上的对联,念出声来:“解甲归田乐,清明旧垒闲,这叫什么楹 联?不通,李鸿章说你们刘大人文采飞扬,我看不出来,刘铭传把自己的家弄成一 个营垒模样,有什么清明可言?”
正在大家拿他没办法时,刘铭传从远处缓缓走来,接上话说这位仁兄说得对, 自己本是行伍出身,粗通文墨而已,还请指教。毕乃尔不明白刘铭传干嘛对这么一 个黄毛小子礼贤下士。
石超用居高临下的眼神打量他几眼,问:“这位说话的显然就是省三兄了?”
周围的下人都捂着嘴乐。刘铭传还好,忍住乐双手抱拳说:“在下正是刘铭传。 不知足下尊姓大名?”
石超说,在下石超,石破天惊的石,超然物外的超。
刘铭传说:“这么一解,先生的名字果然不凡。我听说,先生不肯走偏门,以 为是狗门?”
“我当然要走中门。”石超说。
没想到刘铭传这么有耐性,挥挥手,命令立即开启中门,燃放爆竹迎贵客!
刘盛芬虽发愣,仍跑去执行。不一会儿,中门吱吱嘎嘎地开启,家丁们同时燃 起了一挂挂鞭炮。
石超在刘铭传陪同下,在花炮的硝烟中昂首从中门步入,底下的人有的窃笑, 有的吐唾沫。
走了几步,石超突然提议不妨登到高处,比如碉堡上看看风景如何?
刘铭传少有的好兴致,他说:“悉听尊便。”
于是陪他沿圩墙下的石台阶拾级而上。
他们登到了碉堡平台上。
山风习习吹来,碉堡上旗帜飘飘,从这里望过去,大潜山像巨龙横亘远方,金 水河曲折而来,穿圩而过,大地莽莽苍苍,尽收眼底。
刘铭传说:“你从中堂那里来,必有使命。”
“谢谢先生把我一个黄毛小子抬举了半天,看来国家有事,选对了栋梁之材。” 石超忽然转而严肃起来,起身面南而立,朗声道:“有旨意,在籍提督刘铭传听旨。”
刘铭传怔了一下,忙伏在地上说:“臣刘铭传接旨。”
石超把早已带在身上的上谕拿出来,朗声宣读道:“前直隶提督刘铭传统兵有 年,威望素著。前患目疾,谅已就痊。现值时事艰难,需才孔亟,著李鸿章传知该 提督即行来京陛见,以资任使。”
念毕,刘铭传说了句“谢皇上,”掸掸袖子爬了起来。心里想,幸亏没有慢待 这狂人,否则会误了大事。
石超说:“我说的没错吧?这里还有李中堂一封信,也请过目。”
在刘铭传看信的当儿,石超告诉他,启用先生的奏议最初由总理衙门大臣周家 楣提出,是奕劻的点子,后来由军机大臣阎敬铭上折子,周家楣同李中堂的私交是 尽人皆知的,所以,朝中上下都知道背后是李中堂的主意。
刘铭传点点头,快看完信时,突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石超问:“你笑什么?”
原来李鸿章信的末尾处特地提了石超几笔,说得很有趣,李鸿章说,至于持信 人石某人,就不必叫他回来了,我已腻烦了他的狂傲,放在你那里正合适,狂傲对 狂傲……
两个人不禁抚掌大笑。
刘铭传反复看了几遍信,他从中堂大人信中流露的情绪看,李鸿章浪有点犯难 的样子。他以目视石超,是在求证。
石超认为,这次的甲申易枢之变,把洋务派领袖恭亲王奕訢都撤了职,李中堂 背后的奥援没有了,能不震动?李鸿章有难言之隐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刘铭传问起李中堂在天津同法国代表谈判的事,不知朝廷怎么个看法?
石超哂笑,他说李中堂是病急乱投医呀!那个福禄诺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法 国舰队的一个舰长而已,他有什么权利代表法兰西?可李中堂也把这小子当成真菩 萨拜,跟他订了个什么《天津李福简约》。好在这事黄了,皇太后不买帐。
刘铭传沉吟着,他知道福祿诺其人。他曾经帮助李中堂制定过北洋水师章程, 与李中堂有点交情,这条约不伤国体尚可,一旦有闪失,岂不成了一件荒唐的事?
石超形容李中堂是两手捧刺猬,又想打,又怕打。
刘铭传不明白,既不想打,那又何必力荐他刘铭传出山抗法?
这其中的奥妙,石超让他老兄自己揣摩吧。现在主战的可是号称‘太上军机’ 的醇亲王啊,不是恭亲王时代了。
刘铭传说:“朝廷未必想到我,我明白,是李中堂看顾我,给我一个机会。”
“还真不是那么回事,”石超道,“李中堂虽也认为你挂帅为最理想,可认真 说来,他不愿你去。”
“为什么?”刘铭传说。
石超说,第一他不懂水师水战,第二,他的部下老铭字营早已拆得七零八落, 失去昔日雄风。怕他勉为其难,打不好,反丢了从前的名声。
刘铭传也不得不承认。是呀,天津、广西、广东、越南,他的旧部到处都有, 或三、五营,或五、六营,已经不是当年声势了。
石超分析,更主要的是法国人船坚炮利,我们是较量过的,万一打不赢,说是 万一,李中堂认为肯定打不过。最后就会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那就真不如老守 田园了。
“李中堂未免过于悲观了。”刘铭传说,“他虽是为我好,我也不能苟同。难 道自己打不过敌人就把国土拱手相让吗?”
石超乐了:“果然,果然!”
“什么果然?”刘铭传问。
“你这几句话,送我上路那天,李中堂先替你说出来了,他说,泼冷水对刘铭 传来说是没有用处的。”石超说。
刘铭传只要上任,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认为,台湾自郑成功从荷兰人手中 收复后,就没有很好经营过,早该设省,它虽孤悬海外,却是东南六省之屏障。如 果法国人占了台湾,东南半壁江山就永无宁日了。
石超承认他说得对。石超称李中堂很有趣,他对洋人一向软弱,却又希望刘铭 传强硬。
刘铭传认为“必须强固台湾,即使法国人不来,也该好好经营,台湾太重要了。
石超说:“这么说,大人已决定出山了?”
刘铭传说:“上谕岂可违?”
石超大笑:“我和李中堂都有过担心的,你对朝廷有气,朝廷也确实不公,这 种时候又想到了你,你能不能答应不敢保证,这是朝廷没有直接给你下旨,却转李 中堂之手的缘故,想不到你这样深明大义,中国还有救。”
“你太言过其实了。”刘铭传说。
“什么时候动身?”石超问。
“有些杂事处理一下,尽快启程。”刘铭传说,“今后先生当在左右为我谋划。”
“你真信我有什么管仲、乐毅之才呀!”
“看看,别人不捧你,你自己吹,”刘铭传说,“别人看重你,你又拉松套。” 两个人都乐。
石超说:“听说你有一件宝,外人看一眼都不行?”
“你指虢季子白盘吧。明天请你去看。”刘铭传说自己孤陋寡闻,也许错把瓦 盆当了金盆。
盘亭地库里指点白盘铭文的石超一直在想着救陈天仇的事。他完全不顾语言环 境,突然问刘铭传,石磨房里的陈天仇,大帅想怎么处置她?
刘铭传一惊:“先生才来,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石超说:“你先回答我之所问。”
“你既然知道了,我也没必要瞒你。”刘铭传说,“你不是提到了常州护王府 吗?陈天仇便是长毛护王陈坤书的女儿,她潜入刘老圩,就是来对我行刺,为父报 仇的。”
“听说你当时夺到了短枪,满可以一枪击毙她,你却手软了,”石超问他这是 何故?
“我也说不清。”刘铭传莫名其妙地有点沮丧。
“我知道。”石超替他道出了隐表,如果她是个一脸横肉的莽汉,刘铭传会手 下留情吗?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本来手无缚鸡之力……让这样的人在自己手里香 消玉殒,那也是需要非凡勇气的。
“也许是。”刘铭传说,也许,她为父报仇心切,总不同于强盗。
“大帅是个仁慈的人。”石超趁机说,既如此,好事做到底,何不放了她?
“好事也难做,好人也难做呀!”刘铭传的手拍打着白盘,说,何尝没想到过 放她,她竟然不说一声谢,不谢倒也罢了,居然声称,只要有机会还会来杀他刘铭 传。他的心就是可以包容天地,也不能宽大到这种地步吧?换了他石超,你会放她 吗?
“我也不会,”石超只能顺着他说,非但不能,甚至可能在盛怒之下一刀剁了 她。
“你会这样?”刘铭传有点吃惊。
“我是凡夫俗子,当然可能,”石超说,“你就不同了,大人不见小人怪。”
“你别恭维了,”刘铭传这几日正为此事恼火,他进京前总得有个了断,或送 官,或者……
“或者杀了她?”石超迅速接了这句。
“啊,不不,要杀就不等今日了。”刘铭传转而向石超求教,相信石超一定有 好主意教他。
“我没有。”石超说。
“你没有,不会来问我,招惹是非。”刘铭传这样固执地坚信。
看看水到渠成了,石超这才建议刘铭传放了她,并且大张旗鼓地放,让六安、 庐州的人,无论官民农商,家喻户晓。
刘铭传不理解,这是惟恐我刘家的家丑不外扬啊?
“这不是扬丑,是扬善。”石超说,让天下人知道,刘家是怎样以德报怨,对 待刺客都这样宽容,对别人更不用说了。
“名声是好听了,可陈天仇再回来杀我怎么办?”刘铭传说,“我总不能拿脑 袋猎取美名吧?”
“人心都是肉长的。”石超说,时下陈天仇正处在理智丧失时,言语孟浪唐突, 是自然的,你真放了她,她心里会不感动?何况,她真来杀你,也很费周折呢,刘 家人都认得她,她有下手的机会吗?
刘铭传没立刻应允,也没反对,但动摇了是不容置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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