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李毓昌和林若兰的来往就日渐多了起来。只要有了空闲,他就跑到那林氏宅院中去找她。找得久了,林宅的仆从们也都认识他了,便由着他在宅院内四处走动。他当然不会四处乱走,他每次去的总是她的闺房。好就好在林太富对此几乎从不过问,他不仅热情地欢迎李毓昌到宅院里来玩耍,他甚至还鼓励自己的女儿跟着李毓昌走出宅院,到更广阔的地方去游乐。一个富甲一方的大财主,在当时能做到这种地步,也当真是难能可贵了。而对李毓昌的叔叔李太清来说,自己的侄儿能攀上林若兰这根高枝,连高兴都来不及,当然就更不会无端去干涉了,只时不时地,在侄儿的耳边告诫着,不要因男女情事而荒疏了学业。因此,李毓昌和林若兰之间的感情,便自自然然又非常迅速地向前发展了。大概也只有半年的光阴吧,俩人的关系就几乎达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
嘉庆四年,二十二岁的李毓昌和十八岁的林若兰成了亲。李毓昌又经寒窗苦读,一举中第,考取了进士。
在江苏省江宁城的南部,有一个地方,唤作聚宝山。说是山,其实是一个集镇,是文人云集、官宅栉比的地方。这里北倚镇淮桥,南临长干桥,又紧贴着通往北城的聚宝门,交通很是方便,景色也十分的秀丽,所以有不少闲官散吏都居住在这里。但由于居住者官阶不同,贫富很是悬殊,所以这儿的房屋也华陋不均,从高处俯瞰,会给人一种不谐调的感觉。聚宝门外的深巷中有一所十分简陋的平房,门楼已显颓败,朱漆的大门其色泽也已剥落,三间并不高大的北房,两丈见方的院落,虽嫌陈旧,却收拾得十分干净利落。北房门槛上,贴着一幅笔力遒劲的对联,上联是“淡泊以明志”,下联是“宁静以致远”,表现出主人清雅廉俭的品德,这主人便是新委候进士李毓昌的住宅。李毓昌虽已是三十又二年纪,但眉清目秀的模样依然如故,且仪态中处处透出一种风雅之姿。他是本年春闱中的进士,吏部以他成绩优良特委江苏礼仪之邦候用。由于上任期紧迫,他连老家即墨也没有来得及回,就带着李祥、顾祥和马连升三个仆从赶到了江宁。他六月在巡抚衙门报了到,不久就逢黄河水患,道路阻隔,也无法把妻子林若兰和叔叔李太清接来同住。算算到江宁已有两个月了,却还没有接到委任令,李毓昌不觉有些烦躁。这天清晨,他起身在院子里踱了一会儿步,感到没什么趣味,便走进书屋临窗而坐,翻阅一部新买来的《临中先生文集》。正读得有些兴趣,见家人李祥和马连升喜滋滋地走了进来道:“老爷,小的们给你道喜来了。”李毓昌抬起头来有些诧异地问道:“这喜从何来?”李祥把一道总督府的大公文信札递给了李毓昌道:“总督大人要您即刻前往总督衙门议事。”李毓昌心中一动,忙着扫了信札一眼,果然是总督铁保大人传见。他不敢稍有拖延,连忙分付李祥去雇一乘轿子,自己换上官服前往总督府。路程不很远,一会儿工夫,李毓昌便走进了总督府行,接着,就被引到了府行的东花厅。厅内,正坐着那个两江总督铁保大人。往日,铁保接见下属都是在签押房,而在东花厅接见一个新委候进士,这还是第一次。从中也可看出铁保对李毓昌的器重。待李毓昌坐定后,铁保也没有什么寒喧,开门见山地就问道:“目前黄河水患严重,黎民百姓涂炭,但朝廷救济银两却屡屡被贪官污吏克扣。万岁震怒,要严惩贪污克扣之人,然而贪官污吏弄虚作假,帐目之中难见破绽,你看可有什么办法寻丝觅迹,查获赃证吗?”李毓昌听罢微微一笑道:“卑职初人仕途,阅历不深,但淮安水患以来,倒也留意观察。那些地方贪官借灾情中饱私囊,无非是两种办法,一种是夸大灾情,谎报受灾人数,从中冒领赈银,一种是削减实发数目,进而克扣百姓。这两种办法从帐面上都难以发现破绽,但只要到灾区去核对一下,漏洞立刻就会出现。所以要查明谁贪谁廉并不需要费很大周折。”铁保心中暗暗称是,但表面上并不露声色,而是梳理着胡须道:“只是贪官既要贪污,必然会对百姓百般监视,核查人员想从百姓嘴里探出实情,也并非易事。”李毓昌答道:“俗话说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贪官污吏大失人心,只要核查人员能下到百姓中去,破绽是终究会被查出来的。”铁保点了点头,把手从胡须上拿开,面色突然庄重起来问道:“本总督若委派你去监赈灾民,你将以何为之?”李毓昌表情也变得异常严肃,答道:“拯民于水火,嫉恶当如仇。”铁保又道:“如果贪官以巨资贿赂于你,如何?”李毓昌答道:“卑职当以法置贪官于不义之地。”铁保重重地道:“你不怕那些贪官污吏们对你下毒手吗?”李毓昌也沉甸甸地回道:“岳武穆有言,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怕死。卑职身负国家重任,何惜以一死救济苍生!”铁保拍掌叫道:“好!本督就命你为监察大员,前往山阳县视察赈银发放情况。你务要竭尽全力,保证民有所得!”李毓昌应道:“卑职遵命!”铁保“哈哈”一笑,用手拍着李毓昌的肩膀道:“毓昌,本督把山阳的灾民可就全交给你了。”李毓昌斩钉截铁地道:“卑职绝不辱总督之命!”言罢,李毓昌就别过总督大人,办好一应手续,带着李祥等三个家人,马不停蹄地奔向山阳县境。
却说那山阳县城里,这几天显得分外热闹,为迎接省里派来的查赈委员,县令王伸汉亲自布置,在县城内搭了三座彩色牌楼,县衙前披红挂绿。小小的县城张灯结彩,一派洋洋喜气,使人走进县城后会误以为这里逢到了什么国家喜庆大典,而把数万灾民阵饥号寒的现实忘得一干二净。王仲汉还派出了两批精干的差役,在察赈委员的来路上设下接官亭,准备了八抬大轿,恭候察赈大员。然而,王伸汉没有料到的是,第二批救济银九万余两如期解到,那察赈大员却杳无音讯。王伸汉纳闷了,那李毓昌会到哪儿去呢?三天之后,王伸汉才接到灾区里正们的报告,那察赈委员李毓昌,并没有到县里落脚,而是直接到灾区去了。王伸汉一时有些慌乱起来,暂且搁下不提。再说黄水横流的山阳灾区,灾民们已经断粮四天了。由于大水迟迟不退,凡是高岗处都挤满了无家可归的老百姓。他们衣不遮体,面色蜡黄,三五成群横躺竖卧,似乎连挣扎的能力也失去了。在被大水赶出家园的前几天,他们还能看到官府里的一些差役,有时甚至会发现一位县尉类的小吏来灾区登记机民人数,里长们也曾带人送来一些救济粮和衣物。但是由于救济物资太少,常常被一抢而空。后来改为施粥,每天早晨可往指定地点排队领取一碗稀粥,几天后粥越来越稀,直到变成米汤。最近,连米汤也没有了。大人们还可以不声不响地忍饥待救,而那些可怜的儿童却饿得不断哭叫。不久,有的老人和儿童开始被活活饿死了。一些强壮的男人也禁不住饥饿的威胁,撇开父母妻子,前去寻找生路了。走不了的,就只有蜷缩在一块块的高地上,等待着死亡。李毓昌率领着家人李祥、顾祥及马连升三人,在灾区连续转了三天,忍受着饥饿,脚踏着泥泞,亲自到一间间的破席棚子中去抚恤百姓,同时详细地记录受灾的人数,了解损失情况以及山阳县放赈情况。灾民们沉痛地陈述了他们的不幸,并异口同声地咒骂县令王伸汉,说他把大批赈济银两都装进了自己的腰包,只用几碗米汤一样的稀粥来应付灾民。李毓昌并不绝对轻信这些议论,却认真地把施舍的物资和救济粥都折合成银两数,对整个灾区的人数、救济品发放的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这一天,李毓昌在自己栖身的破席棚里,正借着昏暗的烛光审阅着几名乡正里长送来的告发王伸汉贪赃枉法的信件。短短的几天里,他收到的这类信件已达几十封了。他正看得投入呢,却见随同前来的李祥等三个仆人,一头钻了进来。还未等李毓昌开口询问,李祥就先言道:“老爷,小的们来向您辞行!”李毓昌惊异地望着这三个仆人,不知他们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来。见主人疑惑不解,顾祥又抢上前一步带着怒气道:“小的们跟随老爷,虽没敢指望升官发财,却也盼着能来山阳县在人前人后荣耀一番。谁知老爷放着县城不去,偏偏往这黄水坑里钻。小的们几天吃不上一顿饱饭,睡不了一个安稳觉,实在吃不消了,只好告辞另奉他人……”李毓昌听罢不觉一阵恼怒,沉下脸来,异常严肃地道:“李某奉总督均令,来山阳察赈,只知为处在饥寒境地的百姓办一点好事,从未想过什么出人头地荣耀一番。如今山阳灾民正处水深火热之中,贪官污吏却乘机从中克扣救济银,使千百万百姓灾上加灾,你们难道竟无动于衷?老实告诉你们,跟随李某当差只能是苦差事,即使是到了山阳县城,你们也休想狐假虎威、趾高气扬。如果你们后悔,可以现在就走。”说完用锐利的目光扫视了三个仆人一眼,又把头埋到信件堆里去了。那李祥、顾祥及马连升三人,本是想用辞行来要挟李毓昌,并没有真要离去的意思,他们知道省里来的察赈委员,在小小的山阳县地位是何等尊贵,哪里肯放过这个出头露面大捞一把的机会?于是,马连升假装被李毓昌的话感动了,陪着笑说道:“老爷教诲有理。小的们实在是一时湖涂,从今后一心跟随老爷,不管多苦多累,绝不再有怨言。”但李毓昌严肃的神态并没有什么缓和,且又带着几分威严道:“如果你们不想走,我也要把话讲明,对你们要约法三章。第一,到了山阳县,只准你们替我料理私事,不得擅自插手公事。第二,不准与山阳县的衙役官住单独接触。第三,不准私收山阳县任何人的半分银子。这三知,如果犯了其中的一条,我就要将你们送交有司衙门审理,听清楚了没有?”李祥等三人听到李毓昌这样说,不觉面面相觑,心里顿然感到了一阵失望,但表面上仍然唯唯诺诺,表示愿意听从老爷吩咐。李毓昌这才把面色放得平和了一些,言道:“这几天东奔西跑地,你们也确实十分疲倦。且去休息吧,明天早晨收拾行装,起身去县城。”李祥等三人赶紧应声“是”,慌慌忙忙地辞别主人,钻进另一间席棚睡觉去了。
山阳县令王伸汉这几天被李毓昌搞得神魂不宁。他在县城里张灯结彩迎候李毓昌,而李毓昌却直接去了乡里,等派出几路人去乡里迎接时,李毓昌又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县城。最可笑的是,王伸汉天天喊着接省里来的委员,全县衙住几乎都怀着小心谨慎的心情,等候着李委员光临,而李毓昌来到县衙门前时,却差点被看门的衙役赶走。那一天,李毓昌领着李祥等仆人,一路风尘地来到了县衙门前。李祥过去对看门的衙役道:“烦请禀报县令大人,说我们要见他。”那衙役看看李毓昌等人,一个个衣冠不整、面容憔悴,便误以为他们是饥民,于是就把驴脸一拉道:“吠!你们的胆子也忒大,想见县令老爷。县令老爷是你们这些刁民随便可以见的吗?还不快给我滚!”李毓昌的心头正翻滚着灾民们忍饥挨饿的惨象,见状便气道:“一个小小看门衙役,竟也如此蛮横,当真是无法无天了!”那衙役闻言大怒,掏出一条铁链子就冲向李毓昌,口中叫道:“他妈的,你这个刁民,竟敢跟老子顶撞,看老子不锁了你把你押入大牢……”顾祥连忙喝道:“尔等不得无礼!这位便是总督大人派来的察赈委员李毓昌李大人!”看门衙役一听,即刻吓得屁滚尿流,扔下铁链,跪在地上不住地向李毓昌叩头道:“小人有眼无珠,请大人恕罪……”李毓昌不屑与这类势利小人动怒,只冷哼一声便阔步走入县衙。王伸汉得知此事后,大发雷霆,当即下令将那个看门衙役重打二十大板,并赶出衙门。如果说这么一个小小的插曲令王伸汉很是有点不安的话,那以后的事就更是叫他不安了。李毓昌根本就没听他的任何口头汇报,而是在到达县衙的当天,就下令把全部赈济帐目调齐送审。对此,王伸汉却也不惧。因为这套帐目完全是他一手伪造的,帐面数额可以说是点水不漏,谅李毓昌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谁知第二天一早,李毓昌就派管家李祥来县衙,要立即调取灾区各乡的户名清册。这一下王伸汉有些慌了,他请李祥先回驿馆,说户口清册调齐后自己亲自送去,但李祥却虎着脸冷冷地说:“我家老爷有令,叫我带了清册回去。”王伸汉无奈,只好通知书使把各乡户口清册点齐交给了李祥。户口清册被取走之后,王伸汉立即派心腹小役包祥前去驿馆暗中监视。包祥回来禀道:“那李毓昌整整三天没出驿馆大门,他房内的烛光常常是通宵达旦。他的三位亲随管家更是循规蹈矩,很少出来活动,偶尔在街市上转一转,也绝不与人搭讪,而且从来没见过他们的笑脸。”王伸汉情知那李毓昌正日以继夜地在核查赈济银两的发放数目,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有一种直感,这李毓昌李大人,跟以往那些省派的大员们,截然不是同一类人。他皱着眉对包样道:“不知这位李委员,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包祥倒是十分镇静地道:“老爷不必过虑。千里做官只为财,不信这位李大人就不要钱。如今他故作姿态,不过是想多要几个钱罢了。老爷可请一位德高望重的乡绅去驿馆疏通一下,无非是多给几两银子罢了。”王伸汉先是点头,继而又摇头道:“此话虽有道理,但本县以为,这李委员看来确实非同一般。在没搞清楚他的底细之前,万万不可造次,还是先差人前去驿馆试他一试为妥。”说罢,这主仆二人便细心地策划起来。
李毓昌在驿馆里埋头核查了五天,已基本上掌握了王伸汉贪赃的确凿证据。他发现,目前的户口清册与乡间的实际人数并不相符,由于近年来大量农户逃荒迁外,实际人数不过是清册人数的三分之二而已。而赈济帐目上的领银人数,又远远超出了在册人数,尤其是领银数额,帐目上是每人平均五分银子,但自己实地查访的结果却至多每人摊上二分左右。这样看来,发到山阳县的九万多两赈济银,竟有六万余两被克扣了。李毓昌望着堆满案头的帐目清册,一股怒火直冲发冠。他的眼前映现出了灾民们在大风中抖颤、在饥饿中挣扎的景象,也映现出了山阳县城张灯结彩的景象。王伸汉那胖得臃肿的肥脸与灾民们枯瘦得几乎皮包骨的面容不断地在他眼前晃动。他情不自禁地把拳头捶向桌面,一只精致的景德镇细磁茶杯被震到地上摔得粉碎。李毓昌被粉碎声惊醒,他摇了摇头暗暗告诫自己要静思制怒,待心境略为平静了一点之后,才提起笔来准备草拟给总督铁保大人的呈文。忽然,驿馆外一片喧哗,李毓昌正待询问是谁在深夜里还不好好休息,李祥却挑起门帘进屋来了。李祥不知为何有些激动,他似乎忘记现在已经是二更多了,大声禀报道:“山阳县首富乡绅赵荣前来拜访老爷。”李毓昌暗想,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半夜三更他来干什么?本待回绝不见,又恐怕他有什么大事要报告,只得说了一声“请”。话音刚落,窗外已传来了一个人的说话声:“李大人为国为民,真是废寝忘食啊!”接着,门帘被挑开,一位衣饰华贵、银髯飘洒的老乡绅笑眯眯地走进屋来,见了李毓昌深深地施了一礼道:“小人赵荣,叩见李委员李大人!”跟着又倒退了一步,看那意思似乎真的就要下跪。李毓昌只得抢上一步携住他道:“老先生不必客气,快快请坐。”赵荣毕恭毕敬地又施了一礼才在下首位上坐定。李祥捧上茶来,赵荣在接茶的时候,冲着跟随来的华衣管家使了个眼色,华衣管家立即从怀中掏出一封“红包”递到了李祥的眼前,并言道:“有劳管家,家主略有薄敬,不成敬意,还请管家笑纳。”李祥见了白花花的银子简直是心花怒放,刚要伸手去接,却发现李毓昌正用严厉的目光盯着自己,不觉倒抽一口凉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一切,被跟随赵荣前来的“管家”全看在了眼里并记在了心上。这个“华衣管家”便是王伸汉的心腹小役包祥。包祥捧着“红包”又往李祥跟前送了一下,李祥赶紧推辞不收。赵荣伸出大拇指来赞叹道:“久闻李委员清廉如水,想不到连您的管家都能够不收馈赠,老朽实在敬佩。”说罢令包祥收回银子,又对李祥道:“老朽在驿馆前厅备了一席宵夜,特意招待管家的,老朽今天有要事与李委员相商,管家可肯赏光与我的管家权去前厅小饮一番?”李毓昌对这位赵乡绅敢于当着自己的面贿赂李祥,已经十分不满,想不到他竟敢进一步借口驱赶自己的管家,实在是太无礼了。正要发作,猛然记起要静思制怒的告诫,思忖道:何不趁此摸一摸这位赵乡绅的真正来意?于是,李毓昌顺水推舟地对李祥道:“既然赵老先生有此厚意,你就去前厅饮他几杯吧!”包祥见李毓昌应允了,就十分热情地走过来拉着李祥走了。待屋子里恢复了宁静后,赵荣才笑着对李毓昌道:“听说李委员来山阳后日夜操劳,县令王伸汉王大人十分惦念,又恐外界流言纷坛,所以便委托老朽来看望李大人。”李毓昌不卑不亢地道:“为国赈民,李某理应如此。那王县令也过于关照了。”赵荣摇了摇头道:“李大人过谦了。山阳灾民有了大人这样的救星,必能早日归返家园。王县令恐大人来后度支不便,特意嘱咐老朽,由本县乡绅共同集银五百两,以做在山阳公干之资,谅大人不会不赏脸吧?”李毓昌冷笑了一下道:“老先生不觉得五百两银子太少了吗?”赵荣听李委员嫌钱少,心中大喜,立刻接道:“这五百两银子仅是乡绅们给大人敬献的程仪。王县令还有一笔大馈赠,也委托老朽前来敬奉。”李毓昌心道:来得正好,我倒要看看王伸汉要干什么。口中却言道:“李某与王县令本无渊源,王县令为什么要给我馈赠?”赵荣凑过来道:“看来李大人也是直爽之人,老朽不妨实话实说。历来黄河水患,地方官在分放赈银中都要留下一些,做为好处费,这笔费用当然凡是与赈济沾边的官员都要有份。王县令今年又循章办事留下了一点银子,省里、府里、县里各有司官役都已收取了例份。但这笔钱说是循章,又不合法,省里派大人前来查访,自然难免发现破绽。张扬出去,不但王县令吃罪不起,就是巡抚、藩司、道台大人面子上也不好看。王县令为此十分忧愁,特地委托老朽前来说合,只要李大人肯曲意为之掩饰,王县令愿赠白银一万两,为李大人置办家财……”李毓昌听到这里,尽管再三忍耐,也压不住心头的怒火了。他站起来声色俱厉地对赵荣说道:“王伸汉想用一万两白银封住李某的嘴?真是痴心妄想。本委员奉命来山阳查赈,只知道依法惩处赃官,为民夺利。王伸汉乘黄河水患,在啼饥号寒的灾民口中克扣粮款,致使数千百姓为之丧生,近万户家庭流离失所,其罪恶之大已属不赦。本委员正在详加核查,并决意秉公办事。今天王伸汉竟敢派人公开贿买朝廷命官,真是无法无天,胆大妄为。本委员定要将此事呈报总督铁大人,依法严惩贪官污吏。你回去告诉王伸汉,叫他快快准备请罪文告,去省台大人面前自首,或许能保住身家性命,否则悔之晚矣!”赵荣见李毓昌动了真怒,暗自后悔过于孟浪。泄露了王伸汉的底细,但事已至此,只好打肿脸充胖子,也站起身来软中带硬地回道:“老朽何敢多言?不过山阳县的银两已经花到了省、府各级官吏身上,李大人执意要告发,恐怕也得惦量一下,是大人一人说了算,还是抚台、臬司各级大员说了算?”李毓昌不屑地挥了挥手道:“无劳你来关照,你还是请便吧。”赵荣唯恐再说下去激起李毓昌的火把自己扣下不放,赶紧就坡下驴道:“如此老朽告辞。”说完慌慌张张地奔到前厅,拉起了正与李祥谈得投机的包祥,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驿馆,直向县衙跑去,而县衙的一间大客厅里,此刻,还依然闪烁着明亮的烛光。王伸汉正在客厅内心急如焚地等待着赵荣及包祥的回音。他希望李毓昌能把万两银票收下,那么自己的官职、地位、身家性命也就有保障了。他也相信一万两白银是一个诱人的钓饵,谅李毓昌一介穷书生不会不见钱眼开。但赵荣、包祥去了一个多时辰了,还不见回转,又实在令人不安,莫非李毓昌变了脸,把赵荣等人都扣下了?如果那样,可就坏了,但驿馆那里并没有送来一点紧急的消息。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了,一轮上弦月已经移过了中天,夜风把院子里的几杯青竹吹得沙沙作响,好像也在喻示着不安。王伸汉漫无目的地在厅堂内踱来踱去,此刻他有点埋怨包祥太不会办事了,为什么连送个礼单也要拖上一两个时辰?正在急得六神无主之际,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王伸汉急不可待地一下子拉开了客厅的门。果然,门外正站着赵荣和包祥。只是赵荣显得垂头丧气的样子,包祥的脸上也是阴沉沉地不见笑容。王仲汉一见,便知道事情准是办砸了,但仍然抱着一线希望问道:“事情进行得怎么样?”赵荣没精打彩地将李毓昌的态度绘声绘色地报告了一遍。王伸汉一屁股跌坐在了椅子上,差点昏死过去。赵荣、包祥慌忙过去搀扶,又是捶胸,又是挂背,又是掐人中,许久,王伸汉才长长地缓过一口气来。赵荣知道今天是自己把事情办砸了,不敢久留,丢下那万两银票,安慰了几句便悄悄地溜走了。屋里只剩下王伸汉和包祥两个人。王伸汉心里是又气又恨又怕,盯着包祥道:“这李毓昌也真是可恶至极。难道,我们就在这里束手待毙?”包祥并不回答,而是回身走到客厅门前,拉开门向外张望了一眼,又把门关得严严的,这才转身言道:“老爷说得不错,那李毓昌真是不识抬举。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他的亲随奴仆李祥却是个用得着的人。”王伸汉好像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立即追问道:“那李祥是何等样人?”包祥的脸上泛起了一丝阴险的笑容道:“这位李祥,不但贪财,而且胆大,他随李毓昌来山阳,只是想捞几个钱回去的,不想李毓昌假作正经,害得他断了财路,心中十分恼恨。方才我与他一起饮酒,试着用话套引,他已答应暗中为我们通递消息。我给了他一封银子,他感激万分,说只要今后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尽管开口。”王伸汉听罢,心情略微松快了一点,但旋却,他又紧缩着双眉道:“想那李祥,只是一个仆从,他又如何能帮助我等?”包祥走到王伸汉身边,贴在王伸汉的耳际道:“老爷,李毓昌之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他手头有查帐清册,如果能买通李祥,叫他设法把全套帐目清册盗出来销毁,李毓昌也就失去了告发老爷的凭据。即便他再从头查起,我们也可推托找不到清册副本,令他无据可查。拖延上一段时间,他的复命期限也就到了。我们再花上几个钱,让他按我们的意思回复总督,谅他也不能不依。老爷以为如何?”王伸汉点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那个李祥,真的是那么可靠吗?”包祥立刻接过来道:“老爷,那李祥只认银子不认主人,小人一定能设法打通他的关节。”王伸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如此甚好。你告诉李祥,要早点动手,不要等李毓昌把呈文写好了再动。”包祥回道:“老爷请放宽心。三日之内,小人一定会有好消息送来。”王伸汉满意地点了点头,嘱咐包祥道:“此事须要慎密,万万不可走露风声。”包祥道:“这个小人省得。”刚要走,王伸汉又叫住他问道:“那个李毓昌可曾携家眷女侍?”包祥道:“除了李祥等三个管家外,只有他李毓昌一人。”王伸汉点头道:“好,你再去找两个绝色的风流女子,送往那驿馆挑逗。我就不信,他李毓昌乃久旷之人,会对女色无动于衷。”这金钱和女人,乃是王伸汉出奇制胜的两大法宝,曾经屡试不爽。包祥言道:“老爷想的真是周到。他李疏昌不爱金钱,难道也不好女色?”王伸汉笑道:“不爱银子又不好女色的官吏,本县还从未遇到过。只要他李毓昌进了我的温柔乡,那他就得乖乖地听本县摆布。”包祥接道:“我们一边去收买李祥,一边用女色引诱李毓昌,这双管齐下,还不是万无一失?”王伸汉恶狠狠地同时又十分自得地道:“任何人,包括他李毓昌,都不会在这山阳境内翻起什么大浪?”言罢,这主仆二人一起大笑起来。这笑声,在这万籁寂静的夜晚,显得是那样的恐怖、那样的刺耳。
包祥贿买李祥的事情办理十分顺利。他偷偷地把李祥约到一家酒店中,一面套近乎,一面提出请李祥帮助盗出帐目清册的事。李祥痛快地答应了。包祥立即拿出一百两银子做定礼,李祥却说:“盗帐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一个人孤掌难鸣,必须要与顾祥、马连升一起才好做手脚。”包样明白他的意思,又拿出二百两银子让李祥转送顾、马二人。李祥见包祥出手如此大方,更加感到这件事大有干头。包祥一面敬酒一面说道:“事情办成后,我家老爷愿出三千两银子酬谢你们。李兄精明强干,看来这三千两银子是垂手可得啊!”李祥捧着白花花的银子,听着这顺耳的恭维,心中的那股兴奋劲儿,就甭提了,要依他的性子,恨不得将一坛酒都喝光,但又怕被李毓昌看出破绽,只得匆匆喝上两碗,便起身告辞。包祥有点不放心,悄声问道:“李兄,你看此事几天可以得手?”李祥轻松地答道:“三天后的晚上,我等将帐册盗出,送往包兄家,如何?”包祥喜道:“如此甚好。一切都仰仗李兄费心了。”李祥道:“包兄不必客气,只要有银子,就没有办不成的事。”言罢急急离去。直到目送着李祥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尽头,包祥才回县衙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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