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钱江听得要充发伊犁,便哈哈大笑。冯逵、陈开都不解其意。钱江笑道:“二位不用疑虑,我自有脱身之计。”立催冯逵等速去广西。冯逵便不敢再留,只心里还疑惑不定。觑着陈开离了几步,再向钱江问脱身的原故。钱江附耳道:“某若充发伊犁,必然路经韶州,那里便是某脱身之处。不消多说。公等入广西,当依前说,利用罗大纲。得了这一支人马,事如顺手,便当进向湖南,钱某当与君等在湖南相会。”冯逵道:“某所疑者:罗大纲这支人马,恐难夺得广西全省。”钱江道:“招贤纳士,附者云来,何必多虑!某视官军,直如儿戏。清将中只有提台向荣,勇于战斗,只宜智取,不宜力敌。凡事不宜躁急,切切记着!”冯逵听罢,不敢多言,便辞了钱江,又向陈开致谢一番,离了监房,忙回花具去了。陈开和钱江谈了一会,果过了两天,徐广缙批发下来,把钱江定了罪案,充发伊犁。那时正是正月初旬,恰值清太后万寿花衣期内,便把钱江充发的事,暂缓起程,按下不表。
且说冯逵自回到花县,把上项事情对众人说知。众人还恐钱江有失,怀疑不定。只有洪秀全说道:“钱先生料事如神,休要误他玄机。我们起程为是。”众人那敢不依。众人中只洪仁发有家眷,不便携带,留在本村。秀全有一个胞妹,唤做洪宣娇。这宣娇虽是女流,很有丈夫志气。常说道:“国家多事,我们做女子的怎好光在粉黛丛中讨生活,总要图个声名,流传后世,方不负人生大志。”自幼不缠足,不事女红。练得一副好枪棒。饶有胆略,活是一个女英雄。这会听得诸兄要入广西,就要跟随同去。于是洪秀全、洪仁发、洪仁达、冯云山、萧朝贵、洪宣娇男女六人,打叠细软,离了花县,望广西进发。不数日间,已抵梧州。
这梧州原是广西第一重门户,当时商务还不甚繁盛。洪秀全等到了这里,便找着一家店房歇下。仁发道:“钱先生要我们到广西,说自有机会,今这里便是广西了。机会却在那里?如果是骗我们,叫他休撞着我!”萧朝贵忍笑不住。云山急道:“仁发兄休高声,如泄漏,怎生是好?恐被官府知道。”仁发才不敢多言。秀全向朝贵道:“我们仓卒到此,还未商定行上,以老兄高见,究往何地为先?”朝贵道:“桂平地方殷富,豪杰众多。且弟久住该处,声气灵通,不如往桂平为是。”秀全点头称善。一夜无话,越日支发了店钱,携了行李,便往桂平进发。心中有事,路上风景也无心玩赏。
这日行到了桂平,果然好一座城池。但见颐来攘往,虽不及广州繁盛,在广西地方,究竟也可以了,萧朝贵带众人到自己家里去,不料双门紧闭。速唤几声,总没人答应。邻舍人家出来观看,朝贵打躬动问,才知道家眷已回武宣县去。朝贵本贯武宣人氏,因他的父亲经商桂平,就在桂平居住。父亲萧伟成殁后,朝贵东游数月。他的浑家见家中没个男子主持,这时盗贼又多,便飞函报知朝贵,竟迁回武宣县去。不料那浑家寄书往广东时,朝贵已起程西返,因此两不相遇。朝贵到了这个时候,正没有主意,只见冯云山说道:“今朝贵兄家眷不在此间,幸秀全哥哥尚有传教文凭,不如我们就找一个教堂住下,较为妥当。”秀全道:“此计甚妙!”六人便一齐举步转过县署前街,寻一间礼拜堂,谒见教士,具道传教的来意。那教士念过文凭,不胜之喜。看官你道那教士是谁?就是姓秦唤日纲,别号鉴石的。当下把各人招进里面,又把行李安置停当,谈了一会。秀全见秦教士虽没甚聪明智慧,却是个志诚的人,倒觉可靠。一发安心住下。秦教士却把教堂事务,暂托洪秀全看管,自己却好回家一转。秀全自然不敢推辞。交代过后,这一所礼拜堂,就由秀全看管起来。
那一日正值礼拜,是个西人安息的日子,教会中人无论男女,都到礼拜堂唱诗听讲。秀全就乘这个时候演说道理,打动人心。无奈当时风气未开,广西内地,更自闭塞。礼拜堂中,除了教会中人而外,仅有无赖子弟,裸衣跣足,借名听讲的,因此堂内十分拥挤。当下秀全登堂传道。坛上听讲的,见秀全是个新来教士,又生得一表人才,莫不静耳听他议论。只洪秀全与秦日纲不同:日纲不过演说上帝的道理,洪秀全则志不在此。草草说几句,崇拜上帝的日后超登天堂;不崇拜上帝的生前要受虎咬蛇伤,死后要落酆都地狱,就从国家大事上说道:“凡属平等人民,皆黄帝子孙,都是同胞兄弟姊妹,那里好受他人虐待!叵耐满洲盘踞中国,把我弟兄姊妹,十分虐待。我同胞还不知耻,既失人民资格,又负上帝栽培。”说罢不觉大哭起来!那些听讲的人,有说这教士是疯狂的;或有些明白事理的人,倒说教士很有大志,只有那班失去了心肝的书腐,不免骂道:“这教士专讲邪说,要劝人作乱,如何使得?”以故一时间,把教堂喧闹起来!那些教会里的人见如此情景,都一溜烟的散去。秀全正待下来,只见洪仁发从里面飞出,方欲一拳一脚,把众无赖打翻。还亏冯逵赶出来劝阻,秀全即拉仁发转进内里,无奈人声闹做一团,冯逵劝解不得。秀全恐酿出事来,一面拦住洪仁发;宣娇是个女流,更不敢出。萧朝贵和洪仁达急跑出来帮着冯云山劝解。无奈那些无赖子弟一发喧闹起来,声势汹汹,有说要拿那教士来殴打的;有说要把那教堂折毁的。你一言,我一语,渐渐便有人把堂内什物抛掷出去。正在仓皇之际,只见一人拨开众人,直登坛上,对着众人喝一声道:“你们休得无礼!这里是个教堂地方,不过劝人为善。便是官府闻知,也要点兵保护。林则徐烧了鸦片,还要动起干戈,若是打死教士,只还了得!你们听我说,好好散去;若是不然,我便不依。”这几句话说完,众人一齐住手,没点声都抱头鼠窜的散去了。
冯云山急视那人,见头戴乌缎子马蹄似的顶子帽,身穿线绉面的长棉袍,腰束玄青绉带,外面罩着一件玄青荷兰缎马褂,生得身躯雄伟,气象魁梧,便拱手谢了一声,请那人谈话。那人下了坛,把萧朝贵肩上拍一下道:“萧兄认不得小弟么?”朝贵仔细一望,方才省得,不觉喜道:“原来是胡先生,某真失照了!”便要迎入内地坐定。原来那人姓胡,名以晃,花洲山人村人氏,本是个有名望的缙绅。向与朝贵的父安萧伟成有交,现做保良攻匪会的领袖。家内很有资财,只因膝下没有儿子,把家财看得不甚郑重。生平最好施济,凡倡善堂,设义学,赠棺舍药,无所不为。人人都敬服他,莫不唤他作义士,所以说这几句话,便把众人解散了。当下同至里面,秀全慌忙让坐,通过姓名,胡以晃便向朝贵说:“仁兄许久不见,却在这里相会。”朝贵道:“这话说来也长。自从先父殁后,往游广东,数日前方与洪君回来。只望在此传道,谁想遇着这班无赖,到堂搅拢,若不是老兄到来,不知闹到怎的了?”以晃道:“这都小事。只小弟听得洪君议论,早知来意。但要图谋大事,便当及早运筹,若专靠打动人心,还恐不及了,且这里也难久居。那班泼皮,虽一时解散,难保日后不来,列位还要早早打算为是。”秀全道:“老兄之言甚善。但弟等初到贵县,朝贵兄家眷不在此间,到那里藏身去呢?”以晃道:“敝乡离此不远。不如离了桂平,先到敝乡,小弟门户虽不甚宽广,倒还可以屈驾,未知列位意见如何?”秀全道:“才劳相救,又来打搅,怎得过意?”以晃道:“既是同志,自是一家人,明公休要客气。”秀全听了大喜。立刻挥了一函,着守门的转致秦日纲,便收拾细软,用过了晚饭,乘夜随着胡以晃同往山人村而来。
那村内约有数百人家,多半务农为业。秀全看看胡以晃这一所宅子:头门一度屏门,靠着一个厢房,屏门后一间倒厅;过了台阶,却是一间正厅。台阶两廊,便是厢厅;正厅背后便是住誊所在。从耳廊转过,却有一座小园,园场内几间房子,颇为幽静。胡以晃便带众人到这里,早有婢仆等倒茶打水伺候。茶罢,秀全道:“府上端的好地方,好所在!乡间上却少见得,只小弟们到来打扰,实在过意不去。”以晃道:“不消明公过奖。祖父遗下家财,也是不少,只小弟连年挥霍,已去八九,只有这一所宅子,仅可屈留大驾,住在此间,断无别人知觉。尽可放心也!”秀全道:“义不长财,古人说的不错。奈弟等志在谋事,那能久留?不过三五天便当行矣。”以晃道:“明公如此着急,不知尊意究竟要往哪里去?”秀全道:“实不相瞒,满意要游说一二富绅,资助军粮;余外便通罗大纲,借用这一支人马,较易举事。足下以为何如?”以晃道:“既是如此,便权住此间。罗大纲现扎大黄江口,离此不远。不如密遣一人,直进江口,求见罗大纲,虽是绿林,倒是个劫富济贫、识得大体的。若是求富绅资助,却非容易。若辈视财如命,团团作富家儿,几见有能识得大义?只敝亲杨秀清,别号静山,乃桂平平隘山人氏,广有家财,附近乡村的田亩,都是他的产业。无奈这人不识世故,还恐说他不动。只他有一种癖性,专好人谀颂。但怕阿谀奉承,明公恐不屑作这样行动。”秀全道:“委曲以谋大事,那有行不得!愿乞一函,作弟介绍,感激不浅。”以晃道:“这又不能。因他是个守钱奴。常见小弟性好施济,便骂小弟视钱财如粪土,虽属儿女姻亲,年来已不通讯问;无论弟难介绍,就是明公到他府上,也不好说出弟的名字。若是不然,终恐误却大事。”朝贵说道:“俗语无针不引线,这却如何去得?”秀全道:“没打紧,弟当亲往,随机应变。只今就烦云山兄弟往江口一行,好说罗大纲起事;朝贵兄弟权回武宣走一遭:一来省问家事,二来物色英雄,限二十天为期,齐回这里相会可也。”云山、朝贵都一齐应允。只见仁发焦躁道:“各人都去了,偏我是无用之人,要留在这里,我却不愿。”秀全道:“大兄不须焦躁。我们打点停妥,回时准合用着大兄。”仁达又劝了一会,仁发方才不语。从此仁发、仁达、宣娇仍留在胡以晃家内;秀全、云山、朝贵三人,别了以晃,各自起程。
按下云山、朝贵。且说洪秀全别了胡以晃,仍望桂平而来,将到平隘山地面,这里正是杨秀清村庄所在。秀全正想寻个法儿来见杨秀清,庶不致唐突,猛然见一带田禾,有四穗的,有合颖的,都十分丰熟。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在田堤上贪看一会。那些农夫见秀全道装打扮,把田禾看个不住,倒很奇异!便向秀全问道:“看道长不是此处人氏,把田禾看了多时,究是何意?”秀全故作惊讶道:“某见这田,生得一禾四穗,正是吉祥之兆,应?在主人。不知那田是何人产业?其福不浅。”那农夫道:“这里一带,都是本村杨绅秀清管业。”秀全便纵眼一望:何止十数顷。一发求农夫引路,四围看了一遍,都是丰熟得了不得,且行且赞,不觉西山日落,夭色昏了,秀全假作惊道:“某此地无亲眷,正要赶回城里去,奈贪看田禾,天色已晚,如何是好?”那农夫还未曾答言,秀全又道:“可否在老伯处借宿一宵?明天纳还房租,万望方便!”那农夫道:“老拙三椽之屋,焉能容得大驾。且先到敝乡,再行打算便了。”秀全便随那农夫到村里来。那些乡人见农夫引了一个道士回村,都纷纷来问缘故,才知道是贪看田禾,误了回城的时候。这时一传十,十传百,这风声早惊动了杨秀清。
当下秀清听了,便召那农夫到家问个详细,农夫把秀全论的一一说来。
秀清暗里欢喜。即着人命道士到府上谈话。秀全暗忖道:“今番正中吾计了!”便随来人望秀清府上来。将近到门,秀清早出迎接,直进厅上坐定,才通姓名。秀全以手加额道:“贫道自离深山,追寻龙脉,至此已经数载;原来是大英雄,大福泽的人,就在这里。”说罢,又纳头再拜,把个杨秀清喜得手舞足蹈。立命下人奉茶、奉烟,纷纷不绝。又令厨子速备晚膳,招待秀全。略谈一会,不一时端上酒菜,秀清先肃秀全入席,自己主位相陪。秀全便道:“贫道戒酒多年。今日大幸,遇着足下,生平之愿足矣。当与足下痛饮一醉!”说罢,一连饮了数杯。秀清陪着,两人都有些酒意。秀全恐秀清真个醉了,不便说话,便请撤壶。秀全草草用些饭,是夜就宿在秀清府上,作竟夕谈心。管教:顽廉懦立,造就豪杰出风尘;千载一时,共作英雄兴草泽。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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