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所谓军机处,是养心殿附近几间不起眼的平房,与旁边巍峨高大的皇宫一对照,显得矮小 寒酸。
房子虽然矮小,门上挂着的白木牌“误入军机者斩”六字,却将森严毕呈。
已是日上三竿,刚毅才摇摇摆摆朝这里走来。
像是约好了一样,其他几名军机大臣也都是姗姗来迟。
几个人相遇在白木牌下,不觉会心一笑。
刚毅故意对一个鬓发皆白的老臣说:“王大人,你看太阳升起多高了,你才来值班,是不是对皇上训饬不满哪?”
王军机呵呵一笑:“我哪里敢对皇上不满!实在是老了,手脚有些不便,因此来迟。刚大人你才六十多岁,在我们几个军机大臣间年纪最小,你怎么也来得这样迟嘛?”
另一个满军机从旁打趣道:“你还不知道啊?刚大人新纳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妾,夜夜风流,身子骨被淘空了,早上怎么起得来哟!”
几个人一阵大笑。
刚毅得意地说:“还真不是自夸,我这个小妾呀,长得如花似玉且不说,床上更有一个别的女子没有的妙处……”
“什么妙处?”几个军机大臣都来了兴趣,齐声问道。
刚毅瞥一眼不远处守卫的戈什哈,故作神秘道:“这可是秘不外传的事,在这外面讲,不怕别人听了去?”
王军机笑道:“刚大人是说到里边去讲?”
满军机恍然大悟:“对对,里边最机密,任谁也听不去!”
另一个汉军机说道:“这叫做,军机处内说机密,且将房事作军事!”
几个人笑着走进屋里。
他们几个进得屋来,一齐呆住了!
屋里的木炕上,方桌旁,已经坐了四名中青年官员,神情严肃而专注,有的在看奏折,有的在批公文。
几个军机大臣走进来时,他们甚至没人抬头看一眼。
刚毅最先醒过神来,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闯入军机处?”
四个官员根本不理睬他。
刚毅喊道:“来人呀!”
门外守卫的戈什哈应声跑进来。
刚毅:“给我把这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拉出去,斩了!”
戈什哈:“大人,斩不得,他们是皇上才任命的军机章京。”
原来如此!几个军机大臣一下子觉得心里满不是滋味。
王军机沉下脸,摆出一副老前辈的样子教训道:“你们虽然是皇上委派的章京,但毕竟是来服侍我们,给我们打下手的。怎么见了我们进来竟敢不理不睬?你们也太不懂规矩了吧?还有,军机处这木炕木凳,虽然简陋,却是无比尊贵,除了我们几个军机大臣,任他王公贵族也不敢坐的,你们居然大大咧咧坐在这里……”
任他唠唠叨叨教训,几个章京依然低头办他们的事,偶尔还会小声交换一下意见,就当没人在旁边一样。
刚毅火冒三丈,一步跨过去,对桌边一个黧黑面膛,三十七八岁的章京喝道:“起来!”
那章京抬起头,刚毅这才发现他目光炯然,如火灼人。
刚毅:“叫你起来,你听见没有?”
那章京将桌上的奏折轻轻一推,坐正身体:“我为什么要起来?”
刚毅:“这个位子是你坐的吗?”
那章京:“不是我坐的,谁坐?”
刚毅:“本大臣坐的!”
那章京:“坐着不干事,占着位子又有什么用?”
不光是刚毅,其他几个军机大臣脸色都陡然变了!
“放肆!”刚毅咆哮道,伸手就来拽那章京。
那章京轻轻抬手一格,刚毅便觉得自己手臂一阵酸麻,垂了下来。
刚毅本是极蛮横之人,哪曾吃过这种亏?当下蛮脾气上来,将外面的朝服一脱,袖子一捊,就准备扑上去打架!
几个军机大臣给他助威道:
“揍他!”
“简直反了天了!”
而另三个军机章京见这情势,噌地同时站起,欲上前来。
只见那位章京伸手拦住他们,笑道:“不劳诸位,我谭嗣同一人奉陪刚大人足矣!”说着,推开椅子,站定了一个架势,等着刚毅。
刚毅见状,反而不敢轻举妄动,只指着谭嗣同说:“你就叫谭嗣同?好,我认识你了!”往外便走。
王军机喊住他:“刚大人哪里去?”
刚毅吼道:“从雍正爷设立军机处算起,到现在也有一百五十年了,哪曾见过四品的军机章京,反骑到了一品军机大臣头上的道理!爷受不了这个气,回家抱孩子去!”
王军机:“不能走,走了人家正求之不得!”
满军机:“对,不走,要闹就闹个够!看能把爷们咋办?”
吼着、嚷着,他们竟恨恨地坐下来。
几个章京见这情景,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四十二岁的杨锐在章京中年纪最大,便走上前去,正色道:“诸位大人放心,我们是来办事的,不是来抢大人们的位置的。杨锐奉劝诸位大人,以朝廷为念,以维新变法大计为念,不要再胡搅蛮缠了!否则,天颜震怒,会有什么后果,就很难说了!”
汉军机道:“能有什么后果?皇上总不能把咱们全撤了?”
二十四岁的林旭一下顶了回去:“难说!皇上对阻挠推行新政者,是决不会手软的!”
王军机站起来,颤巍巍指着林旭说:“你休要诬陷于人!我们什么时候阻挠过推行新政了?”
“那你们看看这个!”谭嗣同把一份折子摔过来说,“这份训饬两广总督谭仲麟的折子,皇上已批示几天了,你们为什么还不发下去?”
王军机一愣:“这个,这个……军机处的银印锁在这柜子里……”他指着墙边一个大柜,“而开柜的钥匙又由礼亲王掌管,而礼亲王呢,这一晌又病了,折子未盖军机大印,总不能发出吧?”
谭嗣同冷冷地说:“王大人找的好由头!我问你,倘若是发生了战争,你也能够以此推托吗?”
满军机:“这怎么可以和战争相比?”
一直没说话的刘光第插上来说:“这就是一场战争!”
王军机以为抓住了话柄,汹汹质问:“你说这是战争,敌人是谁?”
刘光第:“谁顽固守旧,反对新政,谁就是敌人!”
刚毅跳起来说:“爷就顽固了!守旧了!怎么的?你敢咬下爷一根毛!”
谭嗣同一拍桌子,指着刚毅怒斥道:“刚毅!你自重些!好歹你也是一品军机大臣,怎么竟是这副嘴脸?这种德性?你以为你咆哮暴跳,我们就会怕了你?告诉你,我等上承圣意,下为苍生,你就是一头恶虎,也要敲掉你几根牙!”
激烈地争吵传出门外,吓得那些太监和侍卫一个个战战兢兢、面容失色……
二
天津,已是深夜时分,昏黄的灯光下,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府前的方砖地坪空旷而寂静。
门洞的暗影里,几个带刀的戈什哈如钉子般鹄立。
突然,一辆马车朝这边驶来,车声橐橐在深夜格外惊心。
几名戈什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将手按紧刀柄。
马车驶到总督府大门前才停下。
车帘掀开,下来好几个人,径直就往门口闯。
戈什哈执刀拦住,低声喝问:“什么人?”
前面一人道:“京师来的,找你们荣大人。”
戈什哈:“荣大人已安歇,有什么事你们明天再来。”
前面的人从怀里掏出一张名帖,“睡了你们把他叫起来,把这张名帖交给他。他若责怪你们有我担着!”
听他说话的口气,再看他的举止派头,戈什哈不敢怠慢,连忙让一人进去禀报。
后堂的窗子内灯光一下子亮了。
荣禄一边披着衣服匆匆往外走,一边问戈什哈:“他们等了很久吗?”
戈什哈:“不久,他们一到奴才就赶快禀报大人来了。”
总督府大门口,荣禄执着怀塔布的手,诧异地问:“你怎么这个时候到天津来了?”
“不光他,还有我呐!”怀塔布身后暗影处,一个人说。
借着昏黄的灯光,荣禄看清了那人的面貌,更加惊诧:“刚毅大人,你们两个怎么……”
怀塔布凑在他耳边说:“进去再说……”
后堂,漏夜更残,三人的密谈紧张地进行着。
刚毅:“你想想,四章京大闹军机处,这是本朝从未有过的骇人听闻的事,我去找老佛爷,她还是不肯见我!实在没法子,朝里一些大臣元老一商量,就推举我们俩找你来了。”
怀塔布:“我就纳闷,皇上一意孤行,太后老佛爷却不闻不问。莫非她老人家真的想撒手不管,就在园子里颐养天年了?”
荣禄:“太后的确是这样想的。”
刚毅:“她就不怕皇上把她怎样?”
怀塔布:“这个说实话,我们这位皇上,你就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把老佛爷怎么的吧!”
刚毅冷笑道:“你小看皇上了!他今天敢撤掉你礼部六堂官,敢让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夺军机大权,明天康有为一撺掇,你能担保他不向太后老佛爷下手?”
荣禄沉吟:“你说得对,要让太后老佛爷感觉到这个危险!”
怀塔布:“皇上会向她下手?你说出大天来,她老人家也不会相信嘛!”
荣禄:“不用我们说,让康有为他们来做。”
刚毅:“仲华,你就别兜圈子了,该怎么样?你就直说!”
荣禄:“我的意思是要两头做文章,这头,要让太后在园子里的清闲日子过不成,感觉到危险的确一步步在向自己逼近,这样,她老人家才会下决心;那头,要引诱康有为他们一步步篡夺权力,最后,迫不及待地铤而走险。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动手了!”
怀塔布兴奋地说:“好,仲华你再说详细点!”
……
浏阳会馆,剑挂床头,琴置几上,谭嗣同将自己的住处题为“莽苍苍斋”。
康有为一进屋就兴奋地说:“复生,你们干得好哇!一入军机,就把那些家伙打了个落花流水!”
谭嗣同:“这都是老师指导得好!”
康有为:“我从未教过你,你却口口声声尊我为老师,实在叫我惭愧。”
谭嗣同:“嗣同虽然没有得到老师亲为授业,却因敬仰老师的道德文章,一直以老师私淑弟子自许的。”
康有为:“这更让我惭愧了!唉,你们的老师没有用,虽蒙皇上信任,却于仕途上毫无进步,怎么好带着你们去完成维新大业啊!”那语气竟有些酸酸的了。
一旁的梁启超插言道:“孔子没有官职,天下都奉行他的学说;老师官职虽低,但仅就四位新军机章京而言,皆是康门弟子,老师难道不因此感到欣慰吗?”
康有为:“说得也是,复生啊,你们几个奉恩诏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与新政事宜,这就好比是唐朝的参知政事,是四位新宰相呀!”
谭嗣同:“老师却是举世公认的维新领袖,足可以号召天下的。”
康有为不禁露出笑容,“嗨,不说这些了。”他的目光忽然被案几上那具古琴所吸引。
那琴造形古朴,琴身上镌刻着泥金楷书“崩霆”二字。
康有为问道:“琴名‘崩霆’,想必有些来历?”
谭嗣同:“这还是那年在浏阳,雷电将我家院子里一棵约六丈高的梧桐树劈倒了,我用树的残干,做成了这具琴。”
梁启超:“复生还应该有所寓意吧?”
谭嗣同凝重地说:“雷电劈倒了它,是要我来成全它!我将它做成这具古琴,让它铿锵之声长留天地,才不枉了它的良质美才!”
说着,他伸出手指,在琴弦上轻拨几下,立即,空气都似乎铿锵作响。
康有为不禁叹道:“剑胆琴心,这句话只有复生当得!”
梁启超也说:“今日就请复生兄弹奏一曲,如何?”
谭嗣同:“嗣同敢不遵命?”
说着,他取过琴来,置于膝上,左手轻抚,右手微扬,正要弹奏,杨锐一头撞进屋来。
杨锐:“复生!啊,正好老师和卓如也在……”
谭嗣同:“什么事这样慌张?”
杨锐:“昨天晚上,刚毅、怀塔布去了天津!”
康有为:“找荣禄?”
杨锐:“对,在这之前他们又去找了太后,可太后还是不见。于是他们就去了天津,据说与荣禄密谋了一夜。可惜内容不得而知。”
梁启超:“不管他们密谋些什么,擒贼先擒王,上折子,打掉荣禄再说!”
康有为:“不,先打李鸿章!”
几个人都一惊。
杨锐:“老师怎么突然扯到李鸿章身上来了?他现在正出洋考察,并未介入当前维新与守旧两派的争斗之中来啊!”
谭嗣同也说:“何况他就剩一个总署大臣的虚职了,撤了也没什么意思呀!”
康有为拈须笑道:“要的就是这个没意思!你们想,荣禄现在手握兵权,又是太后面前红得发紫的人物,要打掉他,谈何容易?而李鸿章,名声很不好,谁都怕沾染他,更不用说替他说话了。”
谭嗣同:“既然这样,我还是那句话,打掉他又有什么意思呢?”
康有为:“这又变得有意思了!第一,李鸿章虽然是虚职,但他品佚最高,如果他这样高品佚的大员,我们都能通过皇上随意任免,那其他的人更不在话下了!第二,李鸿章一直是太后最信任的人,打他,可以试探太后。太后不管,那说明她是真心归政,或慑于我维新变法的声势不敢管;她若管了这事……”康有为的面色变得严峻起来,低沉地说:“那我们就得放下其他计划,集中力量对付她!”
一番话说得大家的面色都严峻起来。
三
早晨,一缕阳光照到慈禧脸上,她醒了。
屋里的西洋自鸣钟正好打了八响。
慵慵的,她躺在床上,等着宫女来侍候她洗漱。
但半天都没有动静。
她有些纳闷,撩开纱帐一看,屋子里空荡荡,静悄悄,一个人影也没有。
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情景啊!慈禧慌了,大声喊道:“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
喊了好几声,几个宫女才慌慌张张跑进来。
一见她们,慈禧大怒,骂道:“你们这些该死的小蹄子!真是狗胆包天了!连当值的时候都敢不在,今日你们一个也别活!”
宫女们吓得跪在地上,一个劲哆嗦,话也讲不全,“老佛爷……饶,饶命,是,是老佛爷自己,说,说……”
慈禧怒火更甚,高声道:“该死的奴婢!居然敢还嘴了……来人呀,小李子!李莲英……”
“奴才在,在……”李莲英连衣服都没穿好,扣着长衫扣子从外面跑进来。
慈禧:“还不给我把这几个贱婢拖出去,乱棍打杀!”
李莲英:“老佛爷息怒,因何要打杀她们?”
慈禧:“你大总管做的好安排!还有脸问我?告诉你,她们当值时一个也不在!”
李莲英笑了:“她们都是奉了老佛爷旨意,才这样做的啊!”
慈禧:“奉我什么旨意?”
李莲英:“老佛爷忘了?您昨日晚上还特意吩咐来着,说您想尝尝睡懒觉的滋味,不到用午膳的时间,谁也不许叫您……”
慈禧想想也笑了:“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李莲英便对几个宫女,“还跪在那干吗?快侍候老佛爷起床啊!”
几个宫女从奈何桥上捡了一条命回来,连忙从地上爬起,端脸盆的端脸盆,拿牙线的拿牙线,开始侍候慈禧洗漱。
把手浸泡在温水中,慈禧不觉解嘲地对李莲英说:“嗨,我天生一个操心劳累命,放着清闲日子,愣不知道怎么过!”
……
刚刚用完午膳,慈禧便喊:“小李子!”
李莲英:“奴才在。”
慈禧:“平日个这时候,该看折子了。”
李莲英:“该看折子了。”
慈禧:“看完折子再去散步。”
李莲英:“看完三四个折子就去散步。”
慈禧:“有时折子上说的一些朝政什么的,可真烦人!”
李莲英:“可不,是烦人。”
慈禧:“还是如今这样子好。”
李莲英:“这样子是好。”
“啪!”慈禧将手中的茶盅猛地摔得粉碎,大发脾气道:“鹦鹉学舌一样,你什么意思嘛?腻味了?不想和我老太婆罗嗦还是怎么的?一班没良心的奴才!”
所有侍候她用膳的太监、宫女吓得齐刷刷跪倒了一片。
只有李莲英,一边跪在地上,不慌不忙收拾着茶盅的碎片,一边说:“老佛爷骂得对!平日里老佛爷可从来不无缘无故发脾气的!终归是奴才们不尽心,才惹得老佛爷发这么大的脾气,一天发几次脾气……”
慈禧听着他话里有话,喝住他:“你给我住嘴!我无缘无故发脾气啦?一天发几次脾气啦?”
李莲英:“其实也不多,打早上起床到现在,您也就发了五六次脾气。”
慈禧一愣,“五六次?我这是怎么啦?”她释然一笑,“我说小李子,恐怕这紫禁城内,也就你一个人敢跟我这样说话!不过呢,也亏你点醒,这一晌,我是闷得慌,心里头总觉得没着没落的!”
李莲英:“老佛爷要想寻点事儿干还不容易?刚毅、怀塔布他们来求见几次了,每次都被奴才挡了驾。这不今天又来了,现如今就在宫门外等着!”
慈禧:“不见!我不能出尔反尔!他们爱等多久等多久!”
李莲英:“对,就让他们干等着吧!”
沉默一会儿,慈禧说:“他们这样死气白赖要见我,又有什么事儿啊?”
李莲英:“也没什么大事,皇上把李鸿章给撤了。”
慈禧一震:“把李鸿章撤了!”
李莲英:“说是康有为上的折子,皇上就允了。”
又是沉默。
慈禧悠悠开口了,“皇上的事,我还是不能管。顶多只能想法子劝劝他!”
……
圆明园,衰草在秋风里抖瑟。
这里,那里,不时听得见蟋蟀鸣叫。
小德子领着几个太监在瓦砾、草丛里寻觅。
一个小太监问小德子:“德公公,咱们内务府奉宸苑不是专门养着蛐蛐吗?怎么还让咱们上这破园子来找呀?”
小德子瞪他一眼说:“你知道个屁!破园子?就这园子里泉水多,地湿,这里产的伏地蛐蛐最善斗了……”
忽然,一阵亮亢的蟋蟀声传来,小德子脸色蓦然变了,他“嘘”一声,让大家噤声,然后循着那叫声,蹑手蹑脚翻开一块石头,猛地扑了上去……
还没等大家看清楚,一只蟋蟀已被他放入手上的小盒子里。
看着那蟋蟀,小德子满脸放光,兴奋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你们看!极品,这是伏地蛐蛐中的极品呀!你们听,你们听听它的叫声就知道了。”
……
颐乐殿内,蟋蟀声叫成一片。
殿内两侧的长案,摆满了着各种精致、古朴的盆子,蟋蟀声就是从这些盆子里传出的。
长案旁,刚毅手中也捧着一个蟋蟀盆子,对怀塔布说:“都什么时候了,太后老佛爷还有心思斗蛐蛐玩儿?”
怀塔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你说都什么时候了?”
刚毅:“我就纳闷,皇上把李鸿章的总署大臣职务都给罢了,老佛爷还是不管!”
怀塔布不阴不阳地说:“反正李鸿章只剩下这一个职务了,罢了就罢了呗!就像我,被皇上把什么职务都给罢了,得,反而能一心一意来侍候太后老佛爷!”
刚毅却是又恨又急地说:“咳,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明摆着,康有为他们也在一步步收拾我们呢!”
怀塔布冷笑道:“谁搞垮谁还不一定哩!”
“说什么呢?”不知什么时候,慈禧已站在他们身后。
刚毅和怀塔布惊得连忙请安道:“老佛爷吉祥!”
慈禧:“刚毅你看你一脸的官司,怎么啦?”
刚毅:“臣与怀塔布正说着朝政上的事儿……”
他刚说这一句,便见慈禧身后李莲英在眨眼,赶快打住。
果然,慈禧的脸拉下来说:“就是想让大伙儿都散散心,才把你们都叫来斗蛐蛐玩儿!就这样,你还摆出个忧国忧民的样子,烦不烦呀?”
刚毅讨了个没趣,低着头站在那儿,哪里还敢吭声?
慈禧看着他又气又恼地说:“你丧着个脸和我赌气是不是?”
“臣不敢。”刚毅忙挤出一点笑容。
慈禧这才换了口气,指着刚毅手中盆子说:“你这蛐蛐叫什么名字?”
刚毅:“禀老佛爷,臣的蛐蛐儿叫‘大将军’。”
“‘大将军’?”慈禧不禁笑起来,“好,待会儿让你的‘大将军’先上!”
她往前走了几步,又想起来似地,“哦,今日我把皇帝也叫来了。他辛苦了好些个日子,也该让他松散松散!”
……
盆子里,两只蟋蟀斗得死去活来。
在一边观战的人,除了光绪是一脸漠然外,所有的人,甚至包括慈禧,都十分投入激动。
“上,上呀!”
“好,咬住了,又咬住了!”
“唉呀!‘大将军’抵不住了,不行了……”
盆子里,刚毅的大将军一瘸一拐的,落荒而逃。
而那只胜了的蟋蟀也不追赶,昂着头,得意地鸣叫起来。
刚毅的脸涨得猪肝似的,十分难看。
慈禧根本懒得理他,却兴致勃勃地问奉宸苑太监:“这只蛐蛐儿个头虽小,却这样蛮勇斗狠,是哪里产的?有名儿吗?”
太监:“禀老佛爷,这是南边广东进贡来的,还没有起名儿。”
“没有起名儿……”慈禧沉吟着,突然转向光绪,“皇帝赐它个名字吧?”
光绪一愣,半天才醒过神来,“这个……既然是南边来的,就叫它‘南客子’吧!”
“‘南客子’……”慈禧摇摇头,“这名儿文绉绉的,不好。你看它多厉害,哪像个做客的样子?哦,有了,它既然是从广东来的,就叫它‘康有为’吧!”
这名字起得蹊跷!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一丝气愤的红晕慢慢浮现在光绪脸上,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又下狠劲咬住。
只有慈禧,没事儿似的,悠悠叫道:“小李子!”
李莲英忙应道:“奴才在。”
慈禧:“把咱们的‘护法金刚’拿来,和‘康有为’斗斗。”
李莲英:“嗻!”
小德子早将一个蟋蟀盆子呈上来。
大家看那蟋蟀,个头不大,却是背宽、腿长、浑身呈青色。
这些人大都是斗蟋蟀的行家,一见之下,都“啧啧”称赞起来。
乘着大家注意力都集中在“护法金刚”的当口,李莲英向奉宸苑那个太监使了个眼色。
太监会意,将袖口掩住装着“康有为”的盆子,伸进手去动了一下。
这边慈禧兴致勃勃地说:“走,咱们换个宽敞地儿,到屋子外面瞧热闹去!”
殿外,两只蟋蟀被放进一个盆子里。
那“护法金刚”一见对手,立即撑起身体,随时准备扑上去。
而“康有为”却一反前面骁勇好斗的形状,畏畏缩缩,好像十分惧怕对手。
大家都诧异起来:
“怪,这‘康有为’怎么变得缩头畏脑的了?它前面那股子狠劲呢?”
“难道这草虫儿也知道,它的对手是太后老佛爷的‘护法金刚’?”
有人发现了异常,“咦,这‘康有为’的腿好像折断了一只?”
“是被‘护法金刚’咬的吧?”
“它们还没有开斗呢……”
话未落音,这里“护法金刚”已经猛地扑上去,咬住了对手。
人们立即亢奋了,其中刚毅更是兴奋得大着嗓门直嚷,完全忘记了身边有些什么人!
“好哇!咬,咬死它!”
“‘康有为’,你厉害呀?怎么不厉害了?”
“行了!”光绪实在忍不住了,满脸通红,吼了一声。
叫嚷着的人噤声了,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只有慈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乜斜着眼问:“怎么啦?”
光绪竭力调匀呼吸,欠着身子说:“不管怎样,康有为也是我大清的臣子。儿臣以为,像这样让草虫冠以其名,然后用以发泄私愤的做法,是对做臣子的轻贱,也是对大清朝廷的轻贱。”
谁都没想到,光绪竟有胆量说出这样几句话来。当下好几个人便偷偷用目光在慈禧脸上逡巡,以为她会勃然大怒。
慈禧没有发怒,岂止是没有发怒,那脸上甚至还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她对光绪点点头,说:“皇帝说得很好,对臣子的轻贱,就是对大清朝廷的轻贱。那么我要问皇帝,同样作为臣子,康有为不可轻贱,李鸿章他们就可以轻贱么?”
这话是她常用的柔柔的口吻说的,而在刚毅、怀塔布等人听来,却如鹰犬听见主人的唿哨,神经顿时亢奋起来。
光绪的脸白了,他竭力让自己镇静,说道:“儿臣不知道亲爸爸这是何所指?”
慈禧:“好好的,怎么把李鸿章给撤了?”
光绪:“李鸿章甲午败绩,丧师辱国,至今难平民愤。而且年迈昏聩,长期占着总署大臣职务,却无所事事……”
慈禧打断他说:“甲午的事,李鸿章给撤得只剩这一个挂名的职务了,你还要怎样?正因为他老了,才给他安排了这么一个闲差使,你却容他不得!是不是想挪出地儿给康有为他们?”
光绪嗵地跪下,挺直身躯争辩说:“亲爸爸说过,只要不剪辫子,不穿日本人的衣服,初一、十五照常祭拜祖宗,其他国事皆由儿臣做主。罢免李鸿章,儿臣自问并没有违背亲爸爸的旨意!”
前所未有,真是前所未有!所有的人都提心吊胆看着光绪苍白而倔强的脸,不知道他今天是哪来的勇气?
慈禧也有些意外,她深深地望着光绪,说:“我今天是想好好劝你。你是皇帝,听不听我的劝不要紧。但是,九列重臣,没有大的错误,不可以抛弃他们。今天你以外人疏远亲人,新人疏远旧人,以康有为一人的主张而乱家法,祖宗将怎么说我们?”
一句“祖宗将怎么说我们”,让光绪的眼圈红了,他嗵嗵给慈禧叩了两个响头,哽咽道:“如果在今天,祖宗的法度也必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儿臣宁肯破坏祖宗的法度,也不忍抛弃祖宗的臣民,丢失祖宗的土地,留下千古恨事!一片肺腑,请亲爸爸谅鉴……”说到这里,他已经是泣不成声。
所有的人都沉默着。
盆子里的蟋蟀突然叫起来。
慈禧看着光绪,那眼神如同看一个陌生人。良久,她说话了,那声音冷得像块冰,“既然是这样,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跪安吧。”
光绪又叩了个头,这才站起来,一个人默默离去。
一直看着他单瘦的背影远了,慈禧才回过头来,没事儿一样,“还有谁的蛐蛐儿厉害,拿出来斗啊……”
四
“老太婆并非容不得我,她这是容不得新政啊!”康有为因愤怒而面色苍白,又因为是在两个最信任的弟子面前,他也用不着什么忌讳,咬牙说道:“她把我比做蛐蛐,她自己也就是蛐蛐,一只可恶的大蛐蛐!”
梁启超也是忧心忡忡地说:“由此看来,太后确是我们推行新政的最大障碍。”
谭嗣同倏忽站起说:“是障碍就除掉她!”
康有为:“其实我早有此意!但老太婆虽然早已归政于皇上,但仍然牢牢把握着大权,党羽遍布朝内外,亲信荣禄重兵在握,要除掉她,谈何容易?”
谭嗣同:“我们也可以抓兵权嘛!”
康有为也站起来,焦虑地在房间走动着。“唉,这一直是我一块心病啊!说到底,兵权是要害!我呢,也早考虑过这件事,也给皇上上过折子,请仿效日本设立参谋部,由皇上亲自掌握,但还是迟了……”
他苦涩地笑着,“康门弟子,名满天下,却连一个掌兵权的都没有!”
梁启超却迸出一个字:“有!”
康有为:“谁?”
梁启超:“袁世凯!此人虽不是康门弟子,却赞同维新,自‘强学会’成立以来,一直和我们关系不错……”
康有为眼睛亮了,“哎呀,我怎么就忘了他呢?想当年,他是尊我为大哥,并相约互相扶助,共成伟业的呀!”
看他这样兴奋,谭嗣同提醒说:“袁世凯不是荣禄的亲信吗?”
康有为:“亲信归亲信,但我想像慰亭这种人,理应大节不亏,忠君爱国肝胆是有的。这样吧,卓如,你今日就往小站走一趟,去找袁世凯,试探他的态度。如果这个人确实能够为我所用,我们便马上向皇上举荐!”
“好。”梁启超正欲离开,康有为又喊住他,嘱咐道:“去的时候要秘密,千万别给荣禄鹰犬发现!”
梁启超:“老师放心!”
……
小站兵营,沙盘前,袁世凯在和段琪瑞等将领研究炮火的配置。
段祺瑞手执教鞭,在沙盘上指点,“我将重炮队布置在这条线上,然后再将速射炮队向前推行至此……”
一名亲兵进来,在袁世凯耳边说:“大帅,外面有人求见。”
袁世凯仍注视着沙盘问:“谁?”
亲兵:“他不肯说,只说是大帅故人。”
袁世凯:“噢?”
会客厅外,袁世凯带着亲兵匆匆走来。
临到门边,他突然放慢脚步,蹑手蹑脚凑上前,趴着门缝往里望去。
“是他?”袁世凯几乎叫出声来。
回过头,他悄声对亲兵说:“好生款待他,就说我正在处理紧急军务,让他稍等一会儿。”
亲兵:“是。”
说完,袁世凯赶忙来到徐世昌住所。
徐世昌:“梁启超?他来干什么?”
袁世凯:“我这不问你来了吗?”
徐世昌想想,却不回答,反而望着袁世凯问:“你以为呢?”
袁世凯:“想拉我?”
徐世昌赞叹:“大帅就是大帅!一个拉字,把什么都说明白了。”
袁世凯:“可京师局势那样复杂,咱们想躲还来不及呢,我可不想去趟那浑水!”
徐世昌:“可人家找上门来了,来的又是皇上最为信任的维新派主将,你可得罪不起!”
袁世凯:“那我就和他打马虎眼!来个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就是没有真玩意儿给他!”
徐世昌:“嗯,这倒也是个办法。不过,康梁的能力不可估量,万一他有什么真玩意儿给咱们,咱们也不能坐失良机啊!”
袁世凯:“大哥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
两人对视一眼,笑起来。
会客厅,袁世凯疾步走进来,一把拉着梁启超的手,假装惊喜地嚷起来:“卓如,是你呀!亏你想得起来看我!怎么样,我大哥还好吧?”
“我大哥?”梁启超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满心欢喜答道:“好,好!我这次就是奉老师之命来看望你的。”
“那怎么当得起?”袁世凯将梁启超让至上首坐下,恳切地说:“大哥和你如今担负着匡扶社稷的重任,千万不要因寻常朋友交往而分心才是。”
梁启超:“慰亭这话错了!老师和我从来没有只当你是一个寻常朋友,而是同志向、共肝胆的莫逆之交。至于你刚才说到的匡扶社稷,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
“愿闻其详。”袁世凯坐直身子,脸色严肃起来。
梁启超:“我先问你一件事,我和谭嗣同、宋伯鲁他们屡次上书给皇上推荐你,但皇上每次都说,荣禄说过,袁世凯这个人专横跋扈,不可大用。我不明白你怎么会与荣禄结怨的?”
袁世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地说:“啊,你问这事呀!我想起来了。曾经有一次,翁同龢想给我增加一些人马,而荣禄说我是汉人,不能任握大兵权。翁同龢说,曾国藩也是汉人,不也掌握过大兵权吗?可荣禄还是不肯给我增兵。”
梁启超眼里掠过一丝欣喜,马上又问:“如果康先生亲自举荐你,而你因此得到皇上进一步的重用,你怎么办?”
“这还用问?”袁世凯倏忽站起,慷慨地说:“我袁家三代深受国恩,世凯早存了个以身许国的心思。若蒙圣上不弃,再委重任,世凯只有肝脑涂地,以报圣主了!”
“好!”梁启超也站起来,兴奋地说:“早就知道慰亭是个忠君报国的热血男儿!回去以后,我就向老师禀报,慰亭,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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