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玉春院,
大雨倾盆。
一个人打着油布雨伞朝玉春院走来,伞打得很低,看不清这个人的脸,只听得他走路时带起的“啪唧啪唧”的水声。
他来到玉春院门口,正想进去,门洞里守门的伙计拦住了他。
这个人将伞收起。
伙计惊叫起来,“哎哟,这不是袁爷吗?”
袁世凯:“是我,沈姑娘在吗?”
伙计:“走了,打您从这儿一离开她也就走了,听说是搬到乡下去了,敢情您还不知道啊……”
袁世凯怔住了。沈玉英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你走后,我再不接客,再自个拿钱将自己赎出来,寻个清静的地方住了,一门心思等你来娶我……”
那伙计偏又话多,“我在这院里干了这么多年,没见过这么有情有义的婊子,对您袁爷那可真是称得上死心塌地啊……咦,袁爷,你不是在朝鲜国当官吗?怎么又回来了?”
袁世凯懒得搭理他,正想离开,却见院内亮着灯光的房间里人声嘈杂,便停住了脚步,问:“那些房间是怎么回事?”
“嗨!还不是些来京会试的举子,说什么国家都要亡了,还考什么考?却跑到这儿来又哭又闹,哦,他们好多人都是冲着沈姑娘的名头来的哩!”
正说着,忽然那亮灯的房间房门开了,几个举子脚步踉跄走出来。
袁世凯连忙闪至一旁。
举子们从他跟前走过,呛人的酒气直扑到他脸上
“在外省就听说京城花魁沈玉英的名头,无缘得见,可惜呀可惜!”
“说她是为袁世凯守着身子,袁世凯什么东西?李鸿章门下走狗而已!”
“要不是袁世凯在朝鲜提供假情报,我天朝上国岂有被小小倭寇打败的道理……”
举子们走远了。
袁世凯打着油布雨伞,在雨中伫立良久。
……
夜已深,但馆驿内仍然是灯火通明。
举子们进进出出,更多的则聚集在厅堂里,一片忧虑不安的气氛。
“听说李鸿章和日本人在马关签订和约啦,就不知道是何内容?”
“李鸿章误国卖国,能有什么好内容?”
“也难说,他毕竟是我堂堂大清的臣子嘛!”
“如若条约欺我太甚,我等读书人就只有以死相争了!”
正说着,一个高颧骨,双目炯炯有神的中年举子站出来大喝道:“诸位光是书生议论有什么用,要紧的是拿出切实的办法来,才能挽狂澜于既倒,遏止国势的颓败!”
众人悚然一惊,不觉都对他望去。有人问:“还未请教这位仁兄尊姓大名?”
中年举子傲然道:“南海康有为。”
众人又是一惊,有的举子不觉低声道:“原来是康圣人,难怪,难怪!”
再看康有为身后梁启超等几个弟子,个个神情清朗,面露奇气,一时竟无人出声。
厅堂一静,就听得里间房里传出琅琅书声,还有人在临阵磨枪,背诵文章准备考试呢!
有的举子诧异道:“咦,这时候居然还有人读得进书去?”
有的举子愤怒骂道:“国势如此,这等人却只想着自己做官,真正是毫无心肝!搅了他!”说着,揎拳捋袖就要冲将进去。
康有为举手制止说:“他读书有什么不好?我们本来就是来应试的,应试了才能做官,做官了才能掌权,掌权了才能用我们的办法改良朝政!”
“说得好!”几个举子同时叫道。
“不过,”康有为话锋一转,脸上透出一股凛然神情,“眼下当务之急,却是制止卖国丧权条约的签订……”
“条约的内容都不知道,怎么制止?”有人叫道。
康有为:“这位仁兄说得对,不过,我等既在京师,迟早会打听到的。只是祈盼各位会试后不要急于回家,总得于条约之事有个结果再说。”
众人轰然响应,“这个自然!”
康有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我等读书人!”
……
紫禁城,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各门太监次递传呼:
“快,快呈上去!”
“快快!皇上正等着哩!”
“快快快,皇上在勤政殿……”
勤政殿,光绪和翁同龢等大臣焦急等待。
一名太监捧着文本匆匆跑进来,跪报:“禀皇上,李鸿章将《马关和约》的副本送来了!”
光绪:“快呈上来!”
太监将文本呈上。
光绪一把夺过,抖瑟着翻开第一页……
翁同龢等臣子们都紧张地注视着他。
看着看着,光绪的脸由煞白转通红,又由通红转煞白……最后,他倏忽站起,将条约文本往地上一扔,气得嘴唇直哆嗦,“丧权辱国!这个条约朕决不答应!”
翁同龢上前拾起条约文本,几个大臣立即凑上来。
……
颐和园,乐寿堂,
慈禧在和庆亲王奕劻聊天。
奕劻胡子花白,眼泡肿肿的,眼光老是游移不定。
慈禧:“自从这颐和园修好,我就打定主意,忙乎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自己的窝,我干吗不好好歇息几天?这样一想呀,那些个朝政啊,国事啊,一下子全抛开了,我在这园子里住得挺滋润的……”
奕劻:“太后舒心,臣等自然高兴,以后除了头等军国大事,臣等绝不会拿一些琐事来烦太后的。”
慈禧:“什么叫头等军国大事?什么事也不要来烦我!天塌下来有长子撑着,我现在一切都交给皇上做主了,也省得一些人老以为我揽权什么的。还有你,也要多帮衬着皇上,七爷走了,六爷的身子骨也不行了,我把你从郡王晋为亲王,就指望着你能做点事情……
奕劻:“臣庶竭驽钝,不负太后期许。”
慈禧:“我还是那句话,你能力是差一点,又喜欢贪点小便宜,但你没外心,这点就很难得……”
乐寿堂外,
光绪躬身候在那儿。
翁同龢上前对李莲英说:“烦李公公禀告太后,皇上求见。”
李莲英:“太后老佛爷说了,皇上若来请安,在门外叩个头就行啦,今儿个就不见了。”
翁同龢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塞到李莲英手中,赔笑道:“皇上不光是前来请安,还有批不批准和约的大事要请太后的懿旨,请李公公无论如何行个方便。”
李莲英看也不看,将银票往袖内一塞,说:“翁师傅这样说,出了事我可担当不起。好吧,您让皇上再待会儿,我这就去通报。”
乐寿堂内,慈禧对奕劻说:“你瞧,说着他就来了,烦不烦?”
她转对李莲英,“你去给皇上说,条约批不批准,是战是和,都由他做主!”
颐和园,光绪和翁同龢闷闷往回走。
终于,光绪按捺不住,又气又急道:“太后这是怕担着丧权辱国,败落祖宗基业的罪名,把责任往外推!她老人家把责任推给朕,朕又能推给谁呢?”
……
翁同龢府邸,群情激愤。
“李鸿章!”翁同龢高声对亲信弟子们吼道,“和谈是李鸿章去谈的,条约是李鸿章签订的,丧权卖国的责任必须由李鸿章来承担!否则,一旦用玺,天下人就会将激愤的矛头对着皇上!”
“可是!”张謇迟疑道,“谈判的情况,李鸿章随时都电告了朝廷啊,说他一人签订了这卖国条约,恐怕难服天下人之心吧?”
“季直迂阔!”文廷式道,“虽然李鸿章将谈判情形随时电告了朝廷,可你难保他私下没做手脚?”
翁同龢也笑着对张謇道:“季直可能还不知道,李鸿章的儿子李经方,他娶的老婆是日本人。”
张謇惊得张大嘴巴,“有这事?”
翁同龢:“我也是才听说的,还有,丁汝昌在威海抓住个日本间谍,是他给放了;更有甚者,他让日本人来采运中国煤炭,自己从中牟利二百万银子……”
“汉奸!汉奸!”张謇早气得眼眶喷火,切齿道,“李贼不除,天理难容,我这就上折子,先把他参倒再说。”
文廷式说:“眼下各省举子聚集京师,朝野上下同仇敌忾,确是搬倒李鸿章的最好时机,只要我们的奏折一上,势必天下响应!”
翁同龢点头说:“道希说得对。”
他扫一眼在座诸人,脸色变得少有的严肃,“你们几个都是我的亲信弟子,我今天要把话挑明,我们和李鸿章之间,决不是什么党同伐异,也不是权利争斗。事关国之兴衰,社稷存亡,我等不挺身而出,更有谁人?更加上此番天赐良机,因此,要整我们就要把他整垮,叫他永无翻身之日!整垮了李鸿章,庙堂之上,我们就说得起话,我们说得起话,皇上也就能挺起腰板办事,也才能从根本上挽救国家。”
几句话说得大家激动不已。
文廷式率先表态说:“恩师以光明磊落胸襟,做高瞻远瞩安排,学生除紧跟恩师布置外,更复何言?”
张謇振奋起身,“学生这就去写弹劾李鸿章的奏折。”
“好,你们几个……”翁同龢对在座的另几个亲信道,“就去联络翰林院,督察院,联络的人愈多愈好,让他们都在弹劾奏折上签名。”
“是。”几个亲信躬身答应。
翁同龢:“道希你呢,现在就去举子们那里,会试虽然已经完毕,但我估计大家都心系国事,不会马上离开。”
“恩师的意思是……”文廷式有些迷惑。
“举子们乃国之精英,他们有权知道和约的内容。”翁同龢正色道。他跟着又补充一句,“这样才能形成上下、内外夹击之势。”
文廷式:“我这就去。”
……
二
馆驿
正如翁同龢所料,虽然有少数几个人在房间默默收拾行李,准备回家,但大多数举子仍然聚集厅堂里不肯散去。人声嘈杂,听不清些议论什么。
一个被派出打探消息的举子匆匆走进来。
人们一见他,顿时停止了议论,有人凑上前,问道:“怎么样?有消息没有?”
那举子摇摇头,说:“只听说条约副本已呈报皇上,具体内容不得而知。”
人们正失望,忽然有人惊讶叫道:“文大人?”
跟在那打探消息的举子之后,文廷式出现在门口。
他穿一件浅蓝长衫,手里拿一把折扇,显得很飘逸。
文廷式朝屋里的人点点头,含笑道:“我是来看我那几位江西老表的!”
一阵小小的骚动!
文廷式,翰林院侍读学士,名噪京师的文大人,亲自来看望他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同乡来了!立即,几位江西籍的举子又是自豪又是亲热地围了上去。
突然,屋角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国家都这个样子了,文大人还好兴致啊!”
文廷式一惊,目光不禁朝屋角望去,一个黝黑脸膛,三十来岁的举子昂然坐在椅子上。
江西举子忙介绍道:“这是台湾的举子汪春元……”
“台湾举子?”文廷式几步跨上前,一把抓住汪春元的手,还未说话,那眼眶兀自红了。
他这个不寻常举动唬得好几个人慌了手脚,汪春元也诧异地看着他,“文大人,你?”
文廷式哽咽道:“今日我们兄弟的手还能紧紧握在一起,明日就要被人生生斩断啊!”
汪春元脸色一变,“文大人,你说什么?”
文廷式扫一眼众人,提高声音,“事已至此,文廷式也不怕朝廷问我泄露机密之罪了——李鸿章和倭寇已在马关签约,和约最主要条款就是,我国向日本赔款白银二万万两,割让台湾、澎湖、辽南土地……”
话未说完,汪春元倏忽站起,“文大人,你说是要将台湾割让给倭寇?”
文廷式默默点头。
举子们哗然,一片嘶喊怒骂……
汪春元的脸变得没有一点血色,他慢慢往前挪了几步,猛然叫道:“与其生为降虏,不如死为义民……”
他一头向墙壁撞去,血花飞溅!
文廷式扑上去,一把抱住汪春元,喊道:“好兄弟,你要争!你要谏!你不能去死啊……”
他真正动了感情,说了一句便泣不成声。
所有的举人都悲愤莫名,人们七手八脚将汪春元扶到榻上躺下。一个举子高叫:“文大人,你说怎么办?我们听你的!”
文廷式站起,一字一顿地说:“上书朝廷,严惩卖国贼,拒签和约!”
举子们轰然道:“好!我等马上写呈文,递交督察院转请皇上御览!”
“督察院不转怎么办?”
“我们每人都写一篇,淹也要淹死他们!”
……
南海会馆,
“康党”弟子急得团团转。
“偏偏在这关键时候,老师不在,师兄,你说在这北京城里,他又没有几个熟人知交,能到哪儿去呢?”一个弟子问梁启超。
梁启超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突然一拍额头,“有了,他一定是去拜访那几位大臣去了!这样吧,我告诉你们这几个大臣的住处,咱们分头去寻……”
一座高大宅邸的门楼前,康有为恭恭敬敬在门外等待着。
黑漆大门开了,一个仆人走出来,将几本书往康有为怀里一扔,拉着脸说:“我家老爷说了,你这都是妄言乱政的邪说,他看都懒得看!”
……
一座四合院门洞里。
康有为问守门人:“不知许大人收到我的信否?”
守门人乜斜着眼反问:“你是康有为?”
康有为:“正是在下。”
守门人不再说话,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布包交给他。
康有为狐疑地打开布包,里边是厚厚一叠信,一小锭银子和一张字条。
他拿起字条,一个不耐烦的声音说:“康有为,你应当把心思放在做正当学问上面,不要再和我拉什么老乡的关系了。这几两银子,权当你的信资吧。”
……
又一座朱门宅院,守门的远远看见康有为,干脆“咣”地把大门给关上了。
康有为一愣,只得转身,怏怏往回走。
梁启超找到了他。
梁启超激动地向他讲述着。
康有为也激动起来,拉着梁启超往前便走。
……
督察院大门口,人声鼎沸,衣冠塞道。
情绪激昂的举子们挥舞着手中的呈文,往来奔走,呼喊着:
“我们要上书皇上!”
“请拒和约!惩办李鸿章!”
“与倭寇决一死战!”
在汹涌的口号声中,康有为兴奋地大声对梁启超喊道:“士气可用啊!”
周围人声太吵,梁启超没听清,大声问:“老师你说什么?”
康有为凑在他耳边喊道:“士气可用,是我们出来振臂一呼的时候了!”
这次梁启超听清了,不由地使劲点头。
而这时督察院嵌有虎头铜环的大门紧闭着,门前比往日增派了许多士兵,一个个剑拔弩张,如临大敌。
有些举子开始强行往大门里闯,士兵阻拦,双方推搡、撕扭……
举子们的情绪失去了控制,有的大声叫骂,有的竟不顾读书人的斯文,捡起地上的石块扔过去……
突然,额头上还缠着绷带的台湾举子汪春元冲到前面,将一块白布举过头顶,猛地跪下,白布上是鲜血淋漓的四个大字:“还我台湾!”
骚动的人群出现了短暂的安静,接着,所有的举子都跪了下来,将呈文顶在头上,白花花一片,宛如遍地缟素……
督察院紧闭的大门打开了,一个面色严峻的官员走到举子们跟前,接过了汪春元跪举的血书……
人群中,梁启超感动地对康有为道:“老师说得对,真正是士气可用啊!”
康有为却皱起眉头,“不过,这样每人写一篇呈文也不是办法,意见太分散,即使督察院答应转递,皇上也不可能将这些呈文一一御览。”
梁启超眼一亮,“那老师您代表所有的举子出面写一份呈文如何?”
康有为拈须道:“号召天下,也只有老师我了!”
三
翁同龢宅邸,《弹李鸿章疏》摆在案头。
翁同龢对张謇道:“你这道奏疏虽然写得慷慨激昂,但不够狠!”
张謇:“学生正要请老师指教。”
翁同龢:“要事实,李鸿章卖国丧权,充当汉奸的事实愈多愈好,哪怕是道听途说……”
文廷式风风火火跑进来。
文廷式:“老师!啊,季直也在这里,动起来了,都动起来了!督察院门前天天是呈文的举子,道路都堵塞了……”
翁同龢点头说:“我已知道,举子们的上书只能造些声势,而且他们的重点在拒签和约,真正击中要害的是我们这个……”他用手指头敲敲那份奏折。
文廷式:“啊,季直已将弹劾老贼的奏折写好了!”
张謇:“老师说不够狠,事实不足。”
翁同龢:“最好是找到最知他底细的人……”
文廷式眼珠一转:“学生倒想起一个人……”
翁同龢:“谁?”
文廷式:“袁世凯。”
张謇一听,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袁世凯的父辈就是李鸿章旧将,他自己又是李鸿章一手提携的亲信,是一个极有见地的人,他怎么会揭发李鸿章?”
文廷式:“季直有句话说对了,袁世凯极有见地,正因为如此,他才对当前局势清清楚楚。李鸿章已是摇摇欲坠的枯树,靠不住了,袁世凯自己又因朝鲜事变中上了日本人的当,害怕朝廷追究他的责任,一心想洗清自己。此时去找他,应当有几分把握。”
“好!”翁同龢赞同说,“道希言之有理,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一家平常旅店,灯光昏黄。
文廷式和袁世凯隔着炕桌盘膝而坐。
文廷式娓娓而谈。
袁世凯却是脸色越来越难看,“啪”一掌拍在炕桌上,站起身来,指着文廷式大声呵斥。
文廷式一动不动,待他发火过了,冷笑着说了几句。
袁世凯蔫了,复坐下,手抱着头,表情痛苦。
文廷式也不说话,只冷冷盯着他。
终于,袁世凯抬起头来。
文廷式将早已准备好的笔墨推到他面前。
袁世凯迟疑一下,提起笔来,抖抖瑟瑟写起来。
……
翰林院,翰林院和督察院的清流们聚集了几十人在房间里,一些人面色严肃,在传阅《弹李鸿章疏》,另外一些人在愤怒地议论着:
“真没想到,李鸿章的儿子竟是娶的日本老婆!”
“日本的间谍让丁汝昌抓住了,他硬是叫丁汝昌给放了,这不是通敌是什么?”
“你没看到奏折上还写着,我们在和倭寇打仗,他竟然让天津军械所把枪弹卖给日本人,用我们自己造的枪弹屠杀我们自己的官兵,真是丧尽天良,丧尽天良啊!”
“我原本就纳闷,以我北洋水师之威力怎么就打不过小小的日本呢?今天才知道,原来是李鸿章为了保持自己的实力,一味避让所致。”
“李鸿章卖国丧权的事实触目惊心,若非看到这个弹劾奏章,我真是不敢相信!”
“这些事实许多都是袁世凯提供的,绝对可信。文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文廷式郑重地点头道:“当然是,如果不是袁世凯想将功折罪,找上门来,向我提供这些材料,我也不敢相信。”
听着这些议论,张謇激动地一步登上一张椅子,挥舞着手臂说:“李鸿章昧尽天良,丧权卖国,与这种汉奸并列朝班,是我们的耻辱!李贼不去,天理难容,我和文大人才写下这道弹劾奏章。诸位大人有同吾肝胆者,请在奏折上签名!”
话刚落音,翰林和御史们轰然响应:
“弹劾国贼,御史本分,我签!”
“汉贼不两立,我签!”
“莫说是签名,要是李鸿章现在站在我面前,我能生吞了他!”
一只只因激动而颤抖着的手,在《弹李鸿章疏》上落下了一个个名字。
……
勤政殿,光绪拿着奏折,对站在朝班后列的张謇、文廷式等人说:“你们六十五名翰林和御史联名上的这个折子,朕已经看了,里面列举的李鸿章许多卖国的事实,言之凿凿,朕深感震惊。看来,李鸿章弄权误国,已非一天两天的事了!这所有的折子……”
他指着御案上堆积如小山般的奏疏,对满殿大臣道:“不管是六部公卿,还是外省督抚,包括这些举子们的呈文,都是两个意思:一是拒签和约,二是惩办李鸿章。这份张之洞的上疏……”
他拿起奏折中最上面的那份,说,“已是第三次主张杀李鸿章以谢天下了。但,朕有朕的难处……”
他又从御案上拿起一份文件,“这是庆亲王命人翻译的泰晤士报的文章……”他将文件交给御前太监,“念给他们听听!”
太监念:“清廷的决策人士知道战争根本不能继续进行下去,而现在的条约已经不是李鸿章的条约了,因为在签字前李鸿章把每一个字每一个情况都发电告诉了北京,皇帝是根据军机处的意见,才授权签字的,假如现在拒绝批准这个条约的话,那么在文明世界面前,皇帝丢掉的将不仅仅是体面。”
“丢掉的不仅仅是体面。那又是什么?你们说,那又是什么?”光绪一激动,苍白的脸上就浮现出病态的红晕。他手撑在御案上,身体前倾,眼睛睁得大大的,急切盼着臣子们的回答。
满殿的大臣却都垂下了头。
四
松筠庵,这里也是一派激愤!
十八省举子都来了,庵堂、地坪、开着窗户的各个房间密密匝匝全是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站在庵堂中间桌上演讲的康有为。
康有为眼神灼热,嗓音嘶哑,那是因为愤怒地呼喊所致。“亡国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可是朝廷还是没有拿出个主张来。我十八省共一千三百余名举子今日聚集在这里,为挽救国家危亡,决议上书请愿!有为蒙同仁举荐,以一日两夜时间,写就了这《上今上皇帝书》一万八千余言……”他挥舞着手中一大叠厚厚的文稿,激动地说,“有为不才,不敢以如椽巨笔而自诩。但有为爱国,却敢道这一万八千余言字字皆杜鹃泣血,期盼唤回我大清煌煌盛世!马关签约,惊醒国人,如若还不及时翻然变计,图生存图自强,那么,我们就只有等着受外夷马蹄的蹂躏了……”
说到这里,他喉头哽咽,热泪夺眶而出!
举子们一派唏嘘!
康有为猛地将头一昂,提高声调,慷慨道:“为此,康某受十八省举子之托,谨为天下苍生鼓与呼,请当今皇上纳解救国是四项主张!这就是:下诏鼓天下之气,迁都定天下之本,练兵强天下之势,变法成天下之治!”
“说得好!”举子们有的激动得扼腕奋臂,有的则是泣不成声了。
康有为将手臂高高举起,“既然如此,同意康某所言的,请在这万言书上签名,然后我十八省举子列成队伍,前往正阳门,请愿上书去!”
“好!”一千三百余人齐声响应,声震屋瓦!
庵堂上,举子们踊跃在万言书上签名,不少人当场咬破手指,签下血书。
梁启超把康有为拉到一旁,小声说:“带头请愿上书,风险太大,学生愿代老师出面。”
康有为沉思道:“此举万一成功呢……”
梁启超马上说:“成功了,学生是康门弟子,自然功归老师。若朝廷怪罪,则罪由弟子一人承当!”
康有为一把握住梁启超的手,感动地说:“好,卓如,就依你所言吧!”
松筠庵通往正阳门的街道上,举子们的队伍浩荡而来!
走在前面的梁启超面色肃穆,他手中捧着一个拜盒,里边盛着的便是那份《上今上皇帝书》。
他身后的举子们举着四条白色横幅,每条横幅分别写着“拒和”、“迁都”、“练兵“、“变法”八个大字。
横幅后面是台湾的举子,他们额头上系着白布条,上面写着“还我台湾”。
然后依次是广东、湖南、直隶、陕甘……的举子们。
风萧萧兮易水寒!所有的举子们都满面悲愤,一言不发地走着,偌大的队伍只听见一片“沙沙”的脚步声,但这“沙沙”声比万面金鼓擂动更撼人心魄。
街道两旁早已是万众围观!
也许是被举子们默默行进的气势所震慑,围观人群的议论声也都是轻轻的。
“一十八省举人一起来上书请愿,这可是咱大清立国以来都没有的事啊!”
“这些读书人怎么了?惹恼了朝廷,可是要杀头的哟!”
“没听说吗,小日本把咱欺负得不行了,谁都咽不下这口气啊!”
议论声中,举子们的队伍默默地、悲壮地行进着。
……
此一刻,在沈阳,日本军队的脚步也在前进。
冲天的火光中,一面太阳旗在沈阳城楼上升起来。
日军源源不断开进城内,沉重的马靴踩得地皮微微发颤……
……
正阳门前,梁启超长跪箭楼下,将万言书高举过顶。
他身后是黑压压跪倒的十八省举子,一片痛哭悲号
“泣血恳请皇上,下诏鼓天下之气,迁都定天下之本,练兵强天下之势,变法成天下之治!”
一千三百余人一齐哭喊,使得风云变色!
……
养心殿,
御案上,摊放着《马关条约》文本,皇帝之宝——玉玺就放在文本旁边。
光绪皇帝没有坐在龙椅上,他依然是苍白的脸色中透着病态的红晕,一圈又一圈绕殿疾走,满殿的大臣都不出声,目光随着光绪的脚步移动。
光绪绕殿走了十几圈了,他的耳畔响着举子们的痛哭悲号,而他的眼前却晃动着“刷刷”前进的日军马靴!
光绪再也受不住了,猛地折身,直奔御案,拿起玉玺,就要往《马关条约》文本上盖将下去……
“皇上!”满殿大臣同声惊呼!
光绪拿着玉玺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他抬起头,慢慢扫视着这批朝廷的肱股重臣——
一张张忧国忧民的痛苦着的却又一筹莫展的面孔!
光绪不由仰首朝天,悲愤地说:“天何不公?让我载湉背上这割让国土,辱没祖宗的罪名!”
他颤抖着举起玉玺,沉重地往《马关条约》上盖下去……
人散却了,偌大的殿内,空荡荡只光绪一人坐在御案后发呆。
忽然他眼前一亮,发现慈禧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面前。
他忙欲起身,慈禧摆摆手,在他对面坐下来。
慈禧:“用玺了?”
光绪:“用玺了。”
慈禧的眼圈慢慢红了,泪水无声地顺着她的面容流下来。
光绪一见,顿时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号啕大哭。
空荡荡的大殿内,寂旷的紫禁城都回响着他的哭声……
……
台湾台北,遍地缟素。
在“台湾军民誓师抗倭”的大旗下,成千上万的军民,手执刀矛,额头上扎着白布条,聚集在广场上,向北而跪。
一张张悲愤的面孔……
一面面飘扬的旗幡,抗日义军、黑旗军、驻台清军……
悲愤笼罩着人群,一片寂静。带有腥味的海风吹来,千百面旗帜在风中噼啪作响……
五
广州巡抚衙门前,一个神情激愤的青年正在怒斥朝廷:“这样一个给四万万同胞带来无数深重苦难,腐败透顶的朝廷,我孙文早已羞作它的子民!”
看热闹的人们里三层、外三层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如今,它又丧权辱国,赔款两万万两白银不算,还将我们祖国的宝岛台湾割让给了倭寇,是可忍,孰不可忍!孙文今日在这里当着众多同胞的面,断发明志,与清廷彻底决裂,势不两立!”
孙文说着,右手从身上掣出一把锋利的剪刀,左手拽着自已脑后那根乌黑油亮的辫子,一剪剪去……
几个凶神恶煞的捕快冲进人群,扑上来,把他按倒在地,一边凶狠地殴打他,一边骂道:“反了你,臭小子!想剪辫子?先要你的脑袋!”
那把剪刀掉在一旁,孙文挣扎着,伸过手去拿。
一双大脚狠狠踩在他手上。
一阵钻心的疼痛使得他几乎昏厥,他紧咬嘴唇,手慢慢往前移动,触到了剪刀。
他一跃而起,“嚓嚓”两下,那根辫子被他剪掉!
几个捕快扑上来,更凶狠地殴打他……
孙文将辫子一扔,倔犟地挺立着,任鲜血顺着额头和嘴角淌下来。
……
颐和园,锣鼓铿锵!
慈禧又准备看戏了。
正对着戏台是大屋三间,前面是大的玻璃窗,夏天可以移去,换上蓝色的纱格。横在前面的是一铺炕,可坐可卧。慈禧现在就坐在炕沿上,从玻璃窗望去,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戏台上的表演。
和往常看戏悠闲愉快的表情不同,慈禧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脸色苍白的光绪坐在她旁边。
戏台化妆间,戏牌上写着“连升店”。
面容苍老的京戏名丑杨三扮演店主东,他正在化妆。
他旁边的徒弟看着他,担心地说:“师傅,今儿个你脸色可是不太好!”
杨三:“昨日我的黑眼晕又犯了,现在还觉得心跳眼花的!”
徒弟:“要不今天您就别上了,让徒弟我来顶替一遭儿。”
杨三:“你当这是给土老财唱堂会哩,这是给太后老佛爷唱啊!”
该杨三出场了,他一掀帘子,走上戏台。
看着台上杨三诙谐的表演,慈禧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
条凳上坐着陪慈禧看戏的大小官员,翁同龢、张謇、文廷式都在内。
任戏台上百般逗笑,他们一个个的脸绷得紧紧的。
戏台上,杨三扮演的店主东正在和扮演王明芳的演员插科打诨。
店主东:“客官姓黄?”
王明芳:“我姓王。”
店主东:“哦,客官原来姓汪。”
王明芳:“姓王,三横一竖的王。”
店主东:“哎哟,原来王明芳王大人就是您呢!”
王明芳:“店主东为何叫我大人?”
店主东:“您还不知道啊?刚才报子来报,您已经高中头名状元了!”
王明芳:“真的?”
店主东:“这还假的了吗?小老儿这里给王大人磕头了,恭喜王大人,贺喜王大人……”
杨三向王明芳磕头,却不料口吐白沫,一头栽倒地上……
王明芳一愣,突然失声叫起来,“哎呀,师傅死了!”……
大幕迅速落下来。
看坪里,看戏的官员乱了套:“怎么了,好好的杨三怎么死在台上呢?”
文廷式眉梢一动,站起身对翁同龢说:“老师,我到后台去看一下。”
看戏的大屋子里,慈禧斥责身旁的太监和宫女道:“慌什么慌,快去看看,杨三还有救没有?”
这时,一个宫女更加慌张地指着台上说:“老佛爷,您看……”
慈禧往台上看去,大幕已经重新拉开,一幅白布写就的对联悬挂在台上:“杨三已死无苏丑,李二先生是汉奸!”
墨迹未干,看得出是匆忙间做出的手脚。
慈禧的脸沉了下来。
李莲英上前道:“有人搞鬼,奴才这就去把他揪出来!”
慈禧一摆手,“算了,我知道,那个劳什子条约一签,天下的人都有怨气。也得让他们有个地方出气。”
她看一眼一言不发的光绪皇帝,又说道:“等李鸿章回来,你好歹给他们个说法就是了。”
……
海轮上,马三俊匆匆走进船舱,那么粗野的汉子眼中竟含着激动的泪光,“中堂大人,我们到家了!”
“到家了?”脸上还缠着绷带,躺在榻上休息的李鸿章一骨碌爬起,“快,快扶我到甲板上去看看!”
身边的伍廷芳和随从等一阵忙乱,给李鸿章穿戴好衣帽,搀扶着他走到船头甲板上。
天津港口已经遥遥在望。
李鸿章望着望着,一滴泪水从那只未受伤的眼睛中滴落。
伍廷芳劝慰道:“虽然在日本受尽千般磨难万般屈辱,但今日毕竟回到祖国。中堂大人理应高兴,不必太伤感了!”
李鸿章:“当我被暴徒枪弹击中的那一刻,原以为这把老骨头就丢在日本了,不想今日还能返回故国,我这是喜极而泣啊!”
几句话说得旁边的人不胜唏嘘。
李鸿章却又笑道:“回来了,咱们都应该高兴,三俊,你把皇上赐我的三眼花翎和黄马褂给我穿起来……”
伍廷芳迟疑地说:“中堂,我听说国内有些情形,恐怕对您不利……”
李鸿章正色道:“不利也好,有利也罢,我已经尽心尽力了,他人不知我,皇上皇太后知我!”
码头渐渐近了。
天津码头,马三俊和伍廷芳一边一个,搀扶着李鸿章,顺着石阶一级级往上爬。
快要登上码头时,一抬头,他们不动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副黑色宫服的下摆和两双武官穿的软靴!
一个太监和两名带刀护卫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伫立在码头上,显然他们一直等待在这里。
他们身后,宽阔的码头上没有一个人影,冷清得实在出人意料!
一行人呆住了。
那名太监也不看李鸿章,大声道:“李鸿章接旨!”
李鸿章浑身一机灵,推开伍廷芳他们的搀扶,慢慢跪了下去,“臣在!”
太监展开圣旨,用尖亢的声音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李鸿章昏庸骄蹇,丧权误国。著拔去三眼花翎,褫夺黄马褂,革除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职务。留在上书房行走,以观后效。钦此。”
李鸿章身子猛地颤抖一下,慢慢伏身叩道:“臣谨谢天恩!”
两名护卫上前就要来拔李鸿章顶戴上的三眼花翎。
李鸿章抬起头,眼神朝他们冷冷地一瞥。
两名护卫被这目光钉在原地。
李鸿章艰难地举起手臂,颤巍巍地将三眼花翎从顶戴上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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