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养心殿西暖阁,天气特别冷。
虽然暖阁内摆着铜火盆,生着炭火,但默默坐着的光绪、奕劻、翁同龢等君臣几个,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听着阁外寒风呼啸,心头掠过阵阵悲凉。
光绪眼睛一直漠然望着前面的虚空,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张荫恒率领的议和代表团,应该到日本了吧?”
“应该到了。”虽然光绪没问自己,翁同龢还是回答。
“朕给邓世昌写了一副挽联……”光绪的思绪突然又跳到了另一边,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他便缓缓念道,“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是壮海军威。”慢慢地,他眼中已溢满泪水。
翁同龢的眼眶也红了,哽咽道:“臣请皇上节哀。邓世昌为国捐躯,重于泰山。皇上亲赐挽联,邓世昌英魂不远,他是会感到欣慰的。”
奕劻也插言道:“此次大战中我方伤亡将士,都是大清朝的忠臣孝子,臣已会同有司,安排优抚。该旌表的,大力旌表,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
“风风光光、热热闹闹?我们打胜仗了吗?”光绪直盯着奕劻。
奕劻解释道:“我们是打了败仗,但老百姓不知道。臣以为,也不必让他们知道。知道了没好处。而将悼念办得如同庆功一样,才能够稳定局势,鼓舞人心!”
没有想到,平时看似昏庸糊涂的奕劻竟会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来,光绪一时无言。
翁同龢却接上来,“该表彰的一定要表彰,该严惩的也一定要严惩!”
光绪:“你是指李鸿章?”
“是。”翁同龢将一份奏折呈给光绪,“皇上请看,这是张之洞上的折子,请杀李鸿章以谢天下!”
光绪:“张之洞也这样说么?”
“岂止张之洞,各地督抚和在京大臣纷纷上奏,都道北洋水师全军覆灭,李鸿章罪不可赦,必须严惩!”翁同龢说着,又呈上一摞奏折。
光绪接过奏折,翻看几下,默默放至一旁。半晌,才沉重地说:“不能把责任全推在李鸿章一人头上,北洋战败,朕也难辞其咎啊!”
“皇上这话臣不能同意!”翁同龢激愤起来,“未开战时,皇上再三提醒李鸿章,不可过分依赖俄国人和英国人的所谓调停,李鸿章就是不听,结果日本人动手了,我们连战争准备都没做好!战端既开,丁汝昌畏缩无能,皇上要撤掉丁汝昌,李鸿章就要保他!战事进行,皇上严饬北洋舰队主动出海,歼敌于国门外,而李鸿章出于保存自己力量的私心,顶着圣喻不办,贻误了战机,导致惨败!这件件桩桩,哪一件是皇上的错?又有哪一桩是李鸿章的对?”
翁同龢这一番话,义正词严,说的全是事实。既声讨了李鸿章,又开脱了光绪。虽然是以反对的口吻说话,却比逢迎更让人舒服。
光绪没吱声,却将目光望着奕劻。
奕劻喃喃道:“严惩是要严惩的,但看怎么个严惩法?”
……
日本长畸,
陆奥宗光傲慢地对几位清政府官员训斥道:“你们根本没有作为全权大臣的资格,我拒绝和你们谈判,并要求你们早日离开日本。要想重开谈判的话,必须有一个德高望重,具备全权大臣资格的人前来,他就是李鸿章……”
几个实际上被驱逐的清政府官员,垂头丧气从两旁人群闪出来的通道中走过,在一片“中国佬!中国佬!”的叫骂和嘘声中登上了回国的轮船。
……
北京,养心殿西暖阁,翁同龢正慷慨陈词:
“败师辱国,他李鸿章是千古罪人!微臣完全赞同张之洞奏折所言,请杀李鸿章以谢天下!”
光绪:“李鸿章有罪,罪不至死……”
一个太监进来,“禀皇上,去日本议和的代表回来了!”
光绪猛地站起来,“这么快就回来了,谈完了吗?”
太监:“不,日本人根本不和他们谈,说他们不够资格。”
光绪:“什么资格?谁才够资格?”
太监:“日本人只认李中堂……”
光绪不由看翁同龢一眼,慢慢坐下。
奕劻又喃喃道:“如果是这样,那惩处李鸿章之事先搁一搁,让他去日本议和,回来再说!”
……
天津,李鸿章宅邸,大厅上首,供着“中国北洋海军阵亡将士之灵位”的牌位。
左右是“威震海疆”、“北洋之光”等各种旌表匾额。
马三俊和亲兵们戎装伫立。
旁边,一班鼓乐在吹打。
阵亡将士的遗属代表挤满了大厅。
鼓乐声中,盛宣怀在念一份长长的优抚名单:
“……林宝仁,追授四品参将,抚恤银六百两;
吕国祥,追授四品参将,抚恤银六百两;
蓝镇培,追授五品游击,抚恤银四百两;
潘文彬,追授从五品都司,抚恤银三百两;
林复恒,追授六品把总,抚恤银三百两;”
……
突然,一个遗属代表站起来高声道:“盛大人,朝廷如此隆重旌表阵亡将士,李中堂更是将灵堂设在自己府上,这实在让我们感动!但既然这样,李中堂为什么不出来接见我们呢?”
盛宣怀:“李中堂痛悼阵亡将士,悲伤过度,已经卧床不起了……”
众人深深被感动了。后院,李鸿章顺着檐廊慢慢地踱来。
他穿一领石青色的薄棉袍,瘦高的身躯微微佝偻,脸上肌肉松弛,眼神也散了似的。
前厅的鼓乐隐约传来,他侧耳听一下,又慢慢走到鹦鹉架前,看着那只鸟儿出神。笼子里的鸟儿也望着他。
李鸿章平静地说:“你说,李鸿章,王八蛋。”
鸟儿望着他,不开口。
李鸿章伸出一根指头,威胁地指了指鸟儿,返身进了屋内。
屋内,李鸿章站在中间,左看看,右看看,竟不知做什么好。
最后,他的眼光落在书案一个精美的盒子上。
他走过去,打开盒盖,里边是那把黄澄澄的金左轮手枪。
他将手枪拿出来,走到穿衣镜前,对着镜子,将枪抵着自己的太阳穴,比划着;他又将枪管送进自己的嘴里,比划着。
最后,他坐下来,将手枪全部拆开,又一一重新安装。
红儿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旁,诧异地望着他。
李鸿章头也不抬,又开始擦拭子弹。红儿掏出手绢,也帮他一颗颗擦拭。
李鸿章将子弹一颗颗装进枪膛,他站起来,将上了膛的手枪交给红儿。
红儿这才问:“大人,这是什么呀?”
李鸿章:“你莫管,你只将它对着我,扣动这里,‘叭’它就会响,放鞭炮一样,很好玩。”
说着,他闭上眼睛。
红儿便两手端起枪,对着李鸿章的脸,扣着扳机。
许久却没听到枪响。
李鸿章睁开眼。
红儿:“我扣不动它!”
李鸿章:“两只手,用力扣,哎,对……”
“砰!”枪响了。
大厅,马三俊听到了枪声响,盛宣怀同时意识到什么,拔脚就往后面跑。
后院屋内,天花板被打穿一个洞,边缘都被烧焦了。
红儿瘫坐地上,一脸煞白。
“子弹打高了,她不知道枪有后坐力……”,面对十分惊恐的盛宣怀和马三俊,李鸿章淡淡地说。
盛宣怀猜到了几分,猛地跪下,哽咽道:“大人,你千万要保重……”
马三俊也明白了,吓得扑过去抱着李鸿章双腿叫道:“爷,你要想怎么样,让马三俊替你呀!”
泪水顺着李鸿章的面颊流下来,他拿手抹了抹,似乎不好意思说:“人老了就爱流泪……”
几个人心酸地望着他。
突然,他从心底发出一声呻吟:“老天爷不收我,我李鸿章愧在人世,愧在人世啊!”
二
养心殿,御座上,光绪有点生气了。
“怎么,李鸿章还没有来吗?”
听得光绪这样一说,翁同龢身后的文廷式马上站了出来,“皇上,臣有本要奏。”
光绪:“嗯?”
文廷式:“皇上已宣旨召李鸿章,满殿文武也在这儿等着,而李鸿章以待罪之身,还敢如此托大,可见平日他根本没有将朝廷放在眼里!臣请即刻就将李鸿章问罪,以儆效尤!”
廷议还未开始,就已嗅到火药味了!不少朝臣在心里犯嘀咕。
对文廷式的话,光绪未置可否,倒是奕劻上前道:“禀皇上,恭亲王不是亲自去见李鸿章了吗?该怎么着还是等他回来再说吧!”
话刚落音,一名太监进来禀报:“皇上,恭王爷和李中堂来了!”
众人的目光不由都往大殿外望去──
只见丹墀之下,两位胡须花白的老人,互相搀扶着,上得殿来。
殿门口的朝臣们不禁往两边闪让。
而翁同龢与文廷式等则怒目相视。
恭亲王和李鸿章颤巍巍跪下,“臣叩见皇上!”
光绪忙道:“快起来!给恭王爷看坐。”
恭亲王在锦凳上坐了,李鸿章便站在他身边。
光绪:“今日把大家叫来,是商量与日本媾和之事。大家都已知道,朝廷派去的全权大臣已被日本人所拒绝,他们点名要李鸿章去。此事当如何处理?你们尽可当廷直奏。”
光绪话音一落,文廷式又站出来说:“禀皇上,臣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李中堂——”
光绪:“问吧。”
文廷式:“李中堂,我曾经听到一种说法,说这场战争是以你李鸿章一人之力对整个日本的战争,按这种说法,日本人应该对你恨之入骨才是,为什么议和大臣,他们反而只认你一人呢?”
这话问得厉害,即指责了李鸿章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又影射李鸿章和日本人有着某种默契──
许多人便望着李鸿章,看他怎样回答。
李鸿章却耷拉着眼皮,像没听见似的。
恭亲王好容易将李鸿章拉上朝来,不料文廷式又来这么一手,心里真是腻味透了。这时便训斥道:“文廷式,这件事儿你弄明白了又怎么样?没弄明白又怎么样?我真不明白,局势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们还纠缠于这些是是非非,是什么意思?”
文廷式愣了一下,马上反驳说:“恭王爷的训饬,文某不敢领受。局势到了这个地步,难道是非都可以不要了吗?”
恭亲王十分生气,正要痛斥文廷式,李鸿章却开口了,“文大人问得好,日本人为什么点名要我去议和?就是因为我李鸿章和他们早有勾结,我一去肯定卖国!”
所有的大臣都没有料到朝堂之上,李鸿章会这样说话。有人愕然,有人想笑,但又笑不出来。光绪皱起眉头,说:“李中堂怎么像小孩子赌气说话?”
李鸿章不由泣道:“禀皇上,臣不是赌气,臣只是说出了好些人心里想说的话……这场战争,丧师辱国,臣已经是终日惶恐愧疚,不能自处。这媾和的事,就请皇上另派他人,不要让臣再遭国人唾骂,也不要让臣死后进不了祖宗祠堂了!”
这番话痛彻肺腑,有的大臣也不禁为之黯然。
翁同龢说话了,“李中堂错了!你要想再不遭国人唾骂,惟一的办法正是担起媾和重任,与日本人在谈判桌上去争,去斗!以实际行动来表明你没有和日本人勾结,你不卖国!”
几句话气得李鸿章嘴唇直哆嗦,说不出话来。
大殿内不知谁嘟哝一句,“太过分了!”
翁同龢听见,对着众人道:“这话是哪一位说的?请站出来,翁同龢想当面讨教!”
见没人应声,翁同龢沉重地说:“败师辱国者没有得到惩处,反而在这里要挟朝廷,你不觉得过分!翁某代天下人斥责他几句,你就觉得过分了!你的良知何在,身为大臣,难道连这点是非都真的分不清了吗?”
李鸿章这时已经缓过气来,冷冷地说:“翁师傅,你不要在这儿教训人了,我倒想向你讨教,你刚才要我在谈判桌上和日本人去争、去斗,请问,我们是战败国,怎么去争,怎么去斗?”
翁同龢:“折冲樽俎,正是李中堂的强项,难道还要我教你吗?”
李鸿章悲凉笑道:“好一个折冲樽俎,战场上被人家打得一败涂地,又让我这么一个年过七十的老家伙到谈判桌上把本扳回来,翁师傅太抬举我了。”
光绪这时烦躁道:“局面已是这个样子,你们还兀自在这儿争吵不休,你们眼中还有没有朕?心中还有没有国家?”
他这一生气,李鸿章和翁同龢同时跪下,“请皇上恕罪!”
光绪:“你们都起来。李中堂,朕知道你不想去,只环顾朝堂,除了你确实也没有人能胜任议和大臣一职。老中堂,你难道就不肯为朕分忧了吗?”
当今皇上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李鸿章只得答应:“皇上千万不要这样说,臣去就是了。”
恭亲王及好些个大臣不禁深深吁了口气。
李鸿章:“不过臣有两件事想请旨——”
光绪:“你说吧!”
李鸿章:“这一去日本人肯定提出割地赔款的要求,臣想请旨,款怎样赔?地割不割?”
光绪沉吟片刻:“你的意思呢?”
李鸿章:“臣以为赔款当在一万万白银之内,地是万万不能割的!”
光绪:“李中堂这话深获朕意,不过……”
他迟疑一会儿说:“不割地日本人能答应吗?”
李鸿章:“这正是臣第二件要请旨的,让翁师傅与臣一同前往日本!”
大家都是一惊,翁同龢更是急道,“我于外交一无所知,和你一起去日本有何作用?”
李鸿章冷冷道:“翁师傅过谦了,军国大事,翁师傅的主张见解,从来就是高人一筹,怎么会于外交一无所知呢?”
众人这才明白李鸿章的用意:既然你翁同龢自己都承认不懂外交,那以后在这方面的发言就纯属信口雌黄,而听信你信口雌黄的人比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鸿章继续说:“而且,正如皇上所担忧的,不割地和约难成。可若是割了地,李鸿章必将成为千古罪人卖国贼!翁师傅爱国,朝野皆知。有他与日本人去争,去斗!和约成与不成,那都无所谓了!”
翁同龢的脸一下憋得通红。
光绪替他解围说:“外交的确非翁师傅所长,而且他政务繁多,抽不出身来。李中堂,还是委屈你走一趟吧!”
李鸿章不好再说什么,缓缓跪下,叩头道:“臣谨领圣命。”
三
日本,马关,这是一座宁静的小镇。
绿树丛中,隐隐露出玲珑的佛塔和唐式飞檐,一阵钟声悠悠传来,又悠悠消散在浓浓的雾气之中。
狭窄整齐,常年被海雾浸润得湿漉漉石板街道上,偶有一个穿和服,打一把小花伞的仕女走过,惊鸿一瞥,只留下她窈窕的背影和渐行渐远的木屐声引人遐思……
春帆楼,位于马关红石山下安德天皇祠旁,这座幽雅的二层小楼又经过了全面整修,从正厅到楼上的走道都铺上了红地毯,映着方格窗棂上的雪白窗纸,典雅和谐。
窗外,几树樱花含苞欲放。
春帆楼会议室,陆奥外相亲自指挥几个仆人在布置房间。
房间正中,厚厚的地毯上是一张豪华的谈判桌,仆人在桌旁摆放上欧式的高脚靠背椅。
“噢,不行。”陆奥宗光拍着西向第一把椅子道,“这是李鸿章大人的位置,他老了,坐这种椅子会不舒服的,赶快换掉。”
一名仆从赶紧又从外面搬进一把矮脚高靠背的沙发。
“嗯”,陆奥点点头,又说,“这里,他手边,还得放一个茶几,预备一套他们景德镇的茶具。噢,这里,他的脚边,要放一个痰盂,中国人不讲卫生,喜欢随地吐痰,不好,很不好……”
春帆楼前,一顶红蓝两色,四周镶有玻璃的轿子在前,一溜人力车在后,中国使节团逶迤而来。
轿子停下,一直护卫在轿旁的马三俊上前一步,掀开轿帘,将面无表情的李鸿章从轿内搀扶出来。
李鸿章刚出轿,就听得耳畔隐约传来“中国佬!中国佬!”的声音。
他定了定神,往四周望去,判断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却见早已等候在春帆楼前的伊藤博文等人已迎将上来。
“见鬼!”他心里骂一句,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勉强握住伊藤博文伸来的手。
谈判桌前,李鸿章坐在谈判桌西向的第一个位置上,和他并排隔着一张小茶几,坐着伍廷芳和另一名中国官员。
他们对面,依次坐着日方谈判代表伊藤博文、陆奥宗光和一名外务省官员。
桌子的两端各坐着中日双方的书记官与翻译。
“十年不见,中堂大人丰神依旧……”伊藤以闲谈的语气做了开场白。
“哪里,阁下才是正当盛年,令人羡慕啊。”李鸿章的感叹却是发自内心。
“中堂大人刚才进来的时候,不知注意没有?这春帆楼前的几株樱花都已经含苞了,希望在樱花开放的时候,我们能够轻松地赏花。”
李鸿章:“樱花是贵国的国花,我恐怕很难领略到它的美丽……而且我身上所担负的职责,也让我轻松不起来啊!”
伊藤没有想到李鸿章两句话就切入正题,只好附合道:“中堂大人的心情,我非常理解。”
“这次中日之间发生了不幸的战争,真是万分遗憾。”李鸿章坐正了身子,沉痛地说:“贵国与我国都是亚洲的大国,更是同文同种,利害攸关的友好邻邦,本来不存在什么仇怨,而此番竟以兵戎相见,我想这不是我们两国所愿见到的吧?贵国近年来进步神速,已跻身于西洋强国之列,实在令人钦羡不已。然而如阁下和各位大臣所知,”他特别向陆奥点点头,“我国虽然有待革除的弊端甚多,但实行的过程中不如意事常常是十居八九。我国应当向贵国学习,相互提携,共图进步,这样才能与欧洲争衡,防止白种人的东侵……”说到这里,李鸿章从茶几上端起茶盅,抿了一口。
伊藤见了,正要说话,却不料李鸿章将茶盅一放,又滔滔不绝说起来:
“这次的战争,虽然给两国民众带来了痛苦,但也有两个成果值得肯定。一、证明欧洲那种陆海军组织和作战方式技巧,并非是白种人所独自具备的,换言之,就是欧洲人能做到,亚洲人也能做到。二、这一仗把我们打醒了!这确是我的切肤之痛,肺腑之言。若不是打了这一仗,我国怕是还在长夜迷梦中昏睡,看不到与贵国之差距,因此,这一仗将成为我国发奋图强之起点……”
卫生间,伊藤博文和陆奥宗光背在小解。
伊藤:“对于李鸿章刚才的议论,陆奥君有何评价?”
陆奥:“他所以不断表示羡慕我国的改革进步,又论及东西两洋形势,就是‘兄弟阋于墙而共御外侮’的意思,主张中日同盟,是希望迅速媾和。不过……”
陆奥抖了抖身子,转过来道:“他所议论的虽然只是今日东方政界人士的老生常谈,但是他如此高谈阔论,目的不外是想引起我国的同情,用冷嘲热讽以掩盖战败者的屈辱地位,尽管狡猾,却也有几分可爱之处,可以说到底不愧为中国当代的一个人物。”
伊藤也抖抖身子,转过来冷笑着,“等他明天看到我们提出的媾和条件时,恐怕就没有高谈阔论的心思了!”
“太苛刻!太苛刻!”李鸿章愤怒得涨红了脸,挥动着手中日方提出媾和条款,“如此勒索,简直是……”
他竭力控制着自己,咽下了最后两个字。
“强盗!”伊藤冷冷地替他说了出来。
“阁下自己听听。”李鸿章颤巍巍戴上老花眼镜,手指头戳着一行行条款道,“要我们将整个辽东半岛、台湾全岛、澎湖列岛都割让给你们,还要赔偿日本军费三万万两白银……又割地又赔款,我办中国外交二十年了,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苛刻的条约!”
伊藤冷冷地说:“那你今天不是看到了吗?”
李鸿章被他这句话噎得差点背过气去。伍廷芳的手从桌子下隔着小茶几伸过来,轻轻扯了他一下,他心一动,很快便调节了气息,轻轻将条款往桌上一掷,说:“如果阁下真有和平诚意的话,割地事就不要提了,赔款最多以一万万白银为限,我是万不能让了。”
伊藤:“我想再一次用最明确的语言告诉中堂大人,这已经是我国的最低要求。一寸土地,一两白银都不能少!”
李鸿章摘下眼镜,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说:“如果是这样,那两国惟有苦战到底了。”
马关,接引寺李鸿章下榻处,一回到住处房间,李鸿章便将那份媾和条款交给一个随员,“立即将这条款全文发往国内,请皇上太后酌情定夺,还有,请总理事务衙门将条款的抄件送各国驻华公使各一份。”
伍廷芳道:“各地督抚也最好能看看,并参与意见。”
李鸿章点头:“嗯。”
随员接过条款,疾步走出房间。
一个仆人端茶上来。
李鸿章接过茶盅,刚啜一口,便勃然变色,“叭”地将茶盅扔在地上,摔个粉碎。
不光那仆人,伍廷芳也懵了。
李鸿章大骂道:“贼娘!谁叫你上日本茶来的?我从国内带来的茶叶呢?”
那个仆人吓得趴在地上,连连叩头道:“茶叶都放在一起,小的没留意……”
伍廷芳这时已明白李鸿章发火的缘由不在茶叶上,便对那仆人喝道:“尽在这儿饶舌,还不快退下!”
那仆人慌慌收拾了碎片,退了出去。
伍廷芳劝道:“老中堂身体要得紧,千万不可妄动肝火。”
李鸿章一拳砸在榻几上,忿詈道:“你叫我怎么不气?怎么不恨?想我中华自隋唐以来,从没有欺负过日本,就是在最强盛的时候,也没有动过它一个指头。可它呢,却是屡屡骚扰我国。今日得势,更是恨不得一口将我国全吞进肚子里!唉,苍天造就日本民族,就是专门和我中华为敌的么?”
四
北京,颐和园乐寿堂外,光绪已经在门外伫立半天了。
他的身子本来就虚弱,心里又急,站久了,额头上看着就出了虚汗。
门口的两个小太监看着皇帝这个模样,眼神中都有一丝儿怜悯。
李莲英终于从门内踱出来,光绪急忙迎上去。
李莲英站定,慢吞吞道:“皇上,老佛爷说她这一晌身体不太舒服,朝廷什么事就请皇上自个儿做主得了。”
光绪急了:“可,可这非同小事啊,对日本人的媾和条款是何态度?没有她老人家懿旨,朕也难以定夺啊!”
李莲英不阴不阳地说:“那皇上总不能将老佛爷从病榻上拖起来吧?”
光绪气得脸都红了,斥责说:“你这是对朕说话?”
李莲英跪下,却还是不阴不阳的口气,“奴才一片忠心护着老佛爷,却又冲撞了皇上。奴才该死,请皇上恕罪……”
养心殿正殿,光绪满脸焦虑,坐于殿上。
军机处诸大臣,六部堂官都到齐了,但没一人吱声。
光绪焦急地说:“你们倒是说话呀?”
群臣默默。
光绪只好对翁同龢道:“翁师傅,各国公使对日本人的媾和条款怎样看?”
翁同龢:“臣已差张謇和文廷式到各国公使馆去探寻他们的态度……”
张謇和文廷式在各国公使馆奔走,到处遭到冷遇。
德国公使说:“我看你们只有接受这个现实。”
法国公使肩一耸,两手一摊,表示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俄国公使馆内一个官员走出来,对张謇和文廷式说:“对不起,喀西尼大人回莫斯科休假去了。”
英国公使馆,欧格讷拿着一个烟斗,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脸上挂着讥讽地微笑说:“我刚才接到你们总理衙门转来的湖广总督张之洞一个绝妙的建议,为了避免将台湾割让给日本,你们愿以十亿美元的代价将它租借给大英帝国。张之洞大人希望这样一来,既能筹措出战争赔款,又能把大英帝国拉进台湾的防卫之中,真是一举两得的如意算盘。但是,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这个主意实现的可能性等于零!”
张謇和文廷式脸色沮丧……
翁同龢宅邸,文廷式一筹莫展地对翁同龢说:
“各国公使既不愿与闻,张之洞的建议更是儿戏。难道真的只有割地赔款一途了么?”
翁同龢:“割地断不可行!谁提这个建议,谁就是民族的千古罪人!赔银也赔不起,大清一年收入才八千九百万两白银,四万万臣民三年不吃不喝,勤劳苦作,全部赔给倭寇还不够!”
文廷式恨得咬牙切齿,“都是李鸿章这个老贼给害的!”
张謇:“为什么一定要赔款割地呢?打下去!”
翁同龢:“倭寇气势汹汹,打下去惟恐北京不保。”
张謇热血冲顶,噌的站起来说:“那就迁都再战!”
天桥,集市上的豆汁儿摊。蓝色布围子围着丈余长案,前摆长凳,案上放一个正六棱台形的黄铜骨架玻璃罩儿,罩着以小磨香油和红辣椒面拌好的细茸茸的咸水芥菜丝儿;而长案旁则是一砂锅正开着锅,熬得稀稠适中,香气四溢的豆汁儿。
“迁都?迁什么都?……什么地儿能有北京好?咱不说顺治爷入关是在北京登的龙位,也不拿紫禁城、颐和园、天坛什么去挤兑人家。单说咱现在喝的这豆汁儿,它是咱旗人的本命食是不?别的地儿都没有是不?没有豆汁儿的地方,它还有什么资格做咱大清朝的京城……”
两个旗人在聊天。他们穿戴体面,和旁边喝豆汁儿的穷人一样,一人面前一碗豆汁儿饶一小碟辣咸菜丝儿。这里有个讲究,有钱人不能在庙会集市上吃“灌肠”或“羊霜肠”什么的,惟有喝豆汁儿不分贵贱。
一脸油光的那个旗人正说得兴起,“我家主子说,迁都哇,再打下去哇,都是那些不安好心的汉人文官出的馊主意,主子说了,再打下去,没准又会打出个太平天国来!”
“说得好,说得好!”他对面的旗人连连点头。
满脸油光的旗人得意地说:“我家主子说,和倭寇这一仗打输了也有个好处,那就是把李鸿章也打垮了,对咱们满人有好处。”
“这我就不懂了,为什么李鸿章垮了对咱们满人有好处呢?”对面的旗人疑惑不解。
满面油光的旗人更得意了,“弄糊涂了吧……”
两个头探在了一起。
一个卖芸豆饼的小贩推着独轮车过来,椭圆木盆内的芸豆虽然被厚厚的小棉被子覆盖着,却不时冒出缕缕热气。
卖芸豆的小贩捂着一只耳朵,清脆吆喝道:“蒸芸豆——烂糊!”
养心殿西暖阁内,更深漏残。
灯光将两个几乎是一动不动的身影投在墙壁上。
半晌,光绪才深深叹口气,“洋人不管,太后又病了,一班大臣平日里慷慨激昂,滔滔不绝,事到临头却拿不出一个主意……”
端坐在光绪对面的翁同龢身子不安地动了动,开口道:“李鸿章不是说了,赔款以一万万两为断,割地是万万不行的。”
光绪:“倭寇穷凶极恶,又怎肯答应?”
翁同龢:“让李鸿章去争嘛,都是太后纵容着他,才将局面弄成这个样子。他若不去争,就不是大清朝的臣子了!”
五
马关,从屋子里往窗外看去,春帆楼前那几树樱花开了,雪白粉红,极其绚丽。
谈判桌前,双方却争论得异常激烈。
伊藤博文站了起来,伸开双手,然后往胸前一搂,好像要将中国整个抱在怀里,贪婪之情溢于言表。
李鸿章也站起来,不停地劈着手掌,激烈地驳斥他。
陆奥宗光气势汹汹站起,手指头对着李鸿章戳戳点点。
伍廷芳大怒,一捶桌子也站了起来,严正地抗议。
陆奥的手指头缩了回去,但仍然汹汹地叫嚣着……
春帆楼外,李鸿章从楼内走出来,脸上兀自怒气不息。
伍廷芳紧随其后,守候在外的马三俊见了,赶快命将大轿抬起来。
马三俊掀开轿帘,李鸿章钻进轿内,大轿立即启动了。
李鸿章坐在上为蓝色丝布,下为红色涂漆的轿内,透过四面镶着的一尺见方的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的街景。
虽然隔着负责警卫的宪兵和警察,外面的人也能看到他。
三三两两的日本人聚集在街道两旁,向轿内投来仇恨的目光,李鸿章又听见“中国佬!中国佬!”的轻蔑骂声。
马三俊也听到了骂声,他眼睛警觉地盯着那些日本人,一只手扶着轿杠,一只手下意识握紧了腰刀。
外滨町的街头,因为是拐角处,街道显得更为狭窄。
李鸿章从轿内望去,见对着他指指点点围观的人好像更多了,厌恶地皱起了眉头。他刚想着催轿夫加快步伐,突然看见街道左侧的人群中间,闪出一个满脸凶相的青年,挥动着一把手枪,对着自己猛扑过来。
事出突然,警卫愣住了,轿夫愣住了,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这个人要刺杀李鸿章!
李鸿章隔着玻璃,看见凶手冲到离轿子很近的地方,举起了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他本能地将身子往后一靠,但是迟了,一声枪响!
李鸿章只觉得头部什么地方一热,跟着一阵剧烈的疼痛,一股鲜血喷了出来,溅在已经破碎的玻璃上面,他仰倒在轿座上……
事情发生在一瞬间。
走在轿子右边的马三俊醒过神来,绝望地大叫一声,越过轿杠,向凶手扑去。
几乎在同时,两个日本警卫也冲上去,将凶手扑倒在地。
轿子内,李鸿章已经晕过去,弹丸击中他的左颊,他戴的金丝眼镜被击碎了,满脸鲜血,连身上的朝服有几处也被鲜血浸透……
春帆楼内,伊藤博文和陆奥宗光还在桌旁商议。
伊藤博文:“战争已经进行八个月了,我们虽然在辽东,山东半岛节节获胜,但在经济上和物质上的损耗也是惊人的。而且,根据情报,有三万俄军正在向中国北部移动,显然是为着对付我们的。”
陆奥宗光:“首相的意思是,不光李鸿章想尽快结束这场战争,我们也没有能力再打下去?”
伊藤博文:“是的,但我们不能让李鸿章和他的朝廷感觉到这一点,这样我们才能在谈判中索取更大的利益……”
房间外的过道上响起了惊慌的人声和跑动声。
陆奥皱起了眉头:“是谁这样有失礼貌?”
话刚落音,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
陆奥站起来:“混蛋!未经允许就……”
“刚才,李鸿章阁下,被暴徒用手枪刺杀!”一个外务省的官员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是吼叫着报告。
“啊?”伊藤和陆奥同时惊叫:“阁下怎么样?”
“左颊中弹……”
“几发?”
“只一发。”
“噢。”伊藤博文轻轻吁一口气,面颊不是致命之处。
“暴徒呢?”陆奥问。
“当场被捕,是群马县二十六岁的小山丰太郎。”
“这个疯子,叛逆!想让我们的成果付之东流吗?”
接引寺内,李鸿章躺在榻上,双目都被包缠着,已经苏醒过来。
伍廷芳拉着他的手坐在榻旁,默默流泪。
马三俊则揪着自己的头发蹲在地上,偶尔抬起血红的眼睛看一下围在榻前的伊藤博文、陆奥宗光、以及日本天皇派来的侍从武官和医生等人。
虽然李鸿章看不见,伊藤博文还是鞠躬道:“中堂大人,发生了这样的事,实在抱歉。”
李鸿章仰面躺着,用微弱但清晰的声音说:“在日本,发生这样的事件,我在思想上多少是有准备的。”
一句话,说得在场的日本人脸都红了。
李鸿章继续用微弱的声音说:“我这次奉大清皇上之命到日本来,临行前,中外朋友都警告我:不要到日本去,这个民族与世界上的其他民族是不一样的,你可能会遇到谋杀!四年前,俄国皇太子不也是在日本的大津遇到谋杀了吗?但美、英、法国的公使则对我说:日本现在已经开化为文明国家,不会有野蛮的举动的。可现在我的朋友们的担心应验了,而那些公使们却把牛皮吹破了!”
日本人都深深低下了头。
欧美报纸对李鸿章遇刺一事反响强烈。
一张张报纸标题夺人耳目:
“李鸿章日本遇刺!”
“日本人的野蛮令世界震惊!”
“胜于武器之战,败于道德之战的日本!”
“戴着文明的假面具,时时暴露出野蛮本性!”
“谈判如果破裂,日本人应负全责!”
……
天皇皇宫,睦仁天皇将一摞报纸摔在伊藤博文和陆奥宗光等大臣面前。
睦仁:“发生这样的事情,作为大臣,你们何以自处?”
伊藤等将头伏在地上,惶恐地说:“使帝国的声誉受到损害,臣等向陛下谢罪。”
睦仁:“谢罪有什么用?朕最担心的是李鸿章愤然回国,给日本造成被动,让列强有了干涉的借口。”
陆奥:“臣等一定想尽办法,稳住李鸿章。”
睦仁:“这头稳住他,那头加压力。”
伊藤等会意地说:“是。”
睦仁:“凶手呢?”
伊藤:“山口地方法院已经对凶手以预谋杀人未遂罪判处了无期徒刑,山口县知事与县警部长也都递上了请罪书。”
睦仁:“全部免职。医疗方面没什么问题吧?”
伊藤博文:“陆军军医总监石黑和佐藤、陆军二等军医正古宇田、内务技师中滨博士参与治疗,还从法国公使馆请来了兹巴斯博士,应该是最强的阵容了。”
睦仁天皇从御案上拿起一个金托盘,上面是一副雪白的绷带,“皇后听说了李鸿章受伤的消息,极为不安,连夜赶制了这副绷带,你们把他带给李鸿章,并转达朕与皇后的慰抚之意。”
伊藤博文双手接过托盘说:“李鸿章定将感激莫名!”
……
接引寺,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荷枪实弹的日本军警,他们一个个神情紧张,高度戒备着。
一名军医从金托盘上拿日本皇后亲手制作的绷带,给李鸿章换上。
李鸿章大半个脸都被遮住,只有一只右眼和嘴巴露在外面。
马三俊在他背后垫上两个宽大的枕头,扶着他坐起来。
伍廷芳则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燕窝稀饭,准备喂给他吃。
李鸿章接过稀饭,轻轻道:“让他们都下去吧。”
伍廷芳挥挥手,军医等退了出去。
李鸿章背靠着枕头,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稀饭,露在外面的一只眼睛,怔怔地望着前方。
外面隐隐约约飘来了寺庙的钟声。
李鸿章舀起一小勺稀饭,送到嘴里,费力地吞咽下去,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真想红儿给捂一捂脚啊!”
佐寺保军港,大大小小二十来艘军舰和运兵船停泊在港口。
码头上,黑压压的全副武装的士兵,排成一个个的方队,等待着上船。
写有“近卫师团”和“北海道屯田兵”的一面面军旗,在每个方队前面飘扬。
满脸络腮胡子,一身戎装的小松宫亲王抱着胳膊,叉开腿站在高处,用豺狼一样的目光盯着他的部队,他的身后飘扬着一面大旗,上面是五个大字:“征清大都督”。
……
接引寺内,李鸿章还在一小勺一小勺地喝着稀饭。
伍廷芳拿着一纸电文快步走进来,脸上是掩盖不住的惊慌之色,“中堂大人,日本以小松宫亲王为‘征清大都督’率领着精锐的近卫师团,甚至连北海道屯田兵都动员起来,向我国大举增兵,这是朝廷的急电!”
李鸿章将碗搁在榻几上说:“念。”
伍廷芳:“奉旨:情势危急。原打算争得一分有一分之益,如竟无可商改,即照前约与之定约。钦此。”
李鸿章将被子一掀,“去春帆楼!”
起风了,一团团乌云被风驱赶着聚集在春帆楼上空,越来越浓重,低垂到了屋脊。楼前空地上的那几树樱花在哨风中抖索,花瓣飘零。
屋内的谈判已经进入了最后阶段——
伊藤博文将和约草稿推至李鸿章面前,不容置疑地说:“我这是最后的表态了,为了对中堂大人的受伤表示歉意,我们已经将赔款数额从三亿两白银减至二亿两。至于其它条款,断不能更改!”
李鸿章颏下的胡子微微颤抖,说:“依阁下所言,是我挨了一枪,才换来了这一万万两白银喽?如果是这样,那我再挨两枪好了,反正你们什么事也干得出来!”
伊藤博文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说:“我想提醒大人,我们的小松宫亲王率领的精锐之师,此时已在中国领土登陆!如果我们现在谈判破裂,大日本帝国的军队马上就会向你们发动更加猛烈的进攻!”
是赤裸裸的威胁,但也担心日本人真干得出来。李鸿章气虚了,“阁下何必如此,我们不是在好好谈着吗?”
“没有什么好谈的了!”伊藤博文用五个粗短的手指按在和约上,蛮横地叫道:“你只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李鸿章一拍桌子,噌地站起来,“怎么?不许申辩?那还叫什么谈判?”
说着,他感到面颊上一阵剧痛。因为激动,左颊的伤口迸裂了,那鲜血渐渐渗出了绷带。
伍廷芳慌了,扶住他叫道:“中堂大人……”
“无妨……”李鸿章轻轻推开他,转对伊藤,以一种更委婉的口气说,“从两国长远的友好关系着想,我希望阁下能再做一些让步。”
伊藤博文以悲悯的目光看着他,“这不是我一个人所能决定的,中堂大人向来是以务实著称的,怎么今日就不能正视现实了呢?你在这儿多拖延一刻,你的皇上和皇太后就多一分危机,你的同胞就要付出更多的生命和财产的代价!”
李鸿章沉默了。
他似乎真看见紫禁城燃起熊熊火光……
看见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悲伤惊慌的面孔……
看见妇孺老幼倒在炮火之下……
他长叹一声,颤巍巍拿过薄薄几页纸的和约草稿。
那笔却重似千斤,他好容易提起来,正要落笔,却又放下——
李鸿章:“台湾暂缓交割行不行?”
伊藤博文:“不行。”
李鸿章:“反正已是贵国嘴里的肉,何必着急这一刻?”
伊藤博文:“饿极了,得马上吞进肚里!”
李鸿章:“赔款请再减五千万?”
伊藤博文:“不行。”
李鸿章:“两千万?”
伊藤博文:“不行。”
李鸿章:“无论如何请减一点,就当做我回国的旅费吧!”
“中堂大人……”伍廷芳再也不能忍受,悲愤地哭叫一声,跪了下来。
“大人……”中方所有的人都流泪跪下。
李鸿章坐在那里,慢慢地闭上了露在外面的一只眼睛。一滴浑浊的泪珠从他深陷的眼窝掉下来,落在浸透着血迹的绷带上,分不清哪是血,哪是泪……
一道惨白的闪电,头顶“忽喇喇”一声炸雷!
大雨倾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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