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储秀宫太监住房,房间阴暗简陋,狭小的除了那张铺炕外,几乎没有插脚的地方。
李光昭蜷缩在铺上,那神情就像一只被猎人追逐的狐狸躲藏在洞穴里面一样。
小德子坐在他对面,也是满脸焦急的神色。
小德子:“你躲在我这儿,也不是个事啊!宫里规矩森严,万一查出来,你我的脑袋搬家是小事,恐怕连李大总管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李光昭:“你叫我怎么办?如今外面满世界都是李鸿章的人,我前脚刚从你这儿跨出去,他们后脚肯定就会赶上来把我逮住。到那时,谁也捞不着个好!”
小德子:“我怎么听着这话有点威胁的意思?”
李光昭:“我现在一条命拿捏在你手中,怎么还敢威胁你?不过话又说回来,老弟,咱们总不能有好处的时候,就瓜儿甜枣儿蜜,出了点什么事,就上楼抽梯,过河拆桥啊!”
小德子:“你这话就说重了,担心归担心,这时候怎么着我也不会把你往外撵呀!这样吧!我还是去禀告李大总管一声,只要他老人家点头了,就是李鸿章知道你在宫里,就算他有三头六臂,也只能干瞪眼。”
……
李鸿章宅邸,盛宣怀将一份文件呈给李鸿章,说:“虽然和美国人谈得很艰苦,但总算达成了协议,我们合办的银行呢,就叫华美银行。制定了简明章程共十三款,请中堂过目……”
李鸿章接过章程,戴上老花眼镜,细细看起来。
马三俊匆匆走进来,“大人,李光昭的下落打探到了!”
“噢?”李鸿章放下章程。
马三俊:“还真如大人所估计的,这狗杂种躲进了宫里。”
盛宣怀:“这却难办了!”
马三俊:“有什么难办?咱带几个人,月黑风高,进得宫去,神不知鬼不觉把他揪出来不就得了?”
盛宣怀:“不行,事情万一泄露,那可是滔天大罪呀!”
马三俊:“抓又抓不着,揪又不敢揪,总不能指望他自己从宫里跑出来,送肉上砧板吧?”
“说得好!就要他送肉上砧板!”李鸿章轻拍一下桌子。
马三俊:“大人有主意了?”
李鸿章:“把他从宫里逼出来!”
盛宣怀:“怎么个逼法?”
李鸿章:“你来办,把这事捅到洋人的报纸上去!我甚至替他们想好了一个洋标题,‘神圣的紫禁城,什么时候变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
盛宣怀笑得差点背过气去,“这,这个标题……好,好极了!”
……
毓庆宫,“啪!”光绪将一份报纸拍在御案上,气得嘴唇直哆嗦:“让洋人看了这么一个大笑话,成何体统?传朕旨意,搜遍紫禁城每一个角落,务必将这个李光昭找出来,绳之以法!”
一个太监问:“禀皇上,储秀宫也搜吗?”
光绪顿了一下,“储秀宫那里,朕自会与太后老佛爷说去。”
……
储秀宫,寝房,李莲英闭眼靠在太师椅上,“吧嗒吧嗒”抽着水烟袋。
小德子跪在他脚边,一边给他捶腿,一边说:“我看李鸿章已经发觉李光昭就藏在宫中,我一出去,总觉得四面都是眼睛盯着我……”
李莲英:“作贼心虚,这就叫做贼心虚。”
小德子讪笑着说:“大总管说得是,我这心里一天到晚是悬着……”
李莲英:“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小德子:“只有想法子让他逃得远远的……”
李莲英:“只要一出宫墙,他就会落在李鸿章手中。”
小德子:“那就让他继续猫在我那儿?”
李莲英:“老佛爷要知道你把一个大男人藏在宫中,看她不活剥了你!”
小德子可怜兮兮地说:“这不叫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吗?”
李莲英淡淡地:“上天是无路,入地嘛,倒是门儿开着哩!……”
小德子一惊,抬头望去,正碰见李莲英眼中的寒光,他不禁打了个冷噤。
一个小太监进来跪禀:“大总管,老佛爷叫您。”
李莲英又“吧嗒”两口烟,这才磕了磕烟袋,起身走出去。
……
太监住房,一道宫墙,锁住沉沉夜色。不时传来的更柝声,反添几许恐怖凄清。
炕铺上放着一张小桌,桌上摆着几碟菜肴。
小德子端起酒壶,给李光昭斟上一杯酒,笑嘻嘻道:“这下好了,李总管答应把你平安地送到广州去,我也就放心了。胡乱弄了几个菜,算是给老兄饯行吧!”
李光昭端着酒杯说:“这次眼看着我们就要大发了,没想栽到李鸿章那个老小子手里。不过,也没什么,这年头只要脑瓜子活,弄钱还不容易!何况我还结识了德公公你哩,你说是不是?”
小德子连连点头,“老兄说的是,下次我们还来个空手套白狼!来,喝了这杯酒,我送老兄动身!”
……紫禁城附近,街灯昏黄。
几个人影朝这边走过来。
小德子走前面,李光昭随后,再后面是两名高大的太监。
李光昭一边走一边张望,生怕哪个黑暗角落里会窜出几个人来,将他逮住。
小德子倒是很镇定地在前面带路。
他们拐进了一条胡同。
看着黑黝黝的胡同深处,李光昭停住了脚步。
小德子回过身来,“怎么不走了?”
李光昭:“不对吧,送我去广州,怎么跑到胡同里来了?”
小德子哑哑地笑了。
李光昭预感到什么,惊恐地问:“兄弟,你要干什么?”
小德子:“我要干什么?你老兄这样一个聪明人,咋就还不明白呢?”
听罢,李光昭回身就跑。
两个太监早一边一个,牢牢挟住了他。
“你想杀人灭……”李光昭喊道。
一个太监迅速将一团破布塞进他口中。
小德子:“不是我想杀人灭口,是上头。”
面对着李光昭怨毒的目光,小德子用手朝头顶上一指,“咱哥儿俩结交一场,我让你死个明白!本来你躲在宫里,谁也奈何你不得。可不知谁把消息捅到洋人报纸上去了。皇上大怒,又去找了太后老佛爷。李大总管怕担待不了,这才起了要你死的心。死在宫里说不明白,死在宫外面,明儿个尸首被人发现,就没人对咱们紫禁城说长道短的了……”
李光昭一边听小德子说这番话,一边“唔唔”在两个太监胳膊弯里挣扎,那模样恨不得把小德子一口吞掉!
小德子看他那样子也有些害怕,呵令两名太监:“还不动手?”
一名太监便掏出一根绳子,套住李光昭脖子,两人分别拽住绳子两头,刚要用力,忽然暗处窜出几个人影,为首的闪电般用手指在两个太监身上点了几下,两个太监便“嗵”地栽倒在地。
小德子转身想逃,已被另外的人按倒在地。
为首的人将一把闪着寒光的铁刀搁在他颈上,冷冷道:“爷今日不杀你,你回去给你家主子报个信,日后倘若再和你爷爷作对,撞在爷手中,便有八个吃饭的家伙爷也给他割下来!”
……
李莲英寝房,小德子跪在那儿,脸已经肿起老高,他还在左一掌,右一掌地“叭叭”打着自己的嘴巴。
李莲英坐在椅上,微闭双目,似在聆听丝竹之音。
血从小德子嘴角渗出来,滴落在地。
小德子用手背揩了一下嘴角。
李莲英倏忽睁开眼,冷冷地说:“不要揩,吞回去。还有地上的血,舔了,吞进肚里去。”
小德子惊惧地望着他,李莲英面无表情。
小德子不敢违抗,趴在地上,舔着血迹,吞咽下去。
李莲英把头往椅背上一靠,道:“这就叫打落牙齿往肚里吞!李鸿章这次给咱们吃了一个哑巴亏,咱们得长点记性。”
小德子抬起头来,那是一张因仇恨而扭曲变形的脸。
二
书房,李鸿章在看李光昭的供状。“李莲英和庆郡王爱钱,翁同龢爱名,我就投其所好,分别以金钱和名誉去贿赂他们……”
说着,李鸿章嘴角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冷笑,又继续看下去,边看边说:“户部批的六十万银子,送给李莲英十万,庆郡王五万,小德子一座四合院,折合银一万二,买假南洋木材五万,各项打点、回扣八万,计银二十九万二,其余二十一万八千两已被我挥霍……”
看到这里,李鸿章不禁拍案恨道:“这批蟊贼!该杀!”
在旁边侍候的红儿被他吓了一跳。
……
养心殿西暖阁,气氛异常。
门外,除翁同龢外,六部堂官都到了,一个个站在那里,面色肃然。
殿外大坪里,聚集着一大帮品佚较低的官员,这里一堆,那里一群,议论的声音虽低,却不时传了过来:
“李中堂这个奏折厉害,非要追查到底不可!”
“李光昭要乱咬乱攀就麻烦了。”
“听说……都牵扯进去了!”
“胡说!他怎么会?”
“怎么不会,你没看见他今天都没来吗?”
……
西暖阁内,李鸿章的奏折放在光绪旁边的榻几上。
翁同龢直挺挺跪在榻前。
光绪坐在那儿,一言不发,胸膛却剧烈起伏着。
翁同龢沉痛地说:“李光昭诈骗一案,臣身为主管户部的大臣,难引其咎。”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奏折,“这是臣自请处罚的奏折,请皇上御览。”
光绪接过奏折,看也不看,往榻几上一扔。
翁同龢:“皇上……”
光绪爆发地问:“你自请处罚有什么用?朕要的是怎么追回这六十万两银子!”
翁同龢愧疚低头。
光绪:“朕就不明白,你翁师傅这么一个明白人,怎么就会那么大方,一下子就给他批了六十万?”
翁同龢:“臣见他是内务府推荐来的,又有庆王爷的批文,所以就……”
光绪打断他,“那就让内务府给他银子啊!那就让庆王爷给他银子啊!朕还要你管这个户部作甚么?”
见翁同龢羞惭自责的样子,他又不忍心了,“你且起来说话。”
翁同龢谢恩站起。
光绪:“外面沸沸扬扬传说,你受了李光昭多少好处……”
刚站起的翁同龢又“嗵”地跪下,眼里顿时泛起一层泪花,“他为先父与臣编了一本书法集子,臣已付了他五百两银子。除此而外,臣并未受过他半点好处。”
光绪:“这就是了。朕是知道翁师傅的廉洁的,只不过名利,名利,名在利前啊!”
在翁同龢听来,光绪这话比骂他沽名钓誉还要利害。他尽力支撑着自己,嘴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储秀宫内,一头乌油油的头发披散下来。
一双手轻托着乌发,灵巧地摆弄着。
乌发中有一根白发,那双手借着梳头,顺势轻轻一带,将白发拽下,拢进袖内。
慈禧从梳妆台的镜子里反窥着李莲英每一个细小的表情和动作。
李莲英边梳边赞叹道:“老佛爷这满头青丝,恐怕是瑶池王母娘娘给的吧?”
慈禧微笑道:“小李子,你这嘴可真够甜的。”
李莲英:“奴才不是嘴甜,奴才说的是大实话。”
慈禧也不回头,只是对着镜子,反手从李莲英袖筒里拽出那根白发,“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小李子,这怎么说?”
李莲英惶恐跪下,“老佛爷恕罪,奴才拿这颗脑袋担保,奴才给老佛爷梳头梳了几十年,也就发现这一根白发。”
慈禧:“起来吧,没事。你也是一番苦心,要真一个人成天在我耳边聒噪,老佛爷,您这儿有根白发!老佛爷,您那儿有根白发!说也把人说老了。”
李莲英由衷地说:“老佛爷这话透彻,说得奴才心里明镜似的。”
慈禧:“太明白也不行。‘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小李子,你知道这道理吗?”
李莲英:“知……不知道。奴才怎么会知道这些圣贤的道理呢?”
慈禧:“这就是说呀,水太清澈了,就养不活鱼;人太明白了哩,身边就连个伴儿也没有,活着也就太没意思了。”
李莲英:“老佛爷的解释,比孔圣人都高出多少倍了。”
慈禧依旧不紧不慢地讲道:“所以哩,我也不能成天琢磨着你们这些奴才背着我干了哪些坏事,就比如李光昭这个案子吧……小李子,你的手别颤抖……你们有些什么猫腻我都不管,我只要修园子的木头,一根也不能少……”
说话间,一个高高的乌黑发髻已经梳好,李莲英捧过那顶缀满了珠宝的圣母皇太后玉冕。
对着镜子,慈禧亲手戴在头上。
三
天津,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衙门,花厅内,就坐着李鸿章、盛宣怀、伍廷芳三个人。
李鸿章:“李光昭现在攥在咱们手里,一定要通过他将银子追回来,能追多少是多少。我还准备上个折子,请皇上太后降旨,凡与此案有牵连的人,应一律严惩,以儆效尤。这件事,就交给廷芳具体去办……”
伍廷芳点头。
李鸿章:“再就是杏荪那里,与美国合办华美银行的十三条章程我都看了,尚属妥当,俱可照准。你明天就和他们签订合约吧!”
……
盛宣怀宅邸,圆桌上,摆着一式双份中英文的华美银行十三条简明章程与合约。
盛宣怀举起葡萄酒杯,向美商代表米建威、巴特道:“预祝我们的华美银行成功,干杯!”
米建威和巴特满面笑容,也举起了酒杯,“干杯!”
谈判成功,米建威显然非常高兴。他与盛宣怀碰杯后,又与翻译碰了杯。然后走到侍立在旁的两个仆人面前,左手端酒杯,右手伸出去道:“谢谢你们的服务!”
那两个仆人显然被他这一手弄懵了,怯生生地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又火烫般的缩回来。
……
翁同龢宅邸,一顶蓝布小轿停在门口。
轿帘一掀,修眉凤目的张謇从轿内钻出来。
看门的老家人惊喜道:“是状元公呀?请进,快请进!”
一只香楠木马鞍式书桌摆在书房中间,上面除文房四宝外,还堆放着一大摞公文。
东墙下并列四座书架,上面是各种京版书籍。西墙却是两架文杏十景橱,本应陈列古奇珍玩的橱中,是一箧箧古本书籍。
正中壁上,挂着翁同龢自撰并书写的对联:
文章真处性情见,
谈笑深时风雨来。张謇看着这幅对联,感慨地说:“每次来,看到恩师亲自书写的这幅对联,总是感慨良多,恩师的书法,真是出自天籁啊!”
翁同龢连连摆手道:“以前人夸我书法,我虽口头谦虚,心内却沾沾自喜。今日季直夸我书法,那就是骂我了!”
张謇惊诧道:“恩师何出此言?”
翁同龢:“李光昭一案,他投其所好,赠我以《书海双楫》,致使我清名受损。圣上说我‘名在利前’,真是诛心之论呀!”
张謇:“事情已经过去了,恩师不必如此自责。”
翁同龢:“事情并未过去,李鸿章还在那儿揪住不放哩!再说国家白白损失了六十万银子,身为户部主管,我又怎么能不怀疚自责呢?”
张謇沉默了一会儿,从袖内掏出一份抄卷道:“六十万的损失是追不回来了,但这里有一笔出卖江山社稷的天大损失,却靠恩师挽回!”
“噢?”翁同龢扫了一眼抄卷,“华美银行章程……这是怎么回事?”
张謇:“一句话吧,李鸿章正准备借洋款,与美国人合办银行。”
翁同龢惊得站了起来,“你是怎么得知这个消息的?”
张謇:“说来好笑,我一个仆人与盛宣怀的一个仆人是老乡。那一日两人遇见,盛宣怀的仆人炫耀,他曾与洋人握过手,就这样把消息给泄露了。我当初还不敢相信,又以二两银子的代价,让那仆人弄到了这个抄卷,一看之下,震惊不已。这才赶来禀告恩师的。”
翁同龢不再说话,重新坐下,细细翻阅那抄卷,眉头不时皱起。
书房里静静的,只听见翻动纸页的沙沙声。
良久,翁同龢叹了一口气,把抄卷放在书桌上。
张謇以询问的眼神望着他。
“欺君枉法,越俎揽权。”翁同龢嘴里轻轻吐出八个字。
张謇:“恩师打算怎么办?”
翁同龢站起,手按书桌,果决地说:“立即上奏皇上皇太后,中止筹办华美银行。”
张謇:“不过……”
翁同龢敏感地问:“不过什么?”
张謇:“朝野皆知您与李鸿章素存龃龉,此次李光昭案又受了些牵连,如果此时您出面弹劾李鸿章,是不是会让人以为挟私报复,又会使恩师清名受损?”
翁同龢慷慨激昂地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名声只不过是我的羽毛,如果因为爱惜羽毛,而使国家蒙受巨大的损失,那不但要遭天下人诟骂,清夜醒来,扪心自问,我将何以为人?”
张謇激动地站起来,向翁同龢深深一揖道:“恩师此语,鹤唳长空,令人感佩之至!学生这也去联络御史,上书弹劾,务必不让李鸿章卖国之举得逞!”
……
天津,盛宣怀宅邸,台阶下,跪着曾和美商米建威握过手的两个仆人中的一个。
两个清兵上前,将他架起,带走。
……
李鸿章官邸,盛宣怀苦笑着,“本来消息封锁的铁筒般似的,谁又能料到竟因为那个奴才和洋人握了手,以为炫耀,给泄露出去了呢?我已吩咐将那个奴才关了起来,严加惩办。”
李鸿章:“现在事情已闹得满城风雨,再惩办那个奴才又有什么用?我这就上个奏折,将中美合办银行的好处说与皇上太后听,乞请圣上批准。你呢,马上赶往京师,去总理大臣衙门与六部堂官处探询,有什么消息,即刻告我。”
四
京城,都察院大厅,各道御史和翰林院、国子监的清流文官几乎都到齐了。
群情激愤,人声鼎沸,只看见一张张愤怒的脸,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了。
公案旁,一名御史正在奋笔疾书“请即停津沽洋银行疏”。
张謇和另外几名翰林围在他旁边。
张謇慷慨激昂地在口述。
张謇从里面走出来。
鼎沸的人声静下来,大家都将询问的目光望着他。
张謇做了个请的手势,文官们立即争先恐后涌进大厅。
公案旁,文官们排成队,依次在奏折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张謇、文廷式、盛昱、黄体芳、黄煦……
毓庆宫,御案上,一边是李鸿章请求开办华美银行的奏折;一边是“请即停津沽洋银行疏”,折子后面是密密麻麻一大片签名。
翁同龢站在御案前,略显激动地给光绪说着,光绪专注地听着,手中那份“华美银行简明章程”,被他下意识地越捏越紧,皱成一团。
……
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俄国公使喀西尼像头熊一样,坐在太师椅上,用粗大的手指指点着一份“华美银行简明章程”询问。
奕劻赔着笑解释。
喀西尼站起来,威胁地晃动着食指,朝外走去。他的背影刚消失,英国公使欧格讷气势汹汹闯进来,将“华美银行简明章程”往桌上一摔,挥动着手臂,高声叫嚷起来。
一个仆人给他端上茶,碰着了他挥动的手臂,茶水四溅,烫得他连连甩手。
奕劻亲自用衣袖给他揩去茶水,又扶他坐下。
欧格讷气呼呼地刚坐下,同样手里攥着一份简明章程的法国公使,又出现在门口。
……
庆王府内厅,一脸疲惫的奕劻由着侍女脱下袍服顶戴,瘫坐在太师椅上。
一个侍从匆匆进来,跪禀道:“翁同龢翁师傅求见主子!”
奕劻没听清楚,猛地一下坐起来,骂道:“妈拉个巴子,还让不让本王爷活了?老子让那些洋人折腾了一整天,回到家里,还不得安生!什么破人,不见!”
侍从壮着胆,又说了一句,“禀王爷,是翁师傅求见。”
奕劻这下听清楚了,“是翁师傅?快,快请他进来!”
侍从一边引着翁同龢往里走,一边说:“咱们主子本来什么人也不见了,听说是翁师傅您,一叠连声说请啊……”
翁同龢并不答话,只是微笑着随他往前走。
内厅门口,奕劻只穿着内衣,迎将出来。翁同龢一见奕劻,趋前一步,“拜见王爷!”
奕劻将他扶住,大声道:“翁师傅来得好,我被那些洋人折腾苦了,正想找个人聊聊!”
翁同龢笑道:“我就是来陪王爷聊天的。”
奕劻:“那好,我们今晚就作彻夜长谈!”
更深漏残,只有内厅还亮着灯光。窗纸上,映出两个促膝谈心的人影……
五
储秀宫内,榻几上也摆着“华美银行简明章程”。
慈禧用中指和小指上带着两寸多长金护指的右手,轻轻捏起了这份章程。
慈禧:“闹得满世界鸡犬不宁的,就是这薄薄几页纸?”
奕劻垂手答道:“是。”
慈禧:“李鸿章的奏折我也看了,他说的也有道理啊!办海军、修铁路,还有好多杂七杂八的事要他应付,苦于经费不足。户部又不拨款给他,借洋债呢,利息轻重又常受挟制,镑价涨落复多亏损。那不就像洋人、外国一样,干脆自己办个银行!”
奕劻:“我大清和外国情况迥异,开办银行,诚如翁同龢所言,利归外国,害遗中国。”
慈禧:“难道李鸿章会有这样糊涂吗?”
奕劻:“李鸿章此举的确有越俎代庖之嫌。”
慈禧:“‘越俎代庖’、‘欺君枉法’、‘目无君上’,好像都是八十一名御史联名所上折子上的话,你怎么都搬来了?”
慈禧走动两步,继续道:“我还有一点儿弄不明白,平时你和李鸿章关系还好,今儿个怎么说起他的坏话来了?是不是与翁同龢彻夜长谈的结果?”
奕劻只觉得脊背上凉飕飕的,有冷汗流出来。他不敢隐瞒,老老实实道:“翁同龢昨晚是到了臣那儿……”
慈禧:“我就奇怪你们平时不太对付的,如今怎么搞到了一起?”
奕劻吓得赶快跪下,“臣和翁同龢并无不轨之言……”
慈禧:“我知道。你虽然有点贪,但对我是没有外心的,这就是为什么七爷走后,我不光让你顶替了他修园子的差使,连总理衙门的差使也让你顶替的缘故。但我要告诉你,少拉帮结伙的,那样对你没好处!”
奕劻:“臣谨记老佛爷训饬。”
慈禧:“记得就好,翁同龢昨晚都说了些什么?”
奕劻:“他以日本与外国合作开银行受累一事为例,指陈与外国办银行的利害。他还说……”
奕劻顿了顿,似乎在考虑怎样措词。
慈禧不耐烦地训斥说:“别吞吞吐吐的,尽管说!”
奕劻:“他还说李鸿章坐镇北洋,军政外交集于一身,权倾中外。现在又撇开朝廷户部,企图把金融大权揽到自己手中,心怀叵测,不可不防!”
“他敢!”慈禧冷笑一声,又回到榻几上坐下,“翁同龢又是和你‘深谈’,又是策动御史递折谏争,起劲得很。是不是看到李光昭的事,牵扯到了你们几个,合起伙来,要报一箭之仇啊?”
奕劻:“臣以为,翁同龢大节上是好的。”
慈禧:“李鸿章的大节也是好的。我看他办这个银行,也没什么大错。”
奕劻:“不过办银行的事,不光朝野震动,连各国公使都天天跑到总理衙门来,纠缠恐吓,说我们把好处给美国人独吞了,损害了他们的利益。”
慈禧火了:“我偏要把好处给美国人独吞,我中国自己的事,碍着他们什么了?”
奕劻叫一声“太后……”,便不敢再吱声。
慈禧也沉默一会儿,对奕劻道:“你跪安吧,停办银行的事,容我再想想。小李子,你送送庆王爷。”
李莲英:“嗻!”
奕劻已经离开,慈禧坐在榻几上,微闭着眼沉思。
李莲英轻手轻脚返回。
慈禧睁开眼:“庆王爷走了?”
李功英:“走了。”
慈禧:“他说什么了?”
李莲英:“说了。”
慈禧:“噢?”
李莲英:“庆王爷说自从出了办洋行的事,洋人吵得他太累,准备告病假,让李鸿章来总理衙门应付几天。”
慈禧:“李鸿章来洋人就不吵了?”
李莲英:“这个自然。奴才亲眼所见,洋人对李中堂之尊敬甚于庆王爷百倍,何况这办不办银行全在李中堂一句话,洋人不敢得罪他的。”
慈禧皱起眉头:“唔?”
……
养心殿西暖阁,气氛异常。
门外,包括翁同龢在内的六部堂官都到了,一个个站在那里,面色肃然。
殿外大坪里,又聚集着一大帮品佚较低的官员,这里一堆,那里一群,议论的声音虽低,却不时传了过来:
“李光昭案还未了结,华美银行事又起风波,乱糟糟一场混斗,不知何时收场?”
“不是皇太后有懿旨了吗?办与不办,是该了断了。”
“你说这两桩事绞在一起,皇上与太后当如何裁处?”
“那还用说,李鸿章人证物证俱在,稳操胜算嘛!”
“我看未必,这边几个都是通天人物,联手对付谁谁倒霉!”
“李鸿章赢!”
“这几个赢!”
“你敢打赌么?”
“赌就赌……”
一个太监出来,高呼:“圣母皇太后懿旨!”
六部堂官与所有官员顿时噤声,黑压压跪倒一片。
太监:“圣母皇太后说,洋人从来没有安好心眼儿,找他们合伙,难免要吃亏上当,李鸿章那个洋行就算了。圣母皇太后又说,李光昭这个案子,也用不着七挖八查的了,将他推到菜市口一刀砍了,大伙儿图个清静……”
随着太监的宣诏——
李光昭被五花大绑押至菜市口,刽子手举起了鬼头刀……
火光熊熊,一只手将“华美银行简明章程”一页页投进火中。
……
李鸿章宅邸,章程的最后一页渐渐化为灰烬。
李鸿章坐在那里,兀自望着那一小堆灰烬出神。
盛宣怀、伍廷芳、马三俊都站在旁边,谁也不吱声。
一派沉寂。
李鸿章站起来说:“什么也别想了!我想布置一个西式客厅,明日你们都过来出出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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