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欧格讷扭头看去,却见莫里逊拿着个照相机笑嘻嘻地站在那里。
莫里逊:“两位刚才的谈话,我可以发表在报纸上吗?”
欧格讷想了一下,“可以,不过你应该综述各国使节的印象后,一并发表。”
莫里逊:“当然,先生。”
喀西尼:“莫里逊先生,作为一个资深的记者,我希望听到您对这次北洋阅兵的看法?”
“这是李鸿章的胜利!”莫里逊毫不迟疑地说,“这位东方的俾斯麦,无疑正处于他辉煌的颠峰时期。北洋阅兵几乎将他的毕生事业,摆开在一切人面前,让大家欣赏。他的要塞、学校、铁路和船坞,还有军舰与火炮,都粉饰油漆焕然一新,礼炮齐鸣,龙旗招展,向他的来和去致敬。但是……”
莫里逊顿了一下,如果是白天,可以发现他蓝眼睛里闪过一丝忧虑,“颠峰过后就是下坡路,而且布满陷阱。不知这位老人是否觉察到,乌云正从四面八方向他头顶聚集,雷声隆隆,暴风雨就要来了……”
另一栋小洋楼内,客厅的小圆桌上,摆了几个精致的菜肴。
盛宣怀在请李莲英吃饭。
他亲自替李莲英倒上一杯葡萄酒。
李莲英端着酒杯却不喝,只是好奇地端详着高脚玻璃杯中红色的液体,问:“这酒色泽艳红,叫什么名儿?”
盛宣怀:“这是法国所产波尔多葡萄酒,前不久法国领事送的。”
“哦!听说葡萄酒活血……”他抿了一小口,“嗯,味道不错。”
盛宣怀:“李公公要是喜欢,我这里还有几瓶,李公公一并拿去。”
李莲英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洋酒恐怕太后老佛爷都没喝过,咱若拿去,问一个僭越罪,脑袋也没了!”又抿一口,“平日里盛大人喝的洋酒都是洋人送的吗?”
盛宣怀笑道:“哪有那么多可送,若想喝也得自己去买呀!”
李莲英:“用银子能买到洋酒吗?”
盛宣怀:“不能,得先用银子到洋人银行去买英镑,再用英镑去买洋酒。”
李莲英:“买洋酒尚需如此,那咱们买兵船,更要这样办了……咦,那大宗的银子放在洋人的银行里面,放心么?”
盛宣怀:“放心,洋人的银行有个好处,他们最看重主顾了,多少款子放在那儿都靠得住,谁来查也不会透露。”
“奉旨去查也不行么?”
“不行。”
“那不成了抗旨了吗?”
“这……”盛宣怀有些不安了,“话不是这样说,洋人的银行自有他们国家的法律管着,咱们皇太后的懿旨,查不到那儿去。”
李莲英诡谲地笑笑,凑近盛宣怀,低声道:“这么说来,咱们北洋也有钱存在洋人的银行里了?”
盛宣怀悚然一惊,这才发现从买洋酒绕到存钱,自己已入这个老奸巨滑的家伙彀中,鼻尖上不由生出了细细的汗珠,道:“有时为了办事方便嘛!”
李莲英却沉默了。
盛宣怀想想,索性问道:“李公公是不是想要钱用?”
李莲英沉吟着不吭声。
见他这行状,盛宣怀以为猜着了他的用意,不觉放心。又道:“李总管若要钱用,三万五万,我管的电报局、招商局在洋人银行也存有一点款子,可以先替你垫上,如何?”
不料李莲英将手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站起身来说:“不用了,咱家要钱用的时候,再来麻烦盛大人。告辞!”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盛宣怀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随后,来到了李鸿章临时官邸。
盛宣怀讲述了刚才的情况。“混账!糊涂!在钱上你这么精明一个人,怎么就会被那个家伙给耍了呢?”李鸿章脸都急红了,暴躁地斥骂着盛宣怀。
盛宣怀苦笑着说:“我这也真叫一辈子打雁反被大雁啄了眼。没想到那家伙从洋酒绕到兵船,又从兵船绕到咱们北洋的款子上去了……”
“算了,别说了!”李鸿章烦躁地踱了几步道,“我就纳闷李莲英是太后身边一日也少不了的人,怎么就会把他派来侍候醇王爷呢?看他那个阴测测的样子,我就存了一百个提防的心,到了还是让他把底给掏了去!”
盛宣怀不服气地说:“朝廷又不管,咱们若不存着一点私房钱,早就喝西北风去了!”
李鸿章:“针尖大的眼,笆斗大的风,传到太后耳朵里,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他懊恼地说:“丁汝昌要钱的奏折让他改了吧,什么一百五十万都别去想了,先要六十万,我总得买几颗炮弹吧……”
说到这里,他突然脸色发白,捂着胸口坐下去。
盛宣怀大惊,赶快上前扶住他,“中堂你怎么了?”
李鸿章摆摆手说:“不碍事,我想起了那个小村寿太郎……”他抚了抚胸口,“你听他那个声音,真是豺狗之声啊!日本人,不论怎样开化,终是些野蛮之徒,偏又对我存了个觊觎之心,心腹大患!一百年后也是心腹大患啊……”
二
日本东京,议会大厦,首相伊藤博文刚念完“关于增拨军费,添置军舰的预算报告”,还没有回到座位上议员们就吵翻了天!
一个议员指着内阁成员们骂道:“就是你们这批无能的家伙,组成了无能的政府!”
另一个议员甚至跳到椅子上吼道:“日本的国民,完全是在勒紧裤腰带生活,政府却还在提出这种毫无人性的方案,作为国民的代表,我们坚决予以否决!”
大多数议员一齐敲着桌子,吼道:“否决!否决!”
伊藤博文和内阁成员们一个个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北京,日本驻华使馆,电报房。小村寿太郎面色阴沉,正在口述电报稿:
“……两天前,中国的醇亲王,代表他们的皇帝和太后,对李鸿章的北洋海军进行了一次大阅兵……通过检阅,发现中国北洋海军的强大令人咋舌,他的存在,对于帝国大陆政策的实施,几乎是难以逾越的……”
议会大厦,一个秘书走到伊藤博文身旁,将小村的电报递给他。
看一眼电报,伊藤博文竟面露喜色,也不理会秘书诧异的目光,疾步回到讲坛前,举起手中电报,向吵嚷的议员们示意。
他开始念电报。
……
小村:“通过检阅,发现中国北洋海军的强大令人咋舌……
……
伊藤:“‘他的存在,对于帝国大陆政策的实施,几乎是难以逾越的。
……
小村:“帝国必须举全国之力,加快发展海军的步伐……
……
伊藤:“‘否则,任何伟大的计划,都将在北洋海军的巨炮下化为齑(音jī)粉!’”
他刚念完电报,议员们又吵得一塌糊涂……
伊藤博文回到坐位上,对身边的外相陆奥宗光说:“立即召小村君回国,以述职的名义,哪怕夸大十倍地报告北洋海军大阅兵的情况,让李鸿章的大炮,堵住这些家伙的口!”
……
北京,储秀宫。醇亲王奕環显然还沉浸在北洋阅兵的亢奋状态之中,虽然是给太后老佛爷禀奏,仍是眉飞色舞,和平常那种拘谨惶恐的样子相比,换了一个人似的——
“臣这次可真叫开了眼界!不说别的,光说‘定远’、‘镇远’两艘铁甲巡洋舰吧,比颐和园最高的牌楼还高出了几倍,浮在海上一座小山似的!那舰上的大炮更是威力惊人,‘轰’地一炮放去,什么样的敌船都灰飞烟灭!臣当时看呀,那些个洋人脸都吓白啦!什么叫军威浩荡?这就叫军威浩荡……”
慈禧似笑非笑地听着。
奕環:“李鸿章治军有方,号令森严,不光是淮军各部和北洋水师,就连洋人对他也十分敬服;丁汝昌也不错,臣看他海上指挥舰队,一会儿双行鱼贯阵,一会儿犄角鱼贯阵,一会儿又是鹰扬双翼阵……把臣的眼睛都看花了!更要紧的是,臣代天阅兵,所到之处,处处感到李鸿章和北洋海军对朝廷的忠谨,让臣心花怒放……”
“所以你就得意忘形,以诗咏志!”冷不丁,慈禧说话了。
“以诗咏志?”奕環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慈禧也不看他,只随口吟道:
“同携禁旅严千帆,
罗拜夷酋列几行。
鸿飞九天齐赞颂,
力辞黄屋福威扬。”
慈禧咏诗的声音虽轻,却如九千个雷霆在奕環头顶炸响!震得他魂飞魄散,嗵地跪倒,他话都说不全了:“那是臣,一,一时高兴……绝无他,他意……”
“绝无他意?”慈禧冷笑道,“那我问你,什么叫‘同携禁旅’?你和谁‘同携禁旅’?和李鸿章吗?北洋水师什么时候变成你们哥儿俩的啦?你又打算怎么个‘鸿飞九天’?啊呀呀,醇亲王府容不下真龙天子啦!咱们的七爷要冲霄而上了!”
可怜奕環,这时纵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可又想说清,只把头在地上叩得“砰砰”直响,涕泪交流道:“‘同携禁旅’是,是说阅,阅兵时情景……‘鸿飞九天’是指我中国,国,国威……”
慈禧:“你怎么个解释那是你的事,我只劝有的人放明白些,不要以为儿子当了皇帝,如今又亲政了,就生出许多妄想来!”
奕環本来惊悸恐惧已达极限,听得慈禧这句话,不由急火攻心,连同肝病发作,那脸眼看着由紫而转为蜡黄,说得一句“列祖列宗在上,奕環绝无不臣之心!”声音便渐渐弱了,人也渐渐瘫了下去……
李莲英连忙上前,伸指在奕環鼻孔下探探气息,有几分紧张地说:“老佛爷,七爷怕是不行了!”
慈禧面无表情,冷冷地说:“没得个大惊小怪!说他两句,怎么就会不行了?叫两个人,送他回府去吧!”
三
日本,东京。一辆马车橐橐驶过狭窄街道的石板路。
马车上坐着小村寿太郎。注视着街道两旁的店铺民居,他狼一样的目光竟泛起一丝温情。
“停一停!”突然,他喊道。
“噫——”马车停了下来。
小村跳下车,向路旁一个料理店奔去。
店里摆着各种零食:寿司、烧巴、甜不拉……
老板见来了客人,恭敬地鞠躬,“多谢光临!”
小村:“有饭团吗?就是蘸着酱油吃的那种。”
“有,有!”老板取出热腾腾的饭团递过来,又摆上一小碟酱油。
小村迫不及待地吃起来。
老板看着他,奇怪地问道:“瞧你这个样子,一定是见过世面的大人物,怎么也吃这种穷人的食物呢?”
小村大口嚼着饭团,含糊不清地说:“离开日本久了,最想念的就是东京长谷町的饭团啊!”
老板:“出国去了,真了不起呀!能够问你是从哪个国家回来的吗?”
小村:“中国。”
老板惊羡地瞪着眼说:“是中国吗?那是让我们日本人非常羡慕的国家啊!听说它虽然女人们的脚很小,国土面积却是很大的,真想去那里看一看啊!”
小村将最后一口饭团塞进嘴里,盯着老板说:“仅仅去看一看是不够的,你应该去中国发财,开一个规模大十倍的料理店,再尽情享受他小脚女人独特的妙趣!”
老板:“那是做梦吧!”
小村狼一样的眼睛闪着绿光,“如果没有这个梦,你就不配做大日本帝国的国民!”
……
日本首相官邸,乌亮的矮桌上摆着一册文件,上面用正楷汉字写着“关于增拨军费,添置军舰的预算报告”。
小村寿太郎进来,向盘膝围坐在桌旁的几个人深深一鞠躬:“我回来了。”
伊藤博文伸手示意他坐下,说:“小村君,请马上汇报北洋海军阅兵的情况!来不及问候你风涛辛苦,请原谅。”
……
老板嘴里哼着小调正忙碌着。
“我回来了!”随着一个清脆的声音,老板的女儿纯子出现在门口。
她短发齐耳,白衣蓝裙,正如她的名字那样,清纯可爱。
纯子将书包一放,上前接过老板洗鱼的盆子,“爸爸,请让我来吧!”
老板:“好,好,纯子一回来,手脚是闲不住的。”
纯子:“爸爸辛辛苦苦供我上学,应该帮爸爸分担一点辛苦。”
“辛苦……”老板嚼味着这两个字,一个人“嘻嘻”笑出声来。
纯子奇怪地问:“爸爸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吗?”
老板:“今天店里来了一个大人物,他叫爸爸到中国去发财,他还……嘻嘻,虽然在女儿面前不好意思,我还是说出来吧,他还让爸爸去享受中国小脚女人的妙趣哩!”
“爸爸用不着不好意思……”纯子已把洗好的鱼放在案板上,用菜刀切为几段,“朝彦说了,中国是我们的敌人,如果能打败它,当然要夺取敌人的国土、财物和女人。”
老板:“是朝彦家小儿子说的吗?他家是亲王,纯子是平民的女儿,爸爸担心你们相爱是没有结果的。”
纯子“咯咯”笑起来,“爸爸是明治时代的人了,思想还停留在‘幕府’时候……哦,爸爸,朝彦已从横滨的海军学校毕业了,我们约好今天见面……”
老板:“去吧去吧,他要亲你一下是可以的,只是别让那小子占太多的便宜,啊?”
纯子笑得一脸灿烂,“爸爸也真是……”
秋天的上野公园,金黄的落叶铺了满地。
纯子双手放在背后,倚靠在一棵银杏树上。
朝彦十五郎和她面对面站着,俩人相隔很近。
纯子澄澈的目光注视着朝彦。
纯子:“朝彦君瘦了。”
朝彦:“怎么,纯子不喜欢吗?”
纯子:“无论变成什么样,纯子都是喜欢的。”
朝彦的确变化很大,也许是长期的严酷海上训练的缘故,那张娃娃脸变得瘦削了。海风在上面磨砺出坚硬的棱角,增添了男人的成熟阳刚之气。
纯子伸出手,想去摸他的脸,不知怎么又把手缩回来,说:“从海军学校毕业了,还是回到‘扶桑’舰去吗?”
朝彦:“不,我们正在待命,准备接受新的军舰。”
纯子:“新军舰?”
朝彦:“对,‘吉野’号,它的航速是二十二点五节,比中国的主力舰‘定远’的十四点五节航速快多了……可惜它现在还在英国的船厂里。”
纯子:“为什么不将它快些接回来呢?”
朝彦:“都是那些可恶的政治家和议员们,真想把他们统统扔到大海里面去!”
他抬起头,仰望着头顶的蓝天白云,叹口气道:“如果我的生命能换回‘吉野’舰的一个螺钉,我会毫不犹豫说,请拿去吧!”
纯子一把抓住他的手,“如果朝彦君允许的话,我也愿用我的一切换回‘吉野’舰的一个螺钉。”
握着纯子温软的手,朝彦冲动地说:“纯子,我想要你……”
闻着朝彦突然急促的鼻息,看着朝彦眼里闪烁着饥渴的神情,纯子闭上眼睛,“只要朝彦君快乐,请拿去吧……”
朝彦俯下身子,就在要接触到纯子鲜嫩欲滴的嘴唇时,他停住了,“还是让我成为‘吉野’号的军官后,再来享受纯子吧!”
……
北京,醇王府,冷烛闪忽,幽光飘摇。
奕環躺在床上,那张蜡黄的脸此时已是灰白,失了神的眼睛一动不动睁着。
醇王福晋坐在床沿默默垂泪,年幼的载沣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惊悸地注视着眼前情景。
其他的侧福晋、太医、仆人使女,个个垂首屏声,站在一旁。
突然,奕環眼睛动了一下,喉咙里也发出些轻微的声响。
福晋连忙俯过身去,颤声问道:“王爷,您要说什么……”
奕環却挣扎着想坐起来。
一名侧福晋忙上前来,帮着福晋半扶起奕環。
奕環费力地抬起手,抖索索指着那幅他亲手用魏碑体工工整整地抄写,挂于墙壁的格言——
财也大,产也大,后来子孙祸也大。若问此理是若何?子孙钱多胆也大,天样大事都不怕,不丧身家不肯罢。财也少,产也少,后来子孙祸也少。若问此理是若何?子孙钱少胆也小,此微产业知自保,俭使俭用也过了。
福晋和他多年夫妻,如何不晓得他的心意?当下触动衷肠,一把扯过载沣,泣不成声道:“沣儿,快给你爹爹说,咱们家的后代,再也不当皇帝了!连王爷也不要当……”
载沣听话地跪下,给奕環叩了个头,一字一句学说道:“爹爹,咱们家的后代,再也不当皇帝了!连王爷也不要当……”
听他这样说着,奕環的手才慢慢垂下来,眼神也归于黯淡……
“爹爹呀……”载沣哭喊着扑上去。
……
毓庆宫外,星光朦胧。
一个人影从殿内走出,来到月台上。
是光绪皇帝。
他在星光下伫立一会儿,看看四周静悄悄的,便朝着醇王府方向跪下,叩下头去,久久才抬起头来。
“爹爹!”他轻轻喊得一声,顿时泪流满面。
四
东京,天皇皇宫。首相伊藤博文、外相陆奥宗光、海军大臣西乡从道、军部代表伊东佑亨以及小村寿太郎进来的时候,诧异地发现,殿宇深处,轻纱帷幕后面,天皇与另一个人盘膝对坐,正在谈话。因隔着一层纱幕,距离也较远,看不清那人是谁,但从天皇前倾的身影可以感觉到,他们的谈话很投契。
一个皇宫侍从上前来,对伊藤说:“陛下正在接待重要客人,请首相和各位大臣就在这里等候。”
“是。”坐下来的时候,伊藤轻声问那个侍从,“可以知道那位重要的客人是谁吗?”
侍从:“福泽喻吉。”
陆奥惊讶地说:“是大学者福泽喻吉吗?他不与政治家同流合污,不与政府合作的态度是人所皆知的,是伯夷、叔齐那样的贤哲啊!”
小村:“他是那样清高的独立思想家,陛下却邀请了他,他也接受了陛下的邀请,真令人费解。”
伊藤:“也许因为他的言论对国民有指导意义,陛下才请他来问计的吧……”
帷幕后,六十余岁的福泽喻吉一头银发,腰板挺直。与天皇相对而坐,面色沉静如水。
天皇:“明白了先生对世界格局独特的看法,朕大有所获。但朕还是想知道先生对于中国的态度?”
福泽喻吉:“陛下是想问最近北洋海军检阅的事吗?”
天皇:“什么也瞒不过先生的。”
福泽喻吉:“我最近看了《泰晤士报》的报道,怎么,陛下感到很焦虑吗?”
天皇:“无论如何,北洋海军的存在,对于日本民族总是个不愉快的事实吧!”
……
因为不知天皇和福泽喻吉的谈话要进行多久,所以伊藤他们开起了小型的“内阁会议”。
“为了对付北洋海军,帝国已经添置了严岛、桥岛、桥立以三个风景区命名的三条舰,但如果不把世界上航速最快的巡洋舰“吉野”号买回来的话,我们还是无力与北洋海军抗衡!这是奏对时一定要让陛下明白的。”海军大臣西乡从道说。
“陛下和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要通过军费预算,难对付的是议会那帮家伙!希望小村君的报告,能说服他们……”伊藤博文脸膛黧黑,骨骼粗大,与其说他是首相,不如说是常年在风雪呼啸的北海道捕鱼的渔民更合适,但他从说话的口气到神色却是深谋远虑的。
陆奥外相却是真正的乡下人出身,虽然后来毕业于西方名牌大学,西装革履也掩盖不了他的野蛮之气,他做事向来是以强硬著称的,说话时高颧骨不停耸动,“光靠说服不行,要牵着议员们的鼻子走。”
伊东佑亨:“还要对他们发起进攻,小村君的报告中间突破,天皇陛下的首肯和国民的支持再形成夹击!”
帷幕后,福泽喻吉没有正面回答天皇的话,反而闭上眼睛,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中国已经衰落到那样的地步,所谓把它导向文明开化,实在是一句空话,即使出现一百个李鸿章那样的人物,也无济于事。”
天皇:“振兴亚洲的重任,早已不能依靠中国。朕记得先生的一句名言:‘西有英国,东有日本!’先生对前途的瞻望,真正是眼光远大。”
福泽喻吉深深叹了一口气:“物种的进化,优胜劣汰,乃是自然的规律。同为亚洲黄种人的中国,是我青少年时代最为仰慕的国家,陛下知道我读过多少汉文书籍吗?《论语》《孟子》固不待言,《诗经》《书经》《蒙求》《世说新语》《左传》《战国策》《老子》《庄子》《史记》前、后《汉书》《晋书》《五代史》《元明史略》都是我所认真研究过的啊!特别是《左传》我读了十一遍,精彩之处,现在还能背诵。可是现在,它已经变成一个令人厌恶的国家了……”
“那么如果向中国开战,先生不会认为有什么不对的了。”小村说。
福泽喻吉:“我在拙著《脱亚论》中就说过,日本应该尽早脱离亚洲,与欧洲那样的文明国家为伍。像中国这样的国家,已经成为恶友,早就应该抛弃的!”
天皇感叹道:“先生的话,真像富士山的积雪,圣洁高远,让朕受益无穷!”
……
陆奥宗光:“国民的共识是太重要了,要高举民族主义的旗帜,将国民对政府的不满,转移到对中国的仇恨上面去!”
伊藤博文:“外相的话真是说得太好了!日本帝国的优势就在于一举起民族主义的旗帜,便能够举国一致。而中国向来是各行其是,他们的人民对于国事更是混沌无知。李鸿章刚想伸一伸胳膊,马上就会有七八只胳膊把他拽住!”他得意地笑了。
……
天皇陪着福泽喻吉从帷幕后走出来。
伊藤等人一齐站起,垂首而立。
天皇却像是没有看见他们,一直将福泽喻吉送到殿门口。
福泽喻吉深深鞠躬道:“请陛下留步。”
天皇:“先生保重。”
看着福泽喻吉在内侍伴随下走远了,他才回过身来。
伊藤等人正欲上前觐见,却又听得一个侍臣唱呼:“恭请陛下用膳!”只见一队穿着淡雅和服的宫女迈着小碎步跑进来,坐于宫殿一侧,手持琴瑟笙箫,开始演奏。
檀板轻敲,丝竹悠扬。
精致的纯银器皿中盛着各种美味珍馐,由四个侍臣用黑红双色漆盘托着,膝行放置天皇面前的案几上。天皇却未举箸,反而示意伊藤他们上前。伊藤等齐声道:“臣伊藤博文、陆奥宗光、西乡从道、伊东佑亨、小村寿太郎觐见陛下!”
天皇:“让你们久等了,坐吧。”
侍臣摆上锦垫,五人面对天皇跪坐。
伊藤博文看到案几上摆满的珍馐,不安地说:“臣等打扰陛下用膳了。”
天皇:“无碍。你们的奏折,朕已经看了,深感忧虑。怎么,购买‘吉野’号的预算议会坚决不肯通过吗?”
西乡:“政府希望得到陛下的支持。”
天皇:“议会通不过,朕也不能强求。”
伊藤:“本届内阁非常为难,如果按照这个预算,军费将由百分之十增至百分之三十,国民确实无力负担;但中国北洋海军的威胁也摆在日本面前!”
天皇对着小村寿太郎:“你刚从中国回来,你以为呢?”
小村:“恕臣直言,当北洋海军的大炮打到日本本土的时候,再增加多少军费也迟了!”
伊藤呵斥道:“小村君,在陛下面前说话要慎重!”
西乡:“如果‘吉野’号不能及时从英国买回来的话,小村君的说法也是有道理的。”
天皇:“你说及时是多久?”
西乡:“一年。”
“半年!”天皇从宝座上站起。
伊藤博文等大惊,一起站起,几乎不敢相信地看着天皇。
天皇穿着白色锦缎的长袖、齐膝和服,飘垂的深红色裙裤,裙边刚好拖在他的脚上那金、黑两色高跟木屐后边。与他高贵典雅的穿着形成对比是他脸上那阴鸷的神情,他冷冷道:“朕一日也不能容忍中国的海军在朕面前耀武扬威,半年之内,‘吉野’号必须买回!”
伊藤博文有些迟疑地说:“臣等将竭尽全力,实现陛下的意志。但是国民要负担如此庞大的军费,恐怕很困难。”
天皇刀一样的目光从浓眉下刺向伊藤博文:“朕是那样不体恤臣民的君主吗?像勾践那样卧薪尝胆,朕也是能够做到的……来人!”
几个侍臣闻声跑来,匍匐在地。
天皇:“将膳食撤了下去!从今日起,朕一天只吃一餐,直至帝国海军超过北洋海军为止!”
伊藤博文等深为震撼,一齐跪下齐呼:“陛下……”
五
储秀宫,体和殿内,一张硕大的餐桌,金樽玉盏,摆了满满的一桌。
殿外,还有长长一溜太监从西膳房鱼贯而出,他们弯着腰,将手上装有菜肴的各式金银玻璃器皿高举过头,直往体和殿而来。
一个太监数着菜:“一百二十六、一百二十七、一百二十八……好!”转身唱呼,“御膳齐备,动乐!恭请老佛爷进膳!”
丝竹妙曼。慈禧搭着李莲英的手,走了进来。
她在餐桌的上首坐下,李莲英将一双纯银筷子,捧着送到她手里。
慈禧拿着银筷目光慢慢地向满桌的菜肴看去。
她两旁侍立着八个宫女,慈禧目光落到哪样菜肴上,宫女就用小银勺将那样菜舀一勺放在碟子里,跪放在她面前。
慈禧尝了两样菜肴,将筷子一放道:“就这点菜,真没办法下筷子了!”
……
天皇阴沉桀骜的声音传遍日本:“朕一向以为,帝国振兴的重任在于海军。虽帝国从国库岁入中拨出巨款供海防之用,朕也每年从内库中拨出成果30万,聊为资助,但犹感不足。朕甚为忧虑。为表明卧薪尝胆之志,激励臣民忠勇之心,朕决定从即日起,一日只食一餐。帝国海军一日不强大,朕一日不复食矣……”
日本岛国沸腾了!
悬挂着天皇御旨的街头,黑压压地跪着喧嚣的国民,他们伸手向天,流着泪,狂呼着“天皇万岁!”
精美插花的豪华客厅内,一个富商正指挥家人,将各种珠宝首饰收集在一起,光灿灿的堆了满桌。他用一个写着“捐赠”字样的锦袋,将珠宝装了进去……
学校,一双小手捧着一个写有“购买‘吉野’舰”字样的募捐箱,一群七八岁的学童,手里攥着一枚或两枚硬币,排着队走到募捐箱前,将硬币投进去……
料理店,门口飘着一面“义卖”的旗帜。
柜台上,也摆着一个“购买‘吉野’舰”的募捐箱。
每一个来料理店买食品的顾客,都将钱投进了募捐箱内。
老板站在柜台后,不停地向顾客鞠躬,说:“‘吉野’号谢谢你了,‘吉野’号谢谢你了……”
纯子一阵风样跑进来,将书包往柜台上一扔,满面通红,激动地叫着:“爸爸看到天皇陛下的诏书了吗?”
老板:“看到了。让天皇陛下饿肚子,那是全体国民的耻辱啊!”
纯子流着泪说:“如果能马上买回‘吉野’舰,天皇陛下就该放心了吧!还有朝彦君……”
老板指着募捐箱:“我们不是在努力吗?”
“那是爸爸的努力……”纯子痴迷地望着虚空,喃喃道,“我一定要为‘吉野’号尽自己的力量,哪怕购买一个螺钉。朝彦君,请你理解!”
……
训练场,寒风料峭。一队年轻的海军士官生,光着黝黑结实的上身,在做搬运炮弹箱的体能训练。
寒风中他们一个个大汗淋漓,炮弹箱粗糙的棱角将他们的手磨得血糊糊的,没一个人吭声,只是紧抿着嘴唇,疯魔般的将炮弹箱搬来搬去。
“嘟——”一声口哨,他们停了下来。
一个军官喊:“开饭!”
他脚边是一个装着变冷了的饭团的竹筐。
士官生们排着队走过来,每人依次从筐里拿起两个又小又硬的饭团,
但谁也不吃。
军官喝问:“为什么不吃?”
没有人回答。
军官再次喝问:“为什么不吃?”
朝彦跳起身来,几乎是咆哮地回答:“天皇陛下一日只吃一餐,我们能吃得下吗?”
他将两个饭团放回筐内,猛地转身,又搬起了炮弹箱。
其他的士官生,纷纷将饭团放进筐内,跑了过去……
泪水和汗水一起从朝彦脸上淌下来!
……
议会大厦,会议气氛十分热烈。议长:“我谨代表本届议会宣布:“政府关于‘增拨军费,添置军舰的预算方案’获得一致通过!”
议员们全体起立,欢呼声震耳欲聋!
内阁席位上,伊藤博文、陆奥宗光、西乡从道等,还有列席的小村寿太郎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得意地站起来……
陆奥宗光和小村寿太郎并肩走出会场。
陆奥:“大事已毕,小村君该好好放松一下了吧?”
小村:“是啊,这精疲力倦的身体是该有人好好的抚慰了。”
陆奥:“听说富川町的姑娘不错。“
小村:“想不到陆奥外相也精于此道,传到外界要引起轩然大波的。”
陆奥:“女人是政治家最好的安慰。如果连这个也攻击,那真是一点儿人道也没有啊!“
……
富川町的艺妓馆,一抹粉墙,园门半开。
门口挂着几个光油纸椭圆形的红灯笼,上面写着“礼”、“乐”、“诗”、“书”四个黑色宋体字。
每个房间的方格落地门都裱糊着细白的皮纸,灯光、琴声和着低吟浅唱,一起流泻出来……
艺妓馆内房间,朝彦十五郎与纯子相对而坐。
纯子薄施粉黛,乌黑的头发梳了个高高的髻,插着一根碧玉簪,穿一件锦缎隐底团花的白色和服,系着浅蓝色缎带,和服的领口处,雪白的乳沟若隐若现。
朝彦没戴军帽,光光的头皮泛着青光,他脸上也泛着青光。
朝彦阴沉地说:“这么说,纯子的决定是不可变更了?”
纯子俯下身子,头几乎贴到了地面,小声而清晰地说:“我只有请求朝彦君的原谅了。”
朝彦:“难道不能用别的方式为购买‘吉野’作贡献吗?”
纯子:“一个强壮的工人,每天的工资还不到零点一五日元,像我这样一个女孩子,又能做什么呢?”
朝彦眼里闪着寒光,“我会杀死纯子的!”
纯子:“那我也请求等纯子挣到钱,为‘吉野’号买回一个螺钉之后……”
“砰砰!”一个女人敲着隔扇门喊道:“纯子,还在屋里磨蹭什么呀?来客人了!”
纯子再次俯下身子,对朝彦说:“请原谅,不能让朝彦君完整地享受纯子了。”
说完,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另一个房间,小村寿太郎正襟危坐。
隔扇门拉开,纯子进来。
小村眼一亮,脸上露出了微笑。
纯子拿起茶盘上的茶壶,刚要给小村倒茶,手被捉住了。
纯子有些惊慌地,“您太性急了……”
小村一把将她拉入怀里,另一只手正从她领口处伸进去,在她胸前摩挲着,“已经很久没有接触女人了,真是饥渴啊……”
纯子:“第一次做这种事情,请多关照。”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小村猛坐起来,一把扯开纯子的腰带,扑了上去……
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女人的呻吟从隔扇那边清晰传来,“月是故乡明……女人的滋味……也是日本好啊……”
朝彦十五郎还是坐在原地,两手撑在膝盖上,凶狠的眼神望着前方。听着隔扇那边传来的声音,他一动不动,只有一丝殷红的血,从他紧咬的嘴角慢慢淌下来……
街头,清晨的东京街头,阒寂无人。
一个募捐箱挂在路边的灯柱上。
纯子碎步跑来,她从怀里掏出带有体温的纸币,轻轻地,轻轻地投进募捐箱里……
六
储秀宫,慈禧:“其实你不去北洋,我也知道李鸿章留了一手,只不过留多留少?怎么个留法?我不大清楚罢了。”
李莲英:“他要留归他留,反正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有什么你的我的?天下都是老佛爷的!甭管谁的钱,到要用的时候,老佛爷拿过来用就是了!”
慈禧:“话虽这样说,我也得占住个理儿。北洋海军待遇优厚也好,李鸿章在洋人的银行存了点钱也好,大面子上都是说得过去的。再说呢。北洋海军能有今天这个模样,不花费银子还真不行。”
李莲英:“老佛爷的肚量天高地广,不过奴才总是心里觉得不平,他们要用尽管用,凭什么老佛爷修个园子就这样作难呢?”
慈禧笑眯眯看着他说:“算了小李子,你甭给我添柴上火了!不就是没让你上军舰吗?李鸿章没有错!再说呢他办海军办出了名堂,给咱大清朝挣了面子,这是连洋人都翘大拇指的,我还能不奖赏他?至于他攒私房钱什么的,那些个小猫腻,我也有法子对付他,一步步来吧……”
光绪帝端坐养心殿正殿龙椅之上。
顶戴灿烂的大臣们班列两旁,李鸿章跪在大殿中间。
一名太监正在宣诏:“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洋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二十余年来筹建海防,忠诚勤慎,呕心沥血。此次北洋水师大阅兵,龙旗碧波,铁舰巨炮,扬中国威于世界,该大臣功不可没。着进封为一等肃毅侯,赏赐黄马褂,戴三眼花翎。北洋水师各部,俱有赏赐,钦此!”
早有一名太监将放着三眼花翎和黄马褂的托盘捧到李鸿章面前。
虽宦海沉浮大半辈子,将荣辱得失看得淡了,但此番所受毕竟是人臣殊荣,更是对自己这些年来办海军的肯定。因此,李鸿章激动得重重磕了个响头,颤声道:“臣叩谢天恩!”
光绪亲切地说:“起来吧。”
李鸿章又叩了个头,这才接过托盘站起。
两旁的大臣们此时表情各异。
光绪:“此番北洋阅兵,朕心甚慰……”
不知为什么,说这句话时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中国实实有了一支雄视远东的强大海军。朕从此可以安枕矣!”
李鸿章:“能让圣上和皇太后安心,那是做臣子的福分。但说到雄视远东,臣窃以为……”
光绪:“李中堂难道有什么隐衷不成?”
李鸿章:“隐衷倒没有……北洋阅兵之后,海军提督丁汝昌曾给皇上上了一份奏折,皇上想必看了?”
光绪:“噢,是那个海军请拨六十万银两,更换维修设备,购置炮弹的奏折吧?”
他将目光转向大臣班列中的翁同龢,“朕已批给翁师傅去办了。”
翁同龢站出班列,“禀皇上,户部现在能动用的银两也就剩下六十万了,如果全部给了北洋,其他地方要钱,臣就没法子了!”
李鸿章急了,上前一步道:“禀皇上,六十万银两无论如何不能少,少了,我北洋海军就开不动,打不响了!”
……
日本横须贺军港,彩旗飞舞,欢呼震天。
一艘崭新的军舰——‘吉野‘号缓缓驶进军港。
穿着雪白海军制服的朝彦十五郎挺着胸,铁浇铁铸般站在炮位上。他嘴角紧抿,黝黑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有凶狠的目光直视前方。
伊藤博文,陆奥宗光,西乡从道,还有伊东佑亨等站在欢迎人群的最前面。
西乡从道得意地说:“世界上航速最快的巡洋舰‘吉野’号的到来,再加上新近购置的舰艇,帝国海军在总吨位,航速和射速方面都超过了北洋水师,可以和他一决雌雄了!”
伊东佑亨:“我已向天皇陛下请求,担任进攻中国的海军舰队司令。”
伊藤博文笑道:“两位不愧是军人世家,武士的精神在血液里沸腾了吧?”
陆奥宗光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战争不是说打就打得起来的……”
伊东佑亨:“我们不是一直在为此做准备吗?”
伊藤博文沉默了。他望着海天迷蒙处,半晌,才缓缓道:“天皇陛下喻令,时机已经成熟,现在只要寻找一个借口,就可以向中国开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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