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被一股子邪气撑着,黄瑞兰居然是昂首走了进来。他也不看两旁的管带们,径自上前跪下道:“革员黄瑞兰叩见中堂大人!”
李鸿章见他这样,心中有几分诧异,淡淡问道:“知道我为什么革你的职吗?”
黄瑞兰:“革员知道,革员辜负了中堂教诲,犯了罪,只求中堂从宽发落。”
李鸿章:“从宽发落?你道你的罪能从宽发落么?”
黄瑞兰:“别的人或许不能,放在革员身上就能了。因为当年中堂曾亲口对革员说过,定不相负!”
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觉愕然,竖起耳朵,想听黄瑞兰要说出什么话来。
李鸿章开始也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他这话的意思,不觉仰面大笑。笑着笑着蓦然一收,“想不到你还会以当年有恩于老夫之事来要挟老夫,好,你就把当年事讲讲!”
那黄瑞兰本来只为活命而提起当年事,没想到竟带了个要挟之意,顿时气也泄了,人也蔫了,颤声道:“革员错了,革员做的那点事不值一提……”
李鸿章冷冷地说:“讲!”
黄瑞兰不敢违抗,结结巴巴讲起来,“那,那是同治年间,我们淮军剿东捻子的时候……天气热,中堂大人,那时我们叫大帅,鞍马劳顿,又受了湿热,背上长了个毒痈……郎中说不能开刀,汤药又无效,是我用嘴每天去吮那有毒的浓汁……那一天我给大帅吮毒汁的时,大帅抚着我的头,流泪道,小兰子,我这毒痈倘好了,日后定不相负……”
说到这里,他触动衷肠,号啕大哭起来。
两旁肃立的管带们听到此处,也不禁动容。
只李鸿章面无表情道:“小兰子,你所说完全属实,但老夫今天若赦了你,那就叫徇私枉法。因此,老夫今日宁肯负你,不能负了朝廷百姓!你的家人,老夫自会照料,你就安心去吧……”
说罢,他一挥手,两个亲兵上前架起黄瑞兰就往外拖。
黄瑞兰挣扎哭喊道:“大帅饶命,小兰子再也不敢了,大帅呀,小兰子十四岁就跟着您哪……”
那声音渐渐远了……
提督府外面旗杆下,两名亲兵将黄瑞兰按跪在地,刀斧手举起了鬼头刀……
一声号炮,一道血光!
一声号炮,震得李鸿章微微一颤,人们发现,他的眼眶慢慢红了!
而跪在一旁的方伯谦,此时却抖瑟得更加厉害。
李鸿章也好像才发现他一样,喝道:“还留他在这里作甚?拖出去!”
厅下军校应声上前。
方伯谦吓得魂飞魄散,头在地上叩得砰砰直响,“中堂饶命,罪将不晓军法厉害,中堂饶了我这一遭,我这就将房子充公,将两个妾送回原籍,一心为朝廷效力……”
厅上众人原本鄙夷他的为人,如今见他这般情状,又不禁露出怜悯之意,但刚刚见李鸿章杀了黄瑞兰,慑于军法威严,没一个人敢上前求情。
只有丁汝昌却顾不得了,跨前一步,躬身道:“中堂大人,末将替方伯谦求情了!”
李鸿章睨视着他,冷笑道:“你却好笑,我知这方伯谦平日不把你放在眼里,今日正代你执行军法,你怎么带头出面为他求起情来了?”
丁汝昌脸面一红,硬着头皮说:“方伯谦平日傲上是实,但并无大恶。且他才干出众,求中堂念在人才难得份上,饶了他一命……”
李鸿章斥道:“慈不掌兵,你这般婆婆妈妈,怎么统领得虎狼之师?”他转脸喝道,“与我推出去,斩!”
军校轰然应一声,将方伯谦拖着就往外走。
“且慢!”丁汝昌急了,大叫一声。他转身一撩袍服,跪了下来,“禀中堂,非是末将心软,我北洋海军自创建以来,未经一役,便折大将,于军不利。且方伯谦是留过洋的管带,杀了他,一时间还无人接替!”
此时的方伯谦已唬得如烂泥瘫在那里,丁汝昌的话提醒了他,当即也顾不得什么脸面,竟向着两旁的管带们团团叩头道:“诸位将军,请诸位将军看在留学欧洲同学的份上,救方伯谦一命……”
丁汝昌不计前嫌,敢于出面为方伯谦求情,众将心中已自道惭愧,这时见方伯谦提起同学之谊,更有何犹豫,一齐上前,跪在丁汝昌身后道:“末将愿随丁军门共保方伯谦!”
李鸿章怒道:“我若是不允呢?”
丁汝昌脸色煞白,颤声道:“终是汝昌统军不力,要治罪,请中堂先治汝昌之罪!”
他说着,伸手将头上顶戴缓缓取了下来。
众将没料到丁汝昌会如此死保方伯谦,不禁心里一阵阵发热,齐声道:“末将等愿效丁军门!”说着,一齐取下顶戴。
李鸿章却将目光慢慢挪到方伯谦身上,问道:“方伯谦,看见了么?”
方伯谦哽咽道:“看,看见了……”
李鸿章:“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丁军门和诸位将军……”方伯谦喉头哽咽,说不下去了。
李鸿章转对丁汝昌和众将道:“你们先起来吧!”
众人知道李鸿章允了,齐齐道:“谢中堂!”站了起来,仍归原位。
李鸿章:“方伯谦你也起来。”
方伯谦从奈何桥上捡了一条命回来,抖瑟站起,那脸兀自没有血色。
李鸿章盯着他,缓缓道:“我今日赦了你,一是丁军门和众位将军力保。二呢,也是我不忍杀你,并非因你是我北洋嫡系,若论亲信,你比黄瑞兰差远了,我不忍杀你,我是为国惜才啊!”
方伯谦又抖抖瑟瑟跪下去,叩头道:“罪将今日得了这番教训,以后定将心思放在军舰上面,不辜负中堂之恩。”
李鸿章:“很好,知耻近勇,这一点,你,还有你们大家,都得好好向一个人学着。”
他叫道:“邓世昌!”
邓世昌跨前一步,“末将在!”
李鸿章指着他对众将说:“你们都知道,光绪七年七月,他驾驶的‘镇南’舰曾意外触礁,他也因此被撤革摘顶,但邓世昌有错即改,撤任后并未抵触消沉,而是更加刻苦钻研,治事精勤,特别是在六年前赴欧洲接‘致远’舰回国之航途中,不依靠洋员,万里航行,未出任何事故。朝廷不但恢复了他的职务,而且以副将补用,加总兵衔。昨夜老夫深夜巡查刘公岛,所有军舰皆有官弁水手擅自上岸,惟独‘致远’号令严肃,无一人擅自离舰,为什么?就因为他身作表率,执法森严,所以将士同心!而且据老夫所知,他是视船如家,从来如此。但他真正的广东老家,却在半月前毁于一场飓风,妻儿老母,正栖居于临时搭起的板棚之中……”
邓世昌大惊,“末将也是前日才接家母信函的,中堂从何得知?”
李鸿章:“我如何得知不干你事,但你却尽管放心,老夫昨晚已令电报局致电两广总督并汇去三千两银票,请他速派员为你修缮房屋并妥善安置你的家人了!”
李鸿章此语一出,连两旁的管带们都被感动了,那邓世昌铁铸的面孔却没有丝毫变化,只重重叩了个头道,“中堂大恩,不敢言报,从此,邓世昌更是个有国无家了!”说完,他站起来,复入班列。
李鸿章微微颔首道:“好一个有国无家,你们若都像邓世昌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说着,他将手在虚空这么一揽,“看你们站在这里的二十余位将军,正当盛年,都是三十六七年纪,一个个英气逼人,才华盖世,令老夫不胜羡慕。想当年,你们初进福建马尾船政学堂时,还只是一群稚气未泯的少年,五年苦读,五年海上实习,你们成了我大清第一批年轻的海军军官。而后你们又留学欧州,学习海军,归来后是老夫将你们尽收北洋,成为我北洋海军各舰的舰长。偌大中国,也只有你们二十余人能担任海军舰长啊!说你们是人中之凤,民族精英,应当是毫不为过。但这难道就能成为你们醉生梦死,蝇营狗苟的本钱?像你方伯谦原是绝顶聪明之人,但你那聪明用得不是地方,全用在起屋纳妾,发财享乐上去了!还有你,刘步蟾——”
刘步蟾一凛,出列跪倒。
李鸿章指着他道:“我知你才明识远,饶有干略,这才委你做了右翼总兵,北洋第一主力舰‘定远’号之管带,这也不算辱没了你吧?但你却犹嫌不足!犹嫌不足而不能言,你便去抽烟片宣泄!难道你要让你那满腔抱负都化作烟雾飘散么……我今日也不多说你,更不罚你,这两件物什你都拿去,你就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等着日本人去击沉你的‘定远’舰吧!”
说着,李鸿章拿起那杆鸦片枪和破洞斑斑的军舰模型,一并掷到刘步蟾跟前。
那刘步蟾本是极有血性之人,李鸿章这样一激,比杀他的头还难受,当下“砰砰砰”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眼见得一缕殷红的血就从额头淌下,他也顾不得擦,哽咽道:“老中堂,步蟾知道错了!步蟾今日就将这模型拿去钉在床头,让自己时时警醒,步蟾身上担着北洋命运,国家安危这山高海深一样的干系,自此刻起,步蟾誓将竭尽心力操练兵事,卧薪尝胆,精忠报国,倘若食言,有如此物!”
说着他抽出佩刀,一刀下去,碎玉溅珠,将那杆烟枪斩为两截!
这时厅上众将早已被激励得热血沸腾,齐刷刷跪倒,同声道:“请中堂放心,北洋海军,誓为我大清坚固不摧海上屏障!”
李鸿章刚一转过办事厅后堂屏风,盛宣怀便迎上前,奉过茶盏道:“宣怀今日算是长了见识。”
李鸿章缓缓坐下,接过他奉上的茶盏,啜了一口,问道:“怎么长了见识?”
盛宣怀:“宣怀在屏风后听得真切,见中堂今日在堂上,杀一个,赦一个;奖一个,激一个;一下子就凝聚了军心,焕发了众将的忠勇气概!”
李鸿章淡淡地说:“我这辈子,大半生在军中度过,这点办法,原也不足为奇。”
盛宣怀:“但在宣怀看来,实在是治军的大手笔了……只是宣怀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李鸿章:“唔?”
盛宣怀:“中堂为何不追查军舰走私一案?”
李鸿章慢慢将茶盏放下,好半天才道:“海军不能乱!”
见盛宣怀眨巴着小眯眼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李鸿章站起,走动两步道:“军舰走私一案,牵涉面太广,好几艘军舰,一大批官弁水手都牵扯进去了,若追查,势必引起军心浮动,动静闹大了,还怕酿成变故,朝廷阅兵在即,稳定要紧。”
盛宣怀:“丁军门知道么?”
李鸿章:“他怎么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眼罢了……他还说了,这都是让钱给逼的!”
提到钱,盛宣怀一时无语。
李鸿章回到座位上,继续道:“这些年,钱都拿去修园子了,不仅购买船炮巨款成为泡影,就连海军常年经费也不能保证。挣几个银子弥补经费之不足,他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如此说来,中堂大人对此也准备听之任之了?”盛宣怀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当然不能。”觉察到盛宣怀语气里的不满,李鸿章睨他一眼道:“军舰走私,后患无穷,对内,则涣散军心,助长腐败,特别是我军舰的战斗能力受到影响,像‘超勇’号因常年跑运输,锅炉严重损耗几至报废了。对外呢,倘让有的人闻知,势必成为攻讦我之口实……”
盛宣怀:“那中堂将如何处置呢?”
李鸿章:“这就不关你的事了……”
二
海〖HT〗滩上,黑夜无边,大雨倾盆。
风声,雨声,海涛声一片浑沌。
突然从这浑沌中传来一种异样的声响,那是好些人溅得水响的纷沓脚步。
一溜黑黝黝的人影向这边走来。
人影近了,听得出压低了的呵斥,粗重的被窒息的喘息声。
蓦然一道闪电,映出一队水手,在一名披雨衣的参将带领下,两人一个,夹着几名用布条紧勒其口的军官,撕扭推搡着往前走。
又一道闪电,一个军官勒口的布条松掉了,他破口大骂起来:“狗日的,走私的又不只老子们几个人,还有更大的……”
听得这一句骂,带队的参将扑上去,抓起一把沙子塞进他的口中……
海滩边,一只小炮艇已停靠在那里。
水手们将几名军官推推搡搡弄上了炮舰。
炮舰“突突”发动,在海浪和雨帘中间,向黑漆漆的大海深处驰去……
提督府内厅,风雨涛声一阵阵传进来。
那名参将雨衣未脱,浑身湿漉漉垂手站立。
丁汝昌铁青着脸对一名书办说:“呈文军机处,今夜我‘超勇’舰出海例行巡逻,遭遇风暴,守备肖祖建等七名官弁落海丧生,锅炉严重损坏……”
……
这是一座三层酒楼,朱楹青阶,正中门楣上方挂着一块泥金黑匾,上写着“环翠楼”三个大字。临楼的街面,已经戒严,佩刀执枪的士兵,肃立在空荡荡的街道两侧。
天气晴好,从楼上远远望去,隔着一片海水,刘公岛上的树木房舍,停泊在港湾里的军舰,都历历可见。海风从开启的窗子吹进来,把凭窗眺望的李鸿章、丁汝昌、盛宣怀三个人的衣摆都吹得飘了起来。
李鸿章:“倘若有人拿着望远镜从这儿看去,那么海军的什么动静不都尽收眼底了么!”
丁汝昌:“还真让中堂说着了,前不久,威海卫的巡营哨官正是在这儿逮住了一个日本间渫,他在这楼上用高倍望远镜窥视我水师的操练情况,还密密麻麻绘了一张图哩。”
李鸿章:“人呢?”
丁汝昌:“没收了他的望远镜和地图,人放了。”
“放了好,就是以后两国交兵,依靠这些鬼蜮伎俩,也成不了大气候。”李鸿章说着,返身在屋子中间的八仙桌旁坐下。
盛宣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道:“这是我昨晚连夜赶出来的,此次阅兵所需军费的预算,请中堂过目。”
“等会儿再说……”李鸿章加重了语气,“记住,通过此次阅兵务必达到三个目的:一、扬我国威军威,让对我怀觊觎(音jìyú)之心的人有所顾忌,不敢轻举妄动。所以,这次阅兵我准备把各国公使、领事还有新闻记者一并请来,让世界知道我大清水师的军威浩荡;二、让朝廷知道,给海军的钱用的是地方!借以平息物议,消弭诽谤;三、通过阅兵,调动士气,凝聚军心。使我北洋海军全军将士,以为朝廷尽忠为荣,以身在北洋为荣。哦,还要通过这三个目的达到最终一个目的。杏荪你别笑,这个目的却简单,就两个字,要钱。但这又是最难的,雨亭,这个钱你准备怎么个要法?”
丁汝昌:“依据中堂的意思,我想有上、中、下三种要法……”
李鸿章微闭着眼睛道:“说说。”
丁汝昌:“上等要法是请再添置‘定远’、‘镇远’级装甲战列舰四艘,约需银五百万两……”
李鸿章把头靠在椅背上,微微叹了口气,“倘真能这样,我大清海军,雄视全球矣!”
丁汝昌:“中等要法是洋员琅威理一贯的主张,添置几艘吨位虽小,航速却快的兵舰,特别是要购置速射炮,我军的舰炮口径虽大,射速且慢。这大约需要一百五十万两银子。”
盛宣怀插言道:“琅威理呢?这次怎么没见着他?”
丁汝昌:“意见不合,一赌气跑回英国去了……最末一等要法就只能是更换、维修老化的设备,添置贮存一些弹药,不过这也需要六十万两银子。”
李鸿章:“好,就按这个意思给朝廷上个折子吧。五百万是做梦,但咱们做的什么样的美梦也得让朝廷知道。争取一百五十万吧!至于六十万,那是无论如何不能少的,否则我那军舰就开不动了,即使是开动了,也只能放空炮啊!”
丁汝昌听得李鸿章这样说,脸突然红了,想说什么,终于又没说出来。
李鸿章:“还有一件要紧的事,这次太后把李莲英也派来了,不知是什么意思?”
盛宣怀:“不管是什么意思,我们好好巴结他不就得了。古往今来,太监没有一个不爱钱的,多打发几个而已!”
李鸿章:“你以为李莲英是那么好打发的?”
丁汝昌:“哎呀,还有更麻烦的哩,他是个太监,到时候如若要上军舰检阅怎么办?”
“我和醇王爷商量一下再说吧。”李鸿章站起身来,对丁汝昌道:“雨亭,我明日就回天津迎接醇亲王了,这里的一切,你就按我们商议的尽快准备。”
丁汝昌:“遵命。”
三
天津,李鸿章府邸内室。
李鸿章闭眼躺在逍遥椅上,脚浸在盆内热水中,一名丫环在给他洗脚。洗好脚,丫环用帕子给他擦了脚,拿过一双软底拖鞋放在他脚边,端起水盆,准备出去。
李鸿章睁开眼问:“夫人什么时候过来?”
那丫环站住,答道:“回老爷话,夫人说今晚就不过来了,她已安排新人给老爷侍寝。”
“噢?”李鸿章站起身,向寝房走去。
银制的烛台上,红烛高烧。
寝房沐浴在温馨的浅红光波之中。
李鸿章一进来,便看见八宝雕花的床沿上坐着一位少女,身披轻纱,隐约可见胸前只一抹鲛巾的雪白肌肤。
那少女听见脚步,慌乱抬眼望一下,又赶快把头垂了下去。
李鸿章走到她跟前,只见她一头光可鉴人的乌发,鬓旁那朵红绢花却在微微颤抖。
李鸿章:“你抬起头来!”
那少女却把头垂得更低了。
李鸿章威严地说:“抬起头来,听见没有?”
那少女这才怯生生抬起了头——
李鸿章见到的是一张童真未泯的脸。
李鸿章走到床对面的太师椅坐下,问:“是夫人叫你来的?”
少女:“嗯。”
李鸿章:“你多大年纪?”
少女:“过了这个月,就吃十四岁的饭了。”
李鸿章:“还是个孩子嘛!知道来做什么吗?”
少女满面绯红,“侍寝……就是陪大人睡觉。”
李鸿章:“嗯,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轻声地答道:“夫人叫奴婢红儿。”
李鸿章:“红儿……唔,睡觉吧。”
红儿便上来给李鸿章宽衣解带,自己也偎了过来。
李鸿章:“你睡那头……”
红儿:“夫人要我陪大人睡一头……”
李鸿章:“夫人还是没给你说清楚!陪老夫睡觉,就是给老夫捂脚,知道么?”
“捂脚?”红儿茫然点头。
〖KG2〗天〖HT〗津,红桥码头,一座装饰绚丽的席棚。
李鸿章身穿黄马褂,头戴双眼花翎,率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帐下几十名司道官员,鹄立码头。
远远的,大运河上旗幡招展,一艘小火轮牵引着醇亲王的长龙船,后面跟着一溜由二百多名纤夫拉行的船只,逶迤而来。
顿时,二十里河堤上响起震天的欢呼声,五千余名淮军官兵在河堤上一起举枪跪迎。
长龙船靠上码头,李鸿章不要随从搀扶,走过跳板,登上龙船。
崭新王爷服饰的醇亲王端坐船头,平素患有肝病黄瘦的脸上这会儿却泛着红光。
李莲英布衣布鞋,面无表情,拿着醇亲王的长杆烟袋和烟荷包侍立在他身后。
李鸿章向醇亲王恭恭敬敬磕下头去说:“臣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恭请皇上皇太后圣安!”
醇亲王肃穆地说:“圣躬安。”
李鸿章又磕头道:“臣李鸿章恭迎醇亲王大驾。”
醇亲王笑着从座位上站起道:“少荃快起来!”
他朝码头与河堤上望去,执着李鸿章的手往前走了几步,满意地说,“怎好如此兴师动众?”
李鸿章凑近醇亲王,拿背对着李莲英,低声说:“王爷奉旨巡阅,职部大小官员、万千将士,都想一瞻王爷丰采啊!”
说毕,两人执手大笑。
前四十、后六十整整一百名鞍座上插着马梯尼式马枪,身背明晃晃大刀的淮军骑兵,簇拥着醇亲王的黄袢四人肩舆。李鸿章的轿子随后,浩浩荡荡开到了海光寺。
海光寺内,大殿已经修葺一新,红漆大柱上,雕龙绘凤。
醇亲王端坐正中,李鸿章坐在旁侧。
大殿左边肃立着直隶府的官员和淮军各营的将军们。右边则是一排洋人,他们是俄、英、法、德、美以及日本等国的驻华公使和领事、金发碧眼的《泰晤士报》的记者莫里逊则拿个照相机这里“砰”一下,那里“砰”一下,只管拍照。
一名翻译给醇亲王介绍着外宾:
“俄国驻中国公使喀西尼!”
“英国驻中国公使欧格讷!”
“美国驻中国公使田贝!”……
醇亲王满脸堆笑,介绍到一个名字,他就从座位上欠一欠身,嘴里连连道:“好好……”
当介绍到日本代理公使小村寿太郎时,这个精瘦的长着罗圈腿的日本人,跨前一步,用流利的中文挑衅地问:“请问醇亲王,贵国此次北洋检阅海军,是不是针对我大日本帝国?”
醇亲王没想到他会在这种场合发难,愣了一下,随即结结巴巴地说:“哪里哪里,我国和日本乃是一衣带水,这个,兄弟邻邦,怎么会……”
“笑话!”不等醇亲王说完,李鸿章板着脸把话接了过去,“我中国自在自家的领海检阅海军,关你日本人甚事?我想除了你小村代理公使外,再没有人会有这种非正常人的想法!”
各国公使都是中国通,李鸿章的话刚落音,他们便哄堂大笑起来!
小村寿太郎面红耳赤,怔在那里。
四
海光寺主客房内奕環满脸惊慌,连声说:“不让李莲英上军舰,那怎么行?那怎么行?”
李鸿章朝厢房那边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不是我不让他上军舰,他一个太监,被阉过之人,上了军舰,于军不利呀!”
奕環:“这件事要是让太后知道,怪罪下来……”
李鸿章:“阅兵和李莲英孰重孰轻,太后自有圣断,我想她是不会怪罪的。”
奕環:“可这样就得罪了李莲英,日后麻烦多了。”
李鸿章:“我何尝不想讨好他,事关重大,退让不得啊!”
“那怎么着也得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奕環搔着头皮说。
“李莲英是何等精明之人,找什么理由也没用的!”李鸿章站起来,语气中透出少有的强硬说,“得罪了就得罪了吧!我这就让盛宣怀去通知他,明天检阅,不许上军舰!”
深蓝色的寥廓天宇,星光闪烁。
茫茫海面上,“海宴”号轮船载着奕環、李鸿章以及随行人员,朝旅顺方向驶去。
船舱内,奕環和李鸿章分坐在桌子的两侧。李莲英拿着长杆烟袋侍立在奕環后面。
奕環戴着眼镜,手里拿着一册《北洋海军章程》,在一页页翻看,“各舰弁目必须精通‘三角用炮表法’、‘三率平方根’、‘对数表’……什么玩意?”
李鸿章禁不住笑了,说:“这都是洋人的学问,我也不知是什么玩意,不过在北洋军舰上,不懂这一点洋玩意,饶你是赳赳武夫,也是寸步难行啊!”
奕環又翻过几页,停住了,用手点着章程上的一处地方说:“海军的俸给还是满优厚的嘛!你看,总兵兼装甲战列舰管带年俸为三千九百两、游击九百两、都司六百两、守备三百两,最不济的是三等练勇,也就是水手了,每月也有四两饷银嘛!”
李鸿章忙道:“海军将士乃国之精英,待遇稍高也是应该的。我这章程是参照英德海军章程制定的,他们将佐的待遇高出我们十几倍乃至几十倍!”
奕環大笑,“看把你急的,我也没说不应该呀!以后待国势强盛了,将我们海军的待遇提高到与英德海军一样,又有何不可!”
说着,他打了个喷嚏。
李莲英从背后悄没声息地将烟杆递了过来,又俯下身替奕環点着了火。
李鸿章斜睨着李莲英,脸上混杂着鄙夷和恐惧的复杂表情。
……
一轮红日从海面喷薄而出,映照着万顷海浪,金光闪闪。
奕環从船舱钻出来,伸了个懒腰,突然呆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海宴”号前方两侧出现了如同城堡般高大的两艘巨舰。粗大的烟囱喷出的滚滚浓烟,遮天蔽日。铁甲炮塔上的主炮威严地指向前方,舰首的冲角犁开波涛,飞溅起十多丈高的雪白浪花。紧随在两艘巨舰后的是“致远”、“济远”二十余艘军舰,呈鹰翼展开整齐的舰队编队,绘有飞龙的海军黄龙旗和五颜六色的万国旗迎风飘扬,好一派浩荡军威!
奕環又惊又喜,指着两艘巨舰问李鸿章:“这就是咱们花了几百万银子买来的那两艘铁甲大船?”
在海浪拍击船舷和蒸汽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李鸿章凑在奕環耳旁大声说:“正是。右边那艘是‘定远’舰,左边那艘是‘镇远’舰。这就请王爷上‘定远’舰去,检阅海军!”
奕環高兴地说:“好,好!”
李莲英就要上前搀扶奕環。
李鸿章一急忙说:“李总管不能上去……”
李莲英一愣,将眼睛阴阴地望着李鸿章。
李鸿章只好硬着头皮赔笑道:“这个,‘海晏’号上也要有人照料,就委屈李总管了……”
李莲英明白了,面无表情地点一下头,眼里充满了怨毒的神色。
在几名剽悍水手的护卫搀扶下,奕環和李鸿章顺着舷梯登上了“定远”号的甲板。
丁汝昌一身戎装,腰悬佩刀跪迎道:“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谨率全军将士恭迎醇亲王!”
奕環笑呵呵道:“丁军门辛苦了,快快请起!”
这时,只听一声口令,排列在甲板一侧的北洋海军仪仗队以琴瑟笙箫合奏起北洋海军的制式军乐《铙歌》。
跟在奕環和李鸿章后面登上甲板的各国公使,见此情景,有的人不禁掩口而笑。
但他们马上就不笑了!
一声口令,英俊挺拔的右翼总兵兼“定远”号管带刘步蟾跑步至奕環面前,执刀朗声报告:“北洋海军,准备就绪,恭请醇亲王检阅!”
奕環不觉向李鸿章看去。
李鸿章挥手下令:“开始!”
刘步蟾响亮地回答:“是!”
他返身跑上舰桥,佩刀一举,用英语大声命令:“Top-grade fight ready!Advance at full speed!(一等战斗准备!全速前进!)”
信号旗在“定远”号的主桅上升了起来,舰队上空一片震天的战斗警报声。
所有的人都可以感觉到军舰冲越巨浪的剧烈的颠簸。
前方,远远的海面上出现了作为假设敌的靶船……
靶船上,船尾堆着作为掩体的沙包,躲在后面的水手王国成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大声喊道:“陈小二记住了,你看见咱们‘定远舰’的主炮口火光一闪,你就点燃引信……”
陈小二:“知道了!”
远远望着那靶船,丁汝昌的神色不知为什么有些紧张。
“Aim: the hostile fleet’s vanguard; Distance: 3800 metres; Highexplosive shell; Fire!(目标,敌舰队前锋,距离三千八百米,榴弹,放)!”随着刘步蟾的一声令下,“定远”号舰首主炮火光一闪……
靶船上,陈小二点燃引信,迅速的跑回掩体。
随一声巨响,靶船上一团火光,一股浓烟升起……
定远号上,醇亲王和外国公使们发出一片惊叹。
刘步蟾又发出命令:“Fire!”
靶船上,陈小二又点燃了第二根引信。
随着一声巨响,他们藏身的沙包被巨大的气浪掀翻。
王国成骂道:“他妈的!老子们在这儿玩命,让那些当官的露脸!”
定远号,刘步蟾的看了一眼丁汝昌。
丁汝昌将目光转向李鸿章。
李鸿章兴奋地说:“给我炸沉它!”
刘步蟾:“Fire!”
舰首主炮又喷出一团火光……
靶船上,王国成点燃最后一根引信,说:“弟兄们,跳啊!”
众人纵身入海。
靶船被炸得粉碎……
这时,只听得炮声隆隆,各舰火炮纷纷射击,一阵阵闷雷似的爆炸声和炮弹激起的冲天水柱,使得海面上风云变色……
俄国公使喀西尼满脸惊诧。
英国公使欧格讷虽然惊讶,但竭力保持着绅士般的冷静派头;
美国公使田贝一脸灿烂的微笑,好像是在看美国海军的海上实弹射击。
只有日本代理公使小村寿太郎脸色煞白,额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奕環根本没顾到这些,他激动地挥舞着长杆烟袋,大声叫道:“好,打得好!真正打出了我大清的军威国威!”
回头看李鸿章,已是满面老泪纵横!
舰队返航了。
奕環一直处于亢奋之中,他站在军舰的甲板上,看碧波万顷,铁甲破浪,龙旗飘飘,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感受涌上心头。他突然大声对李鸿章说:“少荃,我得了一首诗!”
“太好了!”李鸿章惊喜道,吩咐左右,“笔砚侍候!”
奕環巴嗒两口烟,仰首吟道:
“雕弓玉带出天阊,
士女如山拥绣襄……”
“好!”李鸿章赞道,“起句瑰伟,便是皇家气象。”
那些个洋人大都是中国通,见醇亲王吟诗,都笑嘻嘻地围拢来。
奕環兴致更浓,继续吟道:
“照海旌旗摇电影,
切雪弋望耀荣光……”
李鸿章:“北洋水师怎当得王爷如此褒奖!”
此时奕環完全沉浸在诗境之中,一气呵成吟道:
“同携禁旅严千帆,
罗拜夷酋列几行。
鸿飞九天齐赞颂,
力辞黄屋福威扬。”
李鸿章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感觉到这几句诗味道有一点不对,但一下子又说不出不对在哪儿。
那些洋人哪懂这些,哄然叫好,鼓起掌来。
此时的奕環,迎着强劲的海风,一手执长烟袋,一手叉腰,伫立在甲板上,脸上流露出从未有过的豪情。
五
旅顺,一栋小洋楼内,灯红酒绿,衣香鬓影。这里正在举行一个小型的酒会。
伍廷芳举杯道:“女士们,先生们,感谢诸位莅临!廷芳奉醇亲王和李中堂之命,在此与参观了我大清北洋海军阅兵的各国贵宾一叙欢谊。在这里,我要告诉诸位一个饶有意味的事情,你们所在的这栋小洋楼,原是旅顺军港工程的法国承包商所建,他的欧式风格和浪漫情调,一定会使诸位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好,现在请让我们举杯,为我大清皇上与皇太后的健康,为我大清与各国之友谊,为北洋海军,干杯!”
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小村寿太郎没有举杯,反而把端在手里的酒杯重重放在桌上,走到屋外阳台上。
小洋楼内室,李鸿章吃惊地问道:“什么?‘定远’舰放的是空炮?”
丁汝昌:“‘定远’主炮只有三发炮弹,我实在舍不得……”
李鸿章:“你这可是欺君之罪啊……那些点炮的水手回来没有?”
丁汝昌:“都回来了,无一伤亡。”
李鸿章突然用手捂住胸口,颓坐椅上。
丁汝昌慌了:“中堂您怎么啦?”
李鸿章:“没什么,我这儿堵得难受……”
从阳台望去,夜色下蒙蒙的群山,环饶着大连湾,海面上闪烁着点点渔火。
“多么宁静美丽的夜色啊!”小村闻声回头,发现英国公使欧格讷端着一杯红艳的葡萄酒站在他身后。
欧格讷:“这样的和平,谁也不应打扰它,对吗?”他将酒杯朝小村举了一下,喝了一小口。
小村冷冷地说:“这是贵国对以后这一地区可能发生事件的态度吗?”
欧格讷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No!No!大英帝国只关心它在长江中下游的利益,至于谁是贵国在这一地区的真正对手,我想阁下应该比我更清楚!”
“欧格讷先生是在说我吗?”不知什么时候,俄国公使喀西尼,也端着一杯白兰地站在他们身边。喀西尼身材魁梧粗笨,比欧格讷要高出半个头,和小村一比,那真像一头笨重的棕熊与一条饿得瘦骨嶙峋的豺狗站在一起。他居高临下俯视着矮小的小村寿太郎说:“国际事务中,对手和朋友是随时可以调换位置的,只要不侵犯俄罗斯在远东的利益,所有的人都是我们的朋友!”
“我将喀西尼先生的话理解为提醒而不是威胁,天皇陛下一向尊重贵国在远东的传统利益,但大日本帝国的生命线难道就不应该受到保护吗?”小村毫不示弱,扔下一句冷硬如铁的话,径自走开。
喀西尼毫不在意地大笑起来,他将杯中白兰地一饮而尽,对欧格讷说:“欧格讷先生,请你以朋友的身份而不以外交辞令告诉我,中日若开战,胜利者是谁?”
欧格讷:“我的朋友琅威理曾在北洋海军工作过,他告诉我,中国的海军受过良好的训练,舰只合格,炮火至少是猛烈的,这几天的北洋阅兵也证明了这一点。所以他认为,中日若交战,归根结底是日本最后被彻底粉碎!”
他话音刚落,“砰”的一声响,俩人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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