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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海》2.1节 “盛产”老公

  直隶、河北一带出太监,有的人家竟是太监世家。这出于何因?

  中国的历史源远流长,经历了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尤其是封建社会直到辛亥革命才结束。封建社会的统治者是封建帝王,封建帝王制的最高统治者是皇帝,皇帝又被称为“天子”,即“天之骄子”之意。他们骄奢淫糜,巧夺豪取,争权夺利,污秽不堪。在封建帝王时代,妇女的地位极其低下,往往一个男子可以娶几个老婆,而女人只能嫁一个男人,若是死了丈夫,不得已改嫁者,则被人轻视为不忠女子。这些不平等的封建礼教在民间,在宫廷都很盛行。一个皇帝可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可妃嫔们共同拥有一个皇帝丈夫,有的难免捺不住青春的撩拨,于是暗中勾引宫中仆人,以解寂寞,而皇帝生怕宫中出些丑事,更怕皇种不纯,于是,凡是应召入宫做工的男人都要“净身”,即阉割。这个惯例在中国大概已达1000多年的历史。

  由于大多数封建王朝建都北方,尤其是北京,所以北京、河北一带农村里“盛产”“净身”之人——太监。太监又称“宦官”,俗称“老公”。据说历朝历代河北沧州、青县、南皮、河间等县都有太监世家,有的人家兄弟八九个,竟只留一人传宗接代,其余者全部“净身”入宫做太监。与这几个地方相比较,南皮县尤其盛行“净身”。

  这一年,夏季大雨滂沦,冲毁了房屋,淹死了牛羊,淹没了庄稼,到了秋季,大多数人家颗粒无收,走投无路,其惨状不忍目睹。南皮县王家庄的男女老幼逃的逃,走的走,死的死,几乎不剩多少人了。留下的几位鳏寡老人也是眼巴巴地等死,他们就是死,也不愿离开生他、养他、埋他的家乡。

  “二叔,眼看着是天绝咱们啊,多少年也没遇上着大雨,山芋、大豆、高粱、玉米都淹死了,连个老鼠也不剩。唉,我们老了,走不动了,不然也能出去讨个饭。”

  一位半瞎老太太坐在门坎上,有气无力地与她的叔公闲聊着。

  “大侄媳妇,人老可怜哟,咱累了一辈子,也没吃上几顿饱饭,这下眼见着仓底空了,吃啥呀?这深秋的天,连个山芋根也刨不出来了。唉,唉。”

  两位老人边聊边落泪。被唤作“二叔”的又唠叨开了:

  “大侄媳妇,我已活了70多岁,可红烧肉没吃过几回,还是50年前娶你婶子时,吃了一碗肥肥的红烧肉,那鲜美的味儿呀,到现在想起来都让人流口水。”

  老人即将走向生命的尽头,一点点、一点点地品味着年轻时的每一件美事,一碗50多年前的红烧肉整整让他回忆了一辈子。

  老人说着说着禁不住老泪纵横转身回屋去了。那被唤作“大侄媳妇”的老女人一挪一挪地走回了她那破烂不堪的家。这哪里是什么家呀,土坯垒砌的墙壁已明显倾斜,屋顶的茅草已不剩几根了。室内是土桌子、土椅子、土锅台、土床,甚至连一个完好的饭碗都没有。那老女人摇摇晃晃地走到盛粮食的缸前,揭开缸盖,那缸里也只剩几把玉米了。她心想:就是明天、后天饿死,今天也该吃一顿饱饭,吃饱了好“上路”。老女人抹着眼泪燃起了一把柴火,炉灶上升起一股黑烟,那最后几把玉米在锅里翻滚着,好一会儿,玉米粥才煮好。她盛了两碗粥,这每一碗粥都不满碗,只有大半碗,她抖抖地捧上一碗粥走向二叔家。

  “二叔,二叔,俺来给你送碗玉米粥。”

  可屋内无人答应,老女人认为二叔睡着了,便进了屋。

  “妈呀,快来人呀,二叔上吊了。”

  应着老女人的喊声,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纷纷跑来。还好,二叔还有口气,几个人又是揉心口,又是喊,又是叫,不一会二叔便苏醒了。

  “二叔,吃了这碗粥再上路也不迟。”

  老女人把已经凉了的那碗粥端到二叔的面前。也许是太饿了,也许是不愿做饿死鬼,二叔低着头,一口气地喝完了。

  “咚、咚、咚……”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人们不约而同地向脚步声那边张望。只见从村的东头走近一群人,人群前面是几个梳着辫子的大男孩,他们的手里提着花花绿绿的点心盒,后面是一抬八人大轿,轿的后面也跟着十几个大男孩,青一色的男人,竟无一个女性。人群直往王家庄奔来,不一会儿,轿子便在村于中停下来。

  “陈公公,您老到家了。”

  一个男孩开口道,他一开口,便露了馅,分明是个男孩,却细声细腔的,像个女孩说话。人们只见从轿子里面走下一位太监,这人白白净净的面庞,高大魁武的身材,可走起路来却一扭一扭的,活脱脱一副女人相。

  “是二柱,是二柱,没错,是他。”

  刚才寻短见的老人突然惊叫了起来。那老太监听人唤他的名子,不由地向这边张望,当两个人的目光相撞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向对方跑去。

  “二柱兄弟,你咋回来了。”

  “二宝兄弟。”

  两个男人,一个骨瘦如柴,一个白胖胖,他们拥抱着,老泪纵横。

  这老太监名叫陈二柱,与寻短见的老人王二宝原来是一起玩大的小伙伴。有一年冬天,二柱的娘因难产命归黄泉,留下可怜的五岁孩子陈二柱,二柱有个哥哥叫大柱,他们的父亲又当爹又当妈拉扯小弟兄俩,日子过得很艰难。可小小年纪的二柱只懂得贪玩,还不明白生活的辛酸,他冬天和二宝一块儿捉麻雀,把麻雀的肚子剖开,拿到场院里,点上一把火,烧麻雀吃,可香了;夏天和二宝一块去村后的大清河里游泳,有时还捉点小虾、小鱼之类的回来;春天挖野菜,秋天拾山芋。童年时代倒也充满乐趣。一天,小二柱嘴里嚼着甜草根,手里摆弄着用柳条编制的草帽正悠哉游哉,突然从村边远处传来一阵零乱的脚步声,接着就听村里的人大喊:

  “快跑呀,抓差的来了。”

  壮劳力纷纷向田里跑去,二柱看见父亲也跑着:“爹,爹。”

  小二柱大声叫着爹,他的父亲朝他望了望,又折转回来,抱住了二柱。就在这时,抓差的几个兵揪住了二柱爹的衣领,不由分说便把二柱的爹往东拉,二柱死死地抱住爹的腿。

  “小王八羔子,滚远点。”

  一个当兵的一脚踢开了二柱,二柱亲眼看见爹被抓走了。爹这一走,他和大柱成了孤儿,东家一口饭,西家一口汤,又过了三年,十来岁的二柱瘦弱不堪。有一天,出嫁的姑妈突然来了,她边哭边说:

  “姑姑实在养不起你们弟兄俩,只能带一个走,另一个进宫混口饭。”

  什么是“进宫混饭”,小二柱当然不明白,他的远房大伯抚着小二柱的头,悲切地说:

  “这孩子从小身子骨就单薄,恐怕以后干不动田里的重活,还是让大柱传种接代,二柱进宫吧。”

  小二柱天真地问姑妈:“宫里在什么地方?宫里好吗?有二宝这样的小伙伴吗?”

  他只见姑妈一个劲地哭,并不回答他的问话,于是他意识到宫里并不好,便哭闹起来。

  “二柱,你想吃饱吗?想穿好一点吗?”

  “嗯”

  “那宫里虽然没有大青河,不能捉麻雀、抓小鱼、赶野兔、打弹弓,但你到了那里,吃得饱,穿得暖,没准逢年过节还能吃上大肉呢。”

  姑妈安慰着小二柱,二柱看见大伯也赞同姑妈的话,便半信半疑地答应了。临走那天,二宝赶来送二柱,两个小伙伴这一别竟60多年没见面。

  二柱入了宫,先“净身”,后学着干活。他虽小,但人很机灵,又勤快,很快便被拔到皇阿哥那儿做事。他还算幸运,一生没有多大的风浪,多少也积蓄了些钱财,这会老了,再也做不动了,便告老还乡。当年他侍奉的阿哥现在成了王爷,王爷对他不薄,特意挑了十几个小太监送他还乡。

  “二柱呀,你头上的那个疤还这么明显,要不,我哪能认出你呢?这几十年你过的好吗?”

  “二宝,走,咱们先进屋,慢慢再说。”

  两位老人进了屋,老太监四顾环视,意识到家乡人过得还是很穷,便吩咐小太监赶紧打开糕点盒分给乡亲们吃。饿了多日的村里人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填饱了肚子才想起来问长问短。

  “怎么这些年来,没有你的一点信儿。”

  “唉,有什么值得捎信回来的,一个阉人,太监,活得不值。”

  老太监面有愧色,他的难言之隐引起了人们的深切同情。

  “算了,老了,不想它了。”

  人们试探性地问老太监此来目的。老太监也没有绕弯子:

  “回来养老,当了几十年的忠实奴才,主子也赏了一些银两,打算在老家盖间小草房,安度晚年。”

  老太监便在家乡王家庄住了下来,后来老死后,邻人把他葬在河边。因为他是“净身”了的人,又在宫里过了60多年,毕竟与常人有些不同,不能葬在祖坟里。老太监回家后的那几年,一些人又同情他,又鄙视他,也有的羡慕他。

  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二宝同情他,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孤苦伶什,无奈进宫当了太监,一生漂零,落叶归根。现在一个老人吃了睡,睡了吃,无事可做,也无处寄托孤独的情感,挺让人看见心酸的;晚一辈的鄙视他,啥人不好做,非要去当太监,给人当狗,当奴才,端屎盆子,倒垃圾,弯腰陪笑,口称“奴才”,特别是一个男子没了“男根”,少了个“宝”,还是个男子吗?不男不女,不阴不阳,女人腔、女人架,但又生不出个羔,下不出个蛋,死了都不能进祖坟,活得窝囊;还有一些人羡慕他,你看人家二柱也是一生,离家时瘦弱不堪,混了几十年,养的白白胖胖的,说起话来,特别顺耳,做起事来让人佩服,这几十年在外面可见了大世面,什么皇帝老子、皇后、嫔妃、皇太子。皇阿哥、亲王老爷,啥人没见过。更让他们惊慕的是,当老太监描述皇阿哥一顿晚饭竟上一百道小菜,有甜的、咸的、米的、面的,南方的、北方的,天上飞的,水中游的,地上走的,林中跑的,说都说不过来。阿哥天天吃腻了,有时高兴起来,赏给身边的太监,太监们躲在下房,尽情地享用美味佳肴,“嗨”,香极了。那也叫没白活过。人们羡慕之余,自然想着也让自己的儿子去体尝、体尝。可怜的孩子留在家里吃了上一顿,可能吃不上下一顿,家里穷得揭不开锅,长大以后,哪来弄钱娶媳妇,娶不上媳妇打一辈光棍,与当太监有什么两样,起码当了太监能吃饱肚子,穿上裤子。于是,便有人来央求老太监了。

  “二爷,您老帮帮忙,把我那小子送进皇宫做点事。”

  每逢有人求帮忙,可难住了老太监,不办吧,有的来求者就是自己的侄子、侄孙;帮这个忙吧,断了人家的香火,将来到了阎王爷那里,孩子的祖宗要骂你太缺德。所以,老太监轻易不松口,只是向人们描绘太监的辛酸,以求劝别人放弃送子人宫的念头。就在老太监回乡的第三个年头,天逢大旱,整整200多天没下一丝丽,地上都干旱得裂了缝,又是一个大灾年,几家实在养不起孩子的亲戚,哭哭啼啼找上门来,一个劲地磕头,非要老太监帮忙不可,不然就将孩子卖掉。老太监出于无奈,勉强答应了几户人家,送了几个男童入宫。这几个重监后来勉强混日饭吃。有个特别勤快一点,干得好的,几年后升做大太监,偶然给爹妈捎点钱来,做爹妈的并不能真正体会太监儿子的心中之苦,反而觉得为儿子择了个好前程,甚至吹嘘儿子如何如何过得幸福。于是像传染病似的,南皮县很快刮起了一场风,纷纷把儿子往宫里送。几十年间,单一个南皮县,就出了200多个太监,所以人称南皮县“盛产”太监,并有民谣亦刺亦叹:

  南皮出太监,太监能近天。(“天”指“天子”)

  吃得饱饱的,馋死庄稼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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