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听到用钥匙开门的声音,立即惊呆了。除了耿林和她这个世界上没人有这扇门的钥匙。她用了几秒钟时间考虑,她是不是还有时间把自己的样子和她身边的东西整理一下,但已经传来耿林脱鞋的声音,他总是弯腰用手脱鞋,然后把鞋子扔在地上,好像他喜欢听见鞋扔在地上发出的声音。
刘云放弃了想整理一下的念头,恢复了平静,她只能这样子面对耿林,尽管她不愿意这样被离家两个多月的丈夫看见。她穿着浴袍,头上包着毛巾,脚还插在热水盆里。茶几上放着半瓶葡萄酒,酒瓶旁是她喝酒的杯子,杯子里还有好几口酒。她坐的沙发上摊着几本书,其中离她最远的一本摊开倒扣着,赫然人眼的题目让她好像浑身长了刺一样不舒服,那本书叫《你如何再一次走进男人的怀抱》。她努力去抓那本书,但没抓到。她怕耿林看见这本书因此误解她,可是耿林已经走了进来,他坐到刘云旁边的沙发上,并没有对眼前所见的事情感到失望,尽管他观察着一切,目光却没有流露出任何心中的隐秘。
"对不起,没事先打个电话。"耿林看着刘云说。
"没关系,这儿还是你的家,不用打招呼。"刘云说话的语调有几分不自然,第一她发现自己对耿林此时此刻怀着一份奇异的感情,如果耿林的离家出走在她和耿林之间制造了距离,让她再面对耿林时仿佛像在陌生男人面前一样慌乱,而她希望自己在耿林面前能表现出女性的优点和完美,而不是现在的样子。第二,她心里还在想着沙发上的那本书,很显然耿林已经看见了书名。她恨自己太大意,也恨该死的出版社给书起了这么俗气的名字。其实,这是一本关于失恋心理学方面的书,她甚至希望耿林能读一读这本很有几分科学性的书。
"你最近常喝酒吗?"耿林看着酒瓶,头也不抬地问刘云。
刘云被问得心里一阵发暖,她顿时放松下来,从头上扯下毛巾,刚洗过的头发披散下来。她用手把头发扬到后面,然后又试着用手指把头发拢整齐些。
耿林起身为刘云取来了木梳和镜子。
刘云开始梳头,没有回答耿林的话。
"听说睡前用热水泡脚对失眠有帮助。"耿林又说。
"好像是。"刘云说。
"对你有作用吗?"耿林说着又去看那酒瓶。
刘云心里这时又升起一股怨气,她想对耿林大喊几句,"泡脚对我没作用,一点作用都没有!即使我用开水把脚泡烂,我还是得在夜里睁着双眼瞅着那无边无岸的黑暗,我睡不着觉,而这些都得怪你,是你破坏了我的睡眠。"但是她的理智就像一架尚还完好的机器,发挥着巨大的抑制作用,因此她只说了一句心里一点也不想说的话:
"你不用担心,我还不是酒鬼。"
"刘云,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耿林安静平和老大哥似的态度又让刘云感到安慰。
"那你是什么意思?"刘云说完这句话又一次后悔了,她后悔自己的话里有刺。她一直在盼着这一天,耿林回来,能跟她谈一谈,即使他要再一次离开,刘云也相信他还会再一次回来。
"我……"耿林一时难以表达自己的心清,他立刻点上了一支烟。这一切被刘云看在眼里,心想,耿林还是耿林,一着急就抽烟,他不会真正改变的,而一个不能改变自己的人能改变他的生活么?
"其实你以前睡眠挺好的。"耿林抽上烟后平静了,"是我把你弄成了这个样子,对不起你,刘云。"
耿林想以这样的开场白来劝说刘云放弃他,放弃她已经在做的被娄红谴责的事情。但刘云被感动的同时误解了耿林。虽然她四十岁了,但还不了解这一点:的确有人因为自己错了而道歉,但他们并不想真正以这样的道歉结束前一个错误,而是利用道歉为下一个错误做开始的铺垫。所以刘云这样问耿林:
"你回来了?"
耿林发现刘云理解错了他道歉的用意,立刻烦躁起来。
"我不是说过,你要给我一段时间吗?"耿林有些气恼,"干吗又来逼我。"
"我逼你?"刘云轻轻重复了一下,"你可能产生幻觉了,也许我真该逼逼你,让你对我说清楚。"刘云说着激动起来,"你是看我太老实了,太好欺侮了,你是不是觉得所有的女人都能容忍这个。她们的丈夫在过生日那天半夜回来,就是为了对跟他结婚十几年的妻子说他现在想一个人过几天,过几年,因为有了别的女人。"刘云越说越激动,丧失了逻辑思考的能力,"而这个妻子不能问那个女人是谁,为什么,因为这个丈夫说,是谁又怎么样,对你来说不是一回事么!我被伤害了,被谁伤害的不重要,这就是你的理论。可我想知道我是被谁伤害的,谁是我的敌人。"刘云说到这儿,耿林想插话,但被刘云制止了,她接着说下去,"你用不着把你那套理论再对我说,你不说那个女人是谁,不过是为了保护她。你怕我伤害她。"
"胡说,我是为了保护你!"耿林大喊一句。
"你自己听听,你的话除了虚假还有什么?"刘云蔑视地看着耿林。
"好了,我们别这样吵了,没有用,你相信还是不相信都是你自己的事,我真的不想伤害你,如果你知道她是谁,会更难过。"耿林放软语气,"我们还是谈一谈。"
"谈什么?"刘云说到这儿,泪水直往上涌,"我已经为你做到仁至义尽了,你就这么走了,我得对朋友熟人邻居撒谎,说你进修去了。我天天睡不着觉,可我还是想给你留一条后路,至少我想你会给我一个完整一点儿的解释,我们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才让你动了这个念头。我帮你掩着藏着,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可你呐?"刘云提高了声音,"你是怎么做的?领着你的新欢到处招摇,以至于让熟人都看不过眼了,给我打匿名电话,让我去酒吧堵你们。"
耿林脑海里浮现了一下吴刚的脸。
"实话告诉你,我去了。算你们走运,不然我会堵住你们。"
"你想干什么?"耿林看着发怒的刘云,心里生出反感,故意说了一句刺激她的话。
"是啊,我想干什么?"刘云好像有些惶惑,突然又语气坚定地说,"我想提醒你耿林,先跟旧老婆了结,再寻新欢。"
耿林听刘云这么说的时候,刚升起的反感弱了下去,刘云又恢复了他熟悉的善良保守的面貌。他又一次想,刘云永远做不出来娄红所预见的那种事,像家庭妇女那样把这件事大肆闹开。但他却想顺着刘云的话头说下去,试探一下刘云的反应。
"那我们就先了结吧。"他说。
刘云的反应是僵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把目光从耿林脸上移开。她把自己还泡在盆里的双脚拿出来,这时才感到盆里的水已经冰凉了。她下意识地把自己被水泡得变形的双脚插进拖鞋里,然后试试端盆,她要把洗脚水倒掉。但她刚弯下腰的时候,突然哭了。
耿林看着妻子抽搐的后背,忍不住坐到刘云身旁,他把刘云搂进怀里,刘云在耿林怀抱中大哭起来。
这时,耿林的BP机响了。刘云立刻止住了哭泣,惊异地看着耿林。耿林的心情复杂极了,但对刘云的同情是最强烈的,所以他没有理睬BP机的叫声。刘云再一次扑进耿林的怀里,这一次她没有眼泪,有的只是抓住自己丈夫,让他留在自己身边的愿望。
耿林的手机也响了。
耿林没有接手机,因为刘云还在他怀里。也许他知道是娄红打来的,他也没法儿当刘云的面儿接娄红的电话。
刘云也没有因为耿林的手机响了,而离开他的怀抱。她有这样的感觉,这个电话一定是他的情人打来的。她刚才对耿林的那份依恋的柔情,这会儿又变成了一种愤怒、疯狂、疼痛混合的感觉,这是第一次,她觉得那另一个女人离她这么近。手机不响了,刘云离开耿林的怀抱,两个人都说不出什么。这时刘云想,他的BP机会马上再一次响起。
果然,耿林的BP机响了。耿林回到自己原来坐的位置,掏出BP机看了一眼。
"是谁?"刘云问,好像她和耿林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夫妻。
"一个同事。"耿林说的时候,在心里为他的小幽默窃笑了一下。娄红的确也是他的同事。
"撒谎的本领,你还应该好好学学。"刘云说。
"你凭什么说我撒谎?本来就是一个同事。"
"你以为我是傻瓜吗?她在BP机里一定骂你了,一定发火了,因为她不知道她的耿林这会儿在哪儿?"刘云停顿了一下,又说,"现在你该起身告辞了。"
"你说得对,我是该告辞了,没必要再在这儿挨你骂。"耿林说完起身往门口走去。
刘云一动不动地坐着,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倾听上。她听见开鞋柜的声音,她想耿林没有穿鞋,说明他在犹豫,她突然站起来,通过走廊来到门口。她无法忍受这种情境下耿林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儿,在他没露面的日子里,她充分认识了这个大房子里的空旷,她常常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是带回音的。她不敢放音乐,因为一旦放上音乐,习惯了声音,她就害怕再把音响关上。她试着跟耿林联系,希望他回来,哪怕就是吵架也好,至少她可以有个对手,有个发泄的对象。刘云有了巨大的力量,好像突然间她变成了一个新人,她抓住耿林的衣服:
"不,你别走。"她在命令,但却透着几分哀怨。
"为什么?"耿林挣开,一只脚上穿着刚从柜里拿出来的鞋,另一只脚上还穿着拖鞋。"别这样,刘云。"
刘云扑进耿林的怀里,像小孩儿一样哭诉起来。
"别走,求你了,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她边说边摇晃着耿林,耿林心软了。他搂着刘云,心里清楚一贯庄重的刘云并不常有眼下的情形。
"我知道我们有问题,我们可以好好谈谈,我们也可以就关于流产那件事谈谈,我看了一些书,也许流产是我们走到今天这步的一个原因,求你,别走,我们谈谈。"刘云被耿林抱住后,安静一些。
这时耿林腰间的BP机震动起来。刚才他看BP机的时候把铃声改为震动,他伸手按了一下,震动停止了。他不用看就知道是娄红,上一次呼他的时候,娄红已经向他发出通牒:如果不立刻回到她身边或是回电话,他们的关系就结束。
"好了,刘云,我同意我们好好谈谈,但下一次,过一段时间我们再谈。"耿林一边安慰刘云一边说。
刘云看着耿林,知道他又在敷衍她,心里一阵刀绞般的难过。她不能想象是什么巨大的力量改变了她的丈夫,结婚这么久,耿林从没有这样敷衍过她。
"过两天我再来。"耿林尽管说得诚恳,他还是脑袋里做了迅速的权衡,他不能置娄红的威胁于不顾,因为他害怕娄红真的跟他断了。
刘云看着耿林的脸,知道他在搪塞欺骗她,"好吧。"她轻声说,心里感到无比屈辱,"你要是走,我就自杀。你也知道我是外科医生,所以做起来很容易。"刘云说完离开耿林,朝卫生间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还没忘割哪根血管,可以减少痛苦。"
耿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刘云又回到走廊上,手里夹着一把耿林刮胡子的刀片,对耿林扬扬手:
"蓝吉列。"她想说得潇洒些,但声音还是在发抖。
耿林看着刘云,刘云仿佛变成了一座雕塑。她的浴袍带子开了,但她还是手扬刀片站着,根本没理睬松开的浴袍暴露着她的裸体。如果是在从前,她的下意识动作也会促使她把带子重新系好,即使只有她和耿林两个人。可是,这一次,刘云感到羞怯的神经麻痹了,她反而撩开浴袍,对耿林挑逗地展示着自己丰满的身体。她用刀片在自己身上比划着:
"切开哪儿,能让你更高兴,更轻松地离开?"刘云语调也变得轻佻起来。
在这个瞬间刘云忘记了自己。
与其说耿林是被妻子的举动吓着了,倒不如说是震动了,好像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妻子有这么丰腴的身体。她此时此刻的一举一动都显得有些风骚。他突然那么清楚地意识到,刘云这会儿所表现出的风骚有几分陈旧的感觉,仿佛站在他面前不经意卖弄着的女子来自八十年前。他想,刘云现在所表现出的风骚是她的自然,而不是她的观念,是流露出来的,而不是做出来的,所以她根本不知道效果是什么。耿林有些不能自持了,他想起娄红在性方面的大胆和火辣,这中间的区别让耿林从心中升起一股具有韧性的欲火,无论怎样,他要走近眼前仿佛从天边飘来的奇境。
他朝刘云走过去,刘云也被耿林眼神中流露的炽热的欲望惊呆了。她任凭耿林轻轻拿下她手中的刀片,放到走廊的一角。耿林几乎有些粗暴地脱下她的浴袍,然后把她抱进怀里。刘云在自己身体沸腾以前,清晰地感到耿林外衣上的纽扣贴到皮肤上,旋即贴紧,这时她的身体开始发热,好像耿林的外衣涂满了情欲的蜜汁,将她燃烧起来。
耿林拥着刘云来到客厅,他把刘云按倒在地,掏出手机,关机;脱下外衣,内衣,全部……
耿林跪在刘云面前,看上去十分冷静,但他脑袋里已经乱成一团。他不停地出现幻觉,躺在他面前赤身裸体的女人一会儿是娄红,一会儿又是刘云。但这并不妨碍他持续的激动,这激动来得不仅突然,也毫无道理。
他抚摩着刘云的身体,像贪婪的农民抚摩自己肥沃的土地。他用双手握紧刘云的双乳,不停地用力用力,直到刘云叫了起来。他跃上刘云的身体,仿佛要把刘云的叫喊掩盖下去。他发疯地冲撞刘云的身体。好像她的身体是一座可以下陷的山丘,载着他们一起坠入另一个世界。
刘云在他的身下变成了一团烈火,她忘我地配合着耿林,把身体传送上来的疼痛在灵魂深处变成了巨大的快感,她一声又一声地喊着耿林的名字,好像要和这名字一起飞走,她第一次认识了自己的身体。
过了好久,耿林从刘云的身体上滑下来,轻轻落到地毯上。他觉得头疼,心情零碎得一塌糊涂,以至于他面对刘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几次涌起莫名其妙的念头,他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他无法回答,他觉得自己没明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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