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作者:路遥

  王满银先顾不得什么,急忙在饭罐上面的碗里抓了一个黑馍,狠狠咬了一口,几乎没嚼就往下吞咽,噎得他脖子一展。

  等咽下这口饭后,才问少平:“不知你姐和猫蛋狗蛋……”

  “他们都在我们家里。”少平厌恶地看着他。

  “那就好……回去给你姐说,我什么都好着哩!叫她不要急……”他扭头看了看已经离远了点的扛枪后生,又悄悄对少平说:“给你姐说,还有剩下的几十包老鼠药,在家里的箱盖上放着,叫你姐藏好,不敢叫娃娃不知道给吃了,叫她把……”

  少平已经气愤地拧转身走了。他真想在这个不争气的姐夫脸上给一记耳光!

  他下了学校的小土坡,沿着哭咽河向金家湾的村舍那里走去。他不回家了,准备直接到金波家去住宿。家里没地方住,每星期六回来,他都在金波家过夜。那里温暖而洁净,金波的母亲和妹妹,都把他象自家人一样看待。只有在这里,才能在他沉重的生活中度过最舒适的一个瞬间。

  当少平走到哭咽河小桥附近的时候,看见从对面庙坪枣林中间的小路上,走过来一个妇女。他还没看清是谁,就听见这人喊他的名字。一听声音,才知道是他二妈贺凤英。

  少平在心里不尊敬这个长辈。当这个操着山西口音的女人来到他家门上后,就把他们一家从祖传的老窑里赶出来。在以后的年月里,她仗着念过几天书,根本不把这家人放在眼里,动不动就拿很脏的话骂他母亲;并且把他早已亡故的爷爷的名字也拉出来臭骂。直到少安哥长大后,在一次她又骂他母亲时,哥哥把她狠狠揍了一顿,打得鼻子口里直淌血,她后来才停止了对他们家这种放肆的辱骂。后来,他们弟兄都大了,哥哥又当了生产队长,在村里也成了一条汉子,她和二爸就更有点怯火了。二爸二妈两个人穷积极,在队里都负点责,一个是大队支委,一个是妇女主任,黑天半夜开会,三个娃娃撂在家里没人管。他们光景一烂包,二爸经常穿着烂衣薄裳,饿着肚子还常给别人讲革命大道理。村里人明不说,背后谁不耻笑他们!

  现在,妇女主任已经从哭咽河的小桥上过来了,少平看见她头发梳得油光——通常都是用木梳蘸着自己的吐沫梳成这个样子的。而且又穿起了结婚时的那件已经很旧的红绸袄;因为罩衣太短,那棉袄的红边在下面露出一圈,非常扎眼,二妈这身打扮,说明她今晚上又要在公众面前露脸了。果然,她站定对少平说:“今晚上,公社会战指挥部要在学校院子里开批判会,你不参加?……人家叫我领导着布置会场,我刚把碗搁下就……唉,你姐夫……”她叹了一口气,表示了一种同情和痛惜,让少平知道她终究也是自家人。少平对她说:“你忙你的,我要到金波家去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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