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路遥
老太太一想到她的孙子被枪打死了,就在后炕上放开声哭了:“我那苦命的安安啊!我那没吃没喝的安安啊!我那还没活人的安安啊!叹——哟哟哟哟哟……”
她看见前炕上兰花母子俩都扭过头对她说话,她虽听不见她们说什么,但她看出是让她不要哭了。鬼子孙们!安安死了,你哭,为什么不让我哭?你们亲他,难道我不亲他!她不管她们说什么,只管哭她死去的安安!
这时候,少平和兰香进了家门。看见他两个回来,除过老祖母继续哭外,兰花母女俩都先后停止了哭声。少平掏出在城里买的几块水果糖,塞在两个外甥手里,猫蛋和狗蛋高兴得赶忙就往嘴巴里塞。少平看了看脸上糊着泪痕的母亲和姐姐,说:“哭什么哩!事情出了就按出了的来!”兰香什么话也没说,悄悄提了个猪食桶,出去喂猪去了。懂事的孩子知道,家里这么大的事她帮不了什么忙,最好做点实际的事,好给烦乱的大人省些麻烦。她看见母亲和姐姐坐在炕上哭,知道猪还没喂——这口猪可是他们家的命根子呀!大哥每年开春都要借钱买只猪娃,一家大小相帮着喂到年底,肥得连走也走不动。过年家里从来没杀过猪;为了换个整钱,都是活卖了。这猪钱就是第二年全家人的“银行”,包括给她和她二哥交学费,买书和一些必需的学习用具。
兰香走后,少平才发现祖母还在哭,而且看见她一个劲用手势招呼他到她跟前来。
他赶紧上了炕,蹲在坐着的老祖母面前,准备把她从那一堆破烂被褥里扶起来。少平以为奶奶要上厕所,立刻示意他姐赶快把门外的便盆拿进来。这一下,兰花和她妈的注意力才转移到老人这一边来了,赶忙寻便盆,生怕老人把屎尿屙在炕上。
老太太现在仍然在为死去的少安哭啼,她一边哭,一边生气地用手势制止她们给她找便盆,并且对兰花母女先前不给她说明灾祸而现在又误解她的意思,在脸上表示出强烈的愤慨。她声音沙哑地哭喊着“我的安安呀……”,然后用一只手揪着少平的领口,让他尽量挨近她。
老太太哭着问少平:“把安安……枪打在……什么地方了?”
“什么?”少平大声问,没听清奶奶说什么。
“安安的……尸首……拉回来了没?”
“啊呀!我哥好好的嘛!谁给你说……”少平愁眉苦脸地笑了一下。
“她们说……枪打了……那么把谁……打死了?”“谁也没死!都活着哩!”少平大声说。
“那你姐……你姐……哭谁哩?”“是我姐夫!他……”少平一下不知怎样给焦急的老祖宗说清楚这事。
“你姐夫……怎啦?”老太太一下子不哭了。噢!使她宽慰的是,最亲的人没出事。对她来说,兰花的女婿虽然也重要,但终究没家里其他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