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路遥
福堂自己也说不清这碾盘的历史,在他记事的时候,他们家用的就是这块碾盘。据他早已死去的父亲说,他也不知道这碾盘最早在什么时候使用的。那么,其历史最少可以追溯到福堂爷爷的手里。
不过,关于这块碾盘,福堂还记得,四七年国民党军队进攻到这里,胡宗南将军的士兵曾在这碾盘上用美国人的面粉烙过饼子。这件事是后来听他爷爷说的。那时他二十一岁,和父母都跑到哭咽河后沟的山崖窑躲避战乱。爷爷和奶奶死活不走,他们非要留下看家不行。记得老奶奶还用灶里的炉灰把脸抹得看了叫人恶心——她怕白军欺负。听爷爷说,那些军队就在这碾盘下烧起火,在上面烙了一整天洋面饼子,还给爷爷吃过几块,当这些士兵用他们家的尿盆盛菜时,爷爷对他们说,这是尿盆。结果一个戴大盖帽的军官扇了他一记耳光,吼叫道:“老子还没吃饭,你就要盆……”
十几年前,这块碾盘终于在他手里用坏了。碾盘的一边掉了一大块——也许这碾盘的毁坏应该由胡宗南将军负责。
碾盘坏了后,福堂只好把它搬弃到现在这地方,另外又请米家镇的石匠打了块新的——原来的滚石仍然可以用,他现在用的碾子是新旧配套而成。
自从他的身体彻底垮掉以后,这块当年丢弃在这里的破碾盘,就成了他生活中的重要伙伴,他本人的境况似乎和这破碾盘差不多,也是被丢弃在这里的。
在白天悠长的日子里,只要有太阳,他就一直躺在这碾盘上,即是冬天,外面天气稍微暖和一些,他也要拿块狗皮褥子垫到上面,长久地仰卧在这里……此刻,一轮咳嗽刚刚平息,他发了一会呆,便又躺在了碾盘上。他半闭着眼睛,在阳光热烘烘的烤晒下,似乎进入了一种无意识状态。
其实,在他瘦弱胸脯下面,心潮却在滚滚不息地涌动着。外动内静,外静内动,永远如此。只要咳嗽平息,思绪接着便会活跃起来。现有,反来覆去思考的不再是“革命运动”。而是自己儿女的事。
在很大程度上,他正是被家庭接二连三的灾难彻底击倒在这块破碾盘上的。当润生突然提出要和一个有孩子的寡妇成亲时,他就对这打击招架不住了。在此之前,女儿和女婿的不幸婚姻已经使他痛苦不堪。紧接着,如同当空响了一声炸雷,他的女婿双腿被汽车砸断。女儿重新回到废物般的女婿身边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安慰——尽管盼望他们和好一直是他最大的心愿。润叶最终和一个残废在一块过日子,这还不如当初就和李向前一刀两断!他知道,对于他的女儿来说,真正的灾难才“正式”开始了……对田福堂来说,灾难绝不仅来自女儿女婿,最使他老两口痛心的,是他们视为掌上明珠的儿子,竟然鬼迷心窍,一心要和远路上那个该死的寡妇结亲。他们好说歪说,说是说不转这小子。结果,不知是真的神经出了问题,还是装疯卖傻,这润生整天哭哭笑笑,东转西游,几乎快成了死去的田二的接班人。更为可怕的是,儿子在前几天终于跑了——他给他妈留话说,他要去找那个寡妇,而且永远不再回这个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