者空山上遍布着怪石头。
它们有着浑圆的外表和相似的个头,被风磨光了棱角,月光照在上面也打滑。如同一副副白花花的骨架半埋在山土中,大大小小的。看上去它们各就各位,从底盘开始,浑圆细滑,没有孔洞,一个圆突兀在另一个圆上头。像飞鸟纺锤的身躯,像走兽浑圆的轮廓,像盛水瓶罐的大肚腹……可以罗列出来的形状是无穷尽的。
可能只是空山的寂寞,让你从那些石头边走过时,觉得看见了什么,以为它们在摇头,在点头,或者对着风呢喃着含义不明的低语。这里的一切都是不明显不确定的。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不能深究。你站住脚步,瞧分明了,其实不过是凝固了的呆滞怪石。
天气很怪,一会儿月光满怀,一会儿又细雨朦胧。我领着苏苏从乱石堆里穿过,脚下的石缝里是刚形成的小溪在流淌。
细雨如同碎花一样从树上落下,或者说,碎花如同细雨一样从天空飘落。
一匹强壮的黑马背负着突然在云缝里闪现的月光孑然而来。
“什么人?”我鼓起战败者的余勇大声喝问。那一声呼喊在空旷的谷中穿过,好像一支箭划过长空。
马上的黑影却巍然不动。等马儿缓缓地走到跟前,我们才看清鞍上坐着的是个死去的士兵,看情形已经死了两天以上了。
他的脸掩盖在铁盔的阴影里,在胸前随着马儿摇来晃去,马嚼子上的流苏在被湿润了的空气里摇荡,飘向左边,又飘向右边。套在盔甲里的躯体虽然死了,外层精良的铁甲却不会倒下。盾牌上的徽记表明了他是我们金吾卫的人。
我抓住他冰冷的脚踝,将他拖下马来。
不论是我拖人还是挖坑的时候,苏苏都站在一边悄然无声。只有在我将死尸翻了个身,预备将它推入坑里,月光斜着照耀在那个年轻人的脸上时,苏苏才开口说:“死人啊,你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你跑了这么多的路,就是为了死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吗?你是特意来告知我命运的无奈和死亡的永恒吗?现在你将变成林间的清风,变成美化大地的青草,你将变成这世界的一部分,世间的动荡都与你无关——如果这就是每个人的命运,真希望我有足够的勇气去坦然面对啊。”
我把土推在那张死灰般的脸上,在心里说:“死人啊,你没有逃脱敌人的魔掌,却给我们送来了坐骑,如果我们逃脱了性命,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你。只是你又需要什么谢礼呢?现在你可以不必再担心背后射来的冷箭。虽然你的躯体上将爬满虫子,臭气萦绕,却不用再害怕任何滋扰了。死人啊,你可以安宁地死去,但我还要继续我的追求。我的路还很漫长,我不能虚度这短暂的光阴。我还有足够的勇气去寻求功名,在战场上取得胜利,而且我要把得到的荣誉,献到美丽女人的脚下——不论你有什么样的遭遇,那并不能改变我。”
林子里的树都很高,它们的树枝隐藏在黑色的夜空里,所以那些花仿佛从天上落下。它们有两种颜色,淡红和灰蓝。
苏苏伸手接住了其中的一朵。她凝视着花的清冽侧脸在雨水里冻得发青,她那长长的黑色睫毛垂覆在苍白的脸颊上,我能听到她那柔软的呼吸声。
她威武的父王已经死了,她美丽的王国已经崩塌了,她忠诚的子民全都成了叛徒,但她的容颜却还是如此美丽。
仅仅是这个女子的美貌就足以让铁骨缑王派出十万人马来搜求。这儿离狼岭关已经很远了,远远超出了铁骨缑王的势力范围,但只要苏苏还活着,还能吐出拂动花蕊的气息,铁骨缑王的追兵就不会放过这个已灭亡侯国的残存血脉。
我不会让她落到铁骨缑王的手里。我想要寻找一个让她永远安全的方法,一个能和她永远在一起的办法。我是如此爱她。这种爱如同阴燃的火焰,慢慢地吞食着我的心和血肉,这种爱是感受她饿了时轻触我手肘的动作,这种爱是看她疲倦地蜷缩在湿漉漉的树叶上,这种爱是等候在小树林外听里面传出的淅沥的撒尿声。
我压抑住心里这狂风暴雨般的爱,闷不吭声地扶她上马,只是用妒忌的目光看了看被她压在腿下的花瓣。
在细密的雨中,我们继续前行,随后就看到了那些传说中的不死智者。
他们突然地出现在林间空地上,起初看上去只是些混沌的影像。
苏苏紧紧抓住我破碎的衣甲,用害怕而敬畏的目光看着他们。
“蒙将军,这就是那些不死智者的住处吗?他们看上去如此肮脏潦倒,真的能帮我们摆脱紧追在后的死亡吗?”
他们一动不动,模样看上去确实不像是充满智慧的学者。他们破烂的衣裳上长出了石楠和地衣,野杜鹃在他们的膝盖上开着花;他们的皮肤上布满了暗色的青苔,眼皮上则全是白色的鸟粪;他们的脚仿佛深入地下的烂泥,在那里扎了根。
那边有两人似乎在松树下对弈,只是棋盘上已被蘑菇和绿萝所覆盖,看不清棋子的位置,他们不为所动,依旧低头沉思;另有一位智者则似乎在盘膝弹琴,只是我们无法听清曲调。事实上,在踏入这片空地时,我们就听到了一声孤零零的拨弦金属声,那声波慢悠悠地穿过林下幽暗的空间,如一条曲折的波浪线,随后在一棵歪脖子树上撞成两段,各自飘向左右。我们等了很久,也没有听到第二声琴响。也许第一声到达世界尽头,另一声才会慢悠悠地追赶上去。
这些人确实活着,只是他们的动作慢得令人无法忍受。
我难以理解,他们的智慧足以让自己飞向天空,与星星恬静地交谈,使自己的生命在九州历史长河上盛开,如同最璀璨的礼花,但他们只是在雨中挨着淋,如同潦倒的石像。
我从东头走到西头,我高喊着因为急躁而越来越粗鲁的语言,但没有一个人上前理会我。
我醒悟过来,我们的动作对他们来讲也许太快,如同一团转瞬即逝的幻影。
这真让人绝望,我们经历了千辛万苦才来到此地,却无法与他们交流,甚至得不到他们的正眼一看。
幸亏在放弃之前,我牵着苏苏的马继续朝林子深处走了一会儿。
我发现了另一些沉默的人,他们散布在林间,仿佛在缓缓舞动旋转身躯,他们呆呆地仰着头,眼睛虽然睁开,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但比起先前的那些智者,动作毕竟更流畅、更利索些。我甚至能看到其中一名花白胡子的老者,眼珠子在朝我转动。
我张开口:“你们在做什么?”
他蹙起眉头,如同听到刺耳的鸟叫。
我不得不再次放慢速度,再问:“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正在体察包括荒墟在内万物的宏大和细微。”
“可你们只是坐着不动,这怎么可能呢?”
他皱起木乃伊一样层层堆叠的脸皮,不屑地说:“如我们的神通,以勾弋山的高广,也可容纳于一尘粒中,且尘粒不会受丝毫影响;以四大海水之宽渺,也可置于细微的心里,且心的大小并没有增减。你看,那边一位灰衣人正在仰着脖子,吞下那些黏稠的云雾,他不是在吞下云雾,而是在吞下整个宁州——看到那边胡子拖到地上的老者了吗,他正在吞下浩瀚洋。”
我吓了一跳:“我不怀疑你们的神通,正因为此,我们才来求助。就请告诉我们,怎么样才能活下去?”
可那时候他的眼珠已经转向了别处,只是竖起了一根瘦得只剩骨头的手指指向空地上一块白石头:“看……”
那时候雨已经停了,风正从树叶下跳过,把水滴吹落。月光开始明亮起来,穿过林间照耀在空地上,但我什么也看不见。
苏苏还在专注地向空地上凝视着,而我脖子发僵,于是厌烦起来,又问:“我们在看什么?”
不死的智者长叹了一声:“不把你的注意力集中到一点上,你又怎么领会到答案呢?生命在于静止。只有完全静下来,才能感受到天地的呼吸和节拍,你要把自己化身其中,与日月星辰山川都融为一体,这时候,你就明白荒墟的真谛了。”
苏苏是个耐得住寂寞的姑娘,她专注地盯着石头,好像看到点什么,但又不能确定。而我的脚发麻,眼皮酸痛,从脚跟底向上冒着凉气。
我忍不住又问:“前面的那些人,他们为什么一动不动?”
那名智者仿佛在看自己的鼻尖,过了很久很久,一个空洞洞的声音才从乱蓬蓬的胡须下飘出来:“那是我们里面达到了最高境界的人,他们根本就不用动弹,不用呼吸,不用吃喝,运动对他们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就是荒和墟本身。”
苏苏也问:“那你为什么可以和我说话呢?是因为你的修为不够吗?”
智者有点生气,说:“这里每月总有一人清醒,就是为了引导你们这些迷途的世人。你们运气好,一来就遇上我了。”
苏苏拉了拉我的衣角,轻声地说:“我饿了。”
我也觉得疲惫万分,肚中雷鸣般地吼叫,“对不起,我们太累了,没法很快领会你们的境界,能给我们找点吃的吗?”
“吃的?”老者微笑起来,他轻轻地一挥手,“这里的食物只有两种,一种是智慧之果,而另一种是生命之花。吃下智慧之果,你会具备大智慧眼,明了尘世间的一切;如果吃下生命之花,那你将加入我们不死者的行列。”
不死者!变成九州上最高智慧的拥有者竟然如此简单。这诱惑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强大不可抵抗。这不就是我们要寻找的答案吗?我这么想。
他一翻左手,上面是两朵灰蓝色的花。竟然就是一路上不停落到我们肩膀上、胳膊上的花。我们看仔细了,看到花瓣下藏着极细小的果实。这就是智慧之果?
苏苏的脸如镜子一样照射出我脸上的白来,但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接过灰蓝色的果子,将它一口吞入肚中,我赶忙也拿起另一只果子,吞入肚中。
又一声琴弦拨动的清音响彻林间。
时间好像停顿了,露水从树梢滑落,仿佛在空中停留了许久才落到草地上。
“注意,不要靠得太近。”老者用一种揭露秘密的快乐又自得的声音说,“它们就在你的脚下。”
世界突然间纤毫毕现。我看到了过去一直存在却从没被人看到的细节。
苏苏的脸我曾经无数次地凝视,对我而言熟悉无比,但此刻它在我面前从未有过的清晰,如此多的细节突然展现,让它如一张陌生的面具。
我看到了女孩脸上浮动着的淡白色毛发如同沾染了秋华的蒿草地,她的眼睛里是装满惊异的半透明瞳孔和锥形晶状体,她嘴角的皱纹因为惊讶和快乐轻轻地翕张。那张脸如此的生动,充满了我们所没注意过的表情,谁说她是冰冷如万年寒冰的公主呢。我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顺着她专注的目光向下望去。
我清晰地看到了沙人的城市。
他们就在我的脚下的大石头上,动作飞快,修建着非常渺小的建筑,那些带尖顶和漂亮院子的房子大约还没有一粒微尘大。它们被搭起、拆除,再被搭起,每一次都比前次更宽大更挺拔更漂亮。
他们的个头比最小的微尘还不如,他们的生命也如此短暂,甚至长不过滴答一声。但他们忙碌不休。农田和葡萄园一点点地向外扩张,细细的道路蔓延,沟渠纵横,房子和建筑则如同细小的棋盘,他们修筑起巨大的宫殿和花园,还有好像针尖一样的高塔,他们在露水的残痕上修建大桥,他们骑乘在沙马上,和那些螨虫作战,勇敢地杀死它们。无数细小的刀光,汇集在黑色的旗帜下,没错,那是他们的军队和卫兵。他们也有自己的责任和荣誉。
更多的其他沙人还在不停地修建,随后快速死去。但他们的后代正源源不断地从屋子里和城市里涌出,比原来更多。
有时候他们的扩张也会失败,每一滴露水就是一场可怕的洪灾,百步之外一只松鼠的跳跃会引发可怕的地震,甚至月光的过分明亮都会引起旱灾,但他们毫不气馁,把这些都熬过去了。
只是在极微小的时间里,他们就建立起非常渺小但又宏伟无比的城市。那是一座我所见过的最大规模的城市,它在月光下升腾着细小的烟雾,容纳着上百万的沙人。它展现出来的富丽繁华,甚至一眼望不到头。
他们也不仅仅总是在工作,同时不忘记享受生命的乐趣。他们用各色绚丽的霉菌地藓装饰院落,那些霉菌和地藓每一秒钟都在变换色彩,比我们正常维度里的花园要鲜亮百倍。
他们也有集市,市场上覆盖满最繁复的色彩、最绚丽的商品,货物流淌得如同一条色彩斑斓的小河,有许多其他城市的商人来参加他们的集会,港口上帆船如云,那是些能飞翔在空中的大肚子货船,小得如同浮尘一样。它们借助月光的浮力升降,来去自由。
沙人们在月光下集会,他们围着闪闪的火星微光舞蹈,如果侧过耳朵认真地听,你甚至能听到快乐的曲调,闻到浓烈的花香和酒味,看到那些漂亮的女人们,以及在月光下难以克制的爱情。
我们越看越入迷,几乎要融入其中,化身为他们中的一员,可也许正是如此,我们的脸离得太近。沙人们全都骚动起来,他们惊恐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天空里的巨脸。
苏苏的那张脸是如此柔弱美丽,他们将它当成了神的现身。他们度过了最初的恐慌,开始充满爱意按照苏苏的形象塑造形体,他们在那形体边围建高墙,搭建起庙宇,他们修建起庞大的宫殿向她致敬。
我被他们的热情所吸引,向前俯得更近,想好好看看他们塑造的神像与苏苏本人相比哪个更漂亮,但我那粗重的鼻息对沙人来说,却变了最可怕的风暴:它横扫城市而过,吹垮了发丝一样细的城墙,让宫殿倒塌,高塔崩溃。
在这场可怕的灾难中,沙人们死伤无数。我发现了自己的错误,飞快地向后退缩,藏起自己的脸。
沙人们看着劫后余生的城市,虽然伤心但是很快地将灾难抛在脑后。他们遗忘得很快。城市被不知疲倦地修复了,甚至比原来的更大更漂亮。
他们重新修建庙宇和宫殿,在苏苏的形象边树起了另一个凶狠可怕的形体,我从上面辨认出自己的模样。
我被他们当成了凶神——我对此不太满意,但至少很快,我们又可以在月光下欣赏他们的歌声和永不停息的欢乐了。
我原以为这座城市会永远充满生机,然而没有任何理由,就像是一棵大树的生命突然到了尽头,泉水干涸了,花园里的花和霉菌枯萎了,死去的沙人们不再得到补充,他们的数量越来越少。任何神都无法拯救他们。
在我们都看出来这座城市的生命正在一点点离开的时候,他们像是集体做了一个决定。在某一时刻,所有停泊在码头的那些货船同时离开了城市。有上万的小尘土,在月光里舞动。所有的沙人都离开了,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石块上只剩下那座空荡荡的城市和无数精致的小房子。我们轻轻地叹着气,心里头空落落的。就像不愿意失去心爱玩具的孩子,我们执拗地等待沙人们的归来,但仿佛只是过了一弹指的工夫。首先是那些比较低矮的房子,大概不是由很好的材料建造的,开始像流沙一样垮塌。而建造更精致的一些房屋,则在多一倍的时间内相继倒塌。
城市的排水系统也堵塞了,汇集在一起的露水急剧上涨,将泥土冲走,使宽大的马路和人行道变成沟壑。至少有30到40条河流冲入城市里,成群的螨虫在曾经最繁华的歌楼和宫殿里出没。
最宏伟的宫殿消失在一场大火中,那是偶尔落脚的萤火虫,它脚上微小的火花点燃了色彩斑斓的花园。
大桥坚持了比较长的时间,然后是水坝,它们在干枯的露水痕迹上支撑了很久,但我轻微挪动脚步的震动,让它也化为灰烬。
仓库和地窖持续更久,但也在半炷香里坍塌,重又变为细微的灰尘。
我们还是不死心,默默地等待着。看,那个小黑点,是他们回来了吗?
不,只是一只蚂蚁匆忙地爬过。这只迷路的昆虫如同可怕的怪兽,它一步就能跨过十几个街坊,拖在身后的草籽如同山崩一样毁坏了所有经过的地方。
也许还有其他的沙人可以重新回来,把这座记载着他们无数代梦想和荣耀的城市修复好,就像他们从我们呼吸出的风暴中,重新拯救出城市一样。
但那时候,我的鼻子突然发痒,这种刺痒好像一枚针,难以控制,一点点地深入鼻腔,风暴在我的肺里集合,最后终于冲出嗓子,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喷嚏,整座城市飞上了天空。
空地一声响。
一切都消失了。没有了。
石头在月光下一片苍白。
苏苏和我如梦初醒。我以为过去了数千年,却发现第三声音符刚刚离开树下人的指尖,曲曲折折地斜向上方升去。
月光下那老者面如朽木,他毫无表情地又翻开了右手的手心,依旧是两朵花,只是那花是淡红色的。
苏苏拈起那朵花来,转过脸对我粲然一笑:“蒙将军,你要随我一起来吗?”
老佣兵停下他的故事,愣愣地看着大家。
“我常常在想,”他安静地叹着气说,“女人的勇气啊……苏苏吃下了整朵花,变成了者空山的石头,而我应该在她面前化成了一道轻烟……消失无踪。”
“我知道外面的世界里,还有着许多鲜活、热烈的事业要完成,有许多美貌年轻、有着柔软腰肢的女人在等待,有许多醇厚芳香、撕裂嗓子的烈酒在酿造,而对变成石头的苏苏来说,我在经历这些的时候,她甚至心跳都来不及跳动半下。
我逃回了外部世界,重新过上了滚烫的日子。我为了自己的生命搏杀,体会着每一天带给我的新奇,每一件事都率性而为。我挥金如土,今天挣到的钱财,可以在第二天就挥霍完;高官厚禄对我而言也只是过眼云烟;红粉美人只是当前的甜点。我知道自己的归宿,是回到者空山边去做一块干瘪的石头。
转眼已经过了五十年,我的身上增添了上百条伤疤,不论是在澜州还是宛州,我为自己赢得了许多名声,虽然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我对自己说,差不多了,再玩下去,我要把骨头扔在江湖上了。
于是我回去寻找通往者空山的路,一年又是一年。如今我老得快要死了,但再也没找到回去的路。
“我真傻啊,”他自怨自艾地诉说,“是什么让我相信自己有这样的好运能与永恒二次相遇?
“要是我把那朵花吃下……”他嘿嘿地笑了起来,突然用手划了个大圆,“嗤,所有这一切都会化成幻影,像是被急流牵拉着倏地消失在时间长河的另一头,但我却能去找回那个女孩。我们每隔一千年能够肌肤相亲,每隔一万年能够共享爱的欢泉……我能永远活下去……”他的话音越来越低,火堆边的人都听不见他后面喃喃的抱怨。风吹起来了。他们仿佛听到了周围传来轻轻的快乐曲调,闻到了浓烈的花香和酒味,他们看到了那些漂亮的女人们,以及那些在月光下难以克制的爱情。它们,真的存在过吗?
“该来的总不会被遗漏,下一个该轮到我了吧。”那名河络抚摸着他的铜盒子开了口。他的声音喑哑低沉,仿佛一张多皱褶的羊皮纸。他突然间如此渴望叙述,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已经两百岁了,在河洛中,算是年纪大的。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有个名字叫‘铁砧亢南’,不过我更喜欢最近50年来,他们叫我的‘冷灰亢南’这个名字。”
火边的人都点了点头。河络族中只有最优秀的工匠,才会以锻造工具当绰号。这名老河络原先定然是位巧匠。
老河络沉吟着说:“……你们都知道,在我们河络的一生中,都有一次长长的游历。方向和时间的长短完全由自己决定。许多人在路上经历了美妙得不可思议的故事,许多人则遇到了他们所不能想象的可怖悲剧,许多人就倒在这漫长的旅途中,还有许多人重新发现了自己,许多人永远迷失了道路。多有庸庸碌碌者在途中苏醒为集大成者,也有天生灵性者在途中消磨殆尽而一生无成——不论前方等待着他们的命运好坏,总归是这一段磨砺成就了我们河络族。”
亢南张开只有四根手指的左手,在火光下缓缓转动,他凝视着自己残缺的指根,说:
“从一出生始,我们河络的左手小指就献给了我们的铸造之神。创造是我们的天性。一块混沌、契合我们天性的料材摆在我们面前,不用它做出什么东西,我们就誓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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