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台白的武威卫披挂着血幕,从收拢的大风营间隙间硬生生地冲了过去。他们身后的雪原上,躺下了三千具尸体,其中只有不到十分之一是瀛棘人的。即便如此,我二哥瀛台白检点左右,能战的人剩下不到八百了。傲藐天下的大风营定然会被这一战深深地刺痛,却他们却没有纠缠这支小小骑队寻仇的意愿,他们领受的命令是形成一柄侧弯的尖刀,掩袭瀛棘大营。
武威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一刻让他们得以喘息的寂静,如同一柄可怕的利剑高悬在每个人的头上。
瀛棘大营那边此刻悄无声息,求救的鼓声早已停了。他们跑出得太远,看不到那杆瀛棘的旗帜是不是还飘荡在大营上空了。
“已经败了么?”我二哥瀛台白喃喃地道。
“逃跑吧。”张方简洁地说。他在马上已经坐不直身子,血水如同瀑布一样从他的头顶滴落,但黑色的威字大旗依旧扛在他的肩膀上猎猎作响。
“我是那种人吗?”瀛台白暴跳如雷地喊,“那怕剩下我一个人,对付整个瀚州又如何?”
“老大,你还想怎么样?”白黎谦苦笑着问,他只用一只胳膊扶住大旗,将旗杆底端托在马旁的旗托上,另一边的肩膀却绽着伤口,沉重得端不起来。
“杀青阳王!”愤虢侯恶狠狠地回道。他咆哮如雷,胡须向外戟张,如下巴上兜着一团火般。他朝大黑马抽了一记鞭子,朝着大望山北麓的方向猛冲而去。
羽人在松开手指的一瞬间,猛听到背后风声凛冽,一根粗有合抱的大木从门外直挺挺地飞了进来。那根巨木来得气势汹汹,挟带巨大的力量,如果撞实了,身体纤弱的羽人定然会筋断骨折。但那羽人像被风带起来一样,在间不容发的刹那,轻飘飘地向上翻了个筋斗,一足已经蹬在了大木上。
一道光从巨木底下蹿起,骤然大展,绚花了屋子里人的眼睛,却是赤蛮随在巨木底下跟入了屋内。巨木猛然撞在木墙上,撞出一个大缺口,整栋卡宏都在剧烈抖动时,他已经人随刀至,扑向了那名羽人杀手。长孙龄愣愣地抬头看着,看见了半空中头下脚上的羽人嘴角上的笑容。他飞在空中,轻飘飘的全不着力,手上的箭还未射出,但却带着应付自如的神情。长孙龄一愣,刚想叫赤蛮小心。赤蛮已经鼓足全力,又是一刀对空劈去,刀风推开空气,带着凌厉的咆哮,推得长孙龄挤在木墙上,叫不出声来。
光华在羽人的指间绽放,三箭连环,从空中向下飞洒出去。
赤蛮的刀光一敛,想要将射向自己的一箭格开,那一箭来势凄厉,啪的一声在他刀刃上一弹,竟然穿过他的右肩,将赤蛮钉在了背后的墙上。另外两箭更是哧哧两声,从大合萨和长孙龄的身上透胸而过。羽人三箭既出,收束成一团,从巨木撞出的墙洞里穿出,倏地闪入空中,一眨眼就不见了。
赤蛮一手拗断箭翎,肩膀前移,已经从钉在墙上的箭杆里抽了出来。
一瓣已经破碎的花从大合萨怀里掉了出来,一落在床上就冒出了青烟。
“大合萨,长孙,你们怎样?”赤蛮高声喝道,大踏步走向前去,突然又怀疑地站住脚步,“我眼睛花了吗,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突然换了位置?”
长孙龄战战兢兢地从角落里站起,刚才那一箭看上去明明穿他的胸膛而过,此刻却是插在离他脑袋三尺的木墙上簌簌而抖。
端坐在床上的大合萨也咳嗽了一声,吐了口血。他背后三尺外的墙上也赫然插着一支箭。他说:“死是死不了,但那一箭射中我的分身,我难免也要受到点撞击力。这七杀刺客在如许情形下,还能三箭射三人,当真是厉害得紧。”
“是密罗系的幻术吗?”赤蛮又问,“大合萨,他一踏入屋内,就入你术中了吧?”
大合萨伸出两根指头,将燃烧的花瓣捏灭,只是微笑不答。
赤蛮不满他的态度,继续追问:“那他为什么能射中我?你看我的肩膀……”
大合萨说:“你动作太大,用这么大力量推开空气,他怎么能看不准你真实的位置呢?”
赤蛮不依不饶地瞪着大合萨的小眼:“那到底是你救了我,还是我救了你?”
长孙龄惊恐未定地向外看了看:“他还会再回来吗?”
赤蛮悻悻地活动了一下右肩说:“当然回不来了,他刚才也被我的刀劲所伤,他要能再回来,我还怎么混。”
长孙龄回头看见合萨眼皮底下放出湛湛精光,不由得又叫了声苦:“大合萨,你已经醒了?那雾气怎么办?你还是快接着睡吧,不然大君要杀我咧。”
“切,”大合萨恼火地看了看四周,说,“你们在这里打得天翻地覆,墙也拆了,床也塌了,这会儿又说睡就让我睡了?不成,睡不着了。”
大合萨又叹了口气说:“其实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雾气散尽,大营不保,各路人马都要陷入危机之中,我们还是快走吧。”
“你是说走还是说逃?”赤蛮问。
最后一轮弩箭如怒潮一样,倾泻到那些迎面奔来的白戎骑兵的身上,在如此近的距离上小孩也能做到箭不虚发。那些中箭的马愤怒地人立而起,将马背上的人抛到地上,它们向前摔倒,翻滚,将腿伸向天空。有将近三分之一的骑兵倒下了,余下的二百名白戎骑兵冲至阵前,他们也看到了我们阵中的这些小孩,他们挥舞着弯刀狂野地嗬嗬叫着,五十步的距离不过是几呼吸间就能达到。
我最后能做的事做完了。“现在,”我把穿云弩扔到地上,“你们跑吧。”
我身后的那名百夫长犹豫了一下:“大君,那你呢?”“我?我改变主意了。”我一使劲,抽出背后的破狼,这把刀的刀形霸道无比,但由于名字的缘故,父亲怕铁狼王不自在,在北荒上都不用它。
有人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拉了一下,雪妖向后一下坐在了雪窝里。我仿佛被座大山压住一般,动弹不得。
“轮到老家伙了。”贺拔蔑老轻轻地笑着说,他放开搭在我肩膀上的两根指头。
我看到他一个一个地解下右手上的鹿皮手套的扣子。那只破旧的鹿皮手套重重包裹到他的手肘上,好像他的另一层皮肤。这一个老得路都走不动、始终在打瞌睡的老头,突然仿佛变了一个人。他脱下了右手的手套后,也就脱下了一生都疲惫、瞌睡的外表。
我看到他的外袍像被从身体里面刮起的风吹着一样,突然往外一鼓,将他整个人都撑开了,贺拔蔑老挺直了腰板,整个人陡然高了半尺,他那瘦瘦的右胳膊上肌肉轰然一声鼓起,仿佛带着一层朦胧的火光,一根根的血管膨胀起来,一直延伸到下巴和脸上,随后竟然嘭的一声,散开成一团缭绕的烟雾。在那团烟雾里,他的血肉之臂已经看不清了,只有末端的手掌还模糊可见。
他只是一个人站在那里,那条胳膊上却带来了可怕的杀气和压迫感。白狼营的马悲鸣着,哆嗦着,在他面前后退了一步又一步。那才是真正的贺拔蔑老啊。
人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力量,贺拔蔑老是个魅,而且他必然受到了蛮族萨满教中秘术的培制,大合萨在他年轻的时候就在他的胳膊里下了符咒,这可以将这只魅一生之中慢慢修炼成的力量封闭在身体内,一旦爆发,那就是将数十年来的贯注其中的杀气和精神全都施展出来——没有哪个普通人可以抵挡住另一个人在数十年的时间里积蓄起来的力量,他们更抵挡不住一只魅积蓄起来的力量。
贺拔蔑老自己坐下的马也突然颤抖着跪倒在地,它哀鸣不止,尿水直流。贺拔蔑老轻笑一声,跳下马来,拔出那把赤蛮缴获的“随侯明月”,刀光映照在雪地上,让我不由得眯了眯眼。贺拔蔑老单人独刀,在漫天飘下的飞雪里,迎着劈面而来的数百骑兵飞步扑去。他虽然徒步飞奔,速度却快逾奔马,一声响里,就撞进滚滚而来的突骑里。
他呆在我身边那么久,我竟然也都不知道他会如此可怕。他那在看不见的轻烟里的胳膊伸出去,就如同穿越了另一时空,又威猛又不可思议,没有那个血肉之躯能抵挡他的力量。我瞠目结舌地看着贺拔蔑老一刀递出去,硬生生地将那些白戎轻骑连人带马都劈成两段。
刀子砍中骨头时发出的声响如此清脆可怕,而巨大的血光喷上天空的时候,却发出哨子一样清亮的声音。贺拔蔑老就在这刚硬又清越婉转的声响里,一路杀进白戎的骑阵中。他周身上下裹在一团红光和血雾里,每一道刀光碾转,就有破碎的铁甲和躯干飞上半空。
贺拔蔑老杀出了二十步,砍倒了四十余人,每一刀都是连人带马断为两截。白戎剩下的不到二百人的轻骑不由得气为之夺,那些活着的马从脖子到尾巴梢都哆嗦,他们冲到离我的白狼营不过十步的地方,就开始犹豫地刹住脚步,贺拔蔑老再次凶猛地大喝,他的呼啸如同狮子的迎风呼啸。敌人开始掉转头向后就跑。
贺拔蔑老横刀直立,看着白戎人向后奔逃,不由得放声大笑。他放下刀来撑着地,没想到那柄刀受不了刚才斩马的冲撞,这时候只是轻轻一压,竟然嘣地一声断为两截。贺拔蔑老提起刀看看,将它甩手一扔。他转过头来笑着对我说:“这一辈子,还是今天杀得最痛快。”话音未了,突然从口中吐出一口血。
“蔑老。”我不由得叫了一声。
他的胳膊如同烟雾一样袅袅散去。他溢出了。
他眯缝上眼睛,转身向我带着歉意地一笑:“大君,老家伙只能陪你到这了。”他凝在当地再也不动了。
“蔑老!”我低声叹了口气,望见他身后逐渐散去的雾气里,却有更多的骑兵出现了。他们人数比白戎的骑兵多得多,拉开成排,耸动的脊背上是另一排脊背,一排排的脊背汇集成海,传递来骤雨般的蹄声。
“贺拔蔑老,你杀完这拔人再死行不行啊?”我悲叹着说。那时候雾气逐渐消淡,这距离上已经能看出了那一彪骑兵的旗号。那旗号却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绿色豹纹旗,我不由得大张了嘴发起呆来——那是蛮舞的旗帜啊。
我伸手到怀里去掏摸,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那是蛮舞云罄送我的护身符。祖母绿的翡翠晶莹剔透,豹子张口咬噬,将一只海冬青叼在嘴里。
蛮舞骑兵出现于眼前,我真不应该奇怪的,蛮舞臣服于青阳之下,青阳讨伐瀛棘,自然也会征召他们的军队。
雾气就要散去。穿云弩全都绷坏了。三百豹韬卫尽数死了,救命的绝招贺拔蔑老也死了。我们再也把守不住大营了。
死在蛮舞人的手下,总比死在白戎人或者其他什么鬼部落人的手上强,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我长叹一声,闭上眼睛,却突然听到左右齐声欢呼。我急睁眼,却见蛮舞骑兵已经和白戎的逃兵撞上,却听到他们阵中一声呼喝,手起刀落,一片白展展的刀光闪过,那数百名白戎骑兵登时被斩落马下。
我愣愣地看着对面,数千名蛮舞骑兵冲到我们阵前才慢慢收住脚步,当先一员贯甲大将驭马直冲到我面前,他除下头盔,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他就是那名始终充满仇恨的青甲武士啊。吕贵觥杀死了他的爱人,从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他冷冷地冲我拱了拱手:“长乐侯,别来无恙啊。”
“我还好。”我说,脑子里转来转去,却想不起来他的名字。
他说:“我奉大君密令,来与瀛棘为盟。”
这怎么可能?我想起我舅舅庞大的松软肚子,不由得哈哈一笑。我舅舅蛮舞长青胆小畏缩,上次他们护送我到北荒来,瀛棘又杀了他数百人,虽然是我叔父做的,这笔帐毕竟该算在我们瀛棘头上。我舅父怎么可能冒死为了救助敌人,而与依旧强盛的青阳为敌呢?
那青年叶护仿佛看出了我的疑虑,继续冷冷地说:“蛮舞长青已然死了,现下我们蛮舞的大君是蛮舞云罄。”
“那个小女娃吗?”我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个胆小爱哭的小丫头,竟然也会是个部落之王了。她还记得我呢。我摸着怀里的绿豹子,一时间呆住了。
那青甲叶护皱了皱眉头,左右看了看,又问:“我们可是来得迟了?”
此时左翼和右翼都已听不到喊杀的声响。我们已经输了吗?
我们伫马静听。铁狼王曾经约定,如果嬴了,就以举火为号。但是大望山麓上静悄悄的,只见茫茫大雪铺满北坡,却见不到一点儿动静。
“大君,我们怎么办?”那些孩子们问。
“长乐侯,你要我怎么办?”那蛮舞将军也问。
“你这几千人马,又能干嘛?”我笑了一下,“你带人佯攻青阳右翼吧,只要能牵制得住他们,就是头功。”
那人冷笑一声:“这个好说——那么你呢?”
“我要去杀青阳王。”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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