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舞原的边界上,来自狼骑的抢劫日见增多,我外公蛮舞王接报后生气地说:“我们和瀛棘互为姻亲,急难时我们还援助过他们粮草,此刻他怎么能屡次骚扰我边境,难不成要逼我兴兵征讨不成?”
古弥远反而笑颜逐开,他对蛮舞王说:“瀛棘内乱,御下自然松弛。这只是小事。有一件大富贵就摆在大王面前,看你能不能取了。”
“此话怎讲?”蛮舞王勉强问道,自从大女儿死后,他越发变得畏畏缩缩,对蛮舞原之外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了。
“此刻瀛棘王既然有事,有能力的儿子又不在身旁,谁先赶回去,谁就有希望得大君之位。我草原历来有幼子守灶的说法,瀛台寂是你亲外甥,他来当这个新的瀛棘王是再合适不过了。你此时不送你外甥回去,更待何时?”
这话传了出去,我的帐篷里登时乱成了一团。楚叶他们听说有回去的可能,都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他们把刀子磨了又磨,用碎石子把马鞍上的银饰擦得亮晃晃的,他们的脸上变得喜笑颜开。在这里虽然吃好穿好,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啊。他们等啊等,等到了草叶黄了,秋风凉了,却还是没动静。
我外公蛮舞王犹犹豫豫,熬过了整整一夏。一天晚上,我们听到一匹快马从北方跑来,得得的马蹄声横穿过夜空下的平原。阴羽原传来了确切的消息,我舅舅蛮舞王突然下定决心,点起三千兵,交给一名游击将军统领,要送我回去。可是这会儿寒冬已至,路上已经行走不便了。
古弥远在沙地上排演算筹。他皱着眉头把竹筹摆弄来摆弄去,似乎有点决断不下。我们围绕在帐篷里看着他。赤蛮在帐篷里走来走去,一边说我无所谓,一边把刀子拔出来又插回去,他搞得我们都紧张死了。
我猜老师已经快算到结尾了,他手里还捏着最后两支筹,我们都等着他把它们摆放到那团令人眼花缭乱的算筹阵中,大合萨却突然哈哈一笑,然后起身离去,他的袍子带起了一股风。也许他已经在散乱的筹子中看出了什么。不过萨满教的星算术应该和古弥远的算法完全不同才对。他看出来了什么吗?
古弥远没有把最后的筹子放下去,他用细长优雅的指头抚弄着它们,然后把它们收了起来,他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微微一笑:“已经迟了,事定不谐。不如不去。”
贺拔蔑老懵懵懂懂地睁了睁左眼:“你说什么?”
我失望的样子一定很明显,他安慰地摸了摸我的头:“还有机会,阿鞠尼。”
“可他们怎么办?”我用大拇指点了点身后站着的楚叶和赤蛮他们。
他们失望的样子如此明显,连我都看得出来。我不由得替他们伤心起来。我知道老师实际上没有算完最后的结果,虽然这表明了什么我不知道,大合萨也许知道,不过他不会告诉我们的,他是个油滑的大胖子。
楚叶扶了扶额头。她其实是蛮舞的人,却不知道为什么把远在千里之外的那片被厚厚大雪覆盖的土地当成了自己的家。赤蛮干笑了一声,松手放开刀柄,轰隆一声坐了下来,就像条朝猎物扑上去的狼,最后却发现那只是堆风化已久的牛骨头。失望的气息弥漫在帐篷里。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转过眼珠来看我,似乎这会儿他们都想起我是主人了,只有我可以把他们从这种深切的失望情绪中拯救出来似的。
古弥远也在看着我,他嘴角含笑,似乎在说:“找一条理由给我。”
我眨巴着眼睛想,我确实可以想出一条理由——我说:“如果注定要死的话,早死一刻,晚死一刻,又有什么区别?”
“哈哈!”古弥远仰天笑了起来,我已经是第二次这么对他说这话了。我第一次发现他额头上显露出一道不明显的皱纹,他也不是像我想象的那样确信自己要做的每一件事吧。
“你真的要去?”他看着我的眼睛越是高兴,眉毛上显露出来的悲哀就越深。
“我不怕死。”我昂着小脖子迷迷糊糊地说,这话是自然而然地溜了出来的。
“死是死不了,”古弥远眼珠子灼灼生辉地瞪着我,看得我脸蛋发烫,最后他说,“只是徒增许多麻烦许多痛苦罢了——它和你想象的不会一样——你还是想去吗?”
我其实是很怕麻烦的,于是就想说算了,但是后来我看着我身后的人说:“你看他们多开心。”
“来,”古弥远一把提起我,带着我疾风一样卷出了帐篷,把他们都留在了里面:“让我来告诉你,这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他的目光看起来比天上的一钩弯月还要锐利。他说:“你想知道大合萨给我读的是什么书吗?那是莲花师亲自加持的贝叶石鼓书,萨满教中奉为神圣典籍的预言书。那本书中预言北方将要出现一位最强有力的君主,大合萨认为这个人就是你。因为书上描述他往来于智慧和明亮的牙齿边,光洁的花在他心头开放,瘸子、瞎子和聋子如青鸟伴他左右……”
“是我?”
“是你,也可以不是你。还有别的,”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如果你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你将只能活到二十八岁,据我所知,将要发生的事情比书上描述出来的要可怕得多——你还想成为那样的人吗?”
我吸了一口气问道:“如果我成为不了这样的人,他们就会死去吗?”
“谁?”古弥远露出白如寒月一样的牙齿大笑,“不,他们会因为你成为那样的人而死去。”
他的话语如同一阵热风灌进我的头颅,在里面轰轰作响。我失神地望了望天空,空洞的眼眶里甚至容纳不下月亮的影象。他在我耳边轻言细语:“你会失去许多东西,多得无法想象,多得无法承受——只有冷漠能保护你自己。把心冻结起来吧,然后告诉我,你要不要做这样的人。”
我点了点头。
他肃然而立,整理衣冠,对我三次舞蹈拜服。我知道这是东陆上最大的礼节。他站起身来,看着我哈哈大笑:“我的苦难,也就要开始了。”
回去的那一天,我们身后的队伍看不到尾。旌旗飘扬,马蹄如潮。云罄来送我,她骑在小白马上,把一块祖母绿雕刻的豹子护身符送给了我。绿色的豹子是蛮舞的图腾,我知道那是她满周时蛮舞王送给她的礼物。我把它挂在了脖子上,让它在那儿晃啊晃的。
“为什么要走,你在这过得不开心吗?”她问我。
“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做的。”我好像一个小大人一样,挺起了胸膛跟她说。
“我不想让你走……”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我会做个好女孩,我再也不打你了。只要你不走,我会一直不打你……”她的双眼飞快地眨着,眼泪很快流了下来。
我说:“等我回去了,我会有自己的奴隶,我可以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他们。”
她突然冲上来,狠狠地甩了一鞭子在我脸上。
“我要让你记住这一鞭子,记住我!”她喊道,然后转身疾驰而去。
我气愤地摸着脸上肿起来的鞭痕喊了一声。贺拔蔑老他们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却不过来帮我。
古弥远也来送我。
“老师,你不和我一起走?”我问他说。
“当然不,”他笑着说,“若和你一起去,不过是案板上多一块肉罢了。”
“这是我失去的第一件东西吗?”
“你什么都不会知道。”他坦然地言道。
我老师的笑谑让我感到了背叛的滋味。
“哦驾!”我赌气地大喝了一声,拨马向北跑去。我的瀛棘伴当们紧随在我的身后。
我们没办法像古弥远那样穿过半冰冻的月牙湖向北走,只能向东北兜个大圈子过去,就在这最冷的天里,在这能把人的眼皮和嘴唇冻掉的日子里,三千人的蛮舞队伍缩手缩脚,逶迤着向北方走去。他们可没有大合萨的秘药帮忙,全都被冻个半死。马厚厚的冬毛皱缩了起来,骑者低着头,把两只手笼在腰里,抖抖索索地缩在马背上。风从前路上猛烈地吹来,简直是寸步难行,每一脚踏下去雪都要没到马的膝盖。这些艰难的路让他们叫苦不迭。我们在这样的路上走了一个月,又行入到陡峭的山地里。
“翻过前面的大坂,就是大望山口了吧?”蛮舞的那位游击说。他是个面色焦黄的中年人,相貌忠厚,模样更像个牧民而不像是将军。我始终记不住他的名字。大合萨微微点了点头,这五年来他老了很多,指认方向的时候似乎没有以前那么自信了。
风大得如洪水一样冲刷得人马仿佛要摔倒,队形也被吹成一道扭曲的线。游击在马上说:“长乐侯,今日是行不得了,就在大坂这边扎营休息吧。积蓄点力气,明天好翻过去。”
我不停能听到水声,但看不到水在何处,如果龙牙河就在我们脚下,那也要在冰面下大约十来尺深的地方才会有水吧。我站在那儿,往前往后看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于是拿不定主意。我那时候似乎已经被风吹傻了。
赤蛮骑着匹劣马跑了上来,他一副喜滋滋的模样,没戴帽子,头上腾腾地冒着热气。也不知道他到底为了什么高兴。这五年来,他已经完全长成了一条青壮大汉,只是他的马瘦了吧唧的,还是从瀛棘骑过来的那匹老马,背上的毛都被磨秃了。他始终没能骑上更好的马,我对他有几分愧疚。
“哎,等回瀛棘了,我帮你搞匹好马。”我说。
“不急。”赤蛮笑呵呵地回答,“我到前面去探探路吧。”我一点头,他就回头招呼了十来个人,往前冲去。
突然间,风里头就冒出了些不祥的陌生气息,如同猫的喷嚏般轻微。我想把他们喊回来,可是我的喊叫声淹没在一声巨响里。赤蛮和那十来名轻骑已经随着那一声响,连人带马,在雪地里一个巨大的陷阱里陷了下去。风把腾起的雪雾卷了起来,直飞上半空,如同平地里立起一个巨大的雪柱。这仿佛是一个信号,如蝗羽箭登时从两侧的山坡上飞了出来,交织着铺满了天空。蛮舞的士兵还没来得及把手从袖筒里抽出来,就如同镰刀收割的牧草般成片地倒下了。在我喊那一句话的时候,老护卫贺拔蔑老突然间睁开朦胧的睡眼,将我一把从马上拖了下来。我的小红马一瞬间身上就插满了箭支,看上去如一只豪猪。
空气里瞬时布满了箭支穿越而过的飕飕声、箭羽抖动时发出的嗡嗡声,还有成群的人的惨叫声。蛮舞的兵们反应过来,开始向山路两侧散开,躲避乱箭,结果又踩上了撒在雪里的铁蒺藜和路边更多的陷阱。搭钩四下里冒出来,往掉到陷阱里的兵丁身上搭去。还有一些长矛手提着长长的铁矛也从路边的雪地里冒出来,朝坑里乱搠。敌人原来就藏在离我们那么近的地方,这让我颇为懊恼,如果是我老师在,他一定会更早发现风里的味道。不过,我睁着眼睛愣愣地想,就算我先发现了埋伏,又能怎么样呢,这三千人拥挤在狭长的山道上,转身逃命都没办法做到啊。再说逃回去又能怎么样呢?我没想到这么快就为自己回瀛棘的决定后悔起来。
我还在这么乱想,周围的箭可一刻没有停过飞来,要不是贺拔蔑老护着我,我大概会变得跟小红马一样。他不但护着我还护着楚叶。贺拔蔑老和楚叶的马也都被射倒了。他拉着我们蹲伏在三匹死马之间,这样目标就小了很多。不多的射准了的几支箭被他轻轻一磕就偏了方向,不再对着我的脑门,而是擦着鼻尖飞过。他实在是懒得很,一会儿张张左眼,一会儿张张右眼,对那些原本就要擦过我们身边的箭一眼也不看,一刀也不多出。
相比之下,蛮舞的那位游击将军的刀子就挥舞得很漂亮,很讨人喜欢。他喘着粗气把刀子舞成一个光球,方圆一丈内的箭都被他带到。可惜他缺乏后劲,舞着舞着就突然不动了,然后就按着刀凝固在死马上,我看到他肚子上和背上已经插上了七八支箭。
大合萨依旧骑在自己带到蛮舞的那匹灰马上,他的光头在混乱的队伍中十分醒目,这反而让他在混战中不会被误伤。
草原上的人都认为合萨是神的代言人,伤害了合萨的罪孽是极其深重的。除非神从某个合萨身上收回了自己的眷顾,否则杀死了一位合萨的人会有很可怕的后果,他的身上会长满脓疮,他的牛羊会七孔流血而死,他娶再多的妻子也会没有子嗣。
多半没人愿意去射一位合萨,试试这种诅咒灵验不灵验。不过我知道大合萨是有好多的药能够做到和那些诅咒一样可怕。
赤蛮这时候可没在坑里闲着,在掉落到陷坑里的一瞬间,他大喝了一声,双脚从镫里脱了出来,两手一按马鞍,就站在了马背上。其他的人可没这么幸运,都被突出来的尖木桩扎穿了,陷坑里满是被豁开的内脏和垂死的呻吟。那些长枪手往下乱扎的时候,赤蛮一手揽住了四五根枪杆,借着劲窜上了地面。他一跳出来就抢了两把长刀,直杀到那些成排的弓箭手堆里,杀了三个来回,所经过的地方都腾起高高的白色雪雾。
贺拔蔑老已经将那些箭拔出来看了,那些箭长有二尺八分,比寻常的箭都要长了两分,箭头是三棱带刺的铜箭头,有些箭头的近杆处还铭了一个“七”字。那可是七曲的虎弓手特制的箭啊。
“这里居然有七曲大军?”贺拔蔑老皱着眉,咳着嗽说。说话间两支骑兵从山上俯冲下来,将蛮舞的士兵截作两段。他们呼啸着冲过雪地,在蛮舞乱成一团的士兵中穿插来去,左右乱斫,彩虹一样的血就从这些骑兵的两侧喷上的天空。
几名冲到近前的骑兵被贺拔蔑老刺下马来,他们的尸体重重地摔在我们面前。我在他们的肩甲上看到了一条盘蛇铜饰,不由得愣了愣,这是瀛棘骑兵吉蛇营的徽记啊。这些骑兵原来都是昆天王的手下啊。
骑兵冲了下来后,箭雨便停了下来。蛮舞前军被截,后军在一阵冲杀之下,登时作鸟兽散。贺拔蔑老站了起来,他的年纪这么大了,这一站骨头架子咔吧咔吧地乱响,我担心他会提不动刀子,不过看上去他的刀轻飘飘的,似乎用起来毫不费力。那些骑兵骑在马上,铁甲铿然地冲下来,长枪重锤往下猛砸。他们也真够笨的,贺拔蔑老那么老大个人站在那里,他们却老砸不中。贺拔蔑老只是缩了缩身子,把刀子递出去,他们的兵刃根本就没有相交,那些骑兵的肋下就会猛地喷出一大股红色的泉水。他们再往前奔上十来步,就会一头从马上栽下来,砸起一大团雪雾。从摔开头盔的一些人来看,这些骑兵的年龄还小得很,唇上的绒毛尚未褪尽呢,不是瀛棘的兵又会是哪儿的呢?
赤蛮徒步奔了回来,他的身上插了四五支箭,却浑若无事。“给我支弓。”他喊道。贺拔蔑老从死马背后的弓囊上抽出自己的弓扔了过去,赤蛮接在手里,将身上的箭拔下来回射出去,近者无不倒下,但他个人的勇武救不了全军,只是一漏钟时间,前军还剩下有约摸五、六百人一起投降了。我们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了,被那两支骑兵团团围住。
为首的那位将军打马而出,看着我吐了口唾液,道:“嗯,就是这个小崽子吗?”
贺拔蔑老在旁边咳嗽了一声,说:“国大人,这是瀛棘王的公子,你得对他放尊重点,不然我的刀就要在鞘里叫了。”
他那两条青筋嶙嶙,手腕特别粗壮的长胳膊一动不动地搭拉着。那位老将军愣了一愣,他回过头来看见是贺拔蔑老,脸上的怒气一闪间就消失了。
“是蔑老啊,我怎么敢在你面前放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立刻就换了副口气说话,他把马缰轻轻地松开,我觉得他是为了腾出手来放在刀柄上。我没想到他会对这么个干瘪的爱瞌睡的老头如此尊重,没准是他欠了贺拔蔑老许多银子吧。
贺拔蔑老说:“我受了瀛棘王委托,帮他照顾这个幼子,谁要想动他一根寒毛,就只有从我尸体上踏过去才行。”他这话说得大义凛然,毫不含糊。
我很想提醒这个老家伙,他在蛮舞原眼睁睁看着蛮舞云罄那个小丫头打我,拿鞭子抽我,却眼皮都不抬一下,那时候他怎么就想不起这话来呢。
“蔑老说笑了。”那位国大人说,他的神情却说明他一点没把这话当成玩笑。他眯起了眼睛重新打量了一下老贺拔,然后又转身打量起我们来。
这时候大合萨也里牙火者骑着灰马驰出,他低低地喝一声:“国剀之,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合萨吗?”他虽然离开瀛棘日久,但余威犹在,四周那些瀛棘的骑兵都抖了抖,低下头去。
“长乐侯以身为质,在蛮舞盘桓五年,但也还是瀛棘的王子——我在外五年,难道就不是瀛棘的大合萨了吗?”
在他面前,国剀之也只得下马行了礼。“不敢,”他说,“大家都是瀛棘的人,我也不能妄有加害之心。只是此刻瀛棘部内争斗不休,外族又虎视眈眈,形势瞬息万变,我也是不得不小心行事啊。”
“哦?”大合萨高深莫测地看着国剀之,看得他不得不低下头去。
大合萨说:“国将军和长孙那颜近来可曾晤面?”
国剀之冷哼了一声,也不说话。大合萨却知道国氏和长孙氏历来不合,国剀之既然投靠了昆天王一系,也是于此大有干系。
“一个小毛孩,能做什么,把他们都带回去好了。”
他身边一个年少的将军却突然开口说道,他刚才躲藏在国剀之的后影里,没人注意到他。这么一开口,大合萨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就转过去盯着他道:“公子青,好久不见了,令尊大人别来无恙?”
昆天王的二儿子瀛台青冷笑一声,扭过头去也不作答。他骑在马上,大声喝令道:“将那些蛮舞的兵都杀了!”
国剀之愣了一下,想要说什么,终究忍住。
号令一下,那数百名蛮舞的俘虏登时人头落地,那些血流成弯曲的黑线,冻在大片洁白的雪地上。五百名刚才还是活生生的生命,顷刻间就躺在雪地里僵硬发黑了。他们将会在这里沉睡到明年开春,然后化为泥土。
除了大合萨,我们只剩下四个人,都被带到昆天王的新营里。在铁勒延陀杀了我父亲、夺取了大营后,昆天王的东营虽可自守,但毕竟离大营太近,他受不了那股顺风而来骚狼味,于是撤到更东边的草原上建了一个新营,离原先的大营不到一天路程。
新营盘的修建比老营要从容和讲究得多了,它以大木为墙,顶端以交错的尖头木捆扎结实,头部更以文火慢慢烤硬,看上去森然可怕。木墙的内圈上都有平台可供站人,每隔百步就有哨塔和藏兵所。墙外更有交错埋设的尖头木栅五六行,这样的围墙虽然足以对付荒原上纵横的任何猛兽和军队,它比起我记忆中的瀛棘大营要更加稳固和更加安全,却同时又显得更加狰狞和更加生硬。对于居住者来说,要不是害怕,又怎么能修建如此坚固的营寨呢?
“你们很害怕吗?”
我问身旁的公子青。他翘了翘鼻子,对我爱理不理。我以为会很快看到那位瘦得跟蛇一样的叔父,但昆天王并不在营地里,我们行走在空荡荡的营地里,四周的卡宏几乎都是空的,不知道人都上哪儿去了。
公子青偶尔看向我的目光充满蔑视的青光和燃烧的红光。我知道许多人恨别人可以恨成这样,他的目光并不比我曾经见过的更可怕。只有在大合萨面前他还是保留了一些尊敬,大合萨问他过去发生的事,他不愿意多说,只是说:“铁狼王勾搭上舞裳妃,杀了老家伙。”
“这不可能是真的。”大合萨闭着眼睛说,他一闭上眼睛,就有一种无法述说的庄严神气。
“如果不是,舞裳妃子为什么现在会和他住在一起呢?”瀛台青恶毒地笑着说。
我算了算时间,他们说的铁狼王和舞裳妃子好上的日子,正是驰狼群到蛮舞找我的时候。我猜想是我母亲求铁狼王这么干的。一千多里外的人他们都能找到,那么此刻我就在他们眼前,岂有不被狼群找到的道理。不过公子青既然这么恨我,这个小小的估计我当然不会告诉他。
昆天王的东营地势高拔,站在营门就可以隐约看到有熊山下的瀛棘大营地,它如同一个灰色的小印记,埋藏在一大片白色之中。白牦牛的大旗已经不在那座营地上空飘扬了,一面金红色的旗帜在飘扬,那是铁狼王的标记。
我想知道左骖,就是那匹黑色的白耳朵狼是不是也在那儿。于是我问他:“你认识一匹叫左骖的狼吗?”
瀛台青的脸色突然变绿了,好像嗓子里被块大骨头给噎住了。他恶狠狠地瞪着我,似乎要扑上来咬我一口,末了说:“那个左骖,早晚有一天,我要亲自砍下他的脑袋,剖开他的心,看看他是不是真是狼变的。”
我从他的狠话里看出了很多害怕埋藏在下面。
瀛台青退出卡宏的时候对外面的人说:“好好看管,我还没想好怎么处置这几个家伙,但终归是有用的。论斤卖也能值几头羊的钱呢。”
他们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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