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荒的冬天是可诅咒的。它是生铁僵硬的冷光,是暗月巫蛊的幽明,是黑龙暴戾的呼吸。河中和旷野里不再有生命,大地死去,屋顶草地田野和河流,都被厚厚的代表死亡的白色晶末所覆盖。
那一年冬天,我父亲瀛台檀灭的四旗人马汇集一处,浩浩荡荡地归来,在这些猎手们卸下千多只肥硕的丽角羊时,让瀛棘人短暂地喘了一口气,但从北冥冰川而来的白茅风紧接着刮了起来,所有人的脸上都失去了笑容。风是白颜色的,它呼啸着横滚过八百里北荒,把魂魄吹散,把大地吹裂,把铁一样坚硬的雪末卷上九天。太阳变成了苍白的小点,在地平线上逡巡,似乎对可怖的荒原也躲避不及。
这股冰冷的朔风以一条直线前进,如同木匠的墨斗线一样笔直,它滑过浩瀚无边的瀚州边缘,滑过冰冷的寒风谷,把正在那里作战的十万人马冻成了僵硬的冰晶。
雾凇起来了。它笼罩在天地之间,四野茫茫,没有出路也没有来路。赤蛮的伤刚好。他总是急匆匆地要为他的主子做些什么,如果无法冲锋陷阵,他就准备与风雪搏斗。他没有办法和茫茫的雾搏斗。冰冷的雾气荡漾在他的四周,咬啮他的肌肤,侵蚀他的关节。他在幽暗的热气腾腾的卡宏里发狂一样地呼喊吼叫,许多人都听到了。
但就是无事可做。
我太小了,还没有准备好说什么。那时候,我刚学会把拇指塞进嘴里,这样,在大人忽略的时候,我便能自己安慰自己。我发觉自己很重要,因为总有许多人围着我转。在过去每一名大君血统的王子总有十二名斡勃勒、四名乳娘伺候着,现在虽然人数少了,但我依旧每时每刻都可以听到人们在我耳边发出的咳嗽声和衣服的摩擦声。他们从来不会把我忘记。
与此同时,我又是个若有若无的存在,这些奴婢们在用她们的手给我包上毛皮的襁褓,给我嘴里送上精心调配过的食物,给我的脸上和皮肤上擦上麝香和油调制的软膏,她们的目光时刻不离我的左右,却从来不关心我在想什么,我需要什么,我希望干什么。除了楚叶外,她们没有人真正地低下头来认真地看我。即便是楚叶,我想,她也从来没明白过我要什么。
我仰着脖子纯洁无瑕懵懂无知地望着星辰起落人事来去。我看到我的母亲来来去去匆匆忙忙,她很少有时间能探过头来看我一眼。寒冷不能剥夺去我母亲的美丽和端庄,舞裳妃子在任何地方都是引人注目的焦点,她让自己在污秽脏冷的地方更加光芒耀人。所有的内务外务如今都压在她的肩膀上,那颜和贵族们对她敬重有加,老百姓们则忘记了她的异族身份,说她是先祖的神灵派下来拯救瀛棘的化身。
我猜想就是这样,让瀛棘王不喜欢她。他是气拔山河的伟丈夫,单骑冲临敌方如林的刀戟时,他不动声色,如同恒日横过天际;但当铁甲蒙上白色的冰霜,战马低头在马棚里打盹,他就失去了自己的勇气和智慧。我数次看到他在黑暗的殿堂里长长地一口又一口地呼气,呼出的白气像龙一样萦绕着空气里,他的目光和赤蛮一样发狂。只有一个女人把冰冷的长胳膊放在他的额头上的时候,他才会慢慢平静下来。只是那个女人已经不是舞裳妃了。
舞裳妃有几次在楚叶面前,在这个和她一样来自遥远的蛮舞草原的女人面前,对着镜子发呆。
“我是不是老了?”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眼角的皱纹,低低地问,那声音像是问楚叶,又像是问自己。
“公主还是像刚出阁的时候那么漂亮呢,那时候的人都说,北陆最漂亮的女人也比不上蛮舞的美女,可是蛮舞最漂亮的女人也比不上公主你啊。”
舞裳妃愣愣地对着圆如明月的铜镜:“可是我听说最美的蛮舞女人,已经变成了云萤那个小丫头啦。”她出了一会儿神,继续说,“这会儿她和我出阁的时候一样,也是十五岁呢。”
夜里,在斡耳朵的偏殿里,博士长孙鸿卢会给诸位王孙公子开课讲授史经精要。除非战事紧要,或有其他重要事务耽搁,瀛棘的王子们夜夜都要来做这份功课。这也是瀛棘从东陆学来的事体之一。只有我二哥瀛台白从小就逃课,他说:“男儿当横行天下,谁能端坐读书,当个老博士?”瀛棘王打了他几回,也没办法让他把手放在书卷上,最后只好罢了。
虽然此刻瀛棘王已经下令摒弃东陆的习气,却并未把这每夜一次的讲经惯例取消,舞裳妃则督导更严,没有多余的房间,就把课堂设在王子们日常起居的偏殿里。
为了节约木柴,其他的卡宏只在中心的火塘里保持着微弱的火时,这里却是灯火通明,火塘撩拔得火热,四面高竖着六根松明火把,五根插在长墙上,一根插在长孙鸿卢的讲台上。这位老博士总是借机在讲史中搀杂进他对诗词歌赋的偏爱,他总是刚说起某场重要的攻防战,说到双方的用兵布阵的优缺之时,突然就把书一扔,滔滔不绝地颂唱起那些歌咏死在战场上的伟大英雄和战士的华丽骈文和长诗。虽然缺乏书籍,这个老家伙却能把整篇整篇的带着华美音韵的长诗背诵下来。他开始背这些诗的时候,双目看天,忽而嗔目,忽而大笑,神态不能自已,仿佛忘了自己是谁似的。
每当这时候,我三哥瀛台合就低笑一声,自己翻起书来;我四哥瀛台彼就转过脖子,偷看边上掌烛的小女孩;我五哥瀛台乐则趴在桌子上昏昏睡去。昆天王的两个公子有时也会到这儿来上课,他们总是酒气熏天地挤在一起,眼光闪动,东看西看,有机会他们就躲藏在烛台下的阴影中,和其他几位来上课的王公子孙窃窃私语。
长孙鸿卢即便在最亮的烛光下也如瞎子般看不见下面的小动作,他只管张开没牙的嘴开心地摇头晃脑地颂唱那些如大河一样的长诗。
其他的下人有时候为了暖和,也会偷偷地挤进这间屋子里,挨着墙角站成一排打瞌睡。这在过去可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现在这都没有人管了。楚叶抱着我坐在离火塘最近的地方,她是因为我而有权利坐在这儿的。大部分时候我在发呆,等我注意力回到这间屋顶都被松烟熏得黑乎乎的房间里时,我也会听上几句长孙鸿卢的诗歌。扔掉那些让他激动让他兴奋的扰乱视线的东西,我似乎能看到这些起伏跌宕的音律下的规律,我有几次似乎就要抓住它们了,又似乎还很遥远。我还小嘛,值得原谅。很久以后我都能回想起这种时刻,那些含混的长阶音节和响亮的元音在殿堂里回响,它们剖析开大段的历史,把它展开如一片脉络清晰的叶片,但我的哥哥们却都视而不见。他们更加喜爱白天的功课,那时候他们随营里的叶护们学习劈刺和驯服烈马的技能,随那可惕们学习队列操练,随那颜们学习统兵的本领。没有人敢小看瀛棘王的儿子们,这些茁壮成长起来的幼熊,他们的牙和眼还没有完全磨利,但他们已经展露出最伟大的武士的某些特性了。
有一天夜里,昆天王的两位公子不知道为什么又缺课了,别的人依旧围绕着暖和的火光瞌睡。有人在火边低语。我听到尖利的风声从屋顶上掠过,这声音让人回想起许久以前狼齿湖上那些苍狼的嚎叫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突然涌入我的心中,它如同一块烧红的锐利铁条,撕开了我心里的某块帘幕,那里头如同有面镜子,亮晃晃地有人和火光在里面摇曳。
我被这刺痛吓了一跳,大叫了一声,死死地抓住楚叶的衣襟不放。楚叶不顾长孙鸿卢投来的愤怒目光,抱着我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哼起了她们蛮舞原上的一支儿歌。我木愣愣地盯着楚叶开启的嘴唇,却突然清晰地听到隔壁屋子里传来的声音,它们推动着空气,微弱但是稳定地传递过来,更奇怪的是在它们被我听到之前,我就知道它们将要如此被吐露出来。
那一天晚上,瀛棘王和几名那颜老臣正在隔壁的卡宏大殿里议事,花梨木雕刻的咆哮飞龙盘旋在他们的上空。我听到贺拔部的少年叶护贺拔原突然不顾礼节,破门直闯了进来,和着摔开的门冲进一股寒风,把外面的雪花卷进了一大截来。
他的衣服上沾染着血迹。“大君,”他喊道,“昆天王的两位公子抢走了我万骑营的三车粮食。”
卡宏里除了瀛棘王外,尚且有长孙、国、白几氏的那颜和长老在,他们听了这消息都是一惊。这种关头,谁不知道粮食就是人命啊。营中粮草,如今都是由舞裳妃会同贺拔离计算调拨给各氏,贺拔离老成稳重,向来公正严明,毫无偏袒,谁也没料到会有人公然抢他营的口粮。
瀛棘王一皱眉头,喝道:“胡说,那几车粮食是我命人送到昆天王那里去的。你快退下。”
贺拔原却拧着不肯走,他性子倔强,继续站在那里说:“大君说的话不对,这车粮食是我们万骑营刚分到的,公子寿带人强抢,非但出言不逊,血口污人,说是我贺拔和舞裳妃调拨不公,还打伤了我们的人。这事我营下的士兵都可作证。”
瀛棘王大怒,暴雷般喝道:“贺拔原,凭你也敢毁谤亲贵,是何心也?快给我拖出去砍了!”他环顾左右,却只有那位年老的护卫站在他身后。他喊叫了三声以后,老护卫才跌跌撞撞地应了一声拔出刀来。他老得似乎腿脚也不利索了,慢吞吞地走过去,扶住贺拔原的肩膀将他往外推。
我母亲舞裳妃已然闻讯赶到,她连忙上前说:“大君息怒。不管怎么说,贺拔原也还是个孩子呢,他不懂道理,拿回他本部去让贺拔氏的大人们管教就是了。”
瀛棘王怒瞪了贺拔原一眼:“那就给我乱棍打出去。大臣们议事,岂有他插嘴的份!”
贺拔原被老护卫推了出去,舞裳妃也跟了出去,她喊住垂头丧气的少年,道:“贺拔,你可知道瀛棘王为什么如此对你么?”
贺拔原低着头说:“我知道,瀛棘王当我是自己人,才打我出来。”
舞裳妃轻笑一声,抚着他的肩膀道:“你知道就好。我们瀛棘部现在是小部落了,再不能分裂啦。那几车粮食,我会想法给你们补上,这事可不能再提了。你去好好办事吧,谁对谁错,瀛棘王心里自有一本帐呢。”
贺拔原应了声“是”,低头打了个千,匆匆便走,忽地又转过身来对舞裳妃道:“瀛棘王便杀我,我也要说:昆天王势必要反,望大君早做准备。”
昆天王是我叔父,他十年来野心勃勃要登上昭德殿的椅子,十年来如抽丝剥茧般慢慢抽去我父亲前山王控制下的大军,他已经快要成功了,却不料人算不如天算,青阳闪电一击,让他刚刚纳入掌中尚未温热的瀛棘大军土崩瓦解。青阳纵兵入白梨城后,他只能急忙甩手扔下这一片烂摊子,眼睁睁看着我父亲登上了那个他朝思暮想了三千六百日的楠木大椅。
他的两个儿子瀛台寿和瀛台青本是对愣头青,尚在白梨城时,他们就仗着权焰熏天的父亲,在城里横冲直撞,称霸一方。愤虢侯瀛台白有一次把他们俩狠狠打了一顿,令哥儿俩终身难忘,登时收敛了不少。这哥俩岁数都已过了十五,却靠重金贿赂青阳人而留了下来。此刻既然命里克星愤虢侯远在殇州,也许已经死在了夸父手里,他们俩也就又开始闹腾了。虽然昆天王夺取王位功亏一篑,势力没落,但背后毕竟盘根错节,深入各氏的亲贵大臣之中,令手上空空的瀛棘王也不得不小心从事。
白茅风持续了三个月,饥荒的威胁如天上驱之不去的秃鹫,始终在寻找时机猛扑下来。在最难捱的日子里,铁勒延陀派了一名伴当,骑了匹硕大的灰狼到我们的营地里送信。他在信中说蛮舞部已经依附了青阳,蛮舞部全族被迁至墨弦河之南,距阴羽原有九百四十里,虽然穷辟,倒是仍属蛮舞原边缘,此刻情形尚可。瀛棘、蛮舞素来是姻亲部族,瀛棘人看不起蛮舞人,觉得他们的国君胆小如鼠,不像个汉子。没成想,如今胆小的首领保全了族人,胆大的却丢了家园。
我父亲瀛棘王将舞裳妃叫来,眯缝着眼睛看了看她:“你觉得如何?”
“大君的意思是去求他们吗?我们富贵之时,这些部落自然趋之若鹜;此刻形势不由人,他们对我们只恐躲避不及,这是人之常理啊。”
“若能要到食物,秋天之后,我三倍还他,蛮舞何辛必定会答应的。”
“以什么为抵呢?”舞裳妃问。
“蛮舞何辛再贪婪,还能害了亲外孙不成?”瀛棘王直言不讳地说。
舞裳妃一愣,早已明白了瀛棘王心意。她叫楚叶把我抱来,从出生那一刻起,她就几乎没有时间和我在一起,也几乎没有抱过我。当她垂下头来的时候,我看到她脸上那些白亮亮的东西。我听到大海中盐凝结出的声音,然后一些水珠滴到我脸上,果然是咸的。她的温情来得太迟了,而我已经习惯了和楚叶呆在一起,所以我没有理她,自管自地打了个呵欠,然后把拇指塞进嘴里。
“别担心,我让贺拔蔑老陪他一起去。不用等到龙牙河再次落雪,长乐侯就回来了。”
我皱着眉头看了看这个男人,在一冬的闲置中,他的肌肉松弛了。他把整个部族拖回蛮荒的努力还没有完成,自己就变得有些粗疏起来。他的自信不知从何而来。这副形象作为我对瀛台檀灭的所有记忆,就此烙在了我的脑海里。因为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贺拔蔑老就他身边那位总也睡不醒的老护卫,他在睡梦中听到了瀛棘王喊他的名字,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站了起来。他的两条胳膊又长又瘦,右手上套着一只破旧的鹿皮手套,一直包裹到手肘之上。舞裳妃要求说:“路远难行,贺拔蔑老又太老了,还是多叫几个人吧。”
瀛棘王点了点头:“赤蛮如今是我帐下最出色的武士了,就让他也陪长乐去吧。”
赤蛮听到传唤进了卡宏,他笑嘻嘻地对舞裳妃说:“妃子放心,回来时我当面向你交差,谁要是动了小王子一根指头,我赤蛮就在你眼前引刀自刭。”舞裳妃还要再求,瀛棘王微微一笑,往马鞍上一靠:“不行啦,不行啦。我部中人手紧缺,这已经是近倾国之兵了。”
“还得有个信使,”舞裳妃沉吟着说,“这人得有点身份地位,说话才有分量。”
大合萨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阳光被他那庞大的身躯挡了一下。我闻到了他藏在身上的许多花草的香气。此刻他那胖大的身躯已经被掏空了,黄色的锦罗氅袍穿在他身上,就如同套在一个高大的晃晃荡荡的衣架上。“我去。”他说。
瀛棘王看了看自告奋勇的大合萨那光光的头颅,他那肥厚的脸上还带着谦恭的笑,但他眼睛里的光不再躲躲闪闪。大合萨在族里曾经有无上的权威,他的言论代表着神的意旨,那是不容怀疑的话。萨满教毕竟是蛮族人信仰的唯一。十七年前大合萨也里牙火者扶助瀛棘灵符登上王位时,就连瀛台灵符也要允许他的灰马行到王庭之前。只有在西凉关惨败之后,他的权势才一下子跌落到了冰点。他不能解释那些前后矛盾的神谕,“它们是有意思的,但是我不能肯定是什么。”他斜着眼睛一面偷看我的父亲一面说,捧着神圣的经书《石鼓书》的时候,他双手战抖不止。做为一名合萨,如果开始怀疑自己,又怎么让别人相信他呢?
此刻瀛棘王明白了这是大合萨重返瀛棘部政权中心的努力,不论将来发生什么,他都将自己的命运和我——这个不满周岁的小孩的命运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瀛棘王哈哈大笑:“好啊。大合萨这么看重我的这个儿子吗?有我瀛棘的大合萨出马,足够分量了。我写封信给你,你带给我的岳父蛮舞何辛吧。”
他从左到右扫视面前站着的这几位人,微笑着说:“我的大合萨,我的护卫统领,我的大军统领,我的嫡幼子,如此大动干戈的使团,蛮舞王该当满足了吧?”
我们动身的那一日朔风劲吹。出发的队伍只有五人六马,我坐在楚叶的怀里,空出的两匹马拉的是食物和帐篷。这样一支单薄的队伍留下的马蹄印子很快就被风雪给盖住了。他们是为了整个部族的生存希望而去的,背负着这么多人期盼的目光,让他们脚步轻快;这一去前途艰险,也许再也回不到八百里的阴羽原来,这种忧惧又让他们脚步沉重。只有我没有那么多的想头。粼粼冰封的龙牙河被甩在了我们后头。我们翻过了大望山,折向西南行走。道路夹杂在高耸的彤云山和嶙峋的虎皮峪之间,被厚厚的大雪覆盖着。风如锋利的利刃切割着身体,而冷则如阴湿的雾慢慢侵蚀骨髓。虽然每个人都围着厚厚的皮裘,但骑马者的两条腿被冻得如断掉一般没有知觉,抑制不住的瞌睡袭击着他们,而在马上睡着就意味着永远不会醒来。
大合萨颂念着离奇的咒语,在漫天的风雪中给我们指路。虽然他也没有走过这条路,但他说通过颂唱和观测天象,冥冥自然会指引我们走上正确的道路。赤蛮说老头子在胡扯,厚厚的彤云直压到眉梢上了,哪还能看到天象。大合萨搭拉着眼皮,也不生气,他嘿嘿地笑着说,星星是看不到了,但它们实际上还在那儿,若只是靠它们辨辨方向那就容易得很,还需要用观天镜把它们映射下来不成?每个合萨,心里头都该有面镜子啊。赤蛮依旧不相信他的话,但我们确实没有走过一步冤枉路。
大合萨还把一捆金桂子花塞在我们每一个人的怀里。浓烈的药香从衣襟里冲出,我们就不再在摇晃的马背上瞌睡了。
山道嶙峋难行,积满了雪后各处看上去都几乎一模一样,大合萨却突然摇着鞭子指着一个地方说,这里就是鹧鸪梁呀,我们瀛棘的阎浮提王当年就是在这儿中了逊王的伏,负了重伤。瀛棘那些将士的尸骨,只怕还堆积在这些冰雪的下面呢。
我看到他们的脸上都露出惨然的表情,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我们跨过了一条冰冻的白色大河流,在夏天它的河水里带着一线线的黑丝,因为接纳了龙牙河的富含黑草花粉的黑色河水,它们向西汇集入一条更大的河流墨弦河,然后向南猛拐,注入北陆最重要的河流之一雪嵩河中,它一路穿过蛮舞原、青茸原,汇集成八百里的瀛海,然后绕过白梨城,向南奔腾到海。从这一条漫长的河流也能看出,瀛海确实接纳承继着阴羽原的汹汹血脉。
我们在路上艰难地走了三十天,终于越过了月牙湖,到了蛮舞原的北缘,这里并不比阴羽暖和多少。大雪覆盖满了原野营帐,让蛮舞何辛的金帐变成了雪帐。
他们如今的境况不如从前,但总归比瀛棘要强多了。这多亏了蛮舞王投降得快,更兼还送上了自己的孙女——整个蛮舞原最漂亮的女人,青阳也没太为难他们。
我就在蛮舞王的雪帐里见到了我的外公。蛮舞王看上去和我母亲、他那个轻盈美丽的女儿没有丝毫相像之处。他端坐在铺着黑鼬皮的庞大王座上,挠着胖嘟嘟的四五重下巴,疑虑重重地看着我,仿佛在掂量是福还是祸。坐在蛮舞王右首的一位下巴上蓄着长胡子的粗豪大汉,个头很高,又笨重又肥胖,应当是我的舅舅蛮舞长青。他站起身来,用一只手将我拎在手上看。他的胡子很长很漂亮,不过他可是个远近闻名的粗人。他转过头看着随我而来的这几名伴当,楚叶本是他们部族中人,也就罢了;贺拔蔑老的头发已经快掉光了,他即便站在蛮舞的金帐中间,竟然也能发出微微的鼾声;赤蛮虽然年轻,却是跛着一条腿,袖子上还沾染着黑色的血迹,大合萨虽然身份尊贵,但他自从压错砝码,看错了瀛棘王的人选后就变得心神不定,更兼旅途困顿,这样便更损自己的威严。
蛮舞长青哈哈大笑,他说:“我早听说瀛棘能称得上英雄的人物,只有瀛台白了,可惜这人已经踏上死路——你们看看他们的王派出来的家伙——瀛棘当真是没有人了。”
除了我舅舅之外,我外公的营帐中还站着许多武士和亲贵大臣,其中有一位年轻的那可惕,他那青铜铸造的头盔上有一束青色的盔缨,他目光冷峻,比吹了我们一路的寒风还要冷冽。“让他们自己到自己的土地上去觅食,”他说,“当初瀛棘部强大的时候,可没把你们看成好亲戚。除了拖累我们,他们又做过什么?这些粮食我看不能给,没必要养肥了狼,让羔羊挨饿。”
赤蛮冷冷地插了一句:“羔羊再怎么养也是羔羊,所以目光只能盯着脚下的草地。它们不被狼吃就被人吃,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舅舅愣了一愣,将我塞还给楚叶,招手让赤蛮上前。他站在赤蛮对面,瞪着眼看了他半晌,突然飞起一脚蹬在赤蛮的小腹上,将他踢倒在地。赤蛮本来可以躲开这一脚,但他却没有躲,只是眼睁睁看着我舅舅反手拔出刀,劈头盖脸地猛砍下来。楚叶吃了一惊,想要上前求情,贺拔蔑老惺惺忪忪地睁开眼睛,似乎还懵懂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拖了楚叶一把,让她退到后面去。
蛮舞长青重重一刀抽击在赤蛮的肩膀上,却用的是刀背。赤蛮躺在地上也不躲避,只以胳膊护住头脸。我舅舅一边打一边喝道:“快拔出刀来!”
他喝道:“你也算是条狼吗?不过是瀛棘家的家奴而已,我看你连狗都不如,怎敢在这里开口!”
“住手!”蛮舞何辛在座上喊住了自己的儿子。年老的王长长叹了口气:“怎么说你妹妹如今已是瀛棘的人了,怎能忍心看着她挨饿呢。”蛮舞长青还想再说什么,蛮舞何辛挥手向外驱赶,“去去去,带他们下去,就这样吧。唉,唉,我累得很。”没等正式和他的外孙打过招呼,这位衰老的王,就蹒跚着退到金帐后面去了。
赤蛮爬起来捋了捋头发,擦干嘴角的血迹,睁着他的青色眸子,若无其事地向蛮舞长青瞟了两眼道:“还没介绍,我叫赤蛮,是瀛棘统领,我统领一卫人马,你也统领一卫人马,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对我诈唬。”
“你说什么?”蛮舞长青脸色铁青,对赤蛮探过身来,带着威胁的口气说。
“我说请你以后不要瞎诈唬,”赤蛮重复了一遍说:“……客不压主,所以刚才那两下我不还手。”他顿了一下,把声音压到几乎和耳语一样轻,“如果下一次要再对我动一根指头,我就当场劈了你。”
帐篷里一片寂静。他们能清楚地听到蛮舞长青的喘气声。侍从都低下头不敢吭气。赤蛮的一只手握住他的刀把子。
蛮舞长青小小地后退了一步,他竭力控制着自己,想笑一声,却又笑不出来,“好啊,”他终于说,“你若想打架,我可随时奉陪。莫以为我是占着人多欺你,不一个一个来的,不是蛮舞好汉。”
赤蛮冷笑一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真要打,你是打不过我的。”他说完,也不躬身行礼,不再理会被激怒了的蛮舞长青,转身大咧咧地随几名安顿我们的家奴出了帐。
蛮舞长青的腮帮子气得向两侧鼓了出来,膝盖直打哆嗦。他擦了擦突然冒出的一脸的汗,悻悻地说,“一点规矩都不懂……仪礼之邦……我看瀛棘部完了。”我知道他的怒火和那个站在屏风旁边的青甲将军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那位武士的面容始终是平静的,但他的怒气燃烧在自己的眼睛里,燃烧在眉毛和嘴角里。
那个青甲的将军第一次见到我们,我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大怒气。我呀呀地叫着,去抓楚叶含笑的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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