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青罗扶瘦皮猴回家,刚刚坐稳,猛然间听到门外第一对头龙不二山响般捶门。
“哈哈,有生意上门,”却听得那瘦皮猴脸喜道,他对青罗说,“在这等我。”一耸身钻出门外。
青罗趴在窗后,大气也不敢出,只怕又被龙不二抓住。却听得龙不二粗豪的声音在外面喝问:“咦,辛不弃,你的脸怎么啦?”
“撞墙上了。”
“撞墙能撞成这样?”龙不二的口气里明显地充满怀疑。
“不是,是先撞在地上,后来又撞在个鸡笼子上,然后又撞树上,最后又撞在墙上了……”辛不弃充满辛酸地回忆说。
“我可不管这许多,告诉你,羽大人有令,要你去偷一样东西……可不许张扬。”龙不二大声道。
“不许张扬?大人,那你能不能小声点说?”
“我已经很小声了!”龙不二怒火万丈地吼道。
“喂,”远处有人喊,“半夜三更的吵什么呢,有没有公德心,人家明天还要上班的啊。”
“我他妈杀了你。”龙不二朝远处放声大喝,他中气十足,这一喝登时风扬沙飞,四周一片寂静,无人敢再吭声。
龙不二满意地回头,对辛不弃轰隆隆地说:“上个鸟班,到棺材铺去上吧。我们说到哪儿了?哦,羽大人要你去偷个叫啥‘聋犀’的石头。”
“在……在哪?”
“莫铜,一个死河络,听说过这名字没有?”
“什么?”辛不弃一听这名字,登时几幅各种角度各种惨烈景象的图片咔咔咔地闪过脑海,头发又炸了起来。
“怎么?有问题吗?放机灵点,伙计。”龙不二低下头威吓地瞪着辛不弃。
辛不弃连忙答道:“没,没有。”
龙不二满意地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根令箭扔了过来:“我可是特意在羽鹤亭大人面前保举你的,辛爷号称厌火城神偷第三手,想来不会给我丢脸吧?”
辛不弃连忙连连摇头:“不会不会。”他把‘聋犀’这名字在嘴里叨咕了两声,忍不住又问:“这个,龙爷,这石头是什么样的,干吗使的?”
龙不二怒瞪了他一眼,怒火熊熊地燃烧起来(因为他也不知道),他愤怒地吼叫道:“不该知道的事情就别问,这点道上的规矩还要我教你吗?机灵点儿!”
“是是是。”辛不弃机灵地向后退去,连连点头。
龙不二看了看低头躬腰的辛不弃,口气缓和了点:“好了,有点眉目了没有?”
辛不弃吞了口口水,咬了咬牙道:“不瞒您说,这老头家我熟悉,羽大人要的东西,定然宝贵异常,我猜那老河络定是把这石头藏在一个红匣子里。”
龙不二大喜:“知道在哪就好,两天内将那红匣子拿来,就算你大功告成。”
辛不弃期期艾艾地道:“龙爷,这个,有啥花红没?”
龙不二虎躯一震,浑身散发出王霸之气,冷冷地道:“留你一命,算不算?”
辛不放连忙又后退了十来步,小鸡啄米般点头:“算算算。”
龙不二看着畏畏缩缩的辛不弃,转着眼珠想,也不能把这些社会栋梁压榨得太厉害了,厌火城还要依靠这些人来建设呢,于是又说:“这样吧,其他偷到的东西,都算你的。我就不分一份了。这总行了吧。”
辛不弃连忙陪笑道:“这是龙爷赏脸。”
龙不二大步流星地走出十来步,又回头道:“机灵点。还有,千万别张扬。”
他的声音轰隆隆地传过夜空,吓得四五只夜鸟慌张张地从树上飞起来,窜入黑漆漆的空中。
辛不弃对了这几句话,只觉得汗湿重衣。他吁了口气,回到屋子里,转了两圈,又挺起胸脯来,得意洋洋地对青罗道:“怎么样,听到了吧?我的名声都传到城主大人的耳朵里了。这一票就照顾你这菜鸟,跟我一起干怎么样?”
“去偷东西吗?我不干。”青罗摇了摇头说。
辛不弃脸色一沉,把令箭给他看:“什么偷东西?你知道刚才来的这人是谁吗?他是厌火城城主羽鹤亭的心腹大人。他让咱去偷东西,那就不叫偷,那是执行公务,是为城市建设做贡献啊。”
青罗使劲摇了摇头:“反正我不去,我们草原人不做这种事。”
辛不弃大怒,扑上去揪住青罗的衣襟喝道:“那你赔我的车子,还有,赔我的毛豆!”
风行云被那名印池术士抓住胳膊,如同被一把铁钳样紧紧夹着,他试图挣扎,但那个骨瘦如柴的青袍人好像力大无穷,手指成圈陷入他胳膊的肉中。不知道那术士手上还带了什么法术,风行云只觉得全身僵硬,又麻又辣,喘不上气来,更是动弹不得。
那术士将风行云挟在肋下,迈开长腿,大步跑过那些狭窄盘曲的暗巷,似乎对这城里的路极其熟悉。他拐了许多个弯后,突然出现在那天下午青罗曾经去过的府兵驻处。
那青袍人从怀里掏出一块象牙腰牌给看门的兵丁看:“我乃茶钥天龙军阶前冗从仆射龙印妄,你们家龙大人可在?”
那府兵有气没力地看了看牌子,道:“龙将军被羽大人召去了。”
龙印妄提着风行云大剌剌地往里走去:“我们是多年未见的表兄弟了。这里有个人犯,借间牢房一用。”
那府兵也不知道他什么来头,验了他牌子,将风行云提去,搜了身上器物,扔入间小牢房里,就自个瞌睡去。
风行云被扔在地板上,半天依旧是动弹不得。关他的牢房是府兵大院最背后的一排厢房,落在高高的石砌根基上,比外面的街面要高出三尺多。他的脸贴着冰冷的石板地,正好能透过墙脚上一个小小透气孔,看到外面的厌火街道,看到远远的天空里浮动的白色上城。他在地上趴了半天,身上的麻辣感才逐渐消退下去,刚喘过一口气,突然看到羽裳的脸在外面一晃而过。他还看见那个叫绿珠的小姑娘,正带着她噼里啪啦地往上城的方向跑去。
风行云刚要喊出来,却听得栅门一响,龙印妄走了进来,一只手里是一杯清茶,另一只手里摇晃着一条鞭子。
“厌火的夜晚要来临了。”他说,四处看了看,皱了皱眉,小心地将茶放在摇摇欲坠的唯一一张破椅子上,然后慢悠悠地转过身来,“下午我本可立个大功,你却坏了我大事——夜晚很长,我们可以慢慢聊聊。你和南药的那小妞什么关系,干吗要护着她?”
四之乙
“想不到羽大人居然追上门来了。”露陌说。
“好端端的为什么离开上城呢。”羽鹤亭意态庸懒,斜倚在靠几上,看她换妆。
此刻他们已不在会见茶钥公子和小四的房间里,而是换了一间铺着乌木的宽敞房间,没有椅子,只有蒲团和供客人倚靠的矮几。屋子里四周都是白色的山茶和芍药花,显然是刚从门口的花园里摘下的,插在瓷瓶中,依然娇嫩欲滴。
露陌一边解耳坠一边说:“上城我可呆不惯。”
她把摘下来的明珠珰放在一个梳妆小台上。台子上手边就有一只兰青花白菊蝴蝶瓶,插着十来枝茉莉,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露陌解下发簪,摇了摇肩膀,厌火的城主就赞叹着看着那乌黑发亮的长发瀑布一样垂到地上。每一股长发的末端,都系挂着一颗细小的铃铛,随着露陌的动作发出细密的悦耳声音。露陌转过身来,登时明艳的容光照亮了小楼。
她身上带着股清淡的气质,就如梳妆台上的茉莉,能让人不知不觉陷入到花香的魅力中。
露陌的眼睛很大,注满不适合她年龄的天真,她的面色苍白,一头乌黑的秀发更衬托得它如白玉一样透明。羽鹤亭总觉得要屏住呼吸,否则就要将这个纤柔的人儿吹跑。羽大人心中不解,这么弱小的一个小人儿,就怎么能在四周都是虎狼强盗的下城活下去呢。
他说:“你是靠跳舞为生吗?那好,你就跳给我看吧。”
露陌歪着头看了看两人,见鬼脸自始至终,都坐在一侧一动不动。她微微一笑:“羽大人就算上歌楼看跳舞,也要带着护卫吗?”
羽鹤亭:“外面不比上城,鬼脸总是跟着我的。二十年了,早就习惯如此。你就当他不在好了。”
露陌用指甲在长窗上垂下的一排银线上拨了拨,那些银线上悬着一颗颗的黄铜小珠子,就自己在夜空里摇摆撞击起来,发出一阵阵沁人心脾的铜音。四周点着的红烛不知道怎地,仿佛突然同时被一股暖和的风往外一吹,灯花一摇,露陌的长发就在那些红光里旋转起来。
那些细铃摇曳起来的声音,如天风洒落,若有若无,偶有两只细铃撞在一起,冰冷彻骨的碰击声就如最寒冷的冬夜里两片雪花的碰撞声。她在这股令人迷醉的风里跳了起来。一些绿色的草叶,宛如天然而成的天鹅,从她的衣裙上四散飞起,撒落在空中。
一阵像是有生命的风从露陌的指头、从她柔软的胳膊、从她的裙下流淌而出。“风舞狂”本是杀人的法术,但露陌在这红灯下用起来,却霏迷妖艳,不带一丝杀气,那些草扎成的天鹅被风吹起,如同有生命一般宛转盘旋在室内。
露陌的舞姿柔弱无力,她就像一只风中的天鹅,腰肢纤细得可以一手握住。她在从自己身体中流淌而出的风中飞舞,踏在那些飞舞的草天鹅上,轻飘飘的不见一点重量。
为什么她的容貌和谈吐如此干净,不惹尘埃,她的舞姿却又如此妖媚,一股在其内熊熊燃烧的火焰,把他烧得迷混不清。羽鹤亭使劲地摇了摇头想。
想要保护她的欲望就在他胸口蓬勃而起,他能听到它蓬蓬地撞击胸骨的声音,这声音甚至盖过了银线上飞起飞落的铜珠发出的清脆声响。它们此起彼落,飞起,落下,幅度逐渐变小,声音也逐渐渺茫不可闻,仿佛万只飞鸟终究解羽在浓雾笼罩的平原上。
淡淡的香风又一次席卷满屋,四周摇摆的红烛“噗”的一声,全都熄灭了。只剩下羽、鬼二人端坐在黑暗寂静中而已。
沉默良久,羽鹤亭才鼓了鼓掌。他的嗓子里带着一丝痛苦的气息:“露陌,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何必总跟这些贱民混在一起呢?”
露陌点起一盏小灯,转过身去收妆,一面说:“我是个废翼之人,永远也飞不起来了,羽人看我反倒是异类。再说,我喜欢跳舞,在这里我可以自由自在地跳舞。无人过问,才是我的福分。”
“你不能呆在这里了。”
“你是要强拉我回上城吗?”
“有我在边上,谁敢斜着眼睛看你?谁敢漠视你的尊严?”羽鹤亭说。
她再次简短地回答:“我不喜欢上城。”
“为什么?”
露陌歪着头,想了想。
“它太坚固了,看上去仿佛会永恒地矗立下去似的,这是我所以讨厌它的地方啊。”
“哦?”羽鹤亭有几分惊讶,带着询问将下巴探向空中。
露陌面无表情地说:“我恨永恒的东西。我喜欢的是转瞬即逝的美。舞蹈、音乐,它们被造就出来,只会在空气中展露停留短暂的片刻,就宛如拥有蜉蝣似短命的生物——夏天的花、萤火虫、流星,当然啦,还有花儿。”她把脸转向了梳妆台上的花,“你看这些花,它们很快就会枯萎,这才让它们的美丽显得如此珍贵。”
羽鹤亭冷笑着说:“等它们死了,不就变成一大团腐泥污物吗?我可以轻易地砍断琴弦,也可以砍下那些舞者的头颅,它们太脆弱了,脆弱得不值一提。”
“你杀死的不过是它们的形体,”露陌嘴角边的冷笑,让这个柔弱的女子看上去仿佛石头像一般冷酷,“你砍断琴弦,但它曾经弹出来的音乐已经存在过了;你杀死那些舞者,但他们跳出的舞已经印存在你的记忆中了——除非你杀死自己,否则真正的美丽是无法抹杀的。”
“建筑、文字、诗词、权力,还有那些石头砌成的东西,看似永恒,实际上太执着于形体了啊,所以我憎恨它们。”露陌说着,看似无意地将梳妆台上的蝴蝶花瓶向外推去,那花瓶掉落在地,登时摔成了无数碎片。
羽鹤亭吃了一惊,默默地摇了摇头。他见露陌收拾干净,又将头发盘起,叹了口气问道:“你今日不留我?”
露陌挽袖给羽鹤亭斟了一杯酒,道:“大人若要饮酒宵夜,天香阁的珍珠脍鱼羹最是有名。如果要过夜……”她嫣然一笑,“除非你飞不起来,也是个废翼之人,否则还是自便吧,露陌告退了。”
羽鹤亭突然拉住了她的手,带着几分凶狠地问:“我在路上看到你的马车,你总不会是从长生路回来的罢?你要是和铁爷有来往,我就杀了你!”
露陌挣脱他的手,低头道:“大人自重。”自顾闭上门扉,退入内室去了。
一阵风横越过夜色下的厌火城,伸到窗前的花枝噼里啪啦地敲打起窗纸来。
鬼脸只是沉默不语地跪坐在当地。他看上去不比一尊铜像更有生气。
送菜上来的是一名吊眉斜眼的胖大厨师,看上去倒也干净利索。他跪在地上,将双手托着的脍鱼羹举过头顶奉上前来。另一名伶俐清秀的小童快手快脚地上前替羽大人收拾茶几,摆上一樽朱漆盖的烫酒壶,换上新盏,倒好清酒。羽鹤亭看去,这年轻小童正是他们在门口曾碰到的那位茶倌。
他刚要将酒放到嘴边,一直不说不动的鬼脸突然说了声:“且慢。”
羽鹤亭一愣,鬼脸的手已经放在了刀上,烛光下闪亮耀眼,如同在屋里打了一个闪,白亮亮地滑过眼睫,众人都觉得喉头一凉,已经听到刀“铮”的一声收回鞘中。那名兀自端着盘子的胖大厨师咽喉里突然喷出血来,他向后倒去,两眼大睁,手上现出把精光霍霍的短刀。
端着酒壶的少年吃了一惊,手一松,酒壶落地,竟然倏地燃起一团蓝色的火。
羽鹤亭一愣,将手里的酒杯甩在地上。
鬼脸又已飞起一刀,将蜡烛斫灭。他收刀的时候胳膊难以察觉地闪了闪,咕咚一声,黑暗里只听到那少年倒地的声音。
四之丙
数百名黑衫庐人卫木头人一样,在天香阁外沿街站成两排。这些人都是无翼民出身,对下城的许多猫腻是一清二楚,他们不走,南山路上许多明明暗暗的生意都没法成交。远近站着的闲人们都急得跳脚暗地里乱骂:“娘希匹的,这老头子还不走,今晚上的生意没法做了。”卖油条的那俩小子更是眼泪汪汪地蹲在一旁看着自己倒在地上的油锅,卖皮靴子的人收拾起东西要走,卖烤鸭的人却劝他再等等,大家闹哄哄的莫衷一是。
这时天香阁边上的巷子里突然吱吱呀呀推出一辆水车,拐上画桥,朝大路上推去。三两个驼背躬腰的黑影在车后用力,仿佛没看到车子前面的路已经被那些横眉怒目的黑衫人封住了。
没等边上站着的人提醒他们,那些庐人卫早发作起来:“奶奶的,什么玩意,找死吗?”三两名大汉提着带鞘的刀,上前就打。
推车的两人惊慌失措地“哎呀”了一声,往后就躲,慌乱间竟然把车子拉倒,咕咚两声,车上那个水桶顺着斜坡跳跳蹦蹦地向街道冲去,撞到街沿上“嗵”的一声裂开,里面突然冒出一大股黑烟来。
那烟看上去如同有形有质的东西,从桶中弥漫出来,也不四散,在空中翻卷成龙形,随着风张牙舞爪地顺街朝着那些黑衫人扑去。离得近的人被烟带到,无不立时倒地,全身化为黑色。
“是黑蜃雾毒。”有识货的嚷道。
那黑蜃雾毒,如同实体一般有形有质,又如雾气一样空虚变幻,庐人卫士兵空有屠龙之技,刀砍在毒烟之上,只落得一个空。那些黑衣的庐人卫登时大乱,前面的人捏着鼻子往后窜,后面的人却大呼:“袭警了!”掣起兵器要往前冲,在街上挤成一团。
他们毕竟训练有素,知道这是有人躲在暗处施用法术,大变当前,护主为先,数十个人拔出刀来就要向天香阁里冲。
那黑蜃雾毒张牙舞爪地挡在当前,用刀枪无法对付,庐人卫队中又无术士,大受困窘,但他们毕竟经验丰富,倒也知道些应急的法门,有人在路边店里抢了几个盆,从河里舀了水就往黑雾上泼去。
那些水泼上黑雾,突然一亮,竟然烧了起来,如同无数燃烧着的小油滴散在空中。那条黑蜃翻卷得更见猛烈,就如一条熊熊的火龙朝黑衣人扑去,但倾泻而上的水柱多了,黑雾也渐渐淡去。
就在其时,卖烤鸭的一声呼哨,从街尾聚着看热闹的南山路闲人当中,杀出来几十个人,当头一名小贩手舞双刀,一条大汉挥起铁锤,神勇异常,卖油条的小子操起地上的大锅,就如一面巨盾,护住了侧背。还有三四个人就从阁里杀将出来,却是原先坐在堂里喝酒的客人。这些人虽然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手底下却都硬得很,齐心协力守住了大门。
庐人卫人多,虽然未带长枪和句兵(注:句读gōu,即“勾”字,“句兵”指戈、戟等用于钩杀的兵器),使的都不是趁手兵刃,但他们训练有素,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如同战阵攻城一样往里冲去。
他们正在那里咋呼,突然听到高处有人低低地喝了一声:“我身无形!”一条四丈来长的长鞭从天而降,如灵蛇一样吊住一人的脖子,将他甩了起来。他的鞭子又细又长,仿佛自己有意识般在空中翻滚飞舞,如同利刃一样锋利,卷住胳膊,就切断胳膊,卷住脖子,就切断脖子。
同时两侧的屋檐上噌噌噌地冒出数十条黑影,就地揭起瓦来,将这不要钱的暗器噼里啪啦地照下面排头打去。
“是影子!”几名庐人卫的士兵惊恐地喊了出来。
影子,也就是影者,它的出现最早可追溯到古老的八荒王统治宁州的年代,厌火城数百年间汇集起来的无赖汉,在社会极底层讨生活,要应对流血不断的生活,还要面对对无翼民心存仇视的羽人贵族追杀,朝不保夕,那些残留下来的无翼民中也有许多流浪的武士和落魄的术士,逐渐发展起无数惊人艺技。他们擅长使用短刀、匕首、铁钩等便于隐藏的短兵器,还有飞镖;他们能飞檐走壁,穿墙越壁,不发出一点声响;他们能在一呼吸间打开设计精妙的锁和镣铐;他们擅长使用各种毒药和迷药。在面对面的攻击中,他们的招数极其凶残,几乎招招致命。这是下层人从搏命的打斗中发展起来的,快速,迅捷,有效。不好看但没有一点花架子。
刚开始,这些技艺只在少数盗匪之间相互流传,后来铁爷开始有意识地选拔和训练这些影子,将数百年来精炼出的密术再行改进和推广,组织严密的影者才在厌火城真正出现。他们在铁爷手下,将“影子”的说法发展到了一个极致,不论是篱笆、铁栅栏、厚墙,或是高高的壁垒,都不成为他们穿越的障碍,据说他们能在挤满了人、车马的街道上飞奔,也能在布满利刃、枪尖的军阵中风一样穿行,却能让人难以注意到他们的存在。最可怕的还是传说中他们的隐身术,据说影子们无影无形,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和地方突然出现,这是影子们最令人恐惧的力量所在。他们是铁爷无所不在的眼睛,是铁爷无所不在的力量象征。其实影子的真谛无外乎是用另一个身份掩护自己,他们可以数十年躲藏在那个躯壳下,如普通人一样过着庸碌的生活。一旦爆发,那就是将性命交托给铁爷的时候了。
这时在天香阁后的小楼中,鬼脸一手持刀,一手按在羽鹤亭肩膀上,站在黑暗里一声也不言语。羽鹤亭也尽沉得住气。他们屏息静听外面人声嘈杂,杀声一片,身处的小楼却是安静异常,连个虫叫声都没有。
在这样的寂静里,杀气弥漫。外面的花树枝条被风吹着,不断打在白窗纸上,窗子上的那些钢弦,也禁不住微微作响。
鬼脸心里了然,四面的风声里早混杂进了影者的呼吸。
鬼脸将军那红黑两色的脸谱在窗外漏进来的微弱月光下一摇一晃,更显狰狞,刻画着他的凶残之名。
他突然放开羽鹤亭,倏地横跨一步,跪在地上,双手拔出长刀,向楼板下扎去。那柄长刀直至没柄,拔出刀来时,一股血泉“哧”的一声直冲上来。
他还没来得及将长刀完全拔出,楼板巨震,“嗵”的一声,另一处破了一个大洞,木屑纷飞中,一条隐隐约约的黑影从洞里飞旋而起,飞在半空中,旋出了急速的气流。那黑影用的正是风舞狂之技。
只是这和露陌表演的舞蹈不同,从那影子身上发出的急速气流就如同无数把飞刀激射而出,他不用介质,只以气流作刀,刹那间充斥满楼间。
鬼脸依旧跪在地上,舞了个刀花,只听得那些风刀撞击在他刀上发出叮叮当当的金铁交鸣之声。
从楼板裂缝中飞起来的人脚步飘忽不定,就如暗淡的月光漂浮在水波上。
而鬼脸的双脚则如铁钉一样固定在地板上,依旧是一动也不动。
这两人脸对着脸,紧握手中武器,气势就像张张满的弓,瞬间就要爆发。
就在这时,一声狂喝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一团巨大的黑影破门而入,正是在楼梯口守卫的光头大汉。他大喝一声,已经横身拦在羽鹤亭面前。
黑影如一片轻飘飘的叶子落在地上,他的身形在门外漏进来的光里如影子一样暗淡,看不甚清楚。只听得他压低嗓子喝道:“铁昆奴,这事与你无关,快退下了。”
光头大汉铁昆奴见了那影子不由一愣,仍是横棍挡在羽鹤亭和鬼脸面前,喝道:“到这里交了钱的人,就都是铁爷的客人。我替铁爷看场子,你即便是影子,也休想动客人分毫。”
他手持一根粗如儿臂的铁棍,用过多年,磨得光溜溜的,有半人多长,虽然无锋,往地上轻轻一放的时候,却如锐利的枪头一样,深深地刺入木板中。
黑影犹豫了一下,只听得外面连串楼梯声响,却是大批庐人卫终于杀开血路,强行闯了进来。
他叹了口气,倏地发出一声尖利的口哨,一手张开,仿佛向后撒了一把什么。
鬼脸的刀光又闪了几闪,只听到几声细弱的叮当声。当先跟进门来的几名庐人卫士都双手捂住眼睛,惨叫着倒地。
黑影连人撞出窗外,飞下楼去。
随后跟进门来的十来名庐人卫士,一点也不犹疑,跟着越窗而出,却听得“哎呀哎呀”几声惨叫,原来他们落在满地的铁蒺藜上。接着四下里都有人踩着屋顶噼里啪啦逃走的声音,黑暗中他们无处可追。
虽然门外闹出了如许大的连串动静,露陌的房门却始终闭得紧紧的,仿佛那个女人对这些杀戮和血腥毫不在意。
天香阁的老板崔诸峰却已经闻乱从外面赶了回来,他平时在厌火城里也是个有头有脸的角色,此时吓得脸都白了,跪在羽鹤亭前连连磕头,指着楼里地面上躺着的两个死人说:“这这这,这两个都不是我们阁里的人……”
鬼脸指了指露陌的房门问:“大人,要不要将她带走?”
羽鹤亭一手捂住肩膀,一道暗色的血柱正从他的手下流出,大约是被刚刚的气刀给伤了。他嘿嘿冷笑了几声,对周围说:“不要惊动她了。”
那数百名庐人卫士又齐声答了一声:“是!”声如暴雷海潮。崔诸峰腿一软,瘫坐在地。
羽鹤亭也不理他,对鬼脸说:“我们走。”
他踏出天香阁门的时候,踩在一脚血水里,地上躺卧了七八个人,有庐人卫也有影者。
羽鹤亭一脚跨在门槛外,看着街道边那些街坊迎上来的一张张惊惧的脸。他冷笑一声,严厉地喝道:“有人要杀我,你们都看到了。照会铁爷一声,不找出这些人,大家就都别想过上好日子!”
他对手下大声下令道:“传我的令,把整个厌火城都翻过来罢!”
三百名庐人卫齐刷刷地喊道:“是!”
四之丁
羽人看不起其他粗陋种族,管他们叫“无翼人”和“弃民”,但又需要他们来做粗杂役、苦工和力气活;而大多数无翼民也憎恨他们、仇视他们,暗地里称呼他们“扁毛”、“鸟人”或者别的什么。这种仇恨是赤裸裸的,又是被遮挡着的,它就如一股潜藏的汹涌暗流,奔腾在羽人之国、飞翔之域的潜层下。
无翼民也分为自由人和奴隶。那些奴隶都是羽人在历次战争中掠夺来的俘虏后代,在宁州已经有数代的历史,属于他们各自主人的私人财产。这其中蛮族人最多,其次是华族,夸父和河络寥寥无几。签入名册的奴隶绝对不允许逃亡,对逃奴的惩罚是极严厉的。而厌火城里的无翼民多半是自由人。
大多数的宁州城市里,绝不存在如此多的自由无翼民。造成这种情形是厌火城的特殊形势和长期积累的结果。
厌火是座自由港,宁州的唯一贸易出海口,比之东陆各国那些兵火连结的港口要稳定得多。那时候东陆十六国纷纷乱乱,各国之间连横合纵,盟约百变,今天可能还是盟国的船,第二天就变成了被追捕和没收的敌国资产,这么一来,厌火这座城市就成了各地殷商躲避战乱的世外良港,何况它有最好的远洋大船和最好的水手。这里的混乱和勃勃活力也吸引另有所图的冒险者,来来去去的船只在这里卸下了货物,也留下了无数的水手、破产商人和浪游者。
这些人给宁州带来了财富,也带来了许多社会问题,所以历代宁州统治者都严禁厌火的无翼民流向其他城池。他们地位低下,不受任何羽人律法的保护,总是受到翼民的强烈压榨,这些人来历形形色色,绝非逆来顺受的无翼民奴隶可比,他们用唾液回复蔑视,用拳头回复斥骂,用刀枪来回复刀枪,逐渐演变成了宁州一大动荡因素。
铁问舟年轻时,无翼民和厌火当地的羽人冲突极其尖锐。针对无翼民的赋税和法律都极苛刻,严酷的压榨导致了无数次骚乱。铁问舟十来岁的时候,厌火城接连爆发了几次大骚乱,每次都是大火连亘下城区数月,将港口烧成一片白地,致使厌火的船运和税收大受影响。
当时无翼民想出人头地有两个出路,一个是卖身给船主当水手,虽然要历经风浪和飘荡、艰难的生活,但终究拥有自由;还有一个就是混入庐人卫,成为人人羡慕的厌火亲卫军。混入庐人卫并不容易,只有在府兵里当差满五年且经历过数次战役、战斗勇敢者才能被选拔入庐人卫。况且,这意味着为羽人卖命,充当对付无翼民的打手。
铁问舟出生在下城码头区,勉强算是名自由人。根据他的姓氏,可以猜知他是蛮族后裔,但他的祖先是在什么时候流落到宁州来的,那就不得而知了。铁问舟的父母在厌火的骚乱中死去,他从小在码头区的流氓堆里长大,耳濡目染,长大了也只能做些走私贩运、盗窃抢劫、上船偷货包之类的事情。
在厌火当盗贼那时并不容易,除了要应付事主的保镖、路护的抵抗外,还要被厌火到处充斥的军混混收钱。八角街的府兵和庐人卫都会对这些盗贼敲诈勒索,每月收取例钱,不够数的就受到府兵鞭挞毒打。
铁问舟那时候年少气盛,不堪勒索,和一拨年轻人杀了府兵头目羽人都尉,闯下了弥天大祸。厌火黑帮被羽人官方重压,也要捉拿他,但他凭借自己的坚忍狡诈,闯过无数重暗杀、陷阱、埋伏和火并,一点一点地创立了自己的影者帮,并将厌火城的各色争权夺势的团伙汇集起来。那时候在厌火城势力汹汹的几大团伙有流浪水手组成的海钩子、破产农民的好汉帮、在南山路抽收红利的铁君子,这些帮伙最后都归属到铁问舟的手下。他的生意逐渐做大,厌火城或明或暗的每一笔生意,都有铁爷的影子存在。但他依旧是盗匪,被羽人官方画影图形,四处缉拿。
他的第一次时来运转,就是三十年前的蛮羽之战。那时候羽人大军接连败退,羽鹤亭的精锐天龙军又被纠缠在宁西的崇山峻岭之中,救援不及。蛮族人顺着勾弋山灭云关打开的缺口,四万铁骑猛扑厌火城。厌火城的府兵对付刁民还好,对上蛮族精兵,却是一触即溃,铁问舟那时候振臂而起,以厌火的无翼民帮伙组成的乌合之众,倚据上城的城墙,居然顶住了四万蛮族大军的轮番进攻。
战后,羽人便默许了铁爷在厌火城的权威。虽说还是府兵派遣专职官吏及士兵管理城门,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铁爷掌握下。铁问舟以他的威严和实力,将原本多方势力相互倾轧的厌火下城治理得井井有条。下城有无翼民自己组成的巡查和消防队,配备报警器具,在城中每一条街上都设立街鼓。在码头上,对过往货物抽取一定的税收,就保护他们人货的安全。
厌火羽人对无翼民的压榨,也放松了三分。一般情况下,捕吏夜间也不可随便入下城的私舍,要抓捕盗贼或是缉拿案犯,掌管府兵的都尉只要将名刺送入铁府,前去拜会,讲清事情缘由,铁爷自然也会给一个交代。这也是羽鹤亭要龙不二找人替他拿石头的原因之一——老河络既然住在铁爷的地盘上,虽然羽鹤亭和他手上的天龙军还牢牢控制着上城,实力不容小觑,但厌火城的居民都心里明白,铁问舟是厌火城真正的无冕之王,至高无上的君主。
四之戊
那天下午,登天道上冰牙客栈的老板苦龙和虎头被铁问舟招到城里。
他们没有被引到城东长生路的铁府,而是被带到城南的雷池去。雷池是一个方方整整的天然池子,即使在大白天看,池水也因为深邃而发黑,它长约有六百步,宽有两百步。池子中心有一个圆形的小岛屿,名叫天心丘,面积不大,正好放下一座临水小阁,一株花树而已。
那株花树是有名的金枝珊,树干如珊瑚一般殷红,白日繁花满树,到了夜里,花叶全谢,只有光秃秃的树干树杈放出幽幽的毫光。
这儿是铁问舟避暑的云天水阁所在,一进夏季,除非得到铁爷的同意,就没有人可以靠近雷池周围。天心丘又无桥无路,只能靠一叶小船摆渡进去,整座雷池上,也就这一只小船而已。
苦龙和虎头跳上小船,那划船的水鬼精干皮实,扎着黑色水靠,裹着红头巾,在黑夜里就如一团火在烧着。他坐在船上,带着那种御前侍卫的骄傲神气。苦龙和他相熟,知道他是海钩子中一等一的高手。虎头历来讨厌坐船,尤其是这种小扁舟,这时候苦着脸往上一跳,轰隆一声砸起万顷水花。那水鬼哑声一笑,一点竹篙,小船笔直地向池心荡去。
虎头紧紧地抓住了两边船帮,知道要是落入水中,那怕自己身躯庞大,要不了一时三刻,就会被水中的成群的突齿虎刺鱼撕咬得剩下一堆骸骨。
不一刻荡到天心丘的岸边,铁问舟早在花树下一领席子上盘腿而坐,等着他们了。岸上再无他人,甚至连仆人也没有一个。
苦龙对此并不奇怪,这儿的警备外松内紧,不说雷池边布有暗岗明哨,只要有池水里的突齿虎刺鱼,只要控制了这条船,雷池就难跨越一步。
第一次见到铁问舟的人都会吃上一惊,他看上去只是一个已过中年的无翼人。平心而论,他的头颅巨大,富有魅力,一头浓密、灰白的头发像狮子那样蜷曲着,披散在他粗大的脖子背后。在这狮子一样的头颅下,却是一套缝制简单的粗布服装,铁问舟手里拿着只烟筒,除此之外身无长物,腰带上最简单的挂饰都没有,穿着打扮都是一个真正的农民。他身形已经发福了不少,甚至胖得骑不了马。谁也不会相信这样的一个人手下掌管着上万的厌火帮众,不会相信他曾经被以十万金铢的价格悬赏捉拿过二十年之久,不会相信他就是厌火的主人。
苦龙和虎头不会有这样的感受,他们低垂下脑袋,等他发言。
而铁问舟神态和蔼,语气舒缓,仿佛路上相见的农人,在问另一个人吃过饭了没有。他问:“听说你在城外拿了茶钥公子手下的一把刀。”
“拿了。”苦龙哈哈一笑,“靠,有吃白食不给钱的吗?”
铁问舟唔了一声,点了点头:“茶钥家毕竟是官家的人,时大珩的人当日就把帖子送到我的府上了。你这把刀,就给了我吧,我叫人送一万钱到你的客栈去。”
苦龙说:“不用了,也就图个乐子而已。铁爷喜欢,拿去就是。”
“钱,是时大珩让我转交的,”铁爷缓缓地说,“该收的你就收下,也算是给他个教训,一万钱自然不够,你就当是贱卖给我的吧。”
“铁爷,您太客气了。”苦龙抱了抱拳,他说话虽然带着无翼人的粗俗和豪爽,神态却始终是恭敬的,“您老联合起三帮五会前,无翼民哪有一点地位,总是被人欺负,就算挣的钱再多,终究都是低人一等的奴仆。一把刀值得了什么。”
铁问舟微笑起来。他这一笑,顿时拂拭去身上那股庸懒的农人形象,这就如同背后的花树,虽然暗淡之光不足以全现其妖娆,却可让人想到白天时的绚烂之姿。他面色温和,满意地微笑,说:“叫你来,是还有其他事。”
“是上城那边的事吗?”
“如今情形多变,谁也吃不准。青都和鹤鸟儿争权夺利,本来不关我们的事,”铁问舟的面上露出萧索之色,“厌火已经许多日子没动过刀兵了,对老百姓来说,能躲一天是一天——但有许多事情,又是躲不过去的。”
铁问舟的犹疑让苦龙有点奇怪,这可是他从未见过的。这个始终笑容满面的矮胖掌柜为难地搔了搔下巴。虎头早轰隆隆地拍了胸脯喊出来:“我们厌火城的好汉,可从来没怕过别人。铁爷,我们早做准备,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铁问舟点了点头,说:“我不担心打战的事,只是目前宁州各方势力纠缠交错,沙陀、翼动天、鹤鸟儿,还有其他七镇,要是站错了一步,对下城人来说,就是大难啊。”
他转头对苦龙说:“铁君子、好汉帮和海钩子的各帮首领,我都知会到了,要大家多小心,但白影刀,就只能靠你去联络了。”
“知道了。”苦龙肃然道,“影者各堂,现在是由谁统领?”
“白影刀不在了,就暂由黑影刀统领着。晚上我也会找他谈一次。”
苦龙小心翼翼地提醒他说:“影者是铁爷的近卫部队,铁爷不可放权太过,得收着点用。”
“这个我知道,”铁问舟有点心不在焉地说,“我会把他们放在刀刃上的。有我在,影者自然就不会有二心。你不用担心这个。”
等苦龙和他的大块头伙伴走后,铁问舟把铜烟嘴塞到嘴里,沉思起来。战争的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了。一直有密报说他的人里有人在和羽鹤亭接触,但却不知道具体是谁。在所有这些帮派之中,他可以信任谁呢?
战争其实早就开始了,只是没有人知道在哪儿打,也不知道怎么打。它在每个人的脑后窥视,喘着粗气,吐露獠牙和红色的信子;战一打起来,那就铺天盖地,水银一样渗透到每一个角落里,城市中的每个人都陷身战场,无人可以幸免。
那一夜注定是多事之夜。苦龙走后不久,羽裳按照胖掌柜的指点,也来到了雷池边上。她撮起嘴唇,吹了三声口哨。树后面果然转出来一个人。那年轻人面目和善,黑衣红头巾,若不是自己现身出来,隐藏在黑暗里,还真是让人注意不到。
他看了羽裳手里的名刺,微微笑了起来:“原来是苦龙的朋友。你先在此等等,正有客人坐小船过去。等他谈完了事,我就带你去见铁爷。”
羽裳舒了一口,心想能见到这个神通广大的铁爷,事情就大大有望了。她朝池心看去,果然看到一只扁舟,正悠悠地朝池心的天心丘荡去。天心丘上灯火明亮,隐约能看到一个白衣的胖子,正盘腿踞坐在岸边花树下,意态悠闲。
“那就是铁爷吗?”羽裳惊讶地问道。
那红头巾的小伙子唇角微微一翘,也不回答。
羽裳看到那一叶扁舟上孤立船头的背影。她想起什么来,不由得皱起眉头,问:“刚才进去的那人是谁啊?”
那人也不隐瞒,道:“那是铁爷的心腹影刀啊。”
黑影刀跳上岸,先以专业眼光挑剔地四处看了看,才对铁爷行了礼。他皱了皱眉,说:“战事已近,这儿不太安全,铁爷还是该换个地方。”
铁问舟严厉地看了他一眼:“今天晚上是怎么回事?”
黑影刀也不躲避铁爷犀利如刀的目光,直挺挺地站着说:“是我的错。我本已盘算周密,非要了鹤鸟儿的脑袋不可。没想到功亏一篑,铁爷要罚我,我无话说。”
“我罚你,不是罚你失败,是罚你处事不明,擅自行动。此刻下城的府兵、上城的厌火军、庐人卫全面出动,沿街搜拿刺客,砸了上百个摊子店铺,抓了数百名无辜百姓,就是要逼我交人。你说我该怎么办?”铁爷将寒冰一样的目光扫向黑影刀,顿了顿,继续道,“按例要给你说话的机会。你说吧。”
“不错,我要说。”影刀梗着脖子说,他的双目炯炯有光,就如钉子般锐利,铁爷的责难就像铁锤,越砸它就越是坚挺,刺入人心也就越深,“影刀行动,历来都是白影刀拿主意,黑影刀策划执行,未必每次都经过铁爷你同意。”
铁问舟“唔”了一声,对这话不置可否。
黑影刀向前走了一步,有些激动地说:“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铁爷这两年呆在家里的时间多了,管的事少了。白影刀可是十年前就死了,这十年来,都是我代理全掌影者各堂,厌火全城二百八十条大街小巷是理得顺顺帖帖,下面的情形我了解得清清楚楚,整个宁州不论是八镇还是青都,只要有风吹草动,立刻报到我的耳边。这两年来,厌火的生意是日见作大,鹤鸟儿对我们却是步步进逼,庐人卫不断扩充,府兵驻处也增加到四个,全扎在我们的地盘上。这岂能容忍。
“铁爷,我跟着你打拼了二十多年了,手底下杀的扁毛,不到一千也有八百了吧——早把这班骑在无翼人脖子喝血的鸟人们看透了。他们的牙比毒蛇的牙还要刁,一旦咬进脖子,就绝不会松开。我们后退一步,他们就逼前一步,总之是要把刀顶在我们的咽喉上。我们打打杀杀了这么多年,不能到老了,眼看着大好江山都落入到别人的手里啊。”
铁问舟叹一口气说:“影刀,你忠心耿耿,为了兄弟们尽力打拼,耗了不少心力,我是知道的。这十年来辛苦你了。只是你小事把握得稳,大事就嫌急躁,我看还得有个白影刀来控一控你啊。”
黑影刀低了头,沉默半晌,仿佛有点泄气,对铁爷说:“那么谁合适呢?黄脸虎还是贾三?”
铁爷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白影刀留了传人。”
黑影刀仿佛有点吃惊,很快又平静下来:“白影刀有后人,那是再好不过。为什么不早点让他出来呢?”
“我要在火上烧他三遍,在水里淬他三遍,把他炼成一把快刀,这才该承继他的位置。
“你刚才说的不错,我们一起厮拼了这么多年,流的血铺满了厌火城大大小小的街巷,死了许多的好兄弟,图的是什么呢?我铁问舟求的从来不是权势,跟着我打拼的老百姓也不会求权势,他们无外乎指望能过上个安稳日子——只要能有一线和的希望,我就不想挑起战争。”
“铁爷,”黑影刀着急地说,“宁州飘摇,欲置身事外,岂可得乎?只有投身其中,成为真正的当权者,让权力说话,才能保住这安稳的日子啊。”
他咬牙切齿地说:“和羽鹤亭摊牌吧,只要正式开战,我有把握在三天内拿下羽鹤亭的脑袋。用杀人来表明立场,这就是厌火的说话方式。大人,就放手让我去做吧。”他那急切的眼中放出的火光,几乎要把整座岛屿点燃,但铁问舟却显得无动于衷。
“我会考虑的。”铁问舟说,但他的语气里毫无热情。
黑影刀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下去。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仿佛做一个艰难的抉择。“好,那就照此办吧。”他说。
“不要被他们的挑拨惹怒。你出去躲几个月,我会想办法跟羽鹤亭解释的。影者那边,我也会交代清楚。”
黑影刀凝视耀眼生辉的花树下的铁爷,铁爷的眼圈是灰暗的,他的脸颊因为多肉而起皱了,他觉得叱咤风云三十年的铁爷,果然有些老了。
“我走了。铁爷自己保重,若羽鹤亭有异动,必然要首先对付你。”他对铁问舟说。
“这里四面都有人守着,你不用担心。”铁问舟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去。
黑影刀环顾四周的黑暗,暗想这些黑漆漆的幕布下,不知道有多少眼睛在紧盯着这座小岛。他告别铁问舟,上了小船,朝岸边划来。
眼看着那叶小船离岸边越来越近,羽裳的心却如坠寒冰中,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紧张情绪,如同弥漫开的夜雾,将她重重包裹在其中。突然天空中传来一声怪叫,她抬头仰望,看到一只黑色的猫头鹰从厌火城的暗夜中掠过,在点点星空上留下一道黑痕。
她望向天心丘,望着那个唯一可以帮她找到风行云的白衣人,猛然间眼睛一花,却看见他身后又多了一人。那人影影绰绰地站在花树后面,个子不高,行动却轻飘飘地,如同鬼魅一样。她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却听到身边的年轻人也“咦”了一声。
隔得如此遥远,他们也能看到那人在铁爷背后起舞般拔剑的动作。他们从来都没听到过如此悠长好听的拔剑声,如同冬日里跃然而出的太阳,一点杀气也没有,只让人觉得懒洋洋的。那人刺出去的一剑同样地轻捷飘逸,如蝴蝶展开翅膀一样幽雅。羽裳仿佛觉得他那一剑刺得极慢,时间被无限放大,但偏偏又不能做任何动作,甚至连喊一声都喊不出来。
天心丘上传来了铁问舟惊诧的怒喝,那是狮子突然落入陷阱的咆哮。只是电石火花般地一闪,这个身躯庞大魁梧的大汉,这个厌火城的无冕之王,甚至没有做反抗和躲闪的动作,就倒在了地上。
羽裳看到那个蝴蝶一样轻盈的身影犹疑了一下,在铁问舟躯体上俯身向下,似乎在确认铁问舟死了没有,然后一转身,踏着黑漆漆的水面,横穿雷池,向外跑去。他每跨一大步,就如同蜻蜓点水一样,落在水面上轻沾即起,只溅起很小的一点水花。
真有人能登萍渡水,从雷池上跑过吗?
四下里响起了愤怒的芦哨声,有三五枝羽箭朝那名杀手的背影射去,落入到溶溶的夜色里,连回声也不发出一声。
雷池上摆渡的小船已经快到岸边了,羽裳看着船头上矗立着的影刀转过身来,不由得心头冰凉。她看得清楚,那黑影刀虽然衣服换了,模样变了,甚至连脸都不同了,但眼睛流露出来的冷酷无情,那付将一切把握在掌中的骄傲神态,确然就是她在上城的城门洞前遇到的和羽鹤亭密谈的褐衣人啊。
羽裳看到了他如电般瞪过来的目光,她知道他也明白自己已经将他认了出来。
她转身飞也似的逃离渡口,拼命地朝黑暗中逃去。
红头巾的海钩子无暇顾及这个小女孩。四周的苇哨如同成群的蚊子,被嗜血的仇恨所吸引,朝那杀手的影子消失的方向围去。它们汇集成一片尖利的噪音,满蕴着愤怒。居然有人当着他们的面,刺杀了铁爷!他们的荣耀,他们的光彩,他们每一个人存在的意义,就全在这一瞬间里化为乌有。
一夜之间,竟然两大势力首领同时遇刺,眼看着这厌火城,就要陷入到可怕的腥风血雨之中。
四之己
却说青罗从辛不弃家中出来,只听得外面的街道上鸡飞狗跳,人喊猪叫。原本随着夜深逐渐冷清的街道突然全是人,也不知道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都扛着乱七八糟的家什在那里狼奔豕突。
“奇怪,”青罗嘀咕说,“难道厌火城的人习惯半夜里出门逛街的么?”他冷眼旁观,看见奔跑的人群里却混杂着明晃晃的铠甲,原来尚有不少官兵。
那些官兵举着火把,将沿街商铺的门挨个踢开,把店里的东西拖出来扔在地上,看不顺眼的东西就干脆砸掉。要是从屋子里拖出来了人,看上去是低眉垂目的顺民,就噼里啪啦地一顿拳脚,然后让他们双手抱头蹲在路旁沟里;看上去是獐头鼠目凶神恶煞之辈或者别着凶器的,就一索子捆了带走。
可是那些闲人混混可不是乖乖束手就范的主儿。他们一旦被官兵发现,就利索地从躲藏的地方窜出来,光着脚板跑得飞快。更可恶的是,官兵要是没留神,抽冷子就被四处墙角里飞出来的暗器、飞石、板砖砸得头破血流。三两个官兵落了单,干脆就被拖到黑院子里胖揍一顿。
这时候通常还有人喊好。
“打得好!”
“该死的城管,把他们空降到瀚州去!”
“我顶!”
只言片语不断从角落里如冷箭般飞出,气得带队的府兵头目发疯。没有他们连夜加班工作,能保证这整洁干净的市容吗?这些不理解他工作的人,一定都是坏人。一听到有人聚在一起乱喝彩,他就气吼吼地带着人杀过去,只是那儿的人登时又作鸟兽散,只能看到几个闪闪的背影。他一转头,正看到青罗大张着嘴站在那里,立刻大喝一声:“站住。”他朝左右喝道:“这里有个刺客。给我拿下了。”
青罗早学乖了,知道和这座城里的人纠缠不清,也不等那些人过来拿他,抹头就跑。
他跑着跑着,快到一个拐角时突然听到对面传来的纷乱脚步声,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和一个温软轻小的身子猛地撞在了一起。他踉跄着退了一步,那个娇小的身子却飞到了路边。青罗不好意思,连忙上前将她拉起,原来是个羽人小姑娘。
青罗刚要道歉,却听到那小姑娘跑过来的巷子里又是一阵脚步声响,三两条大汉追了过来,只是不是官兵,衣着打扮看上去倒似小商贩,这时候手里都提着刀子,凶神恶煞的模样正是前面街道上那些官兵的打击对象。青罗看时,只见当先一人是个穿青布衫的白胡子老头,揣着一付双刀,一个满脸愁苦的矮个子,手上提着个黑家伙,猛地里看是个秤砣,其实却是个流星锤……这两人似乎有点眼熟。
“救命!”那羽人小姑娘正是羽裳,她拖着他的袖子说,“我不认识他们。大哥,帮帮我。”
青罗愣了愣。这话听起来极熟悉,他不由得问自己:“这次,你还相信吗?”
只听得跑过来的一个像是卖肉屠夫打扮的人喊道:“君何妨以有换无?”
“什么?”青罗说,“我身上确实是什么都没有了。”
“是个外地人。”提秤砣的矮个子哑着嗓子说,“小子,别管闲事。”
“唉,”青罗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看了看在墙角缩成一团的羽裳,摸了摸额头,上前问道:“能不能单挑?”
那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刚要冲上来群殴,猛然间街道拐角处火光晃动,脚步声响,一大群黑衣服的官兵举着火把冲了过来,朝这边喊道:“哎,那边的几个,都不许动,举手投降!”
这边的几个人一起作鸟兽散。青罗抹转头穿入一个小胡同,在黑暗中没头没脑地乱跑,突然发现地上的影子多了一个。
他站住脚步,叹着气说:“别跟着我,我也迷路了。”
“哦。对不起……”羽裳收住脚步,看了他一眼,低声说,“多谢你救我。”她转过身,顺着另一条巷子走了。她的脚步有点瘸,大概是刚才跟青罗撞在一起受了伤。
青罗看着她的背影独自走开,想起刚才她抬头谢他时含泪欲下,又拼命忍住的神情,豪气顿如雨季来临时草原上大团的云一样升起。他朝羽裳的背影喊道:“喂,你是不是碰到什么麻烦事了?”
话说辛不弃好不容易接了单大生意,可以圆他多年来成为一个优秀小偷的梦想。但他思来想去,却觉得棘手异常,如果没有帮手,委实没有把握。
他在屋子里背着手转来转去,一忽儿想弃单潜逃,一忽儿又幻想大功告成后,被万千小偷盗贼无限景仰的情形,突然听得外面闹哄哄的,似乎有无数的人跑来跑去,接着连周围的街坊也开始逃命了。
有人跑过来敲他的门:“辛老二,你不跟着一起跑吗?羽鹤亭发狠了,到处抓人呢。”
“不是只抓坏人吗?”辛不弃不屑地说。
“我们这有好人吗?我上次盗卖府兵库的事要是被知道……”
“切,”辛不弃摸了摸怀里的令箭,得意地大声喊道,“老子现在已经是官家的人了。你自个逃命去吧,恕不远送。”
那军火街坊刚走,又有人敲门。
“我靠,烦不烦。”辛不弃冲过去开门,却发现是青罗站在面前。他大喜道:“你想通了,肯回来帮忙?”一扭头,又惊问道:“咦,这小女孩是谁?”
在屋里坐下,把大致情况说了后,青罗期期艾艾地问:“那个,辛大哥,你人头熟,又是官家的人了,和城主也有关系,能不能帮忙说几句好话,把这小朋友给放出来?”
“放出来?你开玩笑吧?哪有这样的事情,抓了人还能轻易放出来吗?”辛不弃眼珠一转,“不过,既然羽大人着急要这东西。我回头和他谈谈,没准能成。不过,要偷到这宝贝,非得你帮忙不可。”
“这可不成,”青罗摇了摇头说,“我们草原上的人,从来不偷东西。看上什么了,就算是抢过来也好过偷的。”
“不干就算了,那小家伙一定会被送到昌平去搬砖,那活儿苦,去一个死一个。”辛不弃威胁他说。
青罗咬了咬牙,转头看了看羽裳,毕竟救人比自己名誉事大:“好,我跟你去。我们今夜就出发。不过……”
“又不过什么?”
“你能不能借我一点钱,买把刀子?去偷东西,总得带点什么防身吧。”青罗现在总算对厌火有了点基本的了解,知道不论出去干个什么活,都不会是件轻松的事。
辛不弃哈哈一笑,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巨大的百宝箱。他打开来时,吓了青罗一跳。那箱子里的东西耀眼生花,琳琅满目,什么想得到和想不到的古怪器械都有。
青罗正弯腰到那个大铁箱子里找趁手的兵刃,一抬头又看到了孤零零的羽裳,她呆坐在坑上,睁着黑漆漆的眼珠子无助地望着他们。
他捅了捅辛不弃的后腰:“我刚才听那些兵丁说,他们要搜索整个片区。”
“那又怎么样?”
“我们走了,她怎么办?不能把她单独留在这吧。”
“我可不想带个累赘去偷东西——”辛不弃怒吼道,他看了看青罗的脸色,眼珠子转了又转,突然换了付温柔口气说,“那好,反正天色未黑,我们还有时间。小姑娘跟我来吧,让我找个漂亮地方把她藏起来。喂,小姑娘,快收拾一下,跟我走吧,你相信我辛大叔吧?”
羽裳看着辛不弃那张颧骨支棱在外的脸,看着他眯缝着眼睛嘿嘿嘿地傻笑,那付笑脸后面藏着别的东西。她根本就不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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