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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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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炅沿着崎岖小径一路探去,转过一个弯,一位陌生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正侧身扶着湖山石呕吐,一口口秽物落在通往冰窖的路上,四周酒气弥漫。

  赵炅一向爱洁净,见此情形立即引袖掩鼻,厌恶地连退数步,胸中翻腾,几欲作呕。

  赵廷美见状,上前喝道:“大胆!何人在此?”

  那人是经刘娥授意绕到此处的龚美,又哇哇地吐了几下,方才拭净嘴角走过来,一看赵廷美,连忙作揖,道:“大王,小人龚美,今夜承蒙顾都监盛情相邀,多喝了几盏酒,误入花园,头晕目眩,一时忍不住,就呕吐起来,委实不是故意的,望大王恕罪!”

  赵廷美朝他重重一拂袖,继而向赵炅躬身谢罪:“此人是我府中的银匠,饮多了酒,在此发酒疯,惊扰圣驾,罪该万死,臣这就命人将他押送开封府,严加惩治。”

  赵炅抚着胸口看看龚美,气息渐趋平宁。又望向龚美身后,见路已至尽头,并无其他人影,遂摆摆手,勉强道:“小人莽撞罢了,不必小题大做。”

  赵廷美目示龚美:“还不拜谢官家不杀之恩。”

  龚美如梦初醒,这才意识到面前那位被他秽气所惊的人是皇帝,顿时吓得“咚”地跪下,再三朝赵炅叩头:“多谢官家,多谢官家,多谢官家不杀之恩!”

  赵炅挥挥袖,又看了看小径尽处。冰窖门位于小径左侧,这时被一块凸出的湖山石遮住,并未显现在他视野中。赵炅确认龚美身后无人,才以袖掩鼻转身离去。

  赵廷美暗暗松了口气,伸手指向凉亭的方向:“陛下这边请。”

  赵炅颔首朝凉亭走。

  龚美目送他们远去,惊魂未定地连拍胸口,自觉往鬼门关走了一遭,后怕不已。

  赵炅与赵廷美先后进入凉亭。赵炅看见里面有棋盘,饶有兴味地在棋盘边坐下,问赵廷美:“适才你在与人下棋?”

  赵廷美忙道:“非也非也,臣只是独坐无聊,便一个人解了解珍珑棋局。”

  赵炅遂笑道:“我们两兄弟倒是有许久没在一起下棋,今日不妨对弈一局。”

  赵廷美迟疑,但见赵炅目光如炬地打量着自己,再不敢推辞,躬身道:“是。”

  赵炅目示对面:“快坐下。”

  赵廷美颇显窘迫地在赵炅对面坐下。

  赵炅看了看棋盘边的银汤碗。

  赵廷美立即解释:“这是适才臣让侍女做的糖水,陛下想饮什么?我再让她做来。”

  赵炅道:“不急,我们先下棋。”

  赵廷美欠身称是。

  刘娥侍立于凉亭下方,手里还捧着适才为卢多逊准备的那碗冰雪凉水,听见二人对话,悄然以袖罩住了汤碗。

  此时赵炅带来的众侍卫正提着菖蒲艾叶奔走于秦王府各屋舍间,一间间地打开门,进去四处探看,连闺阁寝室也不放过,每推开一扇门,里面的女眷皆惊作一团,尖叫声四起。

  而卢多逊躲在阴暗潮湿的冰窖里,身上仅着夏日的单薄衣裳,十分寒冷,也只得快速走来走去,呵气取暖。

  凉亭中二人对弈不久,赵炅落下一子。赵廷美看了一眼,立即起身,作揖道:“陛下棋力大增,这一局是臣输了。”

  赵炅不满道:“是你未尽全力吧?都说过多少次了,棋盘之上无君臣,你无须顾虑,尽管全力争胜。”

  赵廷美赔笑道:“确实是陛下棋艺精妙,臣输得心服口服。”

  赵炅沉下脸,做不悦状:“掩饰棋力,刻意落败,是欺君之罪。”

  赵廷美一愣。

  赵炅旋即又笑了:“来来来,我们再战一局。”

  冰窖里的卢多逊奔走须臾,已然无力,只得靠墙坐下,抱着双臂,瑟瑟发抖。

  赵廷美与赵炅继续对弈。

  赵炅落子后赵廷美拈起一子,正想落于一处,故意露出破绽,忽又停住,心想:“如若我一味求败,他必不答应,又会要求我再战。不如全力争胜,迅速击败他,劝他回宫,才好尽快救出卢多逊。”遂改变了手的方向,在另一个位置落子。

  赵炅一看,但觉此着甚妙,便肃然坐直,凝眸沉思。

  赵廷美等了许久,赵炅仍不落子,赵廷美试探着轻唤“陛下”,赵炅也不答应。

  赵廷美无奈地望向亭外。月上柳梢,一抹烟云徐徐流过月轮,赵炅依然没有落子的意思。

  这时卢多逊已倒地晕厥于冰窖中,脸上一层冰霜。

  刘娥轻轻侧首,朝凉亭内探看。

  赵炅拈着棋子沉吟不语。

  棋盘下赵廷美的手放在腿上,暗暗抓紧了袍裾。

  刘娥心知这棋局不散,皇帝便不会走,而卢多逊在冰窖里待了那么久,再不出来很有可能被冻死在冰窖。

  刘娥凝神思索,一时却也无计可施,忽闻一声犬吠,低首一看,见楚国夫人的狗跑到了自己脚下,正跳起来,朝着她手里的碗吠。

  刘娥想起凉亭里棋盘边的银汤碗,眼睛一亮,悄悄地把手中的冰雪凉水倒在地上,任小狗低头舔食。

  小狗吃完了又抬头朝刘娥吠。

  刘娥目示凉亭内,朝小狗努嘴,悄声示意:“快进去,棋盘边还有呢。”

  小狗会意,迅速奔入凉亭,嗖地跳上棋盘,去扑盛着冰雪凉水的银汤碗。

  赵炅与赵廷美一惊而起。

  赵廷美看清小狗,立即挥袖撵跑小狗,再朝赵炅躬身致歉:“这是贱内养的小狗,不想今夜来捣乱。陛下受惊了。臣这就命人把它抓来杀了。”

  赵炅正苦于应对廷美那一妙着,要认输撂不下这皇帝颜面,若要争胜,却是无能无力。如今见这小狗搅局,暗觉庆幸,遂顺水推舟哈哈一笑,道:“无妨,畜生待人哪知道看尊卑。只可惜这棋局被它搅乱了,难断胜负。”

  赵廷美道:“此事罪在家犬,自然应算臣输了。”

  赵炅笑道:“今次就算平局,我们得闲再战。”

  赵廷美亦欠身笑:“是。”

  赵炅扬声朝外唤王继恩,问菖蒲艾叶是否已挂完,王继恩称是。赵炅便起身,对赵廷美道:“既如此,朕回宫了。今夜叨扰,秦王请勿介意。”

  赵廷美欠身应道:“陛下亲临,蓬荜生辉,臣欢喜不尽,何来叨扰一说!”

  赵炅含笑拍拍他肩:“早些安歇吧。”

  赵廷美浅笑,保持着躬身的姿态:“臣恭送陛下。”

  两兄弟一边言笑着一边走向大门,又立于门边依依不舍地告别许久,赵炅才上马离去。赵廷美驻足目送,待赵炅队列从视野中完全消失,脸上笑意霎时收敛,转身疾步朝内走,厉声吩咐身边的侍女:“快开冰窖门!”

  回宫途中的赵炅放缓策马速度,让王继恩跟上,问他:“继恩,你们可搜到什么蛛丝马迹?”

  王继恩道:“官家,臣已让侍卫仔细搜查,但确实未见卢多逊身影。或许赵相公信息有误,又或者,卢尚书听到风声,先行逃走了。”

  赵炅点点头:“嗯,朝中百官睁眼看着,要处罚他总得有真凭实据,找个由头。这老狐狸,跑得倒快。”

  卢多逊被赵廷美差人从冰窖中救出,躺在厢房内床榻上,面如死灰。

  赵廷美接过刘娥奉上的热汤,亲自喂到卢多逊口中。卢多逊饮了几口,徐徐睁开眼睛,看了看刘娥。

  赵廷美会意,吩咐刘娥:“你在外面伺候。”

  刘娥答应,退出。

  待门一关,卢多逊即抓住赵廷美的手,恳切道:“今日之事,说明今上已对我们有了疑心,我们若束手无策,必将招来无妄之灾。”

  赵廷美叹叹气:“如今,你我该如何打算?”

  卢多逊道:“殿下要上书今上,对德恭称皇子之议,要坚决推辞,减轻今上对殿下的猜忌。”

  赵廷美颔首:“我也想这样做。”

  “然而,殿下同时也要另做准备。”卢多逊凝视他的双眼闪过一道寒光,“今上既想不认殿下做嫡亲兄弟,殿下也不必顾念兄弟之情。”

  赵廷美心神一慑:“你是说……”

  卢多逊幽然道:“金明池水心殿即将建成,殿下与楚王此前计划在庆功宴上舞剑,殿下正可借此良机,永绝后患。”

  赵廷美手中的汤碗坠地,发出当当的响声。

  赵廷美此后上书,望皇帝将德恭等秦王之子的身份明确为“皇侄”而非皇子。赵炅没有立即表态,但对廷美父子甚亲切和蔼,也似乎没有再追查卢多逊与秦王结交之事,秦王府中一切如常,日子还如以前那般波澜不兴地缓缓流逝。

  赵廷美自知那晚龚美出现在冰窖之路,及小狗搅乱棋局绝非偶然,但一直未向刘娥求证,刘娥也绝口不提,便如此事完全与己无关一样。

  一日,赵廷美看书,刘娥如常在旁边点茶。赵廷美观察她须臾,放下手中的书卷,对她道:“刘娥,官家驾临那夜……多谢你与龚师傅。”

  刘娥道:“大王吉人自有天相,我和龚大哥其实没做什么,只是凑巧而已。”

  赵廷美让顾都监向刘娥奉上早已备好的金银,刘娥坚辞不受,称所做皆为分内事,不敢居功领赏。赵廷美一定要她接受:“本王一向赏罚分明。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别推辞了。”

  刘娥想想,道:“我住在王府里,每月领的月钱够用了。大王如果要赏,就把赏钱全给龚大哥吧。他一直以来的心愿就是在汴京开间首饰铺子,这些赏钱,或许可助他实现心愿。”

  赵廷美笑了:“你们一路相互扶持着来到京城,想必两厢也是情根深种。不如我再赐你们一个院子,给你置办点嫁妆,让你们成亲吧。”

  刘娥立即澄清:“不,大王别误会,我与龚大哥只有兄妹之情。”

  赵廷美质疑:“真的?你们异姓兄妹,面对钱财能不分彼此,也是难得。”

  刘娥道:“他虽不是我亲哥哥,但认识至今,他总不离不弃地帮助我,并不求回报,与我亲兄弟无异。钱财再多,难买亲情。谁对我好,我便对谁好。他既坦诚待我,我也愿意倾尽所有,来报答他。”

  赵廷美琢磨她的话,喃喃自语:“钱财再多,难买亲情……”

  刘娥见他一直怔忡,忍不住伸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唤:“大王,大王……”

  赵廷美回过神来,仓促地笑了笑。

  刘娥问:“大王在想什么呢?”

  赵廷美道:“哦,我是在想,赏你的金银不知道够不够龚美开首饰铺子。你回头看看,如果不够再问我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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