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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会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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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娥原以为,以张瑟瑟的性子,断然容不得自己从女使转做伶人,与她同场演出,势必要发作一番,然而张瑟瑟竟未如此。听胡掌柜委婉解释后,她先是有些错愕,旋即把目光往刘娥身上一剜,眉下寒光一现,但樱唇很快上挑,悠悠笑开了:“姑娘有这等志气,原不会屈居人下,以前是我眼拙,竟没看出来。如此甚好,日后妹妹与我同台献艺,掌柜安排起来从容许多,我托妹妹的福,也不至于太累。”

  胡掌柜再三谢张瑟瑟通情达理,又承诺立即为她聘新的女使,张瑟瑟只是含笑不语。

  胡掌柜想想又道:“刘姑娘既要登台,须有戏房梳妆,现今她那小屋太窄,行头只怕铺展不开……”

  张瑟瑟凝眸打量刘娥与胡掌柜,又是淡淡一笑:“这有何难?我与刘妹妹原本情同姐妹,还望继续朝夕相对,她就用我对面的戏房,原来鄢七那间吧。”

  胡掌柜欣喜不已,自己谢过张瑟瑟,又连唤刘娥向她道谢。刘娥上前行礼致谢,张瑟瑟勾着唇角道:“妹妹免礼。你我相处的日子长着呢,少不了要相互关照,原无须客气。”

  刘娥开始以“刘之湄”的艺名登台说唱鼓儿词,连续几天表演的都是之前苦练的那出《会真记》。开始两天看客觉得新鲜,捧场者众,打赏也不少,但连着再听同一出戏,看客们渐有微词,也开始拿刘娥的技艺与鄢七比较,有些人甚至会打断刘娥的表演,大声告诉她哪里说得不对,唱得不对,不如鄢七。

  刘娥自知功底浅薄,遇有人指摘,立即欠身道歉,承诺会着意改进。下了台也会立即向鄢七请教,然而鄢七病势渐趋沉重,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不足了,亦只能取出一册《会真记》给她,让她自行琢磨。

  刘娥连夜通读《会真记》,遇有不认得的字便向胡掌柜请教。虽则如此,这书字词对她而言仍显艰涩,再回想鄢七的表演方式,才领悟到鄢七的鼓儿词并无与演出一致的文本,是化用传奇故事,加以演绎,再配合词牌曲调边说边唱,有许多即兴表演的成分。

  一念及此,刘娥精神一振,拔簪剔亮了灯花,继续熬夜钻研《会真记》。

  次日刘娥的鼓儿词只有一场,排在张瑟瑟之后。刘娥算好时间来到戏房化妆,进来后不见房内有人,只闻戏台方向隐隐传来张瑟瑟的歌声。刘娥在妆台前坐下,审视自己因缺乏睡眠而颇显憔悴的容颜,决定仔细以妆粉修饰。

  她往脸上轻轻傅完粉,又取过胭脂盒打开,忽然一惊,迅速将盒子抛下。

  地上的胭脂盒子里满是蚂蚁,正沿着溢出的胭脂膏子四面八方地爬出来。

  刘娥定定神,以足尖踢开胭脂盒,细看里面胭脂,发现里面浮着一层蜜状物,想来便是这层被人加入的蜜引来了蚂蚁。

  刘娥在妆台里外翻找,均不见有备用的胭脂。她左右看着镜中自己已被搽得素白的脸,蹙眉思索。

  而此时小五一阵小跑着来到门口,喘着气说:“刘姐姐,胡掌柜说让你赶紧……”话音未落,瞥见刘娥素面,不由惊讶叹道:“刘姐姐,你还没化妆呀!”

  刘娥起身,轻咬着唇,在房中急急地踱了几步,四下环顾,目光落在镜子旁花瓶中插着的蔷薇花上。

  那是昨天唱完鼓儿词后一位匿名的客人让人送来的。此花翠蔓红花,客人留言说寻常蔷薇只开在春夏之间,惟这一种花亘四时,一年多次开放,又称四季花。

  刘娥盯着那泛着娇艳色泽的红色花瓣,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侧首吩咐小五:“请帮我去厨房找个干净的石臼和杵。”

  不久后,刘娥用小五送来的石臼和杵捣着摘下的蔷薇花瓣,红红的汁液很快渗了出来。她将花汁倒在碗里,用笔蘸了下殷红的花汁,滴在手心里,然后两手轻轻拍在双颊上,原本素白的面上,立时晕开了两片淡淡的红霞。她再次拈起蘸满了蔷薇花汁的笔,将笔尖轻轻点在自己的唇上。

  张瑟瑟的表演照例赢得满堂彩。她含笑致谢后款款下台,不见刘娥在台下候场,一缕冷笑倏地浮升又泯灭。

  众茶客等待片刻,不见刘娥现身,开始不满,喝倒彩之声此起彼伏。

  张瑟瑟回到戏房,正好与启步出门的刘娥打一照面。

  见刘娥长眉入鬓,两颊粉红,妆面宛若桃花,朱唇一点,娇嫩一如花瓣,清丽雅致,张瑟瑟不由一愣。

  刘娥深看她一眼,未多说什么,匆匆朝戏台赶去。

  见刘娥上了台,有人鼓掌道好,却也还有人扬声表达不满。有位尖嘴猴腮、三十余岁的男子用尖利的声音叫道:“刘姑娘还没红遍京师吧?怎的现如今架子就这般大了,才上得两天台,便不把我等放在眼里,还须三催四请才愿意出来。”

  这男子自称朱八郎,刘娥也认得,正是前几天向她鼓儿词反复挑刺的看客之一。刘娥先朝他作揖,回应道:“不敢。”又朝众茶客深深一揖,道:“之湄才刚登台,生怕技艺不精有负诸君期待,所以连夜练习至天明,又恐损及容颜,面目憔悴登台,对诸君亦有失尊重。今日反复上妆,力求尽善尽美,不辱各位清赏,因此拖延至此。然而累诸君等待多时,终究是之湄的不是,之湄在此向各位道歉,还望各位原宥。今日请胡掌柜向每个茶席多奉上三碟茶点,费用从之湄月钱支出,以示之湄赔罪的诚意。”

  胡掌柜立即命人向每个茶席多赠三碟茶点。茶客们怨声消失了大半,又见刘娥妆容清雅,赏心悦目,多数人便笑而看她,催她快表演。

  刘娥微笑着将手中牙板一击,鼗鼓一播,清脆地开口:“今日里……”

  那朱八郎又扬声挑衅:“今日里要说的又是《会真记》?这些日子翻来覆去说的都是这个,刘姑娘莫非只会这一出戏?这也奇了,只会一出戏姑娘就敢上台?”

  刘娥回顾他,从容问道:“请问朱官人,今日聚贤楼门前的招子上鼓儿词的戏码写的是什么?”

  朱八郎不语,有旁的茶客帮他答了:“是刘之湄刘姑娘说的《会真记》。”

  刘娥又道:“茶坊客人多半每日都不同,是以伶人戏码并非每日更换。今日招子上写的是《会真记》,诸位看了招子还入内上坐,即表明愿意听我讲这一出戏,朱官人应该也不例外,所以实在无须此刻质疑。别的戏之湄日后会讲,届时戏码推出,还望诸位继续捧场。”

  朱八郎还欲说些什么,被别的看客打断了,都说刘姑娘所言有理,人家招子上写明了今日讲什么,你哪里还这么多话。朱八郎遂咽下反驳的话,冷眼看刘娥表演。

  刘娥继续讲《会真记》,说到张生琢磨崔莺莺“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诗意,攀援杏花树逾墙至西厢,刘娥绘声绘色形容那株杏花树:“原是上百年的古树,枝干雄奇,花影婆娑……”那朱八郎又忍不住质疑了:“这句是你多加的,鄢七的词里可没有。”

  刘娥含笑道:“我师父的词里是没有,然而他告诉我,我们说书,不是背书,最紧要的是把故事讲得精彩动听,具体词句,未必要每次完全一样。只要合情合理,细节处加一点或减一点,都是无伤大雅的。”

  朱八郎又道:“那这杏花树你加个上百年,又有何益处?无非是拖延时长罢了。”

  刘娥摆首:“寻常杏花数枝干粗壮处低矮,高处纤细,不足以令一位二十三岁的男子攀援越墙。而古刹之中老树亦多,所以我认为张生攀的杏花树应是枝干雄奇的古树,攀上后花枝只轻颤,才有‘拂墙花影动’一句。若是新植株,他这一攀,枝断人落地,只怕那诗就得改成‘拂墙花影坠,疑是窃贼来’了。”

  闻者除朱八郎之外皆笑,纷纷道:“甚是合理,刘姑娘接着说。”

  刘娥继续说书,说至张生与莺莺幽会处,鄢七的版本,原引用了《会真记》里的两首《会真诗》艳词,加曲调唱出:“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而刘娥感觉这诗不雅,遂略去不提,另选了两首含蓄一点的唱。偏偏朱八郎又抓住这点不放过:“鄢七唱的会真诗是《会真记》关键所在,少了什么都不能少这两段。你这都不唱,还讲什么《会真记》?”

  刘娥道:“会真诗全文颇长,师父也未必每首皆唱,说选能达意的几首唱出即可。”

  朱八郎道:“论达意,这段所述男女之情、鱼水之欢,非鄢七唱的那两段不可。姑娘休想糊弄过去,还是按你师父那样的唱出来吧。”

  刘娥沉默不语。这回看客们几乎都想听她唱艳词,故此不帮她,反而顺着朱八郎语意起哄,要刘娥唱艳词。胡掌柜见场面难堪,遂向众人拱手道:“之湄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唱什么,还是让她自己决定吧。”

  朱八郎冷笑:“既做了优伶,还要学什么良家女子,摆出贞烈模样给谁看?”

  刘娥不愿唱,朱八郎继续相逼,两厢僵持间,楼上阁子中忽然下来一人,走到朱八郎面前向他抱拳,道:“我家主人欣赏先生直言,还望先生上楼一叙。”

  朱八郎见那人气宇轩昂,气度不凡,暗暗猜度其主人必是贵人,有心结识,遂与其上楼。

  刘娥闻声望去,认出那阁子中下来的人竟是张耆,顿时眉峰一聚,举目朝楼上阁子望去。

  张耆带朱八郎进入二楼雅阁,阁中背对着他们端坐着的一位年少公子微微侧首,目光衔笑,掠过朱八郎。

  朱八郎见那公子身形俊逸,穿着纹理精致的圆领襴衫,一手握着一柄捶丸用的球棒,正在闲闲地以丝巾拂拭。

  那球棒镶金缀玉,一见便知必非凡品。朱八郎双目一亮,靠近那公子,颇显谄媚地朝公子长揖,低眉顺目地道:“多谢贵人相邀,有缘得见公子,朱八郎不胜荣幸。”

  那公子并不回头,但请朱八郎坐下,然后含笑不语,不疾不徐地将球棒拭擦得纤尘不染,方才搁下,朝朱八郎转身,道:“今日我与兄弟打球后途经此地,入内小坐,不想听见兄台高论,十分感慨,故此邀兄台相见。一腔肺腑之言,欲与兄台倾诉,奈何发乎情,止乎礼,现下也不知当说不当说。”

  朱八郎连声道:“说,公子请说。你我一见如故,还有什么话不能说?”

  “如此,在下便直言不讳了。”那公子漫视着他,悠悠笑道,“刘姑娘的鼓儿词,你要听则好好地听,不听,便麻利地滚。”

  言罢目示张耆,张耆拈起身侧一个备好的钱袋掷给朱八郎:“这些,够你这些天花的茶钱了吧?”

  朱八郎愕然,旋即怒色上脸,面红耳赤地用尖锐的声音喝道:“你……大胆!”

  “若论大胆,在下恐怕不及兄台。”那公子收敛笑意,冷道,“你身为中贵人,却混迹市井,观看伶人表演,深夜不归,却不知是哪位宗室贵胄,纵容你至此?”

  朱八郎一凛,再不敢多言,抓起钱袋,狼狈而逃。

  张耆待他身影消失,转身请教主人:“大王,你是怎么看出他是宗室贵胄家的内官的?”

  赵元侃道:“他面白无须,声音尖利,必是内官。但若是在宫里做事,岂有连续多日深夜不回宫之理?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可见只是个宗室贵胄家里身份卑微的小喽啰,所作所为,多半是受他身后的主人指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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