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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萨特:《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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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幕

  地点:阿耳戈斯广场上。

  时间:第二日清晨。

  (厄勒克特拉上。)

  厄:[扛着垃圾箱,走近朱庇特的雕像,啐了一口]下流胚!你盯着我干嘛?两只眼睛瞪得溜圆,你吓唬不了我。今天早晨,她们来了,是不是?那些穿黑袍子的老婆子。她们在你脚下浇洒最珍贵的美酒,霉臭味从她们裙子底下直冲上你的鼻子。你喜欢这味道吧?[往神像上蹭几下]那好,现在你闻闻我这新鲜肉的味道。我年轻,充满活力,这大概让你讨厌吧。伟大的朱庇特,祝你亡人节快乐,亡人节快乐,但愿这是最后一次了。总有一天,我等待的那个人会来到你跟前。他会像我这样望着你发笑,然后一剑将你从上到下劈成两半。所有的人都会看到,哦,我们的朱庇特神原来是白木头做的,他墨绿的眼睛不过是一层彩釉而巳。难道不是吗?你自己都知道,你连血都流不出来。白木头![瞥见俄瑞斯忒斯]啊?!

  俄:别害怕。

  厄:我不害怕。一点都不怕。那你会告发我吗?

  俄:为什么告发你?

  厄:我把垃圾倒在朱庇特神像的脚下了。

  俄:[被她逗乐了,忍住笑]让我来看看:果皮、蚌壳、一块烤焦的面包、一片苍蝇叮着的臭肉……唔,我想……还不至于告发你。

  厄:哼,你尽管告发去,我才不怕呢……你是谁?

  俄:一个异乡人。

  厄:[稍稍放松]异乡人。欢迎你。你叫什么名字?

  俄:我叫菲勒勃,科任托斯人。

  厄:啊?科任托斯人?我叫厄勒克特拉。[静场几秒]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俄:你很漂亮。你和这儿的人不相象。

  厄:漂亮?你肯定我很漂亮么?和科任托斯的少女一样漂亮么?

  俄:是的。

  厄:可是……我母亲总说即使是心肠最软的人见了我也会失望的。再说我漂亮又有什么用呢,我只不过是个女仆。

  俄:你是女仆?

  厄:最下等的女仆。不相信我的话?看看我的手吧!那么些大大小小的裂口,是不是?你的神情多古怪啊!你说,我的手会不会碰巧象公主的手?

  俄:不,这一点都不象公主的手……[冲动地]你就从来没想过要逃走吗?

  厄:逃走?我没有这样的勇气啊,我没有同伴,孤孤单单一个人上路,我会害怕的。你呢?你要在这里呆很久么?

  俄:我本来今天就要走。可是现在……

  厄:现在?

  俄:我说不准了。

  厄:那……跟我讲讲科任托斯吧。有好多好多事我想知道呢。

  俄:好吧,讲些什么?

  厄:科任托斯是一个美丽的城市么?

  俄:很美。

  厄:你很喜欢那个城市,为它感到骄傲吗?

  俄:是的。

  厄:对我来说,为阿耳戈斯这个城市感到骄傲,似乎很荒唐可笑。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俄:我不知道。

  厄:那……科任托斯真有浓荫覆盖的广场?真有傍晚人们可以散步的广场吗?

  俄:是真的。

  厄:晚上,大家都出来吗?大家都散步吗?

  俄:对,大家。

  厄:年轻小伙子和姑娘在一起?

  俄:年轻小伙子和姑娘在一起。

  厄:他们彼此总有话说吗?他们很喜欢呆在一起吗?夜深了,还能听见他们在一起谈笑吗?

  俄:是的。

  厄:你不是不觉得我很幼稚很可笑?因为我很难想象散步,歌唱、微笑这些事是什么样子。告诉我,科任托斯的姑娘们整天做什么?

  俄:她们梳妆打扮,唱歌或弹琴,晚上,她们参加舞会。

  厄:她们无忧无虑么?

  俄:她们也有小忧小虑。

  厄:是吗?是因为爱情吗?

  俄:或许吧。

  厄:你听我说,科任托斯的人,他们也有悔恨吗?

  俄:偶尔也有。不常有。

  厄:等等。[稍停]你再告诉我一件事,因为我需要了解,为了一个人……为了一个我等待着的人,我要了解。假设有一个科任托斯的小伙子,就是每天晚上和姑娘们一起谈笑的一个小伙子。有一天,他出门回来,他推开门,发现他的父亲被人谋害了,他的母亲和杀父凶手同床共枕,他的姐姐沦为奴隶。这个科任托斯小伙子,他会忍气吞声吗?他是卑躬屈膝地退出来,到女友身边去寻求安慰呢,还是抽出利剑,向杀人凶手猛砍猛劈,直到他脑袋开花为止呢?--你怎么不回答?

  俄:我不知道。

  厄:你不知道?为什么?

  俄:……

  (克吕泰涅斯特拉上。)

  厄:为什么……

  克吕泰涅斯特拉:厄勒克特拉!

  俄:怎么了?

  厄:嘘!我母亲来了。

  (把俄瑞斯忒斯推到神像底座后。)

  克:厄勒克特拉,国王命令你穿戴齐整参加今天的亡人节大典。快穿上黑衣戴上首饰。快去!

  厄:[低头,但不走]……

  克:又来了又来了,垂下眼皮,手足无措的样子……你总在我面前装出这副模样,可一分钟前,我还看见你在一个英俊的年轻人面前手舞足蹈,热情得不得了……现在你敢抬起头来看我一眼吗?恩?

  厄:你们难道需要一个脏丫头,为你们的节日增添光彩么?

  克:别装蒜了:厄勒克特拉,你是公主。和往年一样,全城百姓在等着你。

  厄:我是公主,真的吗?每年也就这么一次,百姓想看看国王的全家福,你们想让百姓接受一回家庭道德教育,于是大家想起还有我这么个公主,美丽的公主,给你们洗碗倒垃圾擦地板的公主。

  克:我不喜欢你,这是事实。但你应该知道,我宁愿断去自己的右手,也不愿加害于你。

  厄:真感激您的善良。可万一我不服从呢?你的丈夫埃癸斯托斯是不是还会跟去年一样,搂住我的肩膀,络腮胡扎着我的脸,一边向众人微笑一边在我耳边低声威胁呢?

  克:他也可以不这样,这就看你了。

  厄:难不成还要我表演亲吻埃癸斯托斯的手,管他叫父亲吗?呸!他的手被父亲的血浸泡过呢!

  克:厄勒克特拉,我没什么跟你说的。一朝毁了一生的我,又有什么资格规劝你呢?我看得出,你要把你自己毁了,也要把我们毁了。[托起厄的脸端详,喃喃道]看看这张脸……你不能否认你长得象我:我以前也是这样的尖尖的下巴,狡黠的眼睛,焦虑不安的神情。唉,这不会有好下场的。(二人在俄的下一段台词中定格)

  俄:[从神像底座后缓缓走出]这两张脸……我曾经千百次地极力想象它们的模样,现在,我终于见到了。克吕泰涅斯特拉我的母亲,脂粉的光泽掩饰不了你的倦怠,然而你的眼睛竟这样呆滞无神,我真没想到。厄勒克特拉我的姐姐,你那么骄傲地扬起年轻的面庞,你的眼睛分明预示着一场狂风暴雨的到来,可我担心有一天,激情会将这张脸烧成灰烬。

  克[波澜不惊地]:年轻人,你到底出来了。很好。现在你可以回答我了:你是什么人?来这儿干什么?

  厄:他是科任托斯人,名叫菲勒勃。他来旅行。

  克:菲勒勃?啊!

  厄:你好象害怕他叫别的名字?

  克:害怕?如果说我毁了自己还有所收获的话,那就是:我现在什么都不害怕了。你过来,异乡人,欢迎你。多大了?

  俄:十八岁。

  克:真年轻啊!你父母都还健在吧?

  俄:我父亲去世了。

  克:那你母亲呢?她大概岁数跟我差不多吧?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你母亲比我年轻,她还能陪你谈笑歌唱吧!你爱她吗?回答呀!为什么你离开了她?

  俄:我要前往斯巴达,去当雇佣军。

  克:没有人告诉过你么?过往的游人一般都绕行八十公里,避开我们的城市,他们视我们的悔恨为瘟疫。

  俄:我知道。

  克:十五年前犯下的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过,把我们压得透不过气来。他们告诉你了吗?

  俄:告诉我了。

  克:说王后克吕泰涅斯特拉罪大恶极,她的名字被万人咒骂,对不对?

  俄:对。

  克:那你怎么还是来了呢?……年轻的异乡人,我就是王后克吕泰涅斯特拉。

  厄:看啊,菲勒勃,好戏就要开始了。尊贵的王后看见了你,年纪轻轻,初来乍到,一无所知,她是多么高兴呀!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于是她装出第一次忏悔的模样,接下来她准要向你苦苦哀求,求你谴责她了。

  克:住嘴!任何人都可以朝我脸上啐唾沫,叫我罪犯和娼妓。但是谁都没有权利对我的悔恨说三道四。[转向俄,和蔼地]年轻人,我毫不掩饰地告诉你:我引以为憾的,并不是那个老公羊的死,当我看见他在浴盆里血流如注的时候,我高兴得唱起歌,跳起舞来。直到今天,十五年过去了,每当我回忆起那副情景,仍然有一种快感叫我浑身战栗。但是,我有一个儿子--他大概也是你这个岁数。十五年前,国王埃癸斯托斯把他交给雇佣兵的时候,我……

  厄:好象你也有一个女儿。你叫她当了最下等的女仆,这个过失却并不使你怎样痛苦。

  克:我的女儿,看看你咄咄逼人的样子,还有脸上这张扬的红晕……正像十五年前的我啊。你容许仇恨野马一样在你的血管里横冲直撞。可总有一天,它会让你背上一桩无法弥补的罪行。等着看吧,或许用不了多久,这青春的傲气就会让你自食苦果。

  厄:我青春的傲气?一脸沧桑的美人,你追悔你的青春年华,远远甚于你的罪行。你痛恨我的清白无辜,因为它偷走了你脸上的血色。你嫉妒!

  克:你错了,在你身上我憎恨的,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青春年华。

  厄:我不懂,我只知道我恨的是你,就是你。

  克:[瞥见俄瑞斯忒斯,突然迸发出笑声]哈哈哈哈!不害羞吗?我们两人在这儿对骂,就象两个年龄相仿的女人争风吃醋一样。而我是你的母亲呀。[对俄]年轻人,你的到来真是不祥之兆。十五年来,我们母女间一直保持着沉默,只有眼神泄露出我们内心的秘密。你来了,和我们说了几句话,我们就忽然象两只母狗一样狂吠起来。我们的城邦有义务接待你这样的异乡人,可是我坦率地对你说,我很不安,希望你马上走开。[对厄]至于你,我的孩子,听我的话否则你会后悔的。埃癸斯托斯已经下令,强拉也要拉你过去。

  厄:强拉我去?……哈哈!强拉我去?太好了!我的好妈妈,请你告诉国王,我这就去装扮一下,一会保证在节日典礼上露露面。菲勒勃,我请你晚一些走吧,参加我们的亡人节大典,看看国王的鬼把戏。答应我。一定要来!(下)

  克:[对俄瑞斯忒斯]你还是马上走开吧。我确信你会给我们带来不幸。走开吧!我以你母亲的名义乞求你,走开吧!(下)

  俄:以我母亲的名义……

  (马蹄声近,朱庇特骑马上。)

  朱:哈哈,又见面啦!瞧!我给你找了一匹多么健壮的小母马!这会儿动身的话,我保管你后天日落前就到斯巴达!

  俄:我不走了。

  朱:不、走、了?[稍停。急切地]那好!我也不离开你,你是我的客人嘛!听我说,找我这么个伴,你是不会后悔的。首先--Takulamahaha,gala,gala,呸,呸!--我可以帮你摆脱苍蝇,当然这个只是雕虫小技,不提也罢。其次,我这么大年岁的人,有时可以出些好主意:我可以作你的父亲呢!对了,年轻人,你给我讲讲你的身世吧。[见俄心不在焉,想投其所好]那好,先不说这个,既然你不走了,就说说你今天想去什么地方逛逛,我可以导游呢!

  俄:我要去参加亡人节大典。

  朱:亡人节大典?这个好玩儿啊!那我就简明扼要地给你介绍一下这个大典的背景啊。[两人边说边下]话说阿耳戈斯的后山上有一个岩洞,没有人找到过岩洞的尽头。有人说它通往地狱,会有亡灵在里面游走。平时有一块大石头把这洞口堵着。每年的亡人节,所有阿耳戈斯人都会来到岩洞前,等着大石头被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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