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那个人,就觉得有点特异。
通常,若是给人以怪异的印象,不是这个人的外形,就是他的行动,有多少不合常规。可是,这个人使我产生怪异之感,却不是由于上述两点,另有原因。
原因是什么呢?
还是从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时间、地点说起的好:时间是黄昏,地点,在一个蜡像院中。
蜡像院不知是谁首先发明的,把真人大小、用给制成的人像,配上真正的服装,陈列出来,供人参观。做得好的蜡像,很像真人,所以蜡像院也就使人自然而然联想起许多诡异、恐怖的事情。
多年之前,就有一部恐怖电影,说一个蜡像院主人,把真人的身体,浇上蜡,成为像真度极高的蜡像,开始,还只不过是利用尸体,到后来,索性把活生生的人浸在溶成液体的蜡汁中,恐怖莫名。
也有一篇著名的小说,写一个自命大胆的人,和人打赌,可以在专门陈列历史上著名凶徒的蜡像院之中过一夜,结果,到了午夜人静,由于陈列室中的气氛大谲异,在幻觉之中,这个自以为胆大的人,觉得所有的蜡像都变活了,他并未能安然过一夜,吓死在蜡像院中。
有关蜡像院的故事十分多,不胜枚举。
一般来说,陈列的蜡像都分类,有的专陈列历史上的名人,帝王将相,也有的陈列才子佳人。也有陈列的是现在还在生的人,也有的,一组一组的蜡像,表示出历史上著名的事件,例如孟母三迁、荆轲刺秦王等等。也有的,专陈列历史上著名的凶手。
而我那天去的那家蜡像院,陈列的主题,十分特异:在中国历史上,死于非命,死得极惨的名人。谁都知道,中国虽然号称“五千年文明古国”。但是对于处死一个人(执行者和被处死者都是同类,大家都是人!)的花样之多,堪称世界之最。
被处死者不论以前多么声名显赫,功绩彪炳,也不论在他死后若干年,又被公众或是史学家认为是气节过人、英雄盖世,但是当他在被处死时,他只是一个身体——一个可供各种酷虐的、骇人听闻的手段作残害的对象的身体。
这个蜡像院的主人,就是我一开始时说及的一见他就觉得他十分怪异的那个。
对于参观蜡像院,本来我提不起什么兴趣来,我到这座蜡像院,完全是由于我的一个好朋友,陈长青,竭力怂恿的结果。
他参观了这座蜡像院之后,几乎每次见到我都要提上一次:“你要去看看,真正值得你去看看,每一个蜡像,都给人以极度的震撼,你叫我说,我也说不出来,可是你真应该去看看。”
开始我只是唯唯以应,并没有真正去看一看的意思,我好像还回答了几句活,像“蜡像只是蜡像,大多数的蜡像,甚至称不上有艺术价值,你感到震撼,多半是由于你大容易受感动了”之类。
陈长青自然对我的话,大表反对:“你没有去看过,怎样能这样说?”
我笑着:“如果每一件事,都要亲自看过才能作准,那还得了,有很多事情,可以凭想像或者凭知识来判断。”
陈长青依然大摇其头,我和他之间,类似的争辩极多,也不必一一记述,不过,有关那个蜡像院主人的介绍,倒使我很有印像。他先向我说了院中陈列的主题,然后道:“这个蜡像馆主人,是一个十分有意思的人,他的蜡像院,每天只放一批人进去参观,绝不是随到随看,时间是下午六时到八时,进去的人,还得照他的规矩。”
我不禁失笑:“什么规矩?”
陈长青道:“进门口是一个客厅,每天六时,他就在那里等着,参观的人,先得听他演说,听他把为什么要设立这个蜡像院的目的说明白。不听他的演说,看不到这些蜡像。”我当时只是耸了耸肩,由于我根本不打算去看,管他有什么特别的规矩。
那天下午,我偶然经过,看到了蜡像院的招牌,时间恰好六点才过,而我又难得清闲,没有杂务在身,想起了陈长青的一再推荐,所以就信步走了进去。所以,实际上应该说,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是在蜡像院一进门的一个厅堂中。
当时,约莫己有二十来个人在,都说着,男女老少都有,我进去之后,就在角落处,靠着一根柱子,我打算,如果这人讲话乏味,那我就立刻离去,不浪费时间。
当时,他正在对那些人,讲他设立这样一个蜡像院的原因。不单是由于他语音响亮,仪表出众,而且也由于他讲的话,听起来很有意思,所以我听了片刻,就决定留下来,听他侃侃而谈。
他很快就谈到了种种残害人体的酷刑。
主人说道:“一个人肉体上所受的痛苦,只有身受者才能感觉得到,施刑者一点也感觉不到,所以施刑者就可以为所欲为,把种种酷刑,加在受刑者的身上。在地球生物之中,只有人类才有这种残虐同类的行为,而且花样如此之多!我曾花了多年时间,研究人类历史上的种种酷刑,发现中国历史上,所使用的酷刑之多,堪称首位,而且,酷刑的发明者,对于人体的结构,有着深刻的了解,都知道如何才能使受刑者感到最大程度的痛苦!”
当他讲到这里时,神情有点激动,挥着手,额上有细小的汗珠渗出。
他的身形相当高,接近一八0公分,样貌也十分神气,一头头发,硬得像是铜丝。当时,我根本下知道他什么来路,只是听他在发议论。他所说的话,不算新鲜,我听到他为了研究各种酷刑,而花了好几年时间,感到有趣。
我对酷刑一点兴趣也没有,我认为那是人性丑恶面之最,是人类作为一种高级生物的污点,甚至我也可以说,正由于人类历史上和现在,还存在着对同类以酷虐的行为,人类不配被当作一种高级生物。在地球上,人类控制着所有生物,但到了有朝一日,和宇宙间其它的高级生物接触,除非人类到时已完全摒弃了这种行为,不然,一定会被别的星体生物,认为是一种低级的,野蛮的,未成熟的生物。
正由于我对酷刑一点没有兴趣,而且一想起来就忍心,所以我才对一个专门研究酷刑的人产生兴趣。
当时我这样想,这个人致力于研究各种酷刑,当他在史实中,看到了那么多人类对付同类的残酷行径,他心中不知有什么感想?是厌恶得不想再继续下去,还是津津有味地研究,为了在资料中多发现了一种酷刑而感到兴趣?
我本来离他相当远,距离恰好可以听到他的声音,这时为了想更听清楚些,就向他走近了几步。而被他的讲话吸引了的,显然不止我一个人,这时,在他的身边,至少围了三十人左右,我站得离他最远。
他在继续着,并且用一种相当夸张的手势,来加强他的语气。
他说:“酷刑,不但要使受刑者感到痛苦,最终的目的,还要夺走受刑者的生命,把受刑者处死,而且,要使受刑者在极度的痛苦之中死亡。对任何人来说,死亡只是一种不可知,既然无从避免,也不会感到大大的恐惧。可是死亡是一回事,在死亡之前,还要遭受难以想像的痛苦,又是另外一件事。”
围在他身边,有一个年轻人忽然插了一句口:“杀头最野蛮了!”
年轻人这句话一出口,有了不少附和的声音,他却哈哈大笑了起来:“杀头最野蛮?我看法恰好相反,杀头在酷刑之中,大抵可以说最文明。”
他顿了一顿,这个人很有演说的才能,在他略停一停,他知道听众的注意力更集中,才继续下去:“夺取人生命的刑,只是死刑,一定要使受刑者在临死之前,感受到尽可能最长时间的痛苦时,才能称之为“极刑”,杀头,头一离开身体,被杀头者就死了。”
另一个青年人咕哝了一句:“谁知道一个人的头被砍下来,要隔多久才会没有知觉,死亡才会来临?”
演说者作了一个手势:“自然,没有人知道,历史上,凡被砍了头的,没一个能告诉人,他身受的痛苦,到了什么程度,所以我们也只不过是凭设想,和一些科学根据,来判断人头离开身体之后,所受的痛苦,时间上不会太长。”
他竟然用那么有条理的分析,讨论着杀头这样的事,我看出有几个女性听众,已经有难以忍受的神情,我也有了恶心之感。
而他显然还只是开始,他提高了声音:“用同样的根据来判断,‘腰斩’的痛苦程度,一定在‘杀头’之上。”他看到一位少女,神情上似乎不明白“腰斩”是什么意思,于是他作了一个手势,双手在自己的腰际,用力划了一下。
然后,他道:“用一柄又大又蜂利的刀,把人的身体,齐腰斩断,分为两戳,由于人体主要结构,大都在腰部以上,所以,断成了两截的人,在一个相当的时间之内,不会立刻死亡——”当他讲到这里时,有好几个女性听众,已经发出了呻吟声,掩住了口夺门而归,当然,不准备再参观这个蜡像院了。
而这个人,对于有人忍受不了他的话而离开的这种情形,像是早已习惯,甚至于连说话的语气,都未曾停顿一下,继续道:“对于腰斩,是不是一定要一刀了事,我曾作过研究,结论是一定一刀就要把人的身体断成两截,所以这一刀斩下去的位置,十分重要,必须在盘骨之上,在那个部位,人体只有脊骨,所以才能一下子就把人断成为两截——”
当他讲到这里时,又有七八个人离场,包括了女性听众和三个老年人。
他仍然在讲下去:“腰斩自然可以给受刑者极大的痛苦,可是比起‘凌迟’来,那又不算什么了。”
这时,连几个年轻人也忍不了,一个道:“让我们进去参观蜡像吧。”
这个人脸色一沉:“要是连进场前的解释都忍受不了,那么,我提议阁下不必参观了,陈列的蜡像,制作极度认真,只怕阁下的精神,承担不起。”
那青年人没有再说什么,显然下肯承认自己精神脆弱,没有离去。
我在那时候,也有点不耐烦,自然,我可以选择离去,不过这个人的话,多少有吸引人之处,何况到了这时候,我倒也真想看一看那些蜡像,所以我沉声说了一句:“请长话短说。”
他抬头向我望来。
我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开始演说,我站得相当远,他根本未曾注意,如果不是我讲了一句活,他根本不会望向我。
不过,这时,他一望我,就怔了一怔,那种反应,十分明显,所以令得他身前的几个人,也一起转头向我望了过来。
我也望着他,他看了我好一会,至少有十多秒,才把视线收回去,然后,又想了一想、才道:“好的,长话短说,不过,我要把我想讲的的话讲完。”
我轻轻鼓了几下掌,表示并不反对。他向我点了点头:“我刚才已说了不少,主要想说明,一个人肉体上的痛苦,别人感受下到,在很多情形之下,一个人面临死亡,他精神上的痛苦,远在肉体痛苦之上。譬如说,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民族英雄,却被冤屈为卖国贼,而遭受极刑,在临刑之际,他的精神状态是在一种什么样的痛苦状态之中?”
一个年轻人低声道:“没有人知道。”
他陡然提高了声音:“不,可以给其他人知道,肉体上的痛苦没有感染作用,但是精神上的痛苦,却有着巨大的感染力量。”
他讲到这里,向我望来。我只觉得他所说的话,越来超玄,而且,我全然无法明白他究竟想说明什么。
他的神情,陡然激动起来:“正因为精神上的痛苦可以感染,所以才有艺术,古今中外,人类不知创造了多少艺术作品,都在不同的程度上,给他人以程度强弱不同的感染,我这个蜡像院中所陈列的,全是在临死之前,有巨大的精神屈辱的一些人,我认为,他们的真正痛苦,可以通过蜡像的表达方法而感染他人。”
一个年轻人有点不很相信:“通常,蜡像并不能算艺术作品。”
这个蜡像馆的主人忽然之间生起气来:“小朋友,看了之后再说!”
这个人,我一直只注意到他的外型,井没有注意他多大年纪。直到这时,他叫了一声“小朋友”,我才开始留意了一下。
这个人究竟有多大年纪呢?大概介乎四十岁至五十岁之间,难以有正确的判断。我这时多少已经知道了他的用意,看来,他并非是在介绍他馆中的蜡像如何逼真,如何有艺术价值而已。
他还在继续着:“自然,他人受到的感染再强烈,也不及身受者的千分之一或万分之一,除非有一个人,他的遭遇和受刑者一致,可能完全体会到受刑者的痛苦!其实,单是遭遇一样,也不能完全感受到,必须这个人的思想,是和受苦者一样才行!”
他讲到了这里,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停了下来,他还是没有请人进去参观的意思、而是用眼神在询问各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这时,剩下的人只有十五六个,绝大多数,都是年轻人,居然还有三个女性在内。其中一个女青年问:“请问,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那稣,是不是和馆内的陈列蜡像有着共同点?耶稣为了拯救世人,在极度的痛苦中死亡,而各类表现他钉在十字架上的艺术品,也可以给予观赏者以不同的感染力。”
那人“嗯”地一声;“问得好,可以说,有共通点,但是里面陈列的,看起来更直接。”
他说到这里,伸手向内指了一指:“请进!”
年轻人大多数比较急性,立时一拥而入,我正想进去,门外又有两个人走了进来,却被那人不客气地阻止了:“明天再来,六点,不能迟过六点五分。”
那两个人有点悻然,转身离去。他来到了我的身前,向我伸出手来:“真高兴见到你,卫斯理先生!”
当他第一次向我望来,一看到了我就发怔,我就知道,他一定认出我是什么人,所以这时他这样说,我也不觉得什么惊奇,我和他握了握手,他自我介绍:“我姓米,单名端,端正的端。”
对于这个名字,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所以我只是道:“米先生,你刚才的说话,十分精彩。”
米瑞苦笑了一下,神情之中,有一种真正的苦涩,他道:“请进去参观,希望你能产生的感受,比别人强烈。”
我一面向前走去,一面道:“希望我对于陈列的蜡像,有所认识,那样,或许会通过艺术造型,有所感触。”
米端道:“认识的,你一定全认识!”
我推开了一道门,米端好像是跟了进来——我说他“好像”跟了进来,只因为门一推开,我已经被里面的情景惊得怔呆了。
首先我看到的,是那十来个参观看目定口呆的神情。若是可以令那么多人,同时现出这样的神情,那么他们所看到的情景,一定十分骇人。
我只是略转了一下头,就看到了令那么多人震骇的情景。
我以前也曾经参观过一些著名的蜡像院,虽然蜡像做得逼真,但绝不会叫人以为那是真人。
可是这时,别说是第一眼,感到那是真人,就算盯着看,仍然觉得那不是蜡像,而是真人。
第一间房间,约莫三十平方公尺大小.只有两个蜡像。
一个,被绑在一根柱子上,全身几乎赤棵,在他身了上,被一种类似渔闪状的东西,紧紧地勒着,使得他的肌肉,一块一块,在网眼中凸出来,那凸出来的肌肉,给人以极强的有弹性之感。
这个人的身上,已经有不少伤口,血自伤口中在流出来——是真正有血流出来——这也是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像真的原因,那可能一个简单的机械装置,使蜡像有红色的液体流出,就像是人体受伤时一样,应顺着人体流下,流到了地上的一个凹槽中,再被吸上去,这样周而复始地流着。
这个人身上的伤处极多,有的伤口,一时之间,看不出是什么造成的。但有的伤口,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形成的:凸出在网眼外的肌肉,被利刀削去!有的伤口是一片鲜红,赤裸裸的肌肉,似乎还在因痛苦而颤动。
有的伤口、且己模糊,有的伤口,血珠子在沁出来,十几滴,沁出来之后,聚成一团,往下淌着。那种血向外沁流的情形,如此真实,令得看到的人,身上同样的部位,也是凉浸浸的感觉。
在那个人身边的是另一个人,穿着十分奇特,手中拿着一柄形状古怪,略呈弯形,又薄又锋锐的利刀——这柄刀当然是真的刀,一看就可以叫人感到它的锋利程度。
这柄利刀的刀刃,有一半,正切进那个被网勒着的那人,在网眼中凸出的肌肉中,同样的,也有鲜血,夺目的鲜血沁出来,顺着刀尖向下滴着。
执刀者的神情,极其全神贯注,仿佛他在切割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在用一柄利刀,雕刻什么没有生命的材料,要使之成为一件艺术品。
而真正令人吃惊的,是那个受刑者面部的神情,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所有人的脸,构造和组成的部分全一样,无非是眼耳口鼻,再加上肌肉皮肤,可是,结构和组成的部分相同的脸,却可以数以万计的形状变化,还可以有更多几千倍的神情变化。
那个受刑者的神情,真是叫人吃惊,我从来也未曾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如此受了冤屈,如此愤然不平,如此把所有内心的痛苦都集中在一起的神情过。他的双眼睁着,使人感到他的双眼中,有一股力量,要把世上的一口全都化为飞灰。他的口不是张得很大,但却可以使人感到仿佛听到他发出的充满了愤怒和痛苦的呼叫声。
陈列室中人虽然不少,可是却静到了极点,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在那么寂静的境地之中,我恍惚听到了鲜血滴在地上的声音,也恍惚听到了那受刑者发出的呼叫声,那简直垦来自地狱的声音,这种声音,或许不能刺激人的听觉神经,但是却可以令得人体内的每一根神经,都感到他的力量。
我真正呆住了,这个受刑人,对他肉体上所受的痛苦,似乎根本未曾放在心上,虽然他脸上有极痛苦的表现,但那种痛苦,纯不是来自他身上的肌肉正在被利刃一片一片削下来,而是来自他内心的深处。在他的内心深处,有着极度的悲恸,他的那种眼神,清楚地使人感到了他内心的哀痛、和他正在发出什么样的嘶叫声。
他不是在叫痛,而是在叫出他心中的悲愤,叫出他心中的不明白,叫出他对命运的投诉,叫出他心中所悬念的一切。
我甚至立即知道了这个受刑者是什么人,虽然一无文字说明,但是我立刻知道了这个受刑者是什么人。也正因为如此,我记忆中有关这个人的一切了解,在制那之间,都涌了上来,也更使我感到了震撼。
正如米端所说,精神上的痛苦可以感染,他也说得对,感染再强烈被撼染者和身受者还完全不同,身受者的感觉,要强烈一千倍,一万倍。
然而,知道身受者的背景,所受到的感染,也会强烈得多。我这时,已无暇去注意别人的反应,只觉得自己血流在加速,甚至晕眩。
那个受刑者的脸上,有着那样令人震撼的神情,自然是有它原因,他一定是明朝末年的大将袁崇焕。虽然历史上受过凌迟处死这种极刑的人有许多,也有很多十分出名,但是我可以肯定,这个受刑人不会是别人,一定是袁崇焕。这个把自己所有的能力,都贡献在和敌人斗争的民族英雄,而结果,他受刑的罪名,却是通敌叛国,汉奸!
英雄不会怕死亡,即使是凌迟处死,也不会怕!
(“凌迟”这种酷刑的执行方法是刽子手至少要割一千刀,多至两千刀。在受刑人未曾被割上一千刀之前,受刑人要是死了,刽子手有罪。发明这种酷刑的人,目的自然是要受刑者多受肉体上的痛苦,但是,真正的英雄,其实并不怕肉体上的痛苦。想出这种酷刑的人,显然不了解英雄的精神面貌。)
而根据历史上的记载,袁崇焕在行刑之前,民众盲目地以为他真是通敌的汉奸,而纷纷扑上去,去咬他的身子,把他的肉咬下来,蜡像上许多并非刀伤的伤痕,血肉模糊的伤口,自然全是人的牙齿所造成的。
群众盲目竟然可以达这种程度,这实在是人类是否能划入高级生物之列的最大疑问!
袁崇焕在受刑之际,感到的不是肉体上的痛苦,而是精神上的痛苦,被冤屈了的痛苦,失败的痛苦,被命运作弄的痛苦,无可奈何绝望境地的痛苦,控诉无门的痛苦,恨不能自己的身子化成飞灰去换取理想实现而又不可能的痛苦……
这种精神上所有痛苦集中在一起,给人以巨大的震撼,会使人忍不住身子发颤!
房间中从极度寂静,变得渐渐有发声响,那是呼吸声——看到这种景像,人人都屏住气息、但渐渐地,改变成了急促呼吸,而且呼吸越来越急促,到后来,简直是在大口喘气,人人都不由自主,在大口喘气。
我也不能例外。之后,又有了哭泣声,那几个女青年已经情不自禁哭了起来。有几个男青年也流着泪,然后,又是一阵骨节摩擦所发出来的“格格”声,那是好几个男青年紧紧捏着拳头,所发出来的声响。
尽管大家对袁崇焕这个人的遭遇,都很清楚,但是这样活生生的情景,呈现在眼前,文字的功力再高,也难及万一。读历史使人扼腕,这时,简直使每一个看到这种情景的人,都感染到了那种精神上的痛苦——就算程度深浅不一,也一定是一生中最深刻的一次。
我勉力使自己镇定,而且,立即想到了一个问题:塑造这个蜡像的人是谁?这简直是伟大到了极点的艺术品,我一定要见见这个把这么巨大的震撼力量,溶进了他作品之中的那位艺术家!
当我想到了这一点,才转动头部,四面看去,直到转头时,我才发觉我一直盯着在看,一动也没动过,以致颈骨都有点僵硬。
转过头去,我看到米端直挺挺地站在房间一角,也望着那令人震慑的情景。
我想向他发问:谁是那伟大的塑像家?
这个问题,根本不必问,就有答案:当然是米端的创作!
这时,我还盯着米端在看着,我可以肯定,创作塑像的是他。
米端这时正向受了塑像震撼的那些参观者,用相当低沉的声音道:“各位,可以到下一个陈列室去继续参观。”
三个女青年流泪满面地向他望来,一个问:”其余的陈列室中所陈列的……”
米端的语调十分平静:“大同小异,人类亘古以来的痛苦,英雄的悲剧,虽然各有各不同的环境和历史背景,但是本质一致,这间陈列空中,所表现的是冤屈的愤怒和无告的绝望。”三个女青年互望了一同,一个低声道:“够了,我们不……不想再看下去了……够了。”
她们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去,米端并没有想要留她们下来的意思,只是道:“如果想多一点知道袁崇焕的背景,我愿意推荐金庸所写的‘袁崇焕评传’。”
三个女青年一面点着头,一面疾步而出,她们来到门口,又不约而同,回头向塑像望了一眼,这一望,使她们至少又呆了两分钟之久,才夺门而出。
我在这时才注意到,在这间陈列室中,我们已停留了近半小时。
在感觉上,这半小时简直像是几秒钟,由于全副心神都叫所见的景像吸引住了,所以根本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
米端推开了另一扇门,门外是一条走廊,我第一个跟在他的后面,其余人也跟了出来。
走廊十分窄,只能容一个人走,走在最前面的米端,步子十分慢,而又绝无放弃领先地位的打算,所以人也只好慢慢跟在他后面。
我想,米端走得那么慢,是故意的。目的是使参观者有一段时间,使心境平静,到另一个陈列室,去接受新的震撼。
走廊并不太长,但也走了将近五分钟,没有一个人讲话。
米端终于推开了另一扇门,他在门口停了一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我跟着进了,看到了这间陈列空中的蜡像,也是两个,两个却都是受刑人,刽子手被省略了。
两个受刑人,一个已经身首分离,那是一个年轻人,才不过二十出头,离开了身体的头部,双目紧闭,倔强不屈,在断头处,和他的身体上,都有鲜血在冒出来。
由于情景的逼真,几乎使人可以闻到浓烈的血腥味。
而另一个受刑人,则正当盛年,他侧着头,看着已经身首分离的青年,一柄利刀,已经切进了他颈际一小半,鲜血在开始品迸流,可是他却只是望着那年轻人,在他的眼神之中,有极度深切的哀痛,他口部的形状,可以叫人感到他是竭力克制着口唇的颤抖——自然,他嘴唇也不能再颤动多久,一秒钟之后他也会首身分离。受刑人的那种深邃无比的悲痛,和袁崇焕虽然一样,但是又给人以新的、强烈的感受,只觉得这种悲痛,如此深切,几乎尽天地间一切力量,也不能使之减轻半分。悲痛和可以减轻悲痛的力量比较,悲痛是无穷大。
等到所有人都进来了,悲痛立时感染了每一个人,那已被切进了脖子的受刑人,在悲痛的神情之中,甚至带有一定成分的平静,然而这种平静,却又加深了他内心精神悲痛的程度。
好几个人不由自主张大口,可以吸进多一点空气,眼前又是历史上著名的悲剧:南宋抗金名将岳飞、岳云父子,在“莫须有”一词之下,同时遇害的情景。
塑像中岳飞在利刃加颈的时刻,望向他的儿子,让儿子先于他人头落地,只怕也是酷刑更残酷的设想之一。
当时真正的情景是不是这样子?又为什么不可以是这样子?艺术家可以有丰富的想像力,如果当时情形,确如此际展现在眼前,那么这位面对着强大的敌人、面对着敌人的千军万马毫无畏惧地冲锋陷阵的英雄,在眼看着他自己的儿子——当他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就从军抗敌,经历了十年沙场上的征战而未曾丧失生命,却在自己人的刀下,身首异处,他的心中会想到什么呢?
悲痛!当然只有无边无涯的悲痛,所以他的神情才会显示出来。
或许,他也会在自己人头落地的那一刹间,在他还能思想的那一刹间,在他生命终结之前的那一刹间,想到为什么这样的事会发生?公平、正义、正直、勇敢,一切美好的名词所代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还是在人类的行为之中,根本没有那些名词所代表的行为?还是坚持这些行为的,必然会遭到如此悲惨的下场?
钢刀已经切进了颈项,他能思考的时间不多了,鲜血已经涌出来,他三十几年的生命结束,他甚至不知自己死于什么罪名。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做着应该做的事情,或许,他会在最后一刹间觉得:这就是生命,生命本来就是如此可悲!
从塑像那么深邃的悲痛神情之中,不知可以使人联想起多少问题,好几个年轻人发出哽咽声,我在至少二十分钟之后,才能勉力镇定心神,把视线从塑像移开,落向米端的身上。
米端和上次一样,仍然仁立在陈列室的一角,一切不动。
我轻轻叫了他一声,他转过身来,仍然用那种只要用心听,就可以听出那多半是强装出来的平静的语调道:“岳家父子的事迹,大家一定都十分熟悉,下一个陈列室……”
有五六个青年人一起道:“我们……不准备……再参观下一个了。”
米端作了一个“悉随尊便”的手势,那几个年轻人脚步沉重地走出去。我本来很想留住他们,问一问他们看了这样的憎景,究竟有什么感受。但看他们那样沉重的脚步,也就不忍再去打扰他们。而且,还有三个年轻人留下来,我想,等一会,再问这三个青年也一样。
谁知道,在米端带着我们,又经过了一条走廓,一打开第三间陈列室的门,那三个青年人,不约而同,齐齐发出了一下惨叫声,掩面转身,脚步踉跄地向外就逃。
我也几乎有立时离开的冲动,可是我却要自己留了下来,尽管强烈的、想呕吐的感觉如引难以遏制,以致我不由自主,发出了十分干涩的呻吟声。
一进入第三间陈列室,一阵血腥味,扑鼻而来,那一定是真正有这种气味在,而不是感觉上的。虽然眼前的情景,也足够可以让人感到有血腥味。
一个人,倒在地上——并不是整个人倒在地上,而是分成了两截,倒在地上,齐腰被斩断。
腰斩!
令人起强烈呕吐感的,还不是不断在冒出来的,浓稠鲜红的血,也不是狼藉在血泊之中,几乎分不出是真是假的内脏,而是那个人的下半截身子。应该已经静上不动——实际上也是静止不动,可是仍使人感到它在颤动,在极度痛苦之中颤动!
至于这个人的上半截,由于表达出来的动感如此之甚,在看到的人,神经受到强烈的震撼之后,看上去,像是他脸上的肌肉,正在不断的抽搐。
他的手,更像是在动,是的,他的手,手背上的筋,凸起老高,由于血在迅速大量流失,手已变得干枯,他左手用力撑着,令得只剩半截身子的他,头可以仰得更高,而他的右手满是血,血是从他身体内流出来形成了一个血泊处蘸来的,他用蘸来的血在写字,已经写了一个,正在写第二个。
已经写了的一个是“篡”字,看来,第二个要写的,还是那个“篡”!
他那在写字的手,仿佛在抖动,他双眼竖盯着自己要写的字,看起来像是要把自己生命之中,最后一分气力,贯彻进他写的字中。
我只感到自己面部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在抽搐,啊啊!有野史记载着,他一共写了十二个半“篡”字,现在才第二个。
这时.他在想什么呢?他应该知道,至少还要有几百人,会因为他的行为,而跟着死亡,灭十族:连学生都不能幸免!
(他在那时不会知道正确的被杀人数,后来,证明被杀者有八百六十众人,不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甚至是婴儿,都不能幸免,八百七十余人,完全无辜!只不过因为他们和这个受刑人有人际关系而已。)
而他,明知道,自己不肯为新皇帝写登基诏书,会有这样的结果,他还是作了这样的选择,为什么呢?总有一种信念,在支持着他的行为。看他这时的神情,愤怒之中,带着卑视,那种卑视,自他的眼神中可以找到,自他的口角上可以找到,甚至在他的眉梢中也可以找得到。
支持他宁愿选择这样可怕的下场的信念是什么呢?叔父做皇帝,还是侄子做皇帝,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大关系呢?
可是,他就是那样固执,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坚持他的信念,认为新皇帝的行为不对,应该受到谴责。
他所谴责的,看来不单是帝位之争,而是信念之争,是维护正当,谴责不正当之争。叔父把帝位在侄子的手中抢夺过来:篡!
凡是用不正当的手段取得什么的行为,都可以包括在内,上至用武力把本来属于老百姓的权力化为己有,下至剪径的小毛贼,甚至也可以包括一切巧取豪夺的行为,一切心灵上丑恶的想法,一切人类丑恶的行为在内。
唉,方孝孺被断成了两截,奋起最后一刹那的生命,写下那十二个半“篡”字,是不是不仅在谴责新皇帝,也谴责了一切人类的丑恶行为?
从他痛苦中的鄙视神情来看,他对人类丑恶的行为,充满了不屑和鄙视,他坚持了信念,却遭到了如此的极刑,怎能叫他对人类再有尊敬之心?
这一次,我想得更多,也立得更久,当我终于深深吸一口气,去看米端时,米端也正在深深吸气,他先开口:“到今天为止,能参观完四个陈列室的人,只有三个,希望你能成为第四个。”
我声音木然:“哦,还有一间?”米端点了点头,向外走去,我心中在想,已经看到过的三间陈列室,所见到的情景如此怵目惊心,第四间至多也不过如此了,所以,我立即跟在他的后面,依然是狭窄的走廊,米端也一样走得很慢,所不同的是这次他一面走,一面在说话。他道:“在进入第四间陈列室之前,我照例要征求参观者的同意,肯定他是不是真的想参观……”
我吸了一口气:“我找不到不想参观的理由。虽然参观你创作的那些艺术品,受到巨大的震撼,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不知会在心中停留多久,可是我还是想继续看下去。”
馆主听得我这样说,略停了一停,但是并没有转过身来:“你知道那些人像全是我的作品?”
我道:“我的推测。”
他没有再说什么,沉默了片刻,我跟在他的后面,也无法看到他的神情,自然也无从知道,片刻的沉默,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接着,他就全然不再提及这个话题:“刚才你看过的情景,其实还不算是人生际遇之中的最悲惨的。”
我吃了一惊,一时之间,对他这种说法所能作出的反应,只是“啊”地一声。
他又道:“他们所受的酷刑,对受刑人来说,痛苦相当短暂,即使是凌迟,大约也不会超过三个小时。”
我发出了一下类似的呻吟的声音,对他的话表示不满:“三个小时.每十分之一秒都在极度的痛苦冲击之中,什么样的三个小时!”
米端闷哼了一声:“还有更长的,譬如说三天,三个月,三年,甚至三十年……”
我道:“你是指精神上的折磨和残虐?”
米端道:“肉体上和精神上,双重的残酷。”
我吸了一口气:“那就不是……死刑了?兀刑是一直被认为极刑。”
米端的身子颤动了一下,他的声音也有点发颤:“不见得,死刑,不论处死的方法多么残酷,痛苦的时间总下会长……”
他说到这里,又顿了一顿。
我陡然之际,想起中国历史上几桩有名的,对人的残酷虐待的事情,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失声道:“第四间陈列室……不会是一个女士吧?”
米端忙道:“不,不,不是她,我知道你想到的是谁,不是她。”
我苦笑了一下,我想的是被斩去了手和脚,被戳穿了耳膜,被刺瞎了眼睛,又被灌了哑药的一个女性,这个女性受了这样的酷刑,头脑还是清醒的,生命并没有被立时夺走,当她被放在厕所之中,继续活下会时,尚能活动的脑部,不知道会在想什么?想想也令人遍体生寒!
(这件事,发生在汉朝,被害人是汉高祖的宠姬戚夫人,害人者是吕后,历史上有明文记载。而汉朝,正是中国历史上的黄金时代,大多数中国人,都是汉人,可见得”汉”字是一种光荣的代表。)
我不由得更是紧张:“比……这位女性的遭遇还更惨?”
这时,已来到了第四间陈列室的门口,我突然道:”让我再来猜猜,我会见到什么人!”
米端直到这时,才转过头向我望着:“谁?”
他自然是想我猜,我略昂起了头,自然而然,神情苦涩,因为在中国历史上,可供作为第四间陈列室主角的人,实在大多,随便想想,就可以想出几百个,甚至几千个!他们曾受过各种各样的酷刑,而他们绝不是罪有应得,相反地,受刑人没有罪,施刑人才有罪。
可是,一直是这样在颠倒着,自古至今,一直在这样颠倒着!
是的,自古至今:别以为种种酷刑,只有古代才有,就在十多年前,因酷刑致死致残的人,就数以百万计。听到过什么叫“铜头皮带”吗?是又宽又厚的皮带,配上生铜的厚重的带扣,抽打在六十岁老人的身上,就能把人活活抽死!
在众多的受刑者中,我实在无法确定一个,我情绪极度低沉,不但感到战栗,而且感到耻厚:人类的性格行为,竟然那么可怕!
我感到喉咙发干,叹了一声,心中想,应该有人,把历史上发生过,或正在发生的种种人类酷虐同类的行为,好好记录下来。
一想到这一点,我自然而然,想起了一个历史上著名的人物,他,一定就是他,是第四间陈列室中的主角,一定是!
我缓慢而深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才一字一顿地道:“司马迁!”
米端一面点头,一面道:“你第一个在门外猜中了会见到什么人。”
我一点也不因为猜中了而心里高兴。相反地,更加不舒服,以致我讲起后来,声音相当哑:“想想他的遭遇,真不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而且,正如你所说,他的痛苦,是那么久远。”
米端的反应,出于我的意料之外。
任何知道司马迁这位伟大史学家遭遇的人,在谈及他的不幸遭遇时,自然会嗟叹唏嘘,都会同情。可是米端反应之强烈,超越了常理之外。
他一听得我这样说,脸上立时现出了痛苦和屈辱交织的神情,那种被极度的侮辱和伤残的痛苦,如此之强烈,仿佛接受官刑的不是司马迁,而是他本身。
在那一刹间,我只是惊骇莫名他看着他,他也立时惊觉了自己的反应太过强烈,连忙转过身击,然后,喘了几口气,语音恢复了平静:“进去看看吧。”
米端推开了门,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塑像。我不详细叙述那塑像的情形了,那是正受完了刑之后。塑像的头向上微仰着,并不望向自己的伤口,而是望向极遥远的地方。
自然,在刑室中,他不可能望得太远。他至多只能看到见溅满了鲜血的墙,可是他双眼之中的那种空洞和绝望,却叫人感到他在望向极遥远之处,甚至超过了天空的障碍,一直望向宇宙的深处!
他在这样的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屈辱中,正在想什么?看他的样子,一定在想。他在想以后怎么活下去?他有没有想到过结束自己那痛苦的生命?
要是活下去,怎么活呢?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一刻每一分,都要在身上受无边痛楚的煎熬,这样子的生命值得再拥有吗?
他是不是这样想:我犯了什么罪,要受这样残酷的酷刑?真的,他做了什么呢?为他的一个好朋友辩护了几句,惹得皇帝生了气,于是,他的噩运就降临了。有一种人的身份叫“皇帝”,他一个人动一动念,就可以决定另一个人,另十个人,另一百个人,另一千一万十万百万人的生或死,他可以随心所欲,把种种酷刑加在其他人的身上。只要有这种身份的人在,只要有这种事实在,人类就不能算是高等生物!
塑像的被侮辱感,是由于感到了他作为一个人,已经是一种侮辱?
我盯着塑像看了很久、才缓缓转过身来,缓缓摇着头:“够了,真的够了,我不希望再有第五间陈列室。”
米端苦涩地道:“读过他所写的‘报任少卿书’的人,都可以知道他受刑的经过,在文字中看不出他身受的极度痛苦,或许是他故意掩饰——身心所受的痛苦,要故意掩饰,那使痛苦的程度,又深了一层。”
我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法,同时道:“我想……去透透气。”
米端指着另一扇门:“从这里出去,是一个院子,穿过院子,就是另一条街。”我当时只想离开陈列室,心想,米端一定会跟出来,所以也没有作特别的邀请,就循他所指,急急走了出去,一到了外面、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城市的灯光在黑暗中闪烁,正是仲秋时分,风吹上来有点清凉,把我来自内心的燥热驱散了不少。
回想刚才在蜡像院中的那两小时,简直是做了四场可怖之极的恶梦。
我在院子中站了一会,果然看到米端也推开了那边门,慢慢地来到我的身边。
我挥了一下手:“你的艺术造诣如此之高,只做蜡像,真是太可惜了,我敢说,这些人像,是人类艺术的无价之室。”
他低叹了一声:“用什么材料,没有分别,我觉得蜡像更容易处理,所以就制造蜡像……我不敢称自己的作品为艺术,因为它们只表达人类的痛苦,而不能表达人类的欢乐。”
我兴奋起来:“你能表达痛苦,就一定也能表达欢乐。”
他抬起头,向我望来,像是想说什么,但是却又没有发出声音,接着,他现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只是在院子中来回走动了几步:“卫先生,我看过你不少的记述。”
这大约是我听过最多的一句话,我照例只是摊了摊手,微笑一下,算是作答。
米端却现出了犹豫不决的神情,我看出他是想讲什么而又在踌躇,就道:“要说什么,只管说,我们虽然第一天认识,但是我非常高兴有你这样的朋友。”
米端听得我这样说,神情略现激动,“呵呵”了两声:“我想请卫先生帮……-个忙。”
我回答得爽快:“只管说。”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要我帮什么忙,应该立刻说出来了。
可是米端却立即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日后,我会请你帮一个忙,你答应得那么痛快,我实在衷心感激。”
我心中嘀咕了一下,米端的行为,不是今人感到十分愉快。他不把要我做什么说出来,却又向我先道了谢,那等于说,不论何时,他提出什么要求,我都要答应他。
不过,刚才看到他的作品,实在给我太深刻的印象,就算他的行动不近情理,倒也可以原谅,所以我心中不快一闪即过,只是笑了笑:“米先生,你是在哪里学制作蜡像的?”
米端道:“我自小就喜欢,算是无师自通。”
我又道:“像你这样的作品,应该介绍出去给全世界知道,我认识不少艺术界的朋友……”
我话还没有说完,他已连连摇手:“不,不必了,我不想出名……我的目的,只不过是想借那些人像……来表达人类的苦难,在很多情形之下正是人类自己造成的。由一些人强加在另一些人身上。”
我觉得他有点答非所问,我道:“如果你有这种想法,就应该让更多人看到你的作品。”
米端摇着头:“只怕看到的人,不会像你那样,有这样强烈的感受。唉,其实,几千年了,人类都是那样生活,我做的事……实在没有意思……”
他结结巴巴地说着,我睁大了眼睛,简直不相信那些话是从他口中讲出来的。为什么忽然之间,他会变得这样子?
看起来,他像是有着极大的顾忌,可是,把那么出色的作品,公诸于世,让更多人知道,有什么不好呢?他本来就是把那些作品公开让有参观的,只不过参观看极少而已。
我并不懂他在闹什么玄虚,他不想照实说,只好说是艺术家的怪脾气,我也没理由逼他讲出来。
我只是道:“当然由你自己决定,我再也想不到会有那么伟大的塑像,你对那些历史人物的一切,一定十分熟悉?”
他不经意,或是故意回避地“唔”了两声,算是回答了我的话。
我又道:“最主要的,自然是你对那些人物内心世界有极深的了解,对他们的精神痛苦,也有极深的感受,不然就不能……”
米端这一次,“艺术家的怪脾气”真正到了令人目定口呆的地步,我自认,我所说的话,绝没有半分得罪他之处,可是,他却不等我说完,一个转身,像是我手中握着一根烧红了的铁枝要追杀他,脚步跄踉,奔了开去,一下子奔进了那扇门,立即重重把门关上。
我惊愕万分地在院子中又站了几分钟,门紧闭着,看来米端再也没有出来的意思。
我惊讶于他态度之不台情理,但当然也不会自讨没趣,再去拍门求见。所以,停留了几分钟,也就一面摇着头,一面走出了院子。
院子外面是一条相当静僻的街道。我沿着街边,慢慢走着,心想一定要对所有我认识的人说起那些蜡像,请他们去看,第一,我会要白素去看,那是寓有极深含义的艺术精品,把人性的丑恶面,把人的精神痛苦,表现得如此彻底。
虽然离住所相当远,但是我一面想,一面走,竟在不知不觉之中,到了住所门口。
我取出钥匙开门,家里显然没有人,我也不开灯,倒了一杯酒,就在黑暗之中,怔怔地坐着发呆,刚才目睹的情泉,心头所受的震动,决不是短时间所能平复。
我闭上眼,四个陈列室中的景像,历历在目。米端的想像力丰富,每一个细节,都那么真实,简直就像是那些事件发生时,他就在现场!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想到哪里去了!细节真实,自然因为米端是一个杰出之至艺术家之故。我渴望找一个人讨论一下那些蜡像,本来最好的讨论对象是米端本人,可是他显然不想和我谈论,那我只好找向我介绍了不止一次的陈长青了。
喝干了杯中的酒,着亮了灯。灯光一着,我就看到茶几上有一张纸,纸上写着相当大的字:“即听此卷录音带,我有事外出。素。九时零三分”
那是白素留下的字条。录音带就在纸条旁边。
东西留在这样的地方,本来我一进来就可以看到,可是偏偏我没有开灯,而且精神恍惚,所以竟到这时才看到。
我拿起了录音带,上楼到书房去,白素要我立即听这卷录音带,她留字的时间是九时零三分,那正是我回来之前不久,现在已接近十点了,如果录音带中记录的是什么急事,是不是已经耽搁得太久了呢?
我三步并着作两步,一进书房,就把录音带放进了录音机,按下了掣钮。
录音带一转动,就先听到了白素的声音:“以下录音,记述的事十分有趣,你可以听听。”
听到了这样的开场白,就知道不会有什么紧急事情,自然也不那么紧张了,舒服地坐了下来,听录音机中传来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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