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研究所之后,胡怀玉驾车,沿海行驶,看到有泊在岸边的渔船,和在海边游玩的小孩子,就停下车来问。停停问问,驶出了七八公里之后,当他们走向一群正在海边追逐嬉戏的孩子时,胡怀玉大叫了一声:“是他们了,就是他们!”
他的叫声吸引了孩子们的注意,一起向他围了过来,这几个孩子,都几乎全身精赤,皮肤黑得发光,一看就知道是渔家的孩子。
胡怀玉指着其中的一个道:“你还记得我?你卖过一个古里古怪、圆的大螺给我!”
那男孩笑着:“记得,好吃吗?我不喜欢,腥气得很!”
胡怀玉吸了一口气,这世上,不必幻想,还真的有人吃过活的菊石!
他摇了摇头,也不知道他想说不好吃还是说他没有吃过,他问得十分清楚:“你是从哪里捉到这只大螺的?”
那个孩子摇头:“不是我捉的,是我三叔用网网上来的。”
孩子的三叔,自然是渔民,陈克生这时也紧张了起来:“你三叔在哪里?”
孩子向不远处一指:“在船上!”
离岸不远处,有几艘中型的渔船停着,胡怀玉忙道:“请你三叔来,我有重要的话问他!”胡怀玉深知调兵遣将之妙,说着,已数了几张钞票,放在孩子的手中,孩子也不含糊,一下子把钞票紧抓在手中,然后问:“这是给我的,还是给我三叔的?”
胡怀玉连声道:“只给你的——找你三叔问一些事,我不会白花他的时间!”
附近海面上的渔船,都知道这个古怪的研究所所长是一个大富翁,那孩子一声欢呼,向其他的孩子一招手,大家一起全向海水奔去,不一会,水花四溅,一群孩子都已投进了海水之中。
这些自小就在船上长大的孩子,一到了海中,游起水来,就像是鱼儿一样,只见海水中泛起了一股一股的白线。
那全是孩子们在游水向前时颠起的浪花。
这是一幅充满了活力的景象,看得陈克生心旷神怡。不一会,已看到孩子们纷纷攀上了船,又过了不一会,看到一个成人,出现在甲板上,以手遮额,向岸边望过来,胡怀玉忙向他挥手。
那成人走到船尾,跃进了一只舢舨中,就向岸边划了过来。
那人上了岸,肤色粗黑,是一个十分扎实的渔民,约莫三十上下年纪,笑嘻嘻地道:“胡所长,你还记得我吗?去年,你向我买过一条死鱼,那条鱼烂腐了,你连说可惜!可惜!”
胡怀玉『啊』地一声:“是啊,我记起来了!”他说着,转头向陈克生:“上次我看到他倾倒的一桶死鱼之中,有一条像是古代的无脊鱼!”
陈克生怔了怔:“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甚么叫作『好像是』?”
胡怀玉叹了一声:“鱼身已经腐烂不堪了,所以不能肯定,我买了之后,也没有作进一步的研究,看来他专门找到古代海洋生物!”
那渔民自然听不懂两个生物学家的对话,只是笑嘻嘻地望着胡怀玉:“听孩子说,所长买了那只又圆又扁的螺去?那东西有用?”
胡怀玉道:“很值得研究,我还想要!”
渔民摇了摇头:“我打了一辈子鱼,也是第一次找到这样的螺!”
陈克生忙道:“那么,请告诉我们在哪里找到的?”
那渔民搔着头,现出十分铸躇的神情:“叫我说我说不出来,可是叫我去,我会去!”
渔民的作业方法相当原始,也没有甚么标准海图可供参考,到甚么海域去捕鱼下网,全凭经验行事,胡怀玉知道这种情形,所以他忙道:“带我们去。”
渔民侧着头,神情像是很艰难。胡怀玉向他的船看去,看到甲板上正有人在整理鱼网。他知道渔民在一次出海之后,必然有一个时期的休息,整理渔网,补充燃料,等候下一次的鱼汛期……等等。所以,他又递了一叠钞票过去:“你先收着,等我回到研究所,再开支票给你!”那渔民向手上的钞票看了一下,已是大喜过望,连声答应。陈克生虽然自己也出生在富有的家庭,可是看胡怀玉花起钱来像流水一样。也不禁暗暗咋舌,心想着研究所的规模,不知要多少创办费维持。看胡怀玉这种幻想多于实际的人,可以肯定不是甚么商界奇才。
他钱是从哪里来的?这时,陈克生虽然心中起疑,可是自然不会问。若干时日之后,陈克生和胡怀玉稔熟了,他曾在一起和胡怀玉喝酒时问了一句。胡怀玉的回答是:“我上一代留下了很多财产给我!”
令陈克生大惑不解的是,胡怀玉在这样回答的时候,竟然神情扭怩,十分不好意思,而且也显然不想再进一步地说下去!
这些是题外话。却说当时,那渔民约了他们,三小时之后再来,他好去补充燃料,胡怀玉和陈克生两人十分高兴,又立刻回到了研究所,开始工作。
他们把那活菊石的动物体,小心地自贝壳中取了出来,总算还相当完整,一面小心观察,一面记录下来——先用口述的记录,事后再作整理。
两个人一开始工作,就忘了时间,直到那渔民找上门来,两人才连声道歉,上了船,才感到饥肠辘辘,又劳烦三婶(渔民的妻子)煮了一大锅饭,用自晒咸鱼佐膳,香美无比,陈克生和胡怀玉相对大笑,都认为是生平吃得最舒服的一餐——科学家往往有这种异于常人的行为,如爱迪生把怀表当鸡蛋放在水中煮之类,不足为奇。
船开航的时候,是傍晚时分,夜航时,那渔民十分有经验,毫不犹豫。
到了午夜时分,两人正在甲板上躺着,在海风的吹袭下,大有睡意之祭,那渔民过来告诉他们:“到了,我就是在这里拖网作业,有时落网深了一些,连海底的沙一起拖起来,当然起网的时候,沙会漏下来,不过我相信那只怪螺,是在沙中的。”
渔民的经验丰富,科学家知识在行,双方交谈所使用的语言方法虽然不同,可是并无沟通上的困难。
胡怀玉和陈克生听到这里,互望了一眼,都已经有了利用吸沙船来寻找活菊石的计划——各位看到这里,一定早已明白,何以这个故事一开始,陈克生这个人,会在烈日之下,在进行挖掘海沙的工作了。兜了一个圈子,故事终于使听的人知道了一个悬疑的结果,但立刻又进入另一个悬疑之中,这是说故事的好方法之一。同时,他们两人这时,也心急得很,胡怀玉道:“是不是可以请你下一网?”
渔民征了一征:“所长,我们晚上……都不下网,就是会把……海里的冤魂网上来!”
胡怀玉听得哈哈大笑:“渔网又不是无常鬼,哪有拘魂的本事!”渔民的神情变得十分害怕,竟然在根本没有甚么人推他的情形下,不由自主,退开了两步,嗫嚅着:“一代一代,都那么传说,我们夜晚不下网的!”
胡怀玉有点不耐烦了,取出了支票簿来,飕飕地开了一张支票,扯了下来,放在渔民的面前:“你会看吧!”
那一晚月色很好,渔民显然也认识数目,所以,他张口结舌了好一会,才用力吞了一口口水,喉结上下移动,发出了『丝』的一声响,把支票取了过去。
然后,他把支票按在胸前,喃喃自语了一会,像是在祝告。又把船上所有参加作业的人都叫了出来,宣布了要下网。
船上一共有四个人,听了之后,神色大是古怪,那渔民在大声说着话(是为了壮胆):“我们先上香,过往神明,会保佑我们!”
中国人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很喜欢借助“过往神明”的力量,相信无时无刻,都有『神明』在四周围,而且,那些神明,也必然会听到祝告,和令到神明必须帮助世人和执行神明任务的责任。
于是,船上忙碌了起来,先是轮流上香,然后是上网。胡怀玉道:“请用细眼网。”
陈克生大有同感,因为活的菊石,在未成长大之前,可能极小,小到只有指甲大小。用细眼的网,就不会捞起来再跌回海中。
反正已经要下网了,大眼和细眼当然无所谓,那渔民答应了之后,又念念有词,祝告了好一会。
拖网下了海,胡怀玉对于渔船的作业,相当在行,他要求下得尽深。拖网作业,是把一直沉到海底,然后在海床上拖过去,就算是藏在海床中的生物,也难逃一劫,采珊瑚,就很多用这种办法的。但由于这种办法,对海洋生物的破坏力十分大,而且,也没有甚么必要,作业的时间又长,也容易损坏渔网,所以并不是很普遍为渔民采用。
下了网之后,渔船用十分迟缓的速度向前行驶着,渔船上的人,除了胡怀玉和陈克生之外,神情都十分古怪而且紧张。自然,这时他们都被“会把海中的冤魂拉上来”的古老传说所困扰。古老的传说,对于深信这种传说的人来说,都会有着威胁的力量。例如,有传说对一个骷髅小便会使那个鬼作刻毒的报复。事实上,也就真的没有甚么人敢那样子做!渔民长期在海上作业,大海无情,忽然平静,忽然又可以化为怒涛,所以渔民对于那种古老的传说,也就格外留意,自小深留在脑中,这时公然违反,可以看出他们都十分不自在。
那渔民也不能例外,他取了一瓶酒出来,和几个渔民轮流喝着,而且,每个人一直在喃喃自语,渔民的妻子,未曾断过上香。
这时候,船上的气氛,十分诡异,胡怀玉和陈克生虽然不信,可是一切,就像经过一个十分善于营造气氛的导演的刻意安排一样,当胡怀玉大喝一声“起网”之际,连陈克生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像是真会有甚么冤魂被从海上网来一样!
绞起渔网的绞盘在『格格』作响,粗大的尼龙网被拽起来,渐渐地,渔网的一角,自海水之中,冒了出来。在夜色中看来,沾上了海水的渔网,闪闪生光,十分悦目。
这时,胡怀玉和陈克生并肩站着,看来,渔船上的人手相当吃紧,可是两人却也帮不上手。
就在这时候,胡怀玉忽然用力在陈克生的肩上拍了一下,大声道:“还记得你的设想?我有了进一步的补充,真是妙极了!”
陈克生想不到他在这时候又会忽然提起这件事,他一时之间反倒想不起,他问:“我的甚么设想?”
胡怀玉瞪了他一眼:“你说的,我是黑无常,你是白无常!”
这时,那渔民恰好在他们两人的身边,胡怀玉的声音又大,渔民一听到,吓得脸色煞白,失声道:“胡所长,你可别……乱说话!”
胡怀玉看到渔民神情惊恐,快乐得像是一个弄了一个恶作剧的小孩子,向渔民伸了伸舌头,又向陈克生望来。陈克生想起了自己的假设,他实在不想再和胡怀玉在这种虚无飘渺的设想中纠缠下去,所以他并不答腔,只是指着渐渐被拽上来的渔网:“快看!网快拉上来了……”
胡怀玉却不肯放过:“也好,看网到了甚么。我的新设想,妙不可言,你一定会说我想像力丰富!”
陈克生咕哝了一句:“那是毫无疑问的事!”
他认识胡怀玉并不久,对胡怀玉的其他,可能还是一无所知,但是胡怀玉的想像力丰富之至,这一点,却是绝无疑问的了!
渔网上得相当快,不一会,已有一大半网被拽了上来,这一网的收获不是太多,因为网已经上了一大半,除了海水之外,还甚么都没有看到。
等到渔网上了十之八九,这才看到有百多尾各种各样的鱼,有几十只蟹和一些虾、贝壳类海洋生物。
胡怀玉和陈克生未注意贝类生物,海沙在网眼之中迅速漏下去,鱼虾蟹在网中挣扎着,那些贝壳生物,都是些十分普通的品种,有些是瓜螺,有些是角螺和蛙螺,并没有他们所希望的菊石在。
胡怀玉和陈克生互望了一眼,他们倒并不十分失望,因为他们并不预期会有那么好的运气,一下子会得到另外的一只活菊石。
他们全是海洋生物学家,自然知道当年被人类认为绝了种的空棘鱼,在非洲东岸,忽然又被发现了一条之后,这种被认为在八千万年之前已绝了种的珍贵生物,一直到十三年后,才又发现了第二条!
这一网没有活的菊石,他们准备长时间来寻找,那渔民在一旁问:“所长,怎么办?”
胡怀玉道:“这些鱼获,你要,可以留着,不过我劝你还是放回大海去的好,因为如果有甚么大海中的冤魂被网了上来的话,可以一起放回去!”
他这样说了之后,神情十分得意,还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渔民的神情,变得难看之极,双手紧握着拳,看他的样子,像是恨不得狠狠打上胡怀玉一顿。但多半在这时候,他想起了那张面额不少的支票,所以强忍下气来,霍然转过身去。陈克生在一边,也十分看不上眼,压低了声音:“取笑人家传统的传说,并不好笑!”
胡怀玉耸了耸肩,渔民已经和他的助手,忙着把渔网的口张开,又放下海中去,好让网中的鱼虾蟹,又回到海中去。
胡怀玉却又嚷着要回去,所以渔船又缓缓开行。陈克生觉得胡怀玉太自我中心,不是十分容易相处,所以并不多说话。胡怀玉则兴奋得有点异常,大声在说要去安排用吸沙船来搜寻的计划,并且强调:“我可不怕甚么海中的冤魂,要日夜开工!”
对于胡怀玉的计划,陈克生自然认同,但是,对他说话的这种态度,他却实在不敢恭维,所以,他并不出声。
胡怀玉却兴奋得像喝了过量的酒一样,脸色发红!
“我对你拘生物灵魂的设想,有了进一步的补充,确然可以使古代的生物,再在现在出现!”
陈克生冷冷地道:“我的设想,其实是说不通的!”
胡怀玉陡然呆了一呆,不明白何以陈克生会出尔反尔,他望了陈克生片刻,又摇了摇头。陈克生知道自己若是不说明白,他不肯干休,所以道:“我只不过是开玩笑,你想,就算有了三叶虫的灵魂,也还要有三叶虫的身体,才能复活。理论上必须有身体,灵魂才能进入!而且,身体还要完整、新鲜,能发挥身体的功能,你总不能把灵魂输入三叶虫的化石之中吧!”胡怀玉听得十分用心,可是他听了之后,仍然神情十分坚决地摇着头。陈克生怕他不明白,又进一步解释:“古埃及人曾坚决相信,人死了之后,灵魂不灭,有朝一日又会回来。所以他们致力于保存尸体,创造了木乃伊。可是他们也枉费心机,就算他们的灵魂回来,进入了木乃伊,那算是甚么呢?”
胡怀玉喃喃地道:“简直可怖之极!”
陈克生呼了一口气,胡怀玉终于明白了,他又补充:“没有古生物的身体,有了古生物的灵魂,也没有用,所以我的设想,只是一个拙劣的玩笑!”
胡怀玉立时接了上去:“可是却启发了我产生了一个十分有趣的设想!”
陈克生叹了一声,反正渔船航行相当慢,那就让胡怀玉说说他“有趣的设想”吧!
所以,他就作了一个鼓励胡怀玉说下去的手势。胡怀玉却想了一想才道:“谁也不知道灵魂是甚么样的,连人的灵魂都不知道是甚么样的,何况是生物的灵魂!”
陈克生有点敷衍了事地“嗯”了一声。
胡怀玉迎海风,吸了一口气:“我的设想是,灵魂,其实就是生物的遗传密码!”
陈克生是生物学家,自然一听就可以明白胡怀玉这样说法的意思,刹那之间,他感到了相当程度的震动,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声惊呼。海风吹来虽然十分清凉,可是他却有躁热的感觉。他立即明白了胡怀玉的意思!也知道胡怀玉的这个设想,虽然十分大胆,有点骇人听闻,可是理论上,是可以成立的。遗传密码!
所有的生物,都受遗传密码控制,实用科学对遗传密码所知,还不是太多,只知道存在于细胞的染色体之中。
一种生物的成长过程、成长之后的形态、生活本能等等,都受遗传密码的控制。高级生物如人,受遗传密码的控制;低级生物如蚁,也受遗传密码控制。
掌握了遗传密码,譬如说,掌握了中华雨蛙的遗传密码,将之注入任何其他生物的胚胎之中,把这个胚胎来的遗传密码改变,那么,这个胚胎发育成长,就完全照雨蛙的形式进行,长成一只雨蛙。
遗传密码传递遗传讯息,遗传讯息决定生物的一切,包括外在的生命形态和内在的生命内容。
陈克生自,从来也没有把灵魂和遗传密码联结在一起设想,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别人也曾有过这种匪夷所思的联想。
胡怀玉可能是作这种联想的第一人!
从理论上来说,胡怀玉的想法,比围绕灵魂的种种说法,还要更进一步!
用人来作例子,甲的灵魂,如果在甲的身体之内,那自然从外型到内,甲全是甲。可是如果甲的灵魂,进入了乙的身体(传说中有的这种“借尸还魂”的故事),那,只有内容是甲,外型却是乙。
但如果,掌握了甲的遗传密码,把任何一个才受精的卵子的原来的遗传密码改变,换上了甲的遗传密码,那么,这个胚胎成长之后,不论是内容和外型,都一定是甲!人可以这样,其他的任何生物都一样,遗传密码,是任何生物的真正灵魂!
一想到这一点,陈克生不由自主,气息相当急促,他望着胡怀玉,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胡怀玉在他的神情上,看出了他已完全明白了自己的设想,所以他十分高兴:“你看怎么样?”
陈克生又吸了一口气:“十分了不起的设想,如果能掌握古生物的遗传密码,自然可以令得古生物重现……不知你有没有想到,如果……真的能这样,人……就永远不会死了,任何人,都可以在实验室,凭空培养出来只要有这个人的遗传密码就可以了!”
胡怀玉也有骇然的神情,用力挥了挥手,像是想把这个怪诞的念头驱走,他道:“哪里就达到这个目的,人类科学可能永远不能达到这一地步!生物蛋白质的合成密码,哪一个生物学家不想得到这个秘密?”
他接下来,又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了很久,陈克生自己也沉醉在想像之中,所以并没有听清楚。
一直到渔船靠了岸,他们两人才互望了一眼,精神恍惚地上了岸。由于他们的设想所带来的震憾相当,所以上了岸之后,他们仍伫立了一会,胡怀玉才道:“我回研究所去工作,你呢?”
陈克生虽然也热爱工作,而且才有那么巨大的发现,可是他还未曾到这样发狂的地步,所以他摇了摇头:“明天我再来——你准备甚么时候,公布这个惊人的……本世纪最伟大的生物学发现?”
胡怀玉想了一回,忽然神情十分紧张,双手握住了陈克生的手:“请你保持秘密,别对任何人提起,我想等有了更多活的标本之后再公布。”
陈克生摇头:“有一个标本,也可以公布这个发现。”
胡怀玉摇头,坚持着:“不,我……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我要小心处理!”
陈克生理解地拍着他的手背:“这是任何生物学家一生中最大的事!好,我尊重你的意见。”胡怀玉呼了一口气,陈克生在分手前又道:“明天开始,我去主持找寻的工作!”
有钱好办事,第二天,准备了一个上午,从下午开始,吸沙船就已经开始在海底吸上大量的海沙,陈克生也在烈日之下工作,希望再能找到活的菊石。陈克生的工作,暂时还没有收获——等一等,喂,这个故事,难道不是原振侠传奇吗?为甚么到现在,原振侠先生还没有出现?当然这个故事是原振侠传奇。原振侠医生还没有出场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这个故事一开始发生的事,和原振侠一点也扯不上关系——而且看来,根本没有可能发生任何关系的。第二个原因是,原振侠医生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玛仙在巫师岛上被爱神带走之后,独自在巫师岛上又住了将近一个月的原振侠,看来比白痴也好不了多少。爱神走了之后,一直没有信息。原振侠本来还想在巫师岛住下去,可是古托看出他在岛上,情绪只有越来越坏,所以几乎是把他“抓”上船,送回文明世界来的。情绪如此低落,原振侠自然无法工作,他终日呆坐、喝酒,昏昏沉沉,甚至喃喃自语:玛仙会复原吗?她不会变成白痴,她会好,会恢复正常,就算好不了,爱神,也请你把她送回来!
关心原振侠的人,都为他的这种情形,感到焦急,都各自在设法。
医院的院长,也是着急的许多人之中的一个,院长的办法是:弄一点事情给原振侠做做,可以使他低落的情绪恢复一些——要正常是不可能的,除非玛仙忽然鲜蹦活跳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院长给原振侠做的事是医院行政上的事。那天一早,院长就派人请了原振侠到他的办公室去。
原振侠双颊瘦削,无精打采,本来英俊挺拔的他,像是忽然换了一个人,好些女护士过来和他打招呼,几乎有一半以上,眼角都含着泪,原振侠却只是苦笑。他在院长的对面坐了下来,院长望着他:“医院准备扩建,你是知道的了!”
原振侠连点头都懒,只是“嗯”了一声。
院长伸手指了一指:“我们买下了右邻的那所旧房子连地,有将近三千平方公尺。”
院长说得很兴奋,可是原振侠双眼失神,连“嗯”也懒得“嗯”。
院长搓着手:“那业主,是一个怪老头,地价倒还合理,可是他又提出了一连串的附带条件,我想派你去谈判一下,是不是可以把那些条件,不要订得那么苛刻。”
原振侠摇头:“我不是这方面的专才。”
院长有点生气,用力在桌子上拍了一下:“你可以是任何方面的专才,振作一点!”
院长的动作,只是令得原振侠的眉毛,向上略抬了一抬,仍然是目光涣散。
院长叹了一声:“我实在派不出别人,反正你没有事,找点事情做做不好吗?那业主开出来的条件,古怪之极,你会有兴趣的!”
原振侠在心中对自己说:“不会的,没有甚么事可以使我有兴趣!”
院长说着,又把一个文件夹推到了原振侠的面前:“你先拿去看看。”
原振侠甚至不想接,他双手仍然垂着,也不碰那文件夹。院长的脾气算是好到家,又替他把文件夹打了开来,原振侠这才勉强望了一眼。
他一看到了文件夹中的纸张,那倒令得他的眼睛睁大了许多。
那是一叠印制十分精美的笺纸,上佳的玉版纸上,印着浅浅的梅和石,左下方有两颗朱文的,印文是“人老了”和“不闲老人”。
在那么精美的笺纸上写的是毛笔字,草书。
这种草书,三十岁以下可以看得懂的人,一万个之中只怕没有一个。
院长看到原振侠注意了,指着道:“还好我学过书法,倒看得懂,你呢?”
原振侠点了点头:“我学过草书,看得懂,这……老人家的书法极好!”
院长笑:“文体也好,敛然是四六骈文,真想不到现在还有这样的人。”
原振侠看到第一句是“不闲园,余之祖居也——”,他道:“照说,这样的人,是不肯出售祖居的。”
院长点头:“说得不错,医院方面,早就和他接头,可是他一直到最近才肯出售,其他的原因,你看下去,就会知道!”
原振侠拿了文件夹:“我到我的办公室去看,看完了再给你答覆!”
院长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原振侠拿着文件夹,离开了院长办公室,当他乘搭电梯,到他自己的办公室去的时候,他又自然而然,想起在电梯中第一次见到玛仙的情形。
那令他难过得闭上了眼睛——从那时起,到如今,彷佛已过了许多年,但事实上,也并没有多少年。
到了他自己的办公室之后,他又征征地坐了好一会,才打开文件夹,看着写在精美的笺纸上的文字。
看完之后,他不禁有点发呆,那位自号“不闲老人”的业主,文采斐然,的确大有四六骈文的味道。他讲述说,不闲园在清朝中叶建造,是他祖上的基业,建成之后,祖先百子千孙的愿望,未能实现,反倒人口越来越是凋零,到了他这一代,先后娶了七个女人,都未能有子女,令他十分伤心。
可是,他出售旧屋的原因,还不是为了这个,而是他偶然在上代的笔记之中,发现这屋子在盖造的时候,可能曾受了某种魔法的作祟,作祟用的作祟物,可能还在屋子的某一角落,或者是在地下。
所以他提出的条件是,拆卸旧屋,不能用机械,要用人手。
而且,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要打碎,看看是不是有祟物藏在其中。
在整个屋子拆除之后,还要掘地三尺,目的也是要找寻祟物。
“余虽已七十古稀之龄,然身壮力健,驱除祟物之后,俾有生育之机,则不致绝后矣!”——
这是不闲老人最后的句子。
原振侠看完骂了起来。
原振侠看完之后,先是写了几句,但接着,又大是神伤——他又想起了玛仙。
作祟,也是巫术的一种,原振侠想,若是真有甚么祟物的话,玛仙一眼就能看出来!可是现在,玛仙在甚么地方,怎么样了?
他闭上眼睛,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用力按在太阳穴上,可是那也不能减轻他心中的伤痛,只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新睁开眼来。
这个文采斐然,书法极佳的七十老翁,还在念念不忘想生儿子——不然,他就“绝后”。对一个有着传统的观念的老人来说,只怕再也没有比“绝后”更可怕的事了!所以,说穿了,他肯出让祖居,目的就是想自己再可以生育。而他又固执地认为他不能生育,他整个家族人丁越来越稀少的原因,是由于建这房子的时候,曾有人作了法,害了他!
这种起屋时被作法的故事,原振侠倒也听过不少,大都活龙活现,十分有趣,形式大抵相类,都含有惩戒为富不仁或守财奴的意思在内,也有的故事是写恶意陷害,或者利用这个方法来报仇的。
所以,施这种魔法,后果也可大可小。例如为富不仁的财主,在建屋时刻薄工匠,若是遇上了会施法的,那就会有恶作剧式的报复,诸如放一只博浪鼓在大梁上,这间房子,就会不时在半夜听到“咚咚”的鼓声。
(现在的青年人,还知道『博浪鼓』是甚么东西吗?)如果放一只死老鼠在房子的任何角落,那么屋子就会听到老鼠的啮咬声、抓搔声,甚至会看到巨大的老鼠影子晃来晃去……等等。
这种恶作剧的施法,都只能达到“家宅不靖”的效果,如果见怪不怪,倒也无甚大碍的。
可是报仇式或陷害式的施法,却凶狠可怕得多,会有血淋淋的恶果。像是偷藏起了柄利斧,这宅子就会出凶杀案,凶手行凶的武器,也必然是斧头。甚至有可以令得住宅主人满门抄斩的,十分邪恶,令人发指。
在对巫术有了一定的认识之后,原振侠早已把这种魔法,当作了是巫术的一部分。所以,对于巨宅之内,可能有祟物这一点,他全然可以接受。令得他皱眉的是,对于这样一个热切的希望有下一代的老人,他实在想不出用甚么方法去说服他才好。
劝他不要那样做,那是决无可能之事,而如果照他的条件,只怕单是拆卸旧屋,就得花上一年的时间,而且,还必然会浪费大量金钱!
原振侠想了一会,打电话到院长办公室,问:“怎么和这个不闲老人会面?”
院长听得原振侠这样问,知道他肯接受这个任务了,心中十分高兴:“约在律师事务所中进行谈判,嗯,陈健南大律师事务所。”
原振侠听了,只是随便答应了一声,因为这时,“陈健南大律师”对他来说,并没有特别的意义。
后来,当然十分有关系,因为陈健南大律师,是海洋生物学家陈克生的父亲,陈克生正在进行搜寻活的菊石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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