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把祖天开现在的情形说了,补充:“看来他在王家,至少也有五六十年了!”
白老大皱著浓眉:“嗯,王家的发迹,也有点不清不楚,嗯,在内地经商,我看多半是王老头叫人绑了票,是祖天开救他出来的,王老头再劝祖天开别过刀头上舐血的日子,祖天开就听了王老头的话。”
白老大的分析很有理——也确然如此,但是只怕白老大也绝想不到,其间还会有极大的伤痛、曲折、隐情,是一个复杂无比的江湖儿女恩怨纠缠,血肉横飞,惊心动魄的长篇故事!
老蔡当时听白老大对祖天开的评语如此之高,他也很高兴沾了一分光,就道:
“我去把他叫来,让大家听他自己说说!”
白老大笑:“你少去碰一鼻子灰了!他是高人,能给你一叫就来吗?”
老蔡可能真的不明白老大的话,碰了钉子,以后再也没有提起过要把祖天开叫来的话。
所以,卫斯理一直没有见过祖大开,直到那一天晚上,祖天开找上门来——那离老祭在殡仪馆门口见到祖大开,又有好多年了。
那大晚上是少见的寒冬之夜,细雨霏霏,北风呼号。在这个南方的城市,自然不会真正冷到哪里去,但是在北方长大,潜意识之中,都有童年少年如何在严寒中度过的记亿。这种记亿,形成了心理上的条件反射,到了冬天,就会想起那种滴水成冰的日子——这是何以北方人在南方比南方人怕冷的原因。
卫斯理的童年和少年,都在长江以北度过,少年和青年之时,更曾在黄河以北生活,所以他也无可避免,有这样的“条件反射”。
在书房中,卫斯理甚至开著了一苹暖炉,在寒风呼号之中,享受暖洋洋的乐趣。
他听到门铃声响,也听到老蔡去开门,他略皱了皱眉,因为老蔡有一个坏习惯,拒人于千里之外,十分慢客,得罪来访者,是他的拿手好戏,除非是极熟的人,不然,绝得不到老蔡的笑脸相迎。
卫斯理期待著老蔡慢客的声音,可是他听到的,却是老蔡惊喜交集的一下呼声:”怎么是你?怎么是你老人家来了?请进!请进!”
卫斯理一听,不禁大是奇怪,立即想:“来的会是什么人呢?”
卫斯理其实只要推开书房的门,向楼下一看,就可以知道来者是谁了,可是他却想考验一下自己的推理能力,猜出来者是谁。
最先被想到的,当然是白素的父亲白老大,因为老蔡有“你老人家”这样的称呼。但这个推测,立即被否定——如果是白老大,老蔡不必那样见外和客气。
不是白老大,又会是什么人?
他在想著,听到了语声,是老蔡和来人在交谈,听不真切,不一会,就听到了老蔡上楼的声音,从脚步声的节奏比往日来得快这一点上,可以判断出老蔡的心情,特别兴奋愉快。
接著,老蔡大方推开门来——老蔡没有敲门的习惯,请老蔡进房间要先敲门,非但没用,还会惹来教训:敲什么门,在我们家乡,根本不作兴关门,又不是男盗女娼,做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要关门?
所以,老蔡不敲门而迳自推开,那是顺理成章的事。他站在门口,果然兴奋之极,满脸通红,双手搓著(不是因为天冷),又跺著脚(也不是因为天冷),直著嗓子嚷:“你猜是谁来了?”
卫斯理猜过了,猜不著,所以他作了一个手势,请老蔡说。
老蔡先吸了一口气,才郑重宣布:“就是我一直在提起的那位开叔啊!他说有事要见你。”
老蔡唯恐卫斯理不肯见访客,说著,就走进来,竟老实不客气过来拉卫斯理的衣袖——在得罪访客这一点上,卫斯理和老蔡功力相若,不相伯仲。
而在听了老蔡的话之后,卫斯理脑中,立即闪过了“祖天开”这个名字,他也“啊”地一声站了起来。对于这样的江湖奇人,自然不会拒见。
他先摔开了老蔡的手,他知道这种江湖人物,别看不知隐居了多久,彷佛已不问世事了,但一样十分重视别人对他的态度。
所以卫斯理立时大声呼喝:“啊!是祖老爷子来了?你也是,怎么不早说!”
卫斯理明是在斥责老蔡,但其实,那是叫给在楼下的祖天开听的,而且,他一面叫,一面已大踏步跨了出去,自楼梯上飞掠而下。
就在他飞身下楼时,客厅里一个原来坐著的老人,也霍然起立——卫斯理早知他个子高,可是临到身前,才知道他个子真高!
祖天开不但身子高,而且壮,腰板挺直,小说中常形容彪形大汉“像一座铁塔”,眼前的祖天开,虽然一头银发,满面皱纹,可是气势就像是一座塔。
卫斯理一面打量他,一面抱拳为礼,请对方坐下,礼数周到,又大声吩咐:
“老蔡,快拿酒来,让老爷子暖暖身子!”
祖天开对自己受到这样的礼遇,显然十分高兴,连声道谢,接过了酒,喝了一口,才道:“卫先生,我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求你来了!”
卫斯理笑:“只管说!”
那时,卫斯理心中,十分疑惑,因为他知道,在这种时刻祖天开找上门来,必然是有事相求。可是,他却又想不出,祖天开要求他的是什么事——可以肯定的是,这事一定不平常之极,棘手之极。
所以,他在说了“只管说”之后,神情相当严肃,准备迎接一件困难的委托。
祖天开伸出手来,在他自己的大腿上重重拍了一下:“好,我算找对人了,常听小蔡说卫先生很神通广大,想托你查一个人的来龙去脉!”
卫斯理不禁一呆,这算是什么大事?又何必劳烦他来出马?任何私家侦探都可以做到这一种事。
所以他神情变得轻松,随口问:“这个人是谁?”
祖天开有相当为难的神情,伸手在脸上用力抚摸了几下,才从口袋中取出了一张摺得方方的报纸来,打开,指著上面的一张照片:“这个女人!”
卫斯理一看照片上是一个美女,虽然只是印在报上的照片,但是一样眼波横溢,樱唇欲语,美丽无比,那是城中著名的美女李宣宣!
他也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因为不久之前,小郭神情沮丧来找过他,劈头第一句话就是:“真难想像!现代社会中,竟然还有人是完全找不出来历的!”
小郭曾向卫斯理详细说过王大同委托他查李宣宣的来历的经过,也说了他在这件事上失败的苦恼,小郭的结论是:“若是普通人,倒也罢了,偏偏是这样一个大美人,你说怪不怪?”
卫斯理当时没有反应,小郭还碰了一个钉子,他道:“你有没有兴趣接受挑战,把这个大美人的底细弄明白?”
卫斯理冷冷地道:“你那位委托人的神经有问题,娶妻子要先弄明来历?他家有什么了不起,有皇位等著他承继吗?”
卫斯理的反应,和原振侠一样,小郭碰了钉子之后,没有说什么。所以卫斯理一看照片,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皱了皱眉,并不出声。
那时,王大同已经捱了原振侠的骂,向李宣宣求了婚,婚事正在筹备之中。
祖天开见卫斯理没有反应,他又重复一遍:“就是这个女人。”
卫斯理吸了一口气:“这位李小姐,我有一个好朋友,是世界上最好的私家侦探,已经倾全力,查过她的来历,没能查出来。”
这话说得再委婉也没有,而且,拒绝的意思,也明显之至。可是祖天开的回答来得还要直接:“卫先生,全世界所有私家侦探加起来,也不如你啊!”
卫斯理不禁苦笑,他喝了一口酒:“我不明白,王医生为什么非要查清李小姐的来历不可?一个二十出头的美女,会有什么背景!王家大不了有几个钱,那么紧张干什么?怕李宣宣会谋财害命吗?”
卫斯理这话:已经不那么客气了,祖天开神情显得有点不妥,欲语又止。老蔡在一旁道:“开叔,卫哥儿能守秘密,什么话都可以说!”
卫斯理忙举起手来,斜视老蔡:“最好别说,免得日后传了出去,我也有散播的嫌疑!”
祖天开长叹一声,双掌互击,发出铿然之声——从这一点来看,他身负绝技,倒是真的。
然后,他老高的身形,站了起来,收好了报纸,向卫斯理抱拳:“对不起,打扰了!”
老蔡十分焦急:“开叔,怎么这就走了!”
祖天开笑:“卫先生说帮不上忙,我再去想办法!”
卫斯理虽然愿意和祖天开详谈,可是对于查李宣宣的来历,他实在没有兴趣,所以也没有什么表示。
祖天开来到门前,伸手拉开了门,却又转过身,任由门外的寒风卷进来。
他道:“卫先生,王家有一件传家之宝,若是给外人拐了去,别说在九泉之下的王家上代不甘心,连我这老头子也不甘心!”
他在王家已历三代,他表示他对王家的忠心,卫斯理也不能说他的不是,只是觉得好笑:“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但也不必那么紧张!”
祖天开吸了口气,自言自语:“那件宝物,当年是我和老爷,用性命换来的!”
卫斯理心想,人老了,真会夹缠不清,你王家有传家之宝,李宣宣只怕根本不知道,怎么就一口咬定她是为了这一件宝物而嫁入王家的呢?
所以,他更不愿再说下去,只等祖天开离去。
就在这时,门口多了一个俏生生的丽人,白素正好回家来了。
白素一眼看到了祖天开,这时就知道了他是什么人,她向祖天开作了一个很古怪的手势——白素比卫斯理更熟悉江湖规矩,因为她父亲是七帮八会的大龙头,她这时所做的这个手势,表示了她的身分,内行人是一眼就明白其中涵意的。
祖天开一看,目光在白素的脸上打了一个转,也还了一个手势,他还的手势是右手无名指稍伸出,向上,四指蜷曲,手腕略摇。
白素后来解释这个手势的含意:“伸出无名指,是说自己是无名小卒,但手指向上,又有一向独自为尊,独来独往的意思在内。手腕摇动,是表示如果对方有什么话,他都是照他自己的行事方式应付!”
卫斯理感叹:“一个手势,也有那么多讲究!”
白素笑:“许多成名的江湖人物,都有个人拥有的手势,好像是他的名片一样,一摆出来,就等于是向对方通名报姓了。像祖老这种手势,倒不是他一个人独有,而是身分极高,身负绝技,独来独往,性格比较古怪的江湖高人所长用的。”
祖天开一面作手势,一面神情大是讶异:“姑娘姓白?那白老大——”
白素这时接口:“是家父,能蒙祖老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家父常提起祖老在江湖上的显赫事迹,叫人听了都顿生豪意!”
祖天开给白素的那几句话,说得指住了她,呵呵大笑。卫斯理这时,身在祖天开的后面,趁机向白素挤眉弄眼,暗示白素别太热情了。
本来,他们之间,一个眼色就可以代表千言万语,白素绝对可以明白卫斯理的意思,可是那时白素却视而不见,又招呼祖天开坐了下来。
祖天开叹了一声,他望向卫斯理:“不是我老头子讨人厌,实在是事情有跷蹊处,大同喜欢未过门的新娘子,可是他也十分害怕,大同是我看著他长大的,他有什么心事,我全知道!他也不会瞒我,事情实在古怪,所以非弄清楚不可!”
祖天开唠唠叨叨地说著,白素才进门,不知道来龙去脉,也无法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不过她还是耐心等祖天开的话告一段落,才向卫斯理望去。
卫斯理就用最简单的方式,把祖天开此来的目的,说了一遍。
白素神情关切,问:“祖老,王医生担心的是什么呢?照说,新娘是头挑的人才!”
祖天开想了一想,才一咬牙,道:“担心的是她有男人!”
卫斯理一扬眉,还没有开口,白素已沉声道:“是怀疑,还是有了证据?”
祖天开叹:“大同说,只是怀疑,没有证据。”
卫斯理忍不住咕哝了一句:“这个脑科医生,该好好替自己检查一下脑子!”
可是白素的反应,却令得卫斯理瞠目结舌,一时之间,连呼吸都要暂停——白素一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叫卫斯理一口酒呛在喉里,几乎没有噎死!
白素道:“老爷子,常言道捉奸捉双,只是怀疑,没有用处——这样,若你信得过我,我替你去跟她几天,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另有男人!”
这几句话,令得卫斯理目瞪口呆,可是却令得祖天开感激莫名,这老头子,用他蒲扇也似的大手,抱成了拳,向白素连连打拱:“白老大的闺女肯出马,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拜托了!拜托了!”
他重复地说了几遍,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像是千斤重担已经放下,事情已解决了一样。
卫斯理看著白素,白素向他一笑,眨了眨眼,卫斯理知道她必有原因,暂时只好不出声。
祖天开道:“也不止是奸夫,更有可能,她也是受了指使来有所图谋┅┅谋王家的┅┅传家之宝!”
卫斯理一口闷气无处可出,又听得祖天开一再提及“传家之宝”,就冷冷地道:”王家究竟有什么传家之宝?且说来听听,真值得图谋的,我也去试试,看是不是可以弄得到手!”
卫斯理这样说,分明是意存调侃,可是祖天开一听,反应强烈之极,霍然起立
绝不夸张,带起了一股劲风,双目圆睁,双手握拳,指节骨“格格”有声,剑拔弩张,如临大敌!
卫斯理知道有些人在某些事上会特别紧张,连玩笑都不能开,但是他不出声,想看祖天开进一步的反应。
祖天开没有进一步的反应,他只是在突然间,感觉出自己太过分了,所以立刻坐了下来,连连喝酒,以掩饰他刚才的行动。
白素先是狠瞪了卫斯理一眼,但是她接下来说的话,却令得卫斯理心中一乐。她道:“老爷子,你别恼,他说的什么把王家的传家之宝弄了来,那是说著玩的!”
白素十分善于掌握说话的技巧,她怪责卫斯理刚才的所说的话,是指责下半部,却不提上半部。可知她也想知道王家的传家之宝是什么!
祖天开如何会不知道白素的用意——正由于他知道了,所以他现出了犹豫之极的神情。
他毕竟年纪大了,不管他曾如何在江湖上叱吒风云,但这时总是一个极老的老人,风烛残年,看了他那种神情,很令人同情。
尤其卫斯理深知这类江湖豪客的性格,都是豪爽无比,乾脆之极,就算叫他自残肢体,剁一苹手指下来,他都不会皱一皱眉,而居然还不肯说,可见他有难言之隐,他也不想再逼下去了。
所以,他忙道:“我说想知道传家之宝是什么,也是说著玩的!”
祖天开立时向卫斯理望了一眼,满脸感激,可是他接著又道:“那东西,老爷和我一起拚了命得到手,不到临终,不能告诉下代有这个传家宝,告诉,也只能告诉一个。”
卫斯理取笑:“倒和皇帝传皇位差不多!”
祖天开自顾自道:“少爷死得突然,没能把这家传之宝的秘密告诉大同,所以,是我在大同满二十一岁那年,把秘密告诉他的。”
卫斯理知道,祖天开口中的“老爷”是王大同的祖父,“少爷”是王大同的父亲。
这时,卫斯理的心中,也疑惑丛生,祖天开和王老爷可以共享那样的秘密,那么他们的关系,应该是朋友,不是主仆。
而且,王老爷只不过是一个商人,祖天开却是纵横江湖,睥睨天下的大豪杰,又有一身武功,一定是一个性子极野的好汉,怎肯屈居人下,为人之仆?
这期间,又有什么秘密在?
白素可能也在想著同样的事,所以一时之间,两人都不出声。
在一旁的老蔡,这时忍不住插了一句嘴:“说了半天,说来说去,那家传之宝是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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