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堂先扬起手来:“放心,你又不是在法庭上作供,没有人会怪你!”
他说了之后,又对各人道:“这件事,调查工作应该以警方为主,希望各位尽量不要插手。”
他这样说的时候,视线投向小郭和陈长青。
小郭扬著脸,只当听不见,陈长青则闷哼一声:“我受苦主所托,必当尽力!”
各位,自陈长青的口中,竟然说出了“苦主”这一个名词来,也多少可以知道一些那天下午发生的事件,是多么严重了。
在中国的语言之中,“苦主”是一个专门名词,专指在一个事件之中的受害者(多数指死难者)的家属亲人而言,不是照字面来解释的。
事件有苦主,自然涉及人命。
是的,涉及的人命有五条之多,死的是三个中学生,一个音乐家,一个政府的低级官员。
五个死者是为何在同一时间之中发生的呢?当时,他们在市中心的一个小小广场上,参加一项“青年歌唱比赛”的活动,由负责推广青少年课外活动的政府部门负责推动,参加者甚多,也有很多旁观者。
三个中学生之中,有一个四年级的女学生,是由她父亲陪著她一起去的,做父亲的知道女儿在初赛中取得了很好的成绩之后,就一直十分兴奋,所以想看到女儿在夺魁那一刻的情形。
他是一个饭店经理,特地请了假去陪女儿,在盘问那护士的时候,他也在其中,一言不发,只是频频抹泪,他在那个傍晚,没有目睹女儿得到歌唱比赛冠军的喜悦,却经历了他毕生难忘的恐怖,恐怖之极,所以他一面抹泪,一面身子在剧烈发抖。
他其实可以不必自己来的,另外两个死者的家人,就委派了律师做代表。但是他一定逢事都喜欢亲力亲为,所以自己来了——若不是他作风如此,他也不会陪女儿去参加比赛了。
另外的两个中学生,并不是歌唱比赛的参加者,而是来为自己学校的参赛者打气,做啦啦队的,当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离开不同的学校,嘻嘻哈哈,摔著书包,蹦蹦跳跳,上车下车来到场地时,谁也料不到不久之后,会发生那样的惨剧。
就算惨剧发生了之后,也没有人知道何以会有这种事,是不是恰好在那一刹间,世上所有的戾气都聚在那里了?
确然有人这样说:要不是有不同的戾气、恶灵,在那一刹聚在歌唱比赛的场地,绝不会有那么可怕的灾变发生的。
但是恶灵也好,戾气也好,邪魔也好,为什么非要在那个时候,集中在那个地方,以致夺走了五条生命呢。就没有人说得上来了。
除了学生以外,死在灾变之中的那位音乐家,年纪稍大,已经接近五十岁,一生没有得志过,只是习惯地摆弄各种乐器,使它能发出声响而已。
他临死之前的一句话是:“什么声音都有┅┅像是伟大的交响乐┅┅”
说他毕生忠于音乐,自然没错。但是一个人毕生忠于什么,绝不等于他就在那个领域上可以出人头地——现实经常十分残酷。
当他中午,离开家门,去担任这种非经常性的额外工作时,当然也想不到他会一去不回,谁都想不到,或许只有冥冥之中,命运之神,早已安排好了,早在不住冷笑,等待他们安排的变成事实。
那个政府的低级官员是一个相当活跃的青年人,还在上夜校进修。
出事之后的当晚,夜校课室中的那个座位空著,夜校同学平时没什么联系,所以根本不知道他就是下午那桩轰动全市的惨事中的死者之一。
只有一个平时对他心仪的女同学,有点心不在焉地想:为什么没有来呢,他一直勤力向学,风雨无阻,是不是有了什么意外?
女同学暗中的关怀,到了第二天,报纸公布了死亡者名单之后,化为悲痛,著实为他哭了好几场,死者有知,他会为有这样一段根本未曾发展过的感情而高兴!
好了,究竟是什么意外,导致那五个人猝然死亡的呢!
王大同医生在打发走了那一对携子求诊的夫妇之后,据护士说,他手撑著头,神态极疲倦,好一会不说话,护士也不敢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他才站了起来,向外走去,却忘了携带那具行动无线电话。
护士叫了他一声,他站定,护士把电话交给他,他像是不愿意接,可是护士并没有缩手,王大同终于把电话接了过来——有不少人认为这一点十分重要,并且认为如果不是那护士多事,可能灾变就不会发生,自然,那只是一种猜测性的结论。
持这种意见的人说:王大同一定是在驾车途中,又接到了恐怖的逼问电话,所以才出了事的。
在那歌唱比赛场地的北面,有一条斜路。
比赛场是一个广场,即使是广场的边缘,离斜路的尽头也有相当距离。
专家在事后说,就算有一辆重型车,自斜路上失去控制冲下来,而司机又突然不能应急(假设他已心脏病发),那车子在冲到广场边缘之后,势力减缓,也会被广场外围的许多矮石墙所阻,至多撞毁石墙罢了。
可是王大同的车子,像是疯了的野牛一样,自斜路上疾冲而下,到了石墙前,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的车子,竟然腾空而起,越过了石墙!
汽车不是飞机,是绝不会无缘无故飞起来的。专家说,车子自斜路上冲下来的时候,驾驶者一定处于神经极不正常的状态之中,因为根据目击者(有许多)的描述,车速高达两百公里以上,驾驶人一定是踩足了油门,全速前驶,而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如果路上有什么石块,即使体积很小,使车轮受阻而弹跳一下的话,整辆车子也会向上弹起来的。
虽然事后,在斜路尽头处,并没有发现甚么石块,但是事发之后,现场一片混乱,上千人呼喊奔走,就算有小小的石块,也被人踢走了。
何况,除了专家的分析之外,也没有别的人可以提出另外的理由来。
汽车在越过了石墙之后,引擎在空中怒吼,足足飞越了超过三十公尺,才正面撞向歌唱比赛者正在唱歌的所在,首当其冲的,是当时正在全神贯注,想拿冠军的那位中四女学生。
详细描述这位女学生和其他四位死者死得如何之惨,并没有特别的意义,而且令人恶心——事实上,在清理现场时,即使是经验丰富的医务人员和警务人员,也有许多忍不住目睹的惨状而大吐特吐的。但是完全不提,也说不过去,就是说那首先被车子撞中的女学生,不知道是车子的哪一部份——专家说是车子前面的保险杠,弹了开来,恰如一柄利刀,刚好在那少女的颈部划过,把她的头,齐颈割下,带著满腔热血,飞了起来,竟然又偏不倚,落在她父亲的身前。
她父亲低头一看,惨叫半声,就昏死了过去。
车子落下,仍在冲向前,接下来的四个死者,谁先被撞死,谁后被撞死,全然不可追究,那个音乐家,这时正在拉小提琴。
拉小提琴的音乐家下半身被撞成稀烂一团,他的身体和小提琴的碎片,混为一体,再也分不开,结果,是乱七八糟,一起焚烧了的,奇的是他竟然没有立即死亡,还能说出最后的遗言,这似乎证明了方孝儒被明成祖腰宰之后,还能连写十二个半“篡”字的记载,是可靠的。
这个一世不得意的音乐家的妻子的弟弟,和陈长青这个怪人有点交情,所以陈长青理所当然作为“苦主”的代表人。
而事实是,事情发生之后,陈长青主动联络了那位“苦主”,主动要求作代表,反正苦主一片凄惶,有人自动请缨,当然求之不得。
而陈长青这个人,一向对种种不可解释的事有兴趣,当然也得其所哉——卫斯理曾这样形容陈长青:他在走路,忽然有一苹纸摺的飞机,落在他的身上,他就会以为那是外星人试图和他联络,不但兴奋,而且会十分认真地去研究那苹纸摺飞机!
而闯了这样大祸的王大同,被救援人员从一堆奇形怪状的废铁之中,拉了出来,居然没有死,只是昏迷不醒。
他一直昏迷,没有醒过来。
所以,何以会有这样的灾变发生,也就无法在他的口中探出究竟,只好在最后和他接触的人口中,去搜集资料,作间接的分析。
还有一个当时骑脚踏车在斜路上吃力地而上,训练自己体力的脚踏车运动员,在出事之前,见过王大同。他提供的资料是:“我十分奇怪,因为驾车的司机,并不看路,而是盯著他身边的座位,而他的身边没有人。”
这运动员注意王大同的原因相当特别:“我是一个汽车迷,那车子一驶下来,我已经注意了,那是所有车迷的梦中情人。”
这是在出事之前,最后见过王大同的人。
王大同在医院的深切治疗病房中,他的妻子李宣宣每天都长时期陪在身边,不断垂泪,黄堂也曾问过李宣宣,王大同是不是近来有甚么异状,李宣宣并没有回答。
美人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自然令人同情,所以也没有再问下去。
可是,在得了那护士的供词之后,情形就大不相同,变成必须要向李宣宣取得更多资料了!
所以,黄堂才警告:警力会处理,外人不需插手。但是陈长青和小郭两人的反应,却说明他们决不会就此罢手不理!
陈长青更很不客气地指著黄堂:“我完全有权进一步了解真相——如果你有一个亲人,下半身被车子撞得稀烂,但还会说话,你也会一步都不肯放过那凶手!”
黄堂正色道:“未经法庭判决之前,任何人都还不是凶手!”
陈长青反唇相讥:“那么,该称他为什么?善长仁翁?”
小郭由于事业大为成功,见识广了,财大气粗,简直不把黄堂这个高级警官放在眼里。他连望也不望黄堂,只是脸向著天,在鼻子里“哼”地一声,一副不屑的神色:”有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可以担任公职,连公民可以有些什么权利也不知道!”
黄堂软的不成,就来硬的,连声冷笑:“防碍警方执行公务,是犯法的!”
陈长青和小郭两人,理也不理黄堂,各自昂著头,向外走去。
他们盘问那护士的地点,就在王大同的医务所之中,离开的时候,也恰好是傍晚时分,时间则刚好相隔了一天。昨天,二十四小时之前,王大同应该也是在这个时候离开医务所,到了大厦的底层停车场,上了车子,驾车离开。
从大厦到出事地点距离来推测,王大同离开停车场之后,十到十二分钟就就出事了。
这时,正是下班的时候,医务所的门一打开,可以看到走廊中有很多人,都脚步匆匆,向升降机走去,赶著离开大厦。
昨天的情形也应该一样。
陈长青和小郭同时想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王大同昨天在离开的时候,竟然没有人见过他?不然,至少可以知道他在那时的精神状态怎么样。还是黄堂已经掌握了一定的资料,可是却秘而不宣!”
两人全是一样的心思,所以在门口,自然而然回头向还在医务所中的黄堂望去。
黄堂寒起了脸,和其余的人在说话。而小郭和陈长青两人,由于有了同样的动作,所以两个人都挤在门口,有了轻微的碰撞。
这两人,在对付黄堂的时候,虽然意见行动一致,可是相互之间,却也不是没有矛盾。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十分奇怪,有的,一见如故。有的,不论有什么力量想把他们扯在一起,也都不会成功。
像陈长青和小郭,就属于后一种,毫无来由,都瞧著对方不顺眼。
小郭和陈长青,在这天,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是他们对对方,都已相当熟悉,本应一通姓名,就十分投契才是,因为他们都是卫斯理的朋友,在卫斯理那里,知道了不少有关对方的事。
可是不知道是由于阴错阳差,还是由于他们脑电波的频率,全然无法配合,两人在知道了对方是谁之后,第一个反应,是各自都有“原来是你”的感觉!
在正常的情形下,既然早已知道对方,自然接下来,就应该热烈握手了。
可是结果,事情的发展并非如此,两人都没有第一时间伸出手来——这就错过了只存在一秒钟的一个机会,有许多事情,错过了这个机会之后,机会就再也不来了。
后来,相当一段时间之后,卫斯理讶于两人的格格不入,陈长青道:“他为什么不先伸出来,他不伸手,自然我也不伸。看他油头粉面的样子,我就不顺眼,要是我肯和他握手,也完全是看你的面子,还要我先伸手出去,谈都不要谈,哼!”
先伸手后伸手,是不是那么重要,不拘小节,大而化之的卫斯理,只觉得好笑,可是陈长青却十分认真。小郭仪容非凡,喜欢修饰,注意衣著,在陈长青这个不修边幅,崇尚自然的人眼中,也就顺理成章,变成了“油头粉面”。
小郭怎么说呢!小郭说:“这个人,简直神经有问题,看起人来的时候,一点礼貌也没有,双眼发直,类同僵尸——而且还是一苹很脏的僵尸,要是他伸出手来,看在你的脸上,只好勉强和他握一下,他既然不伸手,那我是得其所哉!”
卫斯理想想,也觉得好笑。因为陈长青的相貌,确然有点稀奇古怪,而且发如蓬草,他极富有,可是衣服之脏旧,和流浪汉差不多。而且,言行十分夸张——后来,他和温宝裕成了好朋友,温宝裕什么没学会,就学会了陈长青的夸张。
而且,陈长青渴望遇上外星人,看到每一个陌生人的时候,他都会神秘兮兮地打量人家,盯著人家看。要是他真的起了疑,他还会冷不妨地捏上你一把,摸你一下,行为十分怪诞——他就荒唐到认为卫斯理不是地球人,更曾和温宝裕商量过,要偷偷割他的表皮,拿去作放大六千倍的观察,幸好胆子算是够大的温宝裕,也不敢造次。没敢和他合谋。
这样子的两个人,就像是来自两个不同的星球一样,难以互容。
其实,若是细心留意一下,谁都可以发现有一些人和自己,截然相反,像是不同星球上的生物,这种情形,存在已久,不然,人类的历史,也不会就是一部战争史或争论史了!
却说两人在门口碰撞了一下,陈长青先是一瞪眼,伸手在碰到了小郭的自己肩头上,用力拍打了一下,口中不清不楚地叽咕:“哼,私家侦探!”
语气和神情,都绝不掩饰不屑。
小郭大怒,可是一时之间,也无法发作,但是回了一句:“神经病!”
两人一起走向升降机口,谁也不肯让谁,在进电梯时,又不免争先恐后,这也罢了,等到了停车场各上车子之后,在停车场的出口处,再度相遇,那方正合上一句“冤家路窄”这句话。
陈长青富有,生活的趣味之广,卫斯理认为“世界第一”。他有搜集狂,巨室之中,专有大厅供他搜集的汽车停泊之用,那天他随随便便驾出来的就是一辆顶级的意大利手工精制的名车。
而小郭对汽车简直著迷,驾驶技术,也极其高明,多次在国际级的赛车中,名列前茅,那天,他驾的也是名贵的德国跑车。
可是两架车在停车场的出口相遇,一比之下,小郭的车子自然叫比了下去。小郭的心中,就有点气,所以看都不向陈长青看一眼,自然,视线也避过了陈长青的车子。
陈长青一看自己占了上风,如何肯错过机会,提高了声音,冷言冷语:“什么破铜烂铁,全向街上塞,难怪有那么多交通意外,哼!”
小郭受了气,无声可出,两车先后出了停车场,本来是陈长青的车子在前,可是小郭的驾驶技术好,一下子就越过了陈长青。
陈长青大怒,立时加大油门,赶了上去,小郭左摇右摆,不让他超越。
两人竟然为小小的嫌隙,就在闹市之中,斗起车来。一时之间,其他车辆,纷纷躲避,连行人也都停足不前,引起了道路的大混乱。
不一会,就到了那条斜路上,小郭略慢了一慢,陈长青竟像是不要命一样超越,车身几乎相擦。小郭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也立时赶了上去!
斜路的尽头,就是昨天几乎同样时候,发生惨剧的那个广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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