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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朱子论敬

  以上略述朱子论心性,论心之仁与诚,论天理与人欲,人心与道心,凡此诸章,皆是指陈心体。人因赋有此心体,故能到达心与理合人与天合之境界。在各章中,已屡次涉及工夫即修养方法之一面。工夫必与本体相关。有此本体,始得有此工夫。亦因有此工夫,始得完成此本体。此亦是一而二、二而一者。大体言之,理学诸儒,于本体上争论尚较少,在工夫上,在修养方法上,则分歧较多。此下当继续略述朱子在工夫上,即修养方法上之各论点。所谓工夫与修养,则必一一归本于此心,此层可不烦再论。首当略述朱子之论敬。

  朱子说:

  圣人言语,当初未曾关聚,到程子始关聚出一个敬来教人。因叹敬字工夫之妙,圣学之所以成始成终者皆由此。

  又曰:

  敬字工夫,乃圣门第一义,彻头底尾,不可顷刻间断。

  敬之一字,真圣门之网领,存养之要法。一主乎此, 更无内外精粗之间。

  伊洛拈出此字,真是圣学真的要妙工夫。

  程先生所以有功于后学者,最是敬之一字有力。

  可见朱子言敬,乃是直承二程传统。今再分述朱子论敬诸涵义如次。

  一曰敬只如畏字相似。朱子说:

  敬有甚物,只如畏字相似。只是收敛身心,整齐纯一,不恁地放纵。

  又曰:

  莫看得戒谨恐惧太重。道着敬字已是重了。只略略收拾来,便在这里。

  二曰敬是收敛,心中不容一物。此是程门弟子尹焞和靖之说。朱子说之曰:

  只是收拾自家精神专一在此。

  有所畏谨,不敢放纵。

  常要此心在这里。

  此说收敛义。又曰:

  心主这一事,不为他事扰乱,便是不容一物。

  此说不容一物义。心有有事时,有无事时。无事,则此心便应专一在此无事上。若遇这事,心想那事。遇无事,心想有事。遇有事,又想无事。皆是不专一,心成两路。朱子又说:

  凡是安排要恁地,便不得。如人立心要恁地严毅把捉,少间只管见这意思,到不消恁地处也恁地,便拘逼了。

  又说:

  人心如一个镜,先未有一个影像。有事物来,方始照见妍丑。先有个影像在,如何照得。

  三曰主一之谓敬。此伊川之说。朱子说之曰:

  心广大如天地,虚明如日月。要闲,心却不闲,随物走了。不要闲,心却闲。有所主。

  此谓有所主则无是弊。伊川说:人心有主则实,无主则虚。又一说却曰:有主则虚,无则实。朱子说之曰:

  有主则实,指理言。无主则实,主私欲言。以理为主,则此心虚明,一毫私意着不得。

  又曰:

  常使截断严整之时多,胶胶扰扰之时少,方好。

  四曰敬须随事检点。敬义夹辅,亦伊川说。朱纲子说之云:

  行笃敬,执事敬,敬本不为默然无为时设。

  敬须该贯动静。方其无事而存主不懈,是敬。及其应物而酬酢不乱,亦敬。

  又曰:

  有死敬,有活敬。若只守着主一之敬,则不活。须敬义夹持,循环无端,则内外透彻。

  又曰:

  居敬穷理,二者不可偏废。

  五曰敬是常惺惺法。此是程门谢良佐上蔡之说。朱子说之云:

  静中有个觉处,只是常惺惺在这里。

  惺惺乃心不昏昧之谓。

  或问谢氏常惺惺之说,佛氏亦有此语。曰:其唤醒此心则同,而其为道则异。吾儒唤醒此心,欲他照顾许多道理。佛氏则空唤醒在此。

  六曰敬是整齐严肃。此亦是伊川说。朱子说之云:

  今人论道,只论理,不论事。只说心,不说身。其说至高,而荡然无守,流于空虚异端之说。固其内是本,外是末,但偏说存于中,不说制于外,则无下手脚处。

  上举六说,其实只说一敬字,六说可相会通。强加分别,则转成拘碍。

  明道又说,敬则自然和乐。朱子说之曰:

  礼主于敬,乐主于和,此是异用。皆本之于一心,是同体。然敬与和亦只是一事。敬则和,和则自然敬。

  又曰:

  和是碎底敬,敬是合聚底和。

  谓敬与和是一理亦说得,然言心却亲切,敬与和皆是心做。自心而言,则心为体,敬和为用。以敬对和而言,则敬为体,和为用。

  所谓乐者,亦不过谓胸中无事,而自和乐耳。非是着意放开一路而欲其和乐也。欲胸中无事,非敬不能。

  伊川又谓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朱子说之曰:

  主敬二字,须是内外交相养。人心活物,吾学非比释氏,须是穷理。

  又曰:

  主敬穷理虽二端,其实一本。

  持敬是穷理之本。穷得理明,又是养心之助。

  又曰:

  圣人指示为学之方,周遍详密,不靠一边,故曰敬义立而德不孤。若只恃一个敬字,更不做集义工夫,其德亦孤立而易穷矣。

  又曰:

  苟不从事于学问思辨之间,但欲以敬为主,而待理之自明,则亦没世穷年而无所获矣。

  朱子言敬,承自二程,但尤有契于伊川敬义夹持,涵养致知,居敬穷理两途并进之说。伊川亦言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但与说只敬便知自致理自穷不同。朱子自认就二程思想言,自己尤接近伊川,大要即指此等处。同时陆九渊象山,深不喜伊川,而于明道无间辞。其反对朱子,亦正在此等处。

  大抵汉以下诸儒,因于统一盛运之激动,都更注重在修齐治平之实际事务上,较少注意到本源心性上。魏晋以下,庄老道家代兴,释教继之传入,他们在两方面成绩上,似乎超过了汉儒。一是有关宇宙论方面,汉唐儒阐发似乎较弱,故朱子采取濂溪横渠康节三人之说以补其缺。其二是关于心性本源方面,尤其自唐代禅宗盛行,关于人生领导,几全入其手。儒家造诣,似乎更见落后。北宋理学在此方面更深注意。二程提出敬字,举为心地工夫之总头脑,总归聚处,而朱子承袭之。但程门言敬,颇不免染及禅学,如谢上蔡以觉训仁,以常惺惺说敬,皆有此弊,朱子亦已随时加以纠正。尤其言心性本源,亦不能舍却外面事物,故朱子力申敬不是块然兀坐,不是全不省事,须求本末内外之交尽,则致知穷理工夫,自所当重。不能单靠一边,只恃一敬字。此是朱子言敬最要宗旨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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