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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晋文践土(B.C.645—B.C.628)
(一)
天降大任之前,总锻炼以一段不很爽的辅导期。重耳流亡翟国的这12年,体现了这一点。
当初,重耳被老爹晋献公通缉,就逃窜去了翟国。翟国是狄人的国度,重耳的妈妈就是翟国大姓,重耳不好意思娶自家的人,翟国人就出去打仗,抢来了两个“楼兰新娘”(是赤狄),大的嫁给了重耳,生下俩孩子,小的嫁给赵衰(念催),生下有名的赵盾。(华夏文明中,有很多异族的血胤啊)。主仆俩人同娶一对姐妹,像孙策、周瑜同娶于江东大小乔,这也是仆者的一种荣誉吧。不过估计赵衰不够雄姿英发,他为什么非叫“衰”啊。
重耳一行数十人,这些从大城市跑来的晋国老爷们,呆在翟国并不爽。翟国毕竟是游牧民族建立的国度,经济也不发达,属于小米加步枪,有时候还缺盐,他们在晋北逐草而居,在吃喝玩乐和私生活方面,没法满足晋国老爷们的丰富需求。重耳就与赵衰等人商量,翟国这里不能成大事,我们不如转移到齐国去,去年管仲刚刚死了,齐桓公需要人才,我们过去正好有官做。
这个想法一旦提出来就非常激动人心,在当时的晋国人眼中,齐国是个遥远而美妙的国度,充满神秘和浪漫,齐国的月亮比晋国的都圆。
(注:齐国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它的都城临淄是春秋战国时期最繁华的大都会,全世界都数得上号。当时的临淄,已有五百多年历史,外城城墙周长30华里(相当于北京市西城区),内城周长15华里,水井400口,配有全城给排水系统。城门13个,10条大道处处通向罗马,地点就在今山东淄博的临淄区。从遗迹上看,城里分手工业区,商业区,官府区和住宅区,城中路面最宽20米,临淄街上,车与车相撞,人与人碰肩,衣襟相连成帐子,衣袖举起如幕布,人们一起挥汗如同下雨,一齐扇袖可以成风,早晨穿新衣服出去,晚上回来就给挤成烂布。据美国学者特休斯的研究,在公元前650年的时间段上,临淄是世界上第二大城市。第一大城市是尼尼微。第三大是老周天子的洛阳。当时的中国就是牛啊!)
正在向往齐国,晋国传来绝密情报,韩原大战失败后的晋惠公担心自己君位不稳,重耳等流亡份子趁自己战败之际反攻大陆,于是先发制人,再次派出大内高手寺人披(上次是晋献公派的),限三日之内,杀奔翟国,不论活口死口,诛杀重耳。这回的寺人披又经过十二年苦练,武功已经出神入化,一掌现在可以震死一个营的兵力。
听到这个消息,想不去齐国也不行了,二流子重耳马上登车发表动员演讲,手里拿着两块木版儿,宣布这是上帝从山上抛给他的,从即刻起,就要像摩西一样,带领大家出埃及,去寻找梦想中的耶路撒冷了。两块木版儿,就是上帝刻给他的“十戒”啊。
二流子重耳率领政治犯准备去东天朝圣,临行把赤狄的妻子和孩子留在翟国,让她们就好像郭靖和母亲那样流落大漠草原,过着没有空气污染的生活。重耳和妻子分别,说:“希望你等我二十五年。如果二十五年不来,你就改嫁。你看,我很宽容吧!”
他的妻子穿了红色的盛装,腮上涂了红色的胭脂(赤狄的打扮,穿红色衣裳),对老公笑着说:“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再过二十五年,我快要就木了(进棺材了),你让我那时改嫁,我还能嫁谁啊?虽然是这样,我还是坚决等你。”这就是成语“行将就木”的出处,带着死亡的气息却原来出自美女之口。重耳这时候55岁,还娶25岁少女为妻,真不要脸啊。当然,最可气的是他到了齐国又娶了个少媳妇。
重耳正跟赤狄媳妇收拾行李,外面备车,忽听寺人披已经攻入城来(晋惠公限寺人披三日之内到达,寺人披武功太高了,一天就到了)。重耳吃过大亏,浑身抖颤,慌忙带了身旁的狐偃步行溜出城外(跟上回一样)。其他城里的“犹太人”都被我们这位救世主给丢脑后头啦,哪管性命如何(比起刘备刘皇叔不舍荆州难民的光辉事迹,重耳真是等而下之啊)。寺人披扑了个空,这个人一辈子一事无成,只好恨恨地回去复命。
重耳跑出城走了两天,其余的流浪汉陆续赶上。最搞笑的是,他们的管财务的头儿,趁这个机会带着所有钱财开小差跑了。这场轰轰烈烈的朝圣运动,刚一开头就这么不成体统。
从山西翟国往山东齐国去,航空距离两千里,中间要经过的省份是山西、河南、山东,经过的重要山脉是太行山、泰山,主要河流是黄河中游到下游,以及济水。走直线最近距离是从河南省北部直接穿过,也就是借道于那里的卫国。卫国祖先是周文王的儿子康叔,历史名人有老色鬼卫宣公,好鹤而亡国的卫懿公。十二年前卫国被狄人攻破之后,卫文公专心带领群众恢复生产,埋头做事,对国际事务没什么好奇,也不参与。
晋国的二公子流浪汉55岁的重耳先生带领他的一小撮信徒,跋涉八百里,走下黄土高原,从太行山东麓滑入华北平原,看见黄河冲击大平原的广袤大地上突兀起来的卫国都城。卫国城里的人觉得,对于重耳这样没资金也没技术的国际二流子,连敷衍一下的必要都没有。的确,重耳不是港商也不是石油大王,在卫国人眼里,这个“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的二流子重耳先生,带有点不正常的宗教邪气。卫文公听到报告后作出结论说:“我估计这家伙是个流窜世界的国际恐怖主义分子,给我看紧了他们。”
于是,卫国人把大门朝着重耳的鼻子关上了。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只有心知。那又有什么办法呢?重耳像讨食的野狗,没吃到肉包子,却给人泼了一身米汤,用凄凉的眼光望了一下他所不解的人间,抖了一抖身上的毛,向北折行,绕过卫国再往东走。
重耳流浪示意图
喜欢自虐的人一般都最能理解像重耳这样徒步旅行的苦乐,重耳大约是那种闯罗布泊登西藏游海峡之类的独行者的祖师爷。当然你可以美其名曰“周游列国”,孔子也曾经周游列国,有个成语叫接淅而行,就是说孔子一行人,刚把米下锅,没等做饭,又把米湿淋淋地捞出来继续赶路,很有一种苦迫中的风情趣味啊。不过,孔子的路线正好和重耳相反,孔子从东往西,在晋境碰壁后,叹息了一下“涣涣乎美哉”的黄河水然后南下楚国。
重耳一行人因为被CFO(首席财务官)卷走了资本,这时候却是连水淋淋的米都没有了,他们绕行到卫国北面的五鹿(河北大名府,李逵劫法场的地方)饿的已是湿汗淋漓,实在不行了。重耳说:徒弟们,谁能替为师去前边化些斋饭啊。
他二舅狐偃手搭凉棚,发现树林灌木边,有几个野人正在“米细”。狐二舅哈喇子立刻流下来了。再重复一遍,“野人”在春秋时代不是吃人生番,也不是茹毛饮血的人,而是郊外农夫,因为在野劳动,所以叫野人。春秋时代实行“都鄙”制,“都”是都城,“鄙”是边鄙农村。俗话说“鄙人”,比如周作人老头子经常在作文里自称鄙人,就等于自谦说“俺”。
这帮野人一边拿着树杈撅成的筷子夹菜吃兔子肉吃,一边偷看远来的这几十个疲惫不堪、衣冠不整、形容憔悴却风度堂堂的奇怪的叫花子。这帮叫花子则在直勾勾地看着他们筷子上夹的肉哩。野人们不由自主地憨厚地乐了,露出煞白或焦黄的牙齿——他们敢于这么乐,以及接着敢于捉弄重耳,还曾经偷吃秦穆公的马,又主动组成军队帮助秦穆公杀敌,都说明当时的庄稼汉根本不是带锁链的奴隶,而是自由的农夫。社会最广大的主体(庄稼汉)不是奴隶,那这个社会还是不是奴隶社会呢?
重耳无可奈何,命令狐偃说:去跟他们要点饭吧——对了,肉少点也行。
狐偃只好放下架子,走过去作揖乞食。那些野人坐在地上,仰望这个狄人血种的狐偃,就像围观一个大鼻子老外。野人们不知怎么想的,也许是出于他们天才的搞笑能力吧,他们居然盛了一碗假冒伪劣的泥块,献给狐偃先生。狐偃先生以为泥块里裹的必是刚烤好的兔子肉,赶紧跑回去端给车上的重耳,乐呵呵地。重耳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把泥巴掰开,看见里边只有一条蚯蚓。
也太欺侮人了,重耳火冒三丈,差点在毒日头下面晕过去。他从驾驶员魏仇手里抢过鞭子,下车就要跑去找野人打架。赵衰赶忙上前劝止,赵衰说:“泥土,是国家的基础,您有了泥土,就有了国家,这是上天所赐,请拜受!”
重耳听了,觉得打架也未必能占便宜,就放下鞭子,把衣服抻抻平,紧紧裤带,恭恭敬敬地趴在地上,右手触地,左手压右手背(绝对不能相反,反了的是女子之拜礼),以头触地——头触地位置在手触地位置前,这样就行了个稽首礼(若连续两次以头触地,叫做“再拜稽首”,这是古代最大的礼),然后,泪流满面地接过狐偃手中的泥块,把它载到车上而行。
(注:重耳也是个枭雄啊,从拿鞭子要抽人到转而去磕头,变得够快。跟曹操抡宝剑要杀张辽,一变脸儿又变成亲自解开张辽绑绳一样。这个故事也让人感觉行路之人的艰难,联想起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那句话了。)
重耳出门靠的这帮朋友也确实了不起,都是一时才俊,其中最贤者五人,分别是赵衰(被誉为“冬日暖阳”,诚厚君子)、狐偃(智多星,但私心重)、贾佗(文化人,后任太子老师)、先轸(“不顾而唾”的那个,军事天才)、魏武子(魏仇,裹着伤口三级跳的那个,类似莽撞人张飞)。这五个菩萨下面,还有其他数十名小鬼儿如胥臣、狐射姑、颠颉、狐毛(狐偃的大哥)、介子推之辈,属于二流罗汉级。
吃不到兔子肉,吃了一嘴泥,重耳在野人们错愕的目光注视下继续昂然赶路,直到虚汗涔涔七魂出窍。别的人还挖野菜吃,可是重耳娇气,咽不下。蒲公英的花还有猪牙草的叶,据别人说也不错,可是重耳不想吃花。
正难受呢,这时候,介子推大哥突然抱着一罐肉汤从队伍后面笑嘻嘻地钻车前来了。献肉汤给重耳吃。重耳吃完肉汤,把手指头上的油舔净,然后说:“子推大哥,您也尝个鲜吧,打哪弄的啊,真不错呀。”
介子推笑得比苦瓜还苦,说:“尝就不用咧,这是俺自家大腿上产的肉啊。”不会吧!大伙不约而同都一起摸自己的屁股,还好,都在,哇塞,介子推从自己屁股上割肉给公子重耳吃,晕倒!
这就是介子推“割股啖君”的故事。后来介子推是被烧死了,大家迄今还在过寒食节纪念他。其实“迄今”也没多远,两千年岂不是梦觉一场,弹指一挥间。
据说还有一段赵衰抱着一锅小米粥落伍了的故事。赵衰这人很厚道,实诚,所以大家命他抱着小米,放心。赵衰抱着小米,走着走着就落伍了。赵衰和粥都不见了,别的菩萨精英们就都诬陷他,说他偷了粥逃跑了。后来发现却不是,他只是落伍了。(这有点类似孔子的大贤徒弟颜回也是抱米走失,大家都诬陷颜回背叛,惟独孔子不信。)在饥谨时刻,众人的眼睛都是盯在米锅子上啊,菩萨之间也要为了米锅打架啊。
就这样,一边走一边唱:走过春天,走过四季,走过春天,走过我自己。领袖重耳的朝圣队伍饥一顿饱一顿,跋涉到了东海之滨——梦中的齐国,伟大的耶路撒冷。
(二)
这个穷途末路的二流子重耳先生在众叫花陪同下,终于来在了灿阳照耀的齐国大地,看见稠密的空气从东方海洋抛散下大片的花朵与大量的鸟鸣。重耳这时候看见的齐国是历史上最好的齐国,它绝不逊于同一时期欧亚大陆西端的明珠雅典(只有几万居民)。齐桓公为政四十年来,国脉日隆,物壮月满,东及滨海,南括崇岭,西起巨川,天下四方物宝豪杰,都笼络在大齐的无限威风之中。临淄的十里洋场里,汇聚了鲁梁的缟帛纨素,楚国的角齿羽毛,郑国的音乐杂耍,秦国的蓝田美玉,晋国的宝马狐裘,胡人的驴子骡子,都摆在一排排华丽的店铺里了。这都是管仲鼓励经商的成果。美酒泛滥成灾喝不了,女孩汪洋恣意泡不完,奢华的齐国人掉在糖罐子里沤着,作为国际化都市,大街上时而看见楚国人的奇装异服,鲁国人的峨冠博带,宋国的侏儒,郑卫的美姬,吴越的嬉皮士(断发纹身的),撞钟伐鼓,笑歌沉迷,编钟的清响搅拌着酒肉的臭气,欢乐此起彼伏,多么伟大的一派美好烂污的繁荣景象。
这就是世界当时第二大都市,伟大的齐国临淄!
齐国临淄示意图
重耳也想摸出一两枚幸存的晋国铲币,问问与齐国刀币的市场兑换价,然后买一些便宜的酒喝喝。但他摸出的只是空空的一双手,幸福是齐国人的,重耳什么都没有。
重耳“穷”逛,在临淄大街上,人如潮涌,车似江鲫,好不热闹。重耳一行人乱逛了一气,忽然看见一处“女市”,就是赫赫有名的国家大妓院。这是管仲时代的政府项目,里边全是性产业从业人员。重耳估计在女市门口徘徊了半天,最后,一行人径奔临淄的内城。
所谓内城,也叫宫城,英文名叫downtown,自用一圈城墙围着(老百姓住的外圈城区——即宫城城墙与外城城墙之间的广大区域——叫uptown,中文名“郭城”区)。Downtown里边全是公族、卿大夫办公生活的地方,祖庙、社庙也在这里了,地价最贵,还有御花园,夯土高台上的宫殿群,披映着金灿灿的阳光,比外面的uptown市民区更加肃穆奢华。
富强的国度总是乐于接纳外来事物的,重耳,这个多少还算是掷地轻微有声的名字,被禀报进去,齐桓公听到了,高兴,传令:“欢迎!”(有称霸之心的国君,总是对他国政治流放分子情有独衷的)。
齐桓公派大臣们出宫城大门,迎接重耳,摆酒接风。
重耳被引进大殿之后,有幸看见了伟大的齐桓公他老人家年就这么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重耳揉了揉眼睛,好像摩西终于见到了耶和华,重耳结结巴巴地喊:Oh My God!我的上帝啊!God Bless You!!!——朝圣总算圆满结束,见到活佛了。
齐桓公阔大而好客,拨给了这帮远来的“香客”二十辆大车马,这些车子镶铜绣锦,看者眼花缭乱。有了二十辆马车的重耳先生彻底结束了瘦马单车的乞丐生涯,而且随行精英们也沾光了,都成了有车一族。(按50名随行人员计,平均2.5人乘坐一辆马车)。最出乎意料的,这位曾经在晋国当公子时代娶了两名老婆,翟国当女婿时代娶了又一名老婆的重耳先生,在齐国吃白饭期间,又娶到齐桓公的侄女齐姜(看来齐国真是物质过剩,女孩也都过剩了)。
齐国一直在为国际社会孜孜不倦地培养扫帚精,比如风骚妹妹文姜,急子的后妈宣姜,庆父的情妇哀姜,都不是省油的灯。众姜之中唯独这位齐姜是块好姜。齐姜贤淑端正,红粉佳人,高贵典雅。她优美的风范礼仪,高雅的举止进退把这个山西来的翟国久居的土老冒重耳给看呆了。夜色深沉时刻,齐姜夫人解开云雾般环绕的鬓发,剪水双瞳轻轻睇视着床上的郎君,重耳阿嚏一下子打了个响鼻。接着,白里透红的肌肤在摇曳的烛光下闪动出她风吹弱柳的体态,重耳阿嚏阿嚏连打了一宿响鼻儿。
拥着齐姜柔腻的肌肤,像拥着一团熊熊扭动的火焰,听着齐姜娇媚的喘息和呻吟,重耳先生从此迷醉不返,方寸全无,摒开一切俗务和彪炳事业的梦想,日日月月岁岁年年,坚定不移地跟齐夫人打拼在一起。
可是,娱光易逝忧愁多,好景不到两年,重耳待在齐国的幸福生活,就随着伟大的老齐桓公的病死,淡淡无甜了。
(三)
伟人的出生都是一样的(即光着身子),而伟人的死却各有各的死法。
这一天早上,老齐桓公染上了一点微恙。他躺在床上,身上懒懒的,有点君王不想早朝的意思。
齐桓公想叫人端点小米粥来吃,怪叫了两声,寝殿里静悄悄的,又摇了摇铃,一直没有人应。世界安静得像他统治下的太平盛世一样。齐桓公这颗曾以为永远燃烧不尽的恒星,正在向白矮星蜕变。
按理说,老爹闹病,儿子们即使不割股疗亲,也应该衣不解带地朝夕伺候。齐桓公搞了一辈子妇女工作,成绩裴然,儿子很多。他有三个正夫人,但都没生出儿子。但齐桓公还有后备力量,六位如夫人,就是如同夫人,相当于姨太太,各自生了一个儿子。此外,小妾还有很多,累计又生了至少七个儿子。所以总计十余个。
这回齐桓公一病,想把孩子们召唤到一起,交待一下未来五十年的蓝图规划,喊了好几嗓子,就是没人答应。冬天的寒宫里也没人生火,饭也没得吃,一直饿了三天,趴在床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世界仿佛在睡着,这个被遗弃了老人睁开老耄的双眼,又失望地闭上。他脑子里隐隐约约的清愁,这时候都变得浊了。
忽然咣当一声,从窗子跃进个人来,齐桓公半昏半醒,问:“谁……啊?”
来人叫晏蛾儿,是齐桓公小妾之一,可能她的眉毛像蛾子的触角,长长卷卷,才叫这个名。(蛾眉是周代流行的女性脸谱,青黛娥眉便是把眉毛剃掉,再用青黑色的植物颜料来绘画眉毛。)
晏蛾儿作了自我介绍:“我是服侍过您的,在临淄市上的敞蓬马车里,曾经那个过的。”
齐桓公想了半天,年轻时代的事儿像流水一样都记不得了,终于他说:“粥……呢。”
“对不起,老爷,没有啊。”
“那……水……来。”
“主公爷,水也没有。”晏蛾儿说,“您的亲密战友——易牙、竖刁同志,造反了。他俩把大家伙统统赶出宫去,派人守在宫门,宫里垒了高墙,里外隔绝,就墙根开个狗洞,每天爬进个人来,看看您是不是还在呢。”
齐桓公说:“我……我孩子们呢……”
“宫门上挂了个牌,说您养病,不想见人,公子爷们都给骗了,进不来了。我这是舍了命,想见您一面,才爬进来的。”
齐桓公沉默一阵,想,我的病也没传染性啊,怎么就把我给隔离了呢。他深有感慨地叹了口气,眼泪夺眶而出,随后哭道:“仲父岂不是圣人乎! 不叫我用易牙、竖刁。落得今天这样的结局,我悔不听仲父生前之言!我死之后,我有何脸面见他?”于是奋力大呼三声,吐血一盆,以袖掩面,气绝身亡了!
想不到,一代天骄齐桓公,在位四十三年,就这么凄惶愤懑、孤独地死在了公元前643年的冬天。
纵观齐桓公一生,他等于一个扶得起的阿斗,清静无为,信用大臣,给管仲以最好的君臣际遇,使后大有作为,使齐国成为赫赫强邦。
齐桓公与管仲,良好的君臣际会,龙虎风云,成就了双方千古的英雄业绩。
但是管仲没有培养出得力的接班人员,就自私地先他的恩主而去了,导致了齐国的动荡和末落。
有人说:管仲、宁戚、鲍叔牙、隰朋之辈,负责做衣裳,做好了,给齐桓公一穿,国家就治理出来了,霸业就形成了,为国之道就是这么简单。但是,失去了裁缝们的大恐龙齐桓公,终于在公元前七世纪的中叶,一个饥寒交迫的冬天,活活饿杀而死了。
小妾晏蛾儿则以头触柱,殉节死了。
没多久,易牙、竖刁的探子,呼嗤呼嗤白着脸儿跑来报告,嘴都不利索了:“报、报、报告,告主公公已经升天啦。”
易牙、竖刁就合计,这回好了,主公死脱脱,咱俩再把太子昭杀了,就可以扶立跟咱一鼻孔出气的公子无亏登基坐殿,咱俩接着吃香喝辣,横行霸道了。
我们说,齐桓公的三位“正遗孀”都不孕,六位“如遗孀”各给桓公生了儿子一个,按妈的地位排列,依次是:公子无亏,公子元,公子昭,公子潘,公子商人,公子雍。我们为了方便记忆起见,分别称他们为“齐氏1号”“齐氏2号”“齐氏3号”到“齐氏6号”。这虽然有点像西瓜的品种,但毕竟方便下面叙述。
排在第三位的齐氏3号——公子昭,据大家讲,比较贤能,被荣幸地宣布为太子,名字也成了“太子昭”。葵丘之会上,齐桓公还把太子昭嘱托给宋襄公,如果太子在未来政治斗争中有什么闪失,让宋襄公给太子昭撑腰。
但是,太子昭在国内缺乏支持者,他和易牙、竖刁这些当权派关系一般。易牙、竖刁这些当权派更喜欢的是公子无亏(1号)。
当天夜里,城里的月光,一片皎然,就像梦一场。易牙、竖刁派出警卫部队,包围了太子昭(3号)家院。面如土色的太子昭挑了几件宝贝,突围出城,投奔宋襄公救命去了。(好在老爹生前给他留了这一手)。
夜里这里一乱,大臣们次日都跑到朝堂上问消息,易牙、竖刁拥着公子无亏(1号)从后堂走出来,宣布了编造的伪诏,要求大家给新国君下拜。
大臣们面面相觑。上卿国氏、高氏辈分比较大,走上前来,问:“没听说主公要换接班人啊,不是太子昭吗?葵丘之盟对外公布过啊!”
管氏、鲍氏、隰氏等政府班子成员也一齐吆喝,要求进去看看齐桓公到底怎么了。
易牙、竖刁一看讲理不行,就让警卫队的短矛长剑,向大臣们身上去说理。把朝堂大臣一通乱扎,大臣们丢下十几具尸体抱头逃蹿了。公子无亏遂向各国发出通告,即日登基坐殿。(看来还是枪杆子里出政权。)
齐桓公生前的另一位“同志”开方,也是胸有大志,立刻叫上桓公六子的第四子,跟他关系好的公子潘(4号),打开武器库,武装了自己的私家部队,杀到朝廷大殿,说:“许你公子无亏自立为君,就不许我公子潘自立为君吗?”
于是两伙人马在大殿上你捶我砸,公子无亏(1号)比较厉害,占领了主殿,公子潘(4号)抢了大殿的右厢,搬张案子,也宣布登基亲政,摆上大印,也开始办公。
不一会儿,公子元(2号)也率领武装起来的家丁狗腿子,冲上殿来,三帮势力又打了一通,公子元(2号)夺了大殿左厢,也自立为君,拉张桌子办公。
另一个叫公子商人(5号)的,觉得还不够热闹,凑了点人马,把宫廷的院子给占了,在露天地里宣布主持政府工作。他说:“有种你们别出来上厕所,我憋死你们。”
有些不了解情况的大臣以及跑来汇报工作的外地干部,一不小心迈进朝廷,妈呀,老国君不见了,换了四个国君同时开张办公,一家占一角,朝廷变沙场,四国大战啊。
四国大战
四个号码的国君互不相让,一直互相顶牛达六十七天,直到闻见后宫传出一股妙不可言的特殊味道。正狐疑间,他们看见白色可爱的小蛆,一行行地排着整齐的大队,喊着号,爬进了大殿。大家这才想起齐桓公还暴尸后宫,已经烂得没形了。
国氏、高氏两家上卿大声疾呼:“既然都是正统的继承人,怎么不孝顺老爹?把先君装殓了,你们再闹吧。”
四家公子恍然大悟,争着当正宗孝子,一窝蜂冲到后边,推倒石墙,冲上去就抢齐桓公遗体,就跟像抢玉玺一样热闹。
你争我杀,又丢下几十具新尸,齐桓公的老尸最后被大哥公子无亏(1号)抢到手,在半夜里草草地埋到祖坟上去了。
四大公子爷斗得正酣,忽听城外报到大事不好:宋襄公带领维和部队,接纳了逃难而去的太子昭,联合了一级诸侯卫国的大兵以及三级诸侯曹、邰小兵,兵车二百乘,护送太子昭杀近临淄城下了。
四大公子一看形势不妙,立刻停止内战,一至对外,派兵分守四个城门,听凭宋襄公军队在外面叫骂。
上卿国氏、高氏一听外援来了,额掌相庆,就私下布置了鸿门宴,把竖刁诱来,在酒席上就地正法,然后串联了管、鲍家族的力量,组成敢死队,猛攻宫廷大殿。
国氏、高氏想让占据正殿的公子无亏(1号)去掉君号就既往不咎,公子无亏(1号)自负以前对国家有功偏不屈服(给好鹤而亡国的卫懿公复国,就是公子无亏张罗的),而且在没有嫡生子的情况下,六个庶出的儿子中,应该立长不立幼。于是自视正统的公子无亏(1号)誓死保卫撒拉热窝,亲自仗剑迎战,战斗到玉瓦俱碎。然而他的同党易牙、竖刁跟大家结怨太深,身受其累的无亏成了众人的撒气筒,在一片剑光血影里,无亏被乱兵砍死。狗腿子易牙一看主子死了,也就泄气了,收拾细软逃往鲁国。
国氏高氏大开城门,迎接宋襄公联军入城,一起奉太子昭(3号)继位,是为齐孝公。
齐孝公孝义当先,把老爹齐桓公从坟里挖出来,吹吹打打,重新厚葬,杀了很多坏蛋家属做殉葬。(顺便说一下,“桓”在谥法里是“辟土服远”的意思,表示大开疆域,法国的拿破仑可以谥为“兰西武桓帝”。)而今齐桓公的墓还可以在临淄郊外找到,只是不够风光,是围绕在一片玉米地中的土丘。
然而这墓却被盗过——盗墓这项职业,古代早已发达,如今各地的墓,多数都已在古代被盗过。据说在晋朝,齐桓公的墓也被盗了,挖出无数金玩宝器以及骷髅人头。挖出的东西,去向不得而知,不外乎又归了晋朝显贵们的家里了。
一般有权势的死者,口含珍珠,身穿玉衣,旁边放着财货珍宝,钟鼎壶鉴,车马衣戈,生前离不开的,死后都做了陪葬,希望他在地下使用。最终,却孝敬了未来的盗墓者,成了害身的累赘。孔子说:“用宝玉殓死者,等于把尸体暴露原野。”死人也会受财货之累啊。
宋襄公帮齐国拨乱反正,和齐孝公共饮了三杯两盏素酒,然后就乐呵呵地撤兵回家了。
假装服服帖帖的另三大公子爷:公子元(2号),公子潘(4号)和公子商人(5号),一看宋襄公乐呵呵前腿迈门走了,后边这仨就同时发难,联合起来,又约了公子无亏(1号)的老妈和竖刁余党,猛攻齐孝公。齐孝公太不禁打,闯出城门,撒丫子又逃跑了。
他一路闷头往西南跑,撵着宋襄公的车轱辘印,追了上来。宋襄公一看来人浑身汗土,丧家之犬一样,细看乃是可爱的齐孝公,就说:“我的爷,您,又给他们揍出来啦?”
于是宋襄公命令大军调头,另添了二百辆兵车,向东突击进攻,再回去给齐孝公翻本儿。齐临淄城里公子元(2号),公子潘(4号)和公子商人(5号)一看宋襄公摆着除恶务尽的架势吹胡子瞪眼又来了,赶紧组织了一批离心离德的人马出城迎击,大败而回。三个公子受不了命运的捶楚,终于泄气,纷纷投降。公子元(2号)因为是刚才领头造反的,而且出生顺序也比齐孝公(太子昭3号)年长,为了保住脑袋,就逃奔卫国躲着去了。另外两号开城投降。
齐孝公进城归位,宽大为怀,赦了这两号公子,叫他俩做个安乐翁了事,闹剧算是结束了。
君臣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齐桓公管仲主持国际霸业三十余年,威风不可一世,死后不到半年,家业就给这帮不肖儿子败光了,齐孝公继位时,齐国已是乱沙一盘。中华大地从此无主,新一代的诸侯伯长,又成了众位高人梦寐以求的热山芋。
在整个诸子夺位的过程中,只有6号公子雍没有参与,这倒不是因为他乖,而是还小,尚在吃奶中。
潇水曰:齐桓公死后的齐国内乱,表面上是诸子争位,其实是易牙、竖刁、开方这些颇有实力的被分封的家族在兴风作浪。这就要归罪于从前管仲改革的不彻底了。
管仲大力推行了分封制,把很多城邑分给各姓卿大夫家族作私人封邑。当一个国家的军队和粮食都分散在不同姓氏手里,国君只居其中一部分,整个国家的对外战斗力就削弱了,终于在对楚战争中一直落了下风,肋条折了七根。这是商周以来一直流行的分封制的最大弊端。
管仲大力推行的分封制不但损害了齐国战力,还导致了齐桓公的饿死。易牙、竖刁这些受封的望族,凭借私人封邑作为根据地,以及封地上的私家武装,积蓄起强悍实力,敢于以下犯上地造反,敢于不尊奉齐桓公生前指定的继承人,甚至敢于饿毙齐桓公。
我们由此推论:齐桓公被饿死,传统的理解是儿孙不孝。其实这个理解比较浮浅。他的死是分封制的弊端导致的。在抑止分封这方面的改革,管仲远比后来的商鞅为弱。
齐国最后之所以没有四分五裂,是因为宋襄公大兵及时从外面干涉,硬扶立了齐孝公,避免事态进一步失控。多亏了宋襄公了。
而楚国跟齐国不一样,它没有尽走分封制的路子。楚武王留心县制,尽可能手里直接抓着县,而不是改成封邑分封出去。王权因此得到加强。大臣们没有过强的经济基础,无力造反,政治趋于稳定。县的土地和兵源最终听命于楚王一人,楚王直接管控的土地扩大了,直接征的兵粮多了,极大强化了楚王手中的军力,去中原打架,打谁谁疼,成为中原人的心病。
中原诸侯一直打不过楚国,作战区总是在中原,呈守势,就是因为中原的分封制,相对于楚国的强化王权,是落后和蹩脚的。制度上的劣势,导致了中原诸侯在战场上的劣势。
到了战国以后,中原列国意识到了自身问题所在,纷纷用“法家”以变法,改走楚国的路子:抑制卿大夫封地,改行郡县制,从而达到强化君权,稳定政治,凝结战斗力的作用,从此彻底解决了南边楚人的威胁。也使中国走向了郡县制这种有利于强化王权的路子,最终形成皇权专制的中央集权的社会结构。
(四)
最后还要暴一下料,齐桓公死后,儿子们在朝堂上玩四国大战,一时还不过瘾,往后就一直玩了三十多年。
首先,在齐孝公(原太子昭3号)执政到第十年的时候,公子雍就开始闹独立。公子雍(6号,已经长大不吃奶了),在楚人的军事援助下割据了谷邑,建立了反齐孝公政权。同时齐桓公的七个二等儿子(妾生的),也在楚国的引诱下,宣布脱离齐孝公政府,出奔到楚国。楚成王把这七位小齐都封为了上大夫(真是给老齐面子啊),目的则是为了牵制齐国,瓦解齐国中枢。齐孝公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自己干脆死了。他的儿子继位,却被弟弟公子潘(4号)在坏蛋开方的帮助下杀死了。公子潘(4号)夺位,是为齐昭公。齐昭公在位十九年后死去,其儿子继位,却又被公子商人(5号)杀死。公子商人(5号)登上宝座,是为齐懿公,四年后被自己的跟班杀死,儿子被废,公子元(2号)夺位,是为齐惠公。此后,各号公子爷因为都死光了,齐国的君位才算是从此踏实下来。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齐桓公的儿子们就是这么花了近半个世纪时间互相对斫,直到这一茬人全部死光光了,霸业也早风吹云散了。四国大战有这么玩的吗!
四国大战中,第五号的公子商人的死法最具浪漫色彩。这位爷继承了老爹齐桓公的好色基因,在夺位之后(大号齐懿公),整天购求国中美色,昼夜采阴补阳。他的狗腿子“阎职”的媳妇,非常有姿色,他就说:“阎职啊,寡人爱上你的妻子了,你自己另娶一个吧!”
阎职说:“OK,但我没钱没势的,哪容易再娶到啊?”
“那你当我车上的保镖好了。坐上着我的车,再泡妞就好办了。”
于是,阎职失去了媳妇,却换到车右这份体面的工作和一顶绿帽子。
齐懿公的驾驶员叫“邴歜”。从前齐懿公当公子的时候,曾跟邴歜的老爹打官司,为了争一块庄稼地的归属权。结果打输了。当了国君以后,齐懿公就利用职权,把“邴歜”的老爹从坟坑里挖出来,施以刖刑——把他的大脚给断掉了。梦中看着自己的老爹在黄泉公园里单脚跳跳着走路,邴歜气得直要哭。为了安慰他,齐懿公就让他当了自己的驾驶员。(这不作死嘛!)
这一天,齐懿公去临淄城外的“申池大酒店”度假。这是一个避暑胜地。于清澈的池水旁、茂密的竹林下,齐懿公开始喝酒。喝着喝着,终于喝多了,咧着嘴睡着了。
旁边,驾驶员邴歜和绿帽子车右保镖阎职,俩人,则泡在水里游泳。邴歜忽然拿起鞭子,照着阎职的脑袋,抽了一下子。阎职大怒:“为什么要打我的脑袋!”并从水里冒出头来。
“你留着脑袋有什么用?就是为了顶着一个绿帽子吗?”
阎职瞪着眼,头上顶着一块青苔,说不出话来。
邴歜接着说:“瞪什么瞪?人家抢你的媳妇,你都吃冰棍儿拉冰棍——没话!你吃我一小鞭子,有什么了不起啊。” (注:我发誓,古代是有冰棍儿的!)
阎职听了,就哭了,是啊,他齐懿公仗着官儿大,也欺人太甚了。但阎职说:“我顶着绿帽子是难看,不过,你爸爸在黄泉公园里用一条脚走路,也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啊!”
邴歜脸也红了。
于是两人都明白了对方的心底,达成默契,准备起义。他俩爬上岸来,光着脊梁,冲着齐懿公就摸过去了。一个抱腰,一个抽剑。齐懿公觉得胳肢窝痒痒,刚要笑没来得及,脑袋就被切下来了。齐懿公就这么荒唐地死了。两个起义家随后把齐懿公的尸体藏入竹林,化装逃奔楚国,时间是公元前609年。距齐桓公之死,已有34年之久了。
(五)
话题回到公元前645年,春秋第一号大恐龙齐桓公一死,黄河流域意气萧条,气沮声噎。
这时候,中原有个不自量力的食草恐龙,跳出来向楚成王叫板了。他就是我们可爱的宋襄公先生。
宋襄公是个志大才疏又死爱出风头的人(类似群英会里的蒋干),他对齐桓公从前当世界宪兵非常眼红,就对臣僚说:“十年前我刚即位时,一再让位给我哥哥,因此我仁义的美名远播诸侯,齐桓公都对我都欣佩不已,还把太子昭的未来托付在寡人身上。去年,齐桓公死掉了,齐国大乱,寡人力挽狂澜,击破四公子,纳入太子昭,扶立为齐孝公,拨乱反正,不负桓公嘱托,安定了齐国社稷,功莫大焉。寡人理应因此做天下盟主,光宗耀祖。大家高兴的,请跺跺你的脚。”
他的哥哥子鱼不同意,说:“您光会唱这个歌,您听过那个吗?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没有人随随便便就能成功。谢谢您曾经想让位给我,但是我还是要说,咱们是小国,小国争当盟主,必然引祸上身。何况现在楚国方兴未艾,十分难测。”(这个子鱼,是老国君的妾生的,是宋襄公的庶兄。)
想当第一的宋襄公不听劝,执意牛刀小试,大国诸侯暂时不好搞定,就邀请滕、曹、邹、甑几个四流小国来了次聚会,推举自己当盟主。不料,滕国国君晚到,宋襄公非常光火,把滕侯关到小黑屋里,罚他不许会盟。甑国人(“甑”念赠,今河南密县)来得更晚,足足迟到两天。宋襄公的亲戚公子荡是个整人专家,说:“从前齐桓公南征北战,唯独没有驯服东夷众国,主君您想在中华立威,必须先服东夷。我建议,您把这个迟到的甑君(东夷人)杀了祭河,东夷人看了,一定屁滚尿流地佩服您。以后您指挥东夷人去征伐天下,霸业可成啊。”
宋襄公听了很满意,就以迟到两天的罪名,杀了甑君,还邀请东夷诸侯们一同观看杀人祭河仪式。不料傻瓜东夷人不知好歹,有热闹不看,一个都没来,把宋襄公气得够戗。本想借助东夷力量的宋襄公心想:等我忙完再收拾你们。
被关在小黑屋的滕国国君一听甑君的下场,兔死狐悲,吓得赶紧贿赂宋襄公左右的人,得以幸免。
其实,宋国国力并不强大,地方也不算大,在“巴尔干”东部地区,河南、山东两省交界,于公元前十一世纪建国,收容了以微子启(商纣王的庶兄)为首的商朝遗民,世代护奉商朝祖先香火,算是给商王族留了个后。
因为是遗民的聚栖地,而遗民又是顶可笑的一类人:从前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而新的时代他们又不能适应,所以活得像做梦一样。鲁迅、老舍描写清朝的遗老遗少,不是语多戏谑吗,以为笑料。宋国人也一样,在世人眼里迂腐可笑,韩非子啊,庄子、孟子啊,经常就拿宋国人开涮,比如守株待兔,拔苗助长,这些可笑的寓言故事,都给编到了宋国人脑袋上。
总是容易被往事打动,总是被过去的荣耀搞得心痛。虽然衰败成破落户了,但祖上必竟是阔过的,遗民遗少们想出风头的心思比天都高,理想主义者宋襄公就是这样的集大成者。国力不够,就幻想借力打力,刚才东夷部落的力可惜没借着,南方楚国方兴未艾,真是天助我也。宋襄公把楚蛮子看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那种,想把楚国佬笼络到自己跨下,然后驾驭楚国去咬中原诸侯。等自己当上中原霸主,再利用诸侯合力压制楚国。这个拨着头发上天的思路实在令人费解,不过宋襄公就是这么希冀的。
于是,打定主意把楚国蒙一把的宋襄公邀请齐楚两个超级大国,到宋国境内的鹿上(今山东巨野县)开会。他的哥哥子鱼对这种引狼入室的愚蠢作法十分震惊,说:“大祸离咱不远啦。”
一肚子虚荣心的宋襄公在开会的时候说:“寡人想召聚天下诸侯,恐怕不能服众,齐国是老牌大国,楚国则带甲六百乘,拓地一千里,功城掠地,锐锋无敌,今天想借助您齐君楚王的实力,共同召聚诸侯会盟,推我做盟主,岂不最好。”
齐孝公是宋襄公扶立,自然没有话讲,而被戴了高帽子的楚成王,则很诧异于宋襄公的如意算盘!成王心想您真是个老天真啊,既然寡人我有实力召集诸侯,干吗给你做嫁衣。
但楚成王说:“你的主意兮,很好。”
然后歃血为盟,宋襄公当仁不让,抢了牛耳,拿刀子在牛耳朵上割了几道子,滴答到敦里,端起来嘬了一大口牛血,鼓着腮帮子把自己定为盟主,楚成王又好气又好笑。齐楚两家依次用手指头蘸了牛血,抹在嘴边上,互相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这次“剪彩开工”仪式就这么结束了。
鲁国的大贤人藏文仲听说了这事,对宋襄公的动机大摇其头,说:“以欲从人则可,以人从欲鲜济。”他是个分析欲望的心理学家,中国的弗洛伊德。
当年秋天,秋风来了,食草动物宋襄公开始鼻子上插葱装野猪了,他和楚成王联合发出英雄帖,召集天下诸侯会盟,想一举确立他老宋的霸权。看见帖子中有楚王的名字,大家不敢不来,陈、蔡、许、曹、郑六国国君在河南睢县西北的盂邑聚齐。
子鱼临行前建议宋襄公带上保镖,宋襄公正义凛然地拒绝说:“寡人要什么保镖啊,仁者无敌,寡人早约定了是衣裳之会,带上兵甲,岂不失信诸侯。”
子鱼说:“那我就带些战车,远处驻扎,作个呼应。”
宋襄公生怕子鱼惹事生非,就抓上他,轻车简从,一同前往会场。子鱼被他看得紧紧的,没法“破坏”他的信誉了。
会盟一开始,油白短胖的宋襄公(这个角色可以请王刚来演)和虎背熊腰的楚成王一干诸侯入座,宋襄公抢先发言:“今天的举动,是想延续齐桓公霸业,尊王安民,天下同乐,大家同意吗?”
大家都拍拍你的肩,跺跺我的脚,十分高兴。宋襄公又问楚成王同意吗。
楚成王说:我看行。
宋襄公自鸣得意地又说:“寡人侥幸列为公爵,比各位诸侯高那么一级两级,这次就请以我为盟主。”
楚成王嘿嘿一笑:“这我看就不行了! 若论级别,我是王兮,倒比你还高。”
宋襄公大吃一惊,心想不是说好了吗?我当盟主,你当托儿。怎么临时变卦了您呀。宋襄公脑袋冒汗——更像王刚了,赶紧争辩道:“足下所言不对,天下之大,只有周天子是王,您的王号,怕是自己冒封的,你这假王怎么能压我这真公。”
楚成王哈哈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把令旗,当空一挥,就看盟坛下面的楚国随行人员,脱去外衣,露出皮甲,个个抽出利器,一窝蜂冲上坛来。目瞪口呆的宋襄公没等跑就被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旁边子鱼一看不妙,好汉不吃眼前亏,趁乱溜了。
楚成王当着各国诸侯的面,列出宋襄公六大罪状:齐桓公新丧,你出兵干涉齐国内政,废立齐君,这是一罪;杀甑君祭河,二罪……”(其它半捏造半属实的四大罪状,恕不列举。)
“群英会”上宋襄公被剥夺了政治权利,靠边站了,看着鸠占鹊巢,心里又急又气。不过他知道坚持就是胜利,所以当楚成王押着他在前面开道,往自己的宋都商丘杀过去,他的理想一点儿也没受到挫伤。
楚人来到商丘城下,拿大喇叭往上喊:“哎,喂———,乡亲们听着,你们国君在我们手上兮,统统地开门,投降地干活。四面楚歌的干活!兮——。”
城上人回喊:“我们已经立子鱼为国君啦,要打你就快打吧……”
楚人喊:“那,算你狠,我们把国君还给你们兮,怎么感谢我们兮?”
“不感谢,他已经受辱,回不回来,随你们怎么办,没关系……”
楚成王没撤,下令攻城,可是这次毕竟是会盟而来,所带军队不多,大的攻城机械更是没有,连攻好些天,城上子鱼带领军民顽强抵抗,抑制了一次次进攻。楚国捞不到什么好,粮食也不济了,就想回家去。
可是宋襄公这个烂货砸在手里也没有用,杀了又怕失去诸侯人心,放了又等于向宋人示弱。于是下边有人出主意,把鲁国的鲁僖公(鲁庄公的儿子,庆父之难后即位)叫来了。鲁僖公天生就是当领导的料,他一来,就开始捣浆糊,给老相好宋襄公求情。楚成王借坡下驴把宋襄公放了,自己还卖给鲁国一个人情。
宋襄公虽然得自由了,但国内已有新君,就准备上山打游击去。这时候“新君”子鱼派人来了,说子鱼只是出于保家卫国的需要才临时充当称君,还请宋襄公回去继续主持政府。
灰头灰脑的宋襄公(蒋干同志)回到宋国复位,决心一辈子跟楚国对着干(这个立场在整个春秋时代都没有变,宋国遗民的骨头是很硬的)。
如果说宋人是自大狂,那郑国人就是两面派。这也没办法,郑国四面受敌(位于河南中部),国家规模二级,处在一级大国夹隙中间,不得不以妾妇之道,左跳右跳地过活。齐桓公死后,郑国看看齐国不行了,就派使者向南蛮楚国示爱。
得知郑国跟仇人楚国搞得火热,以维护国际风化为己任的“霸主”宋襄公看不过去了,立刻决意发兵打郑。
楚成王听说之后,讲:“好你个宋襄公兮,敢打我的小蜜!”于是发兵救郑。
令尹子玉拦住说:“宋国空虚,我们趁机伐宋,正好能解郑国之围。”(看来,围魏救赵的战术,早有人施行了。)
楚成王一听要直接打宋襄公,兴致更高了,先命令兴兵讨伐陈国,遏制住陈军可能对宋提供的军事援助(陈是宋国在南边的小尾巴国,一直给宋国捧脚。陈国是大舜的遗民聚集地,跟宋国臭味相投)。打压了陈国之后,宋襄公被孤立。楚成王马上调拨主力,亲自率兵,连踢再踏地冲进宋国来了。
大敌当前,宋襄公的哥哥子鱼脑子比较清醒,说:“上天不保佑商朝,已经无可置疑了,您想重兴霸业,戏不大啊,我看还是和平谈判吧。”意思是求和服软,不要争霸了。
有自我崇拜情结的宋襄公慷慨陈词:“我军是仁义之师,虽然甲兵不利,但仁者无敌,我这有道之君怎么能跟无道之国谈判。”
于是,公元前638年的一个美好的十月黎明,唐吉诃德精神的宋襄公“骑士”,打了一场叫人哭笑不得但是后果影响重大的大仗——泓水之战。
宋军和楚军在泓水(今河南东端柘城县北,宋境)边上展开会战。宋军本来占了地利,已经在岸边进入预定阵地摆好,楚军却还正在坐船渡过泓水。子鱼劝宋襄公赶紧半渡而击。这是兵家的基本常识,子鱼说:“楚军武器装备比咱们好,作战人员又比咱们多,我们趁他们过河一半儿,首尾无法呼应,一击必乱,可以得胜。”宋襄公可不同意,他说:“我是一向主张仁义的,怎么可以这样不择手段?啊!”
(当时打仗很讲礼仪,不许偷袭,要求等双方组成阵列后再开战——所谓“成列而鼓”。这是大周朝“为战以礼”的习惯,被宋襄公这个傻子严格遵守着。)
过了一会,楚军完成渡河作业,开始布置阵势。我们知道,军阵秩序至关重要,趁着敌人秩序尚乱就打他,可以占便宜。于是子鱼又劝道:“敌众我寡,要打快打,错过机会,咱们人少,就悬啦!”
宋襄公还是满口仁义道德,说君子不困人于厄(念“饿”,险阻),不鼓不成列,等楚国佬排好阵式,咱再一本正经地打,打他个心服口服。否则,说咱这堂堂大军欺负他。
然后宋襄公又传下命令:亲爱的军士们,等会儿开打的时候,要先看看敌人是不是头上有白头发,对于白发老人,以及已经受了伤的,不许再打他们。
子鱼一听直翻白眼儿,哇!I真服了you,差点从车上直掉下去。
哇!I服了you
说时迟,那时快,楚国大军军阵已经摆好,主帅楚成王把战鼓擂得山响,楚军人跳车跃,呼声动地,有秩序地强力实施冲击突破。宋襄公哪里抵挡得住,兵士们举着眼睛一边找敌人白头发,一边纷纷溃退,四散逃命。宋襄公的精锐禁卫军(“门官”)悉为楚军所歼。警卫团都光荣牺牲了,宋襄公自己的大腿也挂了花。
败回城里之后,宋国人都抱怨宋襄公的错误战术。宋襄公还解释呢,说:“君子作战,不重伤(不二次伤害受伤的敌人),不以阻隘(不阻敌人于险隘以便取胜),不鼓不成列(不主动攻击尚未列好阵势的敌人),不俘虏老大爷(‘不禽二毛’——头发有两种颜色的白鬓老年人)。你们都不懂。”
子鱼说:“您才不懂呐!战法云,以正合,这您明白,战法还云,以奇胜,您就忘了。出奇方能致胜,对付敌人还讲什么仁义?”
泓水之战标志着商周以来“成列而鼓”为主要特色的“礼义之兵”行将寿终正寝,而以“诡诈奇谋”为能事的新作战方式正在崛起。所谓礼义之兵,就是作战双方“结日定地,各居一面,鸣鼓而战,不相诈”。 它是大周朝诸侯之间沿袭已久的一种文雅的打仗方法,正在大恐龙出现的时代,面临着崩坏。
宋襄公由于腿伤,第二年就像唐吉诃德那样愁闷地死掉了,不知道临死前最后一刻,有没有像唐吉诃德那样觉悟了。人们后来讥笑他,把对敌人仁义,叫作“宋襄之仁”。
宋襄公临死,还接待了流浪至此的二流子晋公子重耳。宋襄公接待得非常客气。临走,还送上二十辆大马车。他知道晋国是大国,有朝一日重耳发迹了,一定会要报答今天的厚遇之恩,那时,就可利用晋的力量来对付楚啦。他还在做梦借力打力呢,其实这世界上,只有自己是可以靠得住的。
出人意料的是,迂阔可笑的宋襄公却被《春秋》一书算做了春秋五霸之一,排在了齐桓公之后。很多人不乐意,说他不配,与其让他当霸主,还不如让楚成王当呢!能打胜仗是第一位的,宋襄公打输了,还有什么话讲!
其实,宋襄公还是有人格魅力的,不然子鱼和宋国军民怎么老肯不辞辛苦地跟着他折腾呢。而且,当他混得那么惨的时候,别人也不肯背叛他。他还是很有办法的。宋襄公有点像符坚,都是失败的大手笔,符坚也是对敌仁义、优待俘虏——他在都城给东晋的大臣都修了家宅,预备俘虏了对方以后入住进去享受(就是因为太优待俘虏了,被俘的东晋军官朱序才得以在淝水之战给他捣乱)。符坚也是在渡河战役里让着对方,结果当老实人吃了大亏。不过,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生活在宋襄公或者符坚的仁义卵翼之下,倒还满划算。
春秋早期的战争,在我看来,最具奥林匹克体育精神,打仗目的只是为了定出个胜负,杀伤不是追求的主要目标。大家约好时间地点,公正地比一把,具体来讲:对抗的双方各自公开行军进入预定阵地,路上互相不偷袭,打的时候,鸣鼓公开前进,遵守统一的战车游戏规则,没有不敲鼓告知对方的小动作,只为分出个输赢(从而使政治上的争议比如土地归属、国与国之间的主次关系,有了裁定的依据),重点不在杀伤,一方溃散就达到判定胜负和国家曲直的目的。所以,春秋时代的战争描写,结局常见都是“某某师溃”。“溃”——就是阵形乱了,散了,退了,撤出战斗了,服输了,也就完了,而没有歼灭多少的记录,抓俘虏的数字也很少。由于打赢的人和挨打的人都不是很痛苦,所以在战斗中使诈也就不是很必要。战车的杀伤力不如步兵和骑兵,但大家寻求的只是个定输赢的程序,因此,照样使用战车,即使南方山林水网处的楚国,也是车战,远在西陲的秦国,也用车。直到有一天,不遵守游戏规则的异族武装迫使中原放弃了车战,战争技术才会异化升级,或者诸侯之间的兼并争霸战日渐激烈(譬如到了战国时期),战争技术这才迅速走向残忍化、诈谋化和非“为战以礼”化。所以,在颇有古风、国际关系也相对和谐的春秋前中期的恐龙时代,宋襄公的思想此时并不怪异。
欧洲的情况也是如此,同一时期,古希腊的重装步兵,也是排成严格的方阵,为了使大家步伐整齐,还专门建立了笛子队,步兵们踏着笛子的节奏缓慢前进,去和敌人方阵搏斗,像一场体育比赛。这种呆板的、卖傻力气的阵形似乎牢不可破,致命的弱点在于它脆弱的两翼或背面,但是大家不会狡猾地从侧后进攻的,因为打仗就是为了尽快评个公正的胜负。但是,一旦与异族敌对,约定俗成的战争规则就被打破了。底比斯人就是运用机动灵活的部队,从方阵的右侧打进去,破了希腊人的方阵。但我们不能因此就笑话它们呆板。其实,刻板战术流行的时代是有福的,至少表明那是祥和的社会,无所不用其极的残忍战争术还不是必要。
(六)
泓水战役过后,楚军凯旋回去,经过郑国。郑文公派夫人前去慰问。派夫人去慰问老楚,不等于随珠弹雀吗?不怕,郑夫人芈氏是楚成王的亲妹妹,天生免疫。楚成王见妹妹带领慰问团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华丽的外甥女——母亲是楚人,父亲是郑人。楚国女孩本来就性感,所谓“楚腰纤细掌中轻”,所生出来的混血更是爱煞人。楚成王一看,都是身材丰满、长发及臀的细腰美女,浑身的肉应时而麻。现在,成王他老人家,是五十左右的人了,血气早已定了,不需要再戒色。楚成王命令:上耳朵!
楚国的威武大兵把从宋国俘虏脑袋上割下来的一串串耳朵,陈列在太阳下,给郑妈妈和她俩女儿看新鲜。当时打仗,按人头领奖金。但是人头不便于携带。于是从敌尸上割下耳朵,士兵们拿着这个回去,预备回国作为奖赏的凭据。耳朵就是奖券,一定要晾干保存好,烂了就没了。
郑妈妈的俩女儿看了半天,问:“老舅啊,您哪挖来这么多灵芝呀?”
楚成王哈哈大笑:“灵芝?不是灵芝,此乃耳朵兮。女娃知道不些?宋国人比白薯多俩耳朵。寡人割去他耳朵,宋国就剩白薯些。”
女孩对视一笑,楚成王说:“大勺,给炒几盘炝大耳朵下酒些。”(楚方言还时兴说“些”)
于是,郑妈妈领着俩美女款款举趾,进大帐棚隆重吃饭。郑妈妈命令女儿敬酒。俩女儿光着肥白的脚儿,走到楚成王案子前,侧跪下来,给大舅倒酒。楚成王醉眼乜斜,心神飘忽,看见外甥女几只猩红的脚指甲,象小兔的嘴一样活灵活现地喘着。
宴毕夜归,楚成王不让郑妈妈走了,俩外甥女也不许走,都给我睡觉。俩女孩瞅着妈妈,不明白什么意思,等明白过来时候,妈早溜没影了。楚成王一手搂住一个,乱钻乱摸,俩女孩扭着腰使劲挣扎又不敢太使劲,十分别扭,只是又大又明亮的眼睛,流盼出怒目而视的光芒。
这对美丽而又充满恨意的眼睛,把我们不时拉回历史深处,两个不知名字的无奈美少女。
第二天,楚成王厚厚分给郑妈妈一半战利品,就载着两个美女朝陌生而幽暗的江南楚国去了。
大凡正直的人呢,(当然,包括明清卫道士,这些最最正直的人),都要大骂楚成王娶妹妹的女儿,真禽兽也。不过,楚人的婚姻遗俗里,确实有舅舅婚娶优先权,此恨不关楚成王一人。即便今天湘西、鄂西的土家族苗族,还有实行姑表亲。所谓:姑家女,伸手取;舅舅要,隔河叫。楚国人把妹妹嫁到郑国之后,有充分的权利要求郑国人把女儿优先嫁回来。
郑、楚之间人财互换,这标志着郑国从此脱离原齐桓公为首的北方诸侯群落,改依附于楚。郑国真是一个摇摇摆摆的花啊。
(七)
泓水之战的同年,国际形势风云变换,一些才高足捷的人才,大可乘机有所作为。于是,在齐国临淄城里,有一帮吃白饭的人,也变得躁动起来。
他们就是那个来自晋国的国际流浪汉重耳,等一行人。重耳他老先生躲在齐国的屋檐下享福,娶了德貌双全的齐国公族之女齐姜,老夫少妻甜蜜得要命,整日乐不思蜀。
不料,齐国这个熟透的大瓜,随着齐桓公的饿死而开始腐烂了。齐桓公的四大公子爷,不等老爹遗体安葬,就像四条虫子那样在瓜瓤里翻进卷出地掐起来。看着城头变换着大王旗帜,重耳的两个跟班赵衰和狐偃,感觉再待下去没意义了。孔子所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还是继续走吧,用他们的黑眼睛寻找光明去吧。
可是,二流子重耳却满足于齐姜夫人温婉无比、柔情似水、青春蓬勃的女性身体,打死他也不要四处流离颠沛了。重耳说:“局势正在变好,宋襄公不是已经发兵护送太子昭就位了嘛。等一等等一等,没有耐心的人是一事无成的,坚持就是胜利。”于是大伙就又在齐国混了五年,直到宋襄公跟南边的楚成王为了争霸从互相利用开始变成互相掐架。宋襄公给老楚掐得羽毛乱掉,牙齿四飞,狐偃说:“我们去宋国给襄公帮忙去吧。”
重耳的这一帮跟班,颇都以才具自负,其中以狐偃、赵衰等五人最贤,此外还有其他一些个性青年和老年,共数十人。他们兴致勃勃地到齐国来,目的是等着当官。
“如果你爱一个人,你就把他送到临淄,因为那里是天堂”——这是二流子重耳说的。“如果你恨一个人,你就把他送到临淄,因为那里是地狱”——这是重耳的跟班们说的。他们搁浅在临淄,没有人给他们官做,岁月蹉跎,白浪费自己的才华,在“地狱”中的再也忍受不了寂寞无聊了。
于是,狐偃、赵衰,叫齐其他几个跟班,到城外一片没人的老桑树林下,商量逼重耳离开齐国的办法。桑树林这种地方,在《诗经》的齐风里边,专门是男女偷情幽会的场所,类似我们的高粱地。狐偃、赵衰选择了这么个地方开会,好像黑社会头子到小姐的歌厅里议事。
这帮老谋深算的国家栋梁围坐一圈,狐偃咳嗽了一下说:“八袋九袋的长老都来了吗?”
赵衰说:“都来齐了,一些分舵的舵主也来了。”
“来了好,我们这些叫花子现在开会。今天,请大伙来的目的,是商议使现任帮主脱离齐国的办法。当初咱们老叫花子不辞千辛万苦跟随帮主,奔波十七年,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襄助帮主成功,因功受爵和一两处封邑,传遗子孙,光宗耀祖吗?可是现在,我看帮主是被那个小狐狸精迷住了,再没心思经营帮中生意,把咱们这些老叫花子给搁这儿了。”
赵衰说:“帮主沉溺女色,我们喝出命去也要带帮主离开。先轸,你怎么说?”
“狐长老,赵长老,列位长老,列位分舵舵主,我先轸跟随帮主和诸位长老多年,非常了解帮主脾气,依在下愚见,帮主绝不会离开齐国安乐窝的,要说服帮主自己愿意,势比登天。所以,非得强力逆取不可。大伙说对不对?”
“对!对!”
等众小叫花喊完,赵衰说:“我们诱骗帮主出外打猎,趁机行事,把帮主绑架离开齐国。这个事情虽然是我们忠心耿耿,但帮主必然恼怒,怪罪下来,所有罪责在我赵衰一人承担,与列位无干。我请按帮规冒犯帮主一条处置,好了,列位明日可以放心动手。”
商议布置完毕,众人携起棍子,全部走散。可是,可惜这帮人功力深厚,却没听出来头顶的桑枝上有几个女子偷听了他们全部的对话。这几个女子本来是在这里采桑,从树上卧着,无意之间听到了这个大阴谋,赶紧飞报给齐姜夫人。
齐姜叹了口气,心想,有这样忠实明达的跟班,晋国的霸业指日可成啊。于是齐姜夫人把这些采桑女子们诳进一个小黑屋,一声令下,全部把她们灭了口。她们肚子里的机密,也像蚕茧里的蚕,被开水烫死了。
随后,齐姜夫人立刻召见狐偃、赵衰两位长老。狐偃、赵衰夹着棍子还装蒜呢,齐姜动情地说:两位长老的用意和计划我全部知道了,其实我何尝不想夫君建树功业,虽然你们一直当我是狐狸精。
狐、赵两人都低下了头。没得说了,一切听帮主夫人吩咐吧。
当晚,齐姜夫人和狐、赵约定好,夫人将重耳灌醉,狐、赵从外面准备小车,用皮裘裹了重耳,由魏仇、颠颉抬出去。一行人乘夜色赶马车就往城外跑。城门口还盘问呢:干啥的?
狐偃说:运大粪!
赵衰白了他一眼。
这一行人在齐国的七年大梦,求官之旅,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半夜像贼一样狼狈地离开。夫人给重耳灌酒的时候,还问呢:“夫君您是一国公子,穷而来此,你的一帮跟班的命运全寄托在你的身上。你不迅疾返回故国,以报答为您效劳的跟班(把他们封官),而在这里贪恋女色,我私下为您感到害羞!”重耳使劲地摇脑袋:“不,不是那么回事儿,喔这么老了,还能去哪儿?”齐姜没办法了,只好用迷魂酒灌他了。
如果不是齐姜夫人使计,春秋也许就是另一个历史,楚国也许就要一统华夏,中国的后来也许就是另一个历史。每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伟大女性啊。后来,晋文公重耳把齐姜从齐国接来,夫妻团聚,男女主人公过上了幸福生活。齐姜夫人因此还上了刘向《列女传》的光荣榜。
天色微明,一颗启明星照在通往西南方向宋国的大路上——就是我们今天仍然在怅望的那颗启明星。重耳在颠簸的车子上慢慢酒醒了,觉得有点儿冷,又有点头晕,想喝一点参汤,张开嘴却哈进一口潮气。正执辔赶马的狐偃说:帮主醒了。
61岁的重耳老头子使用了足足15秒钟的时间才突然搞清楚自己是在哪里,是要离开哪里又到未知的哪里去。他发出一声凄凉可怖的怪叫:Ya——hoo!——在——骗我!骗我啊!喔杀了你这狐孙子——杀了你!——!
同时他一骨碌掀被爬起来,滚落下车,从旁边惊慌失措的魏仇手里夺过单戈,照着狐偃的脑袋就是一劈。狐偃好汉不吃眼前亏,撒鸭子就跑,又不敢远跑,主仆俩人就围着车子追起来了。重耳呼哧呼哧举着戈越过车子去钩狐偃,狐偃抬鞭子想与重耳的单戈搏斗,但一看冒犯帮主也不行,干脆抱着脑袋往车轱辘下藏。赵衰魏仇等人赶紧拉架,抱腰的抱腰,夺戈的夺戈,在星光之下展开了一场小规模的拉拉扯扯。最后,赵衰哭了,他抱着重耳的腰,嗷嗷大哭,叫道,别打了,别打了,都别打了,咱已经够惨的了。大家肃然松手,时空立刻凝滞下来。众人听见重耳一直的凄厉嚎叫,突然变成了失声痛哭。重耳匍匐在地上,手把着车轮,老泪纵横!命运啊,命运啊,你又是要把脆弱的我们带向何方?
(八)
既然逃跑出来了,再回齐国去,也没法向齐孝公解释了。狐偃、赵衰好说歹说,重耳只好接受命运的挑战,接着给这帮人当主子,去实现众人封妻荫子的梦想,继续向未知的人生前方赶路,一切就是未知的,就凭他这几个单薄的人物要去打天下,要去改变历史吗?(他们中许多人患有严重的牙周炎、高血脂、关节炎、心率不齐等中老年疾病,甚至重耳自己能再活几年都不知道)。
重耳一班人马(这回又只剩一辆马车了),向西行进了俩礼拜,掠过泰山,来到了山东与中原交界的曹国(山东定陶县),出了曹国就可以进入中原东部了。
曹国也是周文王的后代,属于三流诸侯,跟陈国、蔡国、莒国(还记得莒国郎中吗)、纪国是一个档次,但是曹国非常凶猛,跟周边的宋国鲁国寻衅滋事,揪头发打架,不绝于史书。后来,曹国像一匹猛烈的山猫,被齐国降伏,多次参加齐桓公的八国联军,抵御楚成王。但是齐桓公一死,形势就不那么泰然了,曹国摇身一变,成了楚国的死党。
曹共公是个画家或者业余医生,总之,他位对人体艺术兴趣有加,而重耳刚好是个难得的model。重耳用史书上的记载来描述,是“重瞳子加骈肋”。
所谓的重瞳子,大舜和项羽在古书上也是重瞳子,即双瞳孔。我们的古人做学问只是来回抄旧书,所以虽然一遍遍说重瞳子,但谁也不肯去考究一下。徐悲鸿大画师在画大舜的时候,把他画成四个眼睛,上下两排,吃惊地瞪着,像年糕切开以后露出四个大枣。其实,单眼睛上有双瞳孔也没有什么神奇,我们知道瞳孔就是虹膜围成的小圈,如果虹膜发生粘连,或天生畸形,就会把O形的圈,压扁成∞形,或其它不规则的两个小圈,形成一只眼睛上的双瞳孔。这似乎并不会影响视力,因为后面的晶状体并没有病变,瞳孔只负责进光束,粘连分为两只瞳孔,一样进光不影响。所以重耳并不会因为是双瞳孔而把一块钱看成两块钱。
而“骈肋”(“骈”念篇二声),听评书上讲宝马良驹,常讲“板肋”,花面阎罗“罗士信”也是板肋,非常生猛。板肋就是骈肋。然而肋条是不能连成一块板的,那样就没有了肋间肌带动胸廓收缩舒张,人也就没法呼吸了。所谓骈肋,我想最多是肋骨与正中胸骨结合处,粘连汇合成一体,成为板状,但胸廓外缘和前侧大部的肋条,依旧是分列的。这种局部 “板肋”的人,呼吸不自如,肺活量小,绝对不会像罗士信那么勇猛,武大郎是这样的倒差不多。
所以,骈肋也好,重瞳子也好,虽说都是圣人的标志,实则属于“返祖现象”——眼睛有向低等昆虫“复眼”回归的趋势,肋条则向王八盖子回归。至少这是畸形了。
曹共公当然要一瞻重耳的肋条风采,以满足纯人体艺术的审美需求。于是趁着重耳在传舍里洗澡,曹共公领着他的爱妾、侍女一群人,嘻嘻哈哈凑进了观看,像在显微镜下研究一条虫子。曹共公发现,在通常像一架手风琴的人类胸廓上,重耳的这里却像个架子鼓。他乐了,在握拳而立的重耳怒目注视下,曹共公拍着巴掌高高兴兴跑出去了。
重耳因为肋条的问题,本来站在水里喘气就困难,这时候气得洗澡水都直冒泡,当即号令自己的丐帮子弟,四处跑到曹城的家家户户,乘着夜色,在每一扇大门上,画出一个血色的红十字。次日,曹国人好奇地用凉水擦洗各自的大门,但是无论如何也擦不掉这个脑门上该隐的记号。曹国人并不知道,复仇的火焰两年后就要烧平这座城市。整个曹国,已经被钉在了死神的帐簿上。唯一没有落下红十字的,是曹大夫僖负羁的家院。
僖负羁这名字太怪异,估计是山东方言的音译,还不如直接译成Steve。Steve的夫人是个独具慧眼的家庭妇女,平常老去股市转悠,她从重耳的那帮气宇轩昂的跟班身上,判断出这批人未来不可限量,于是要求丈夫投资这只优绩股。她说:“我看晋公子重耳的这帮跟班,有好几个,足具国相之姿。将来他们如果当了国相,势必请重耳回国。重耳回国登基,一定会诛报曹国。你赶紧预作准备吧。”
Steve于是按老婆的话,带着一盘子好吃的,去看望重耳,并且像两千多年后的行贿送礼者一样,在点心里边还藏了宝玉(当时的青铜币和丝绢都太一般,玉璧最能保值,等于送钻石)。
重耳打开他最需要的点心盒子,捏起来就吃。本来是给路上预备的,他一顿就吃光了,肚子歪得像个孕妇(且宫位不正)。自从流浪以来,重耳就养成了骆驼的习惯,一吃饭就吃个半死,一饿又连饿三天。重耳抹抹嘴儿,把不能吃的玉壁还给了瞠目结舌的僖负羁(Steve)先生,匆匆地离开了他所厌恶的曹国。(“返璧”一词的来历即是这里,原物奉还。)
重耳一干人继续西行,进入“巴尔干”地区,抵达了巴尔干东部的宋国。宋襄公听说重耳来了,差点从床上蹦起来。宋襄公这时候正是最惨的时候,他的“仁义之师”在搞笑战役泓水之战中主力丧失殆尽,楚成王还在他老人家的大腿上钉了一箭。宋襄公拄着单拐象江南七怪的柯镇恶那样,接待了前来投奔的丐帮帮主长老一行。他以国宾之礼接待重耳,又比照着齐国的待遇送重耳马车二十乘(这个一心想称霸的家伙什么都跟齐桓公比)。
重耳一行人,原计划是想借助宋国的兵力,强送重耳回晋国当国君。但是宋国此时已经烛光憔悴,收拾不出力量干预别国内政了。重耳非常理解宋国的苦衷,只好离开。宋襄公特意送了一程又一程,重耳非常感激。后来的历史证明,荒唐的宋襄公做的无数蚀本生意里边,惟独这次是大赚一笔的。重耳后来称霸以后,在国际事务中处处向着宋国,把卫国(因为曾让重耳在五鹿吃泥)近一半的土地,都夺了送给宋国。可惜这一切恩惠,宋襄公都没有看到,他的腿伤于次一年要了他的命。
重耳一行人的下一站是巴尔干地区中部的郑国。郑文公这时候正在拼命给楚成王抛媚眼,他夫人前去劳军,还把俩闺女陪进去了(嫁给了楚成王)。傍上了楚国这个大款之后的郑文公游目四顾,觉得中原惟有他有本事当成了奴才,顿时乾坤朗秀,辞气俱佳,自谓握了灵蛇之珠,抱了楚国荆山之玉,可以高枕无忧乃至狐假虎威了,所以郑文公说:重耳?重耳是谁?晋国?晋国在哪里?我心目中只有一个楚国在。
他的大臣叔詹进谏:“从前,您的心目中还只有一个齐国在呢,现在不也改了吗。二流子重耳这帮人,都是上天的选民,上天都在暗中帮他。您最好给上天点儿面子。”
叔詹说:“哼,现在国际上的流浪公子太多啦,哪能个个招待的起。”
叔詹又罗嗦了半天,郑文工终于拒绝,说:传我的命令,晋国人与狗不得入内。
他的这个错误决定,导致了后来秦晋两国合击围困郑都,多亏了烛之武好歹说退了秦师,才缓了条命。
重耳这帮上天的“选民”,见郑国不礼,只好忍气吞声,绕道向楚国进发,不久来到了南边的楚国,本来只想蹭饭,却受到热烈欢迎。
楚成王这时候也老了,为政三十多年,岁数也奔五十了。有的人老了就变得非常暴戾,有的人却极端和蔼,楚成王就是后者。他用招待诸侯国君的规格请重耳吃饭,一顿饭献上七遍大菜。
重耳虽然是破落户,但落难之中还摆英雄谱。 成王越是恭敬他,他越是不逊,跟五十来岁的楚成王对话盛气凌人,俨然饭桌上要争个高下。
一次楚成王问他:“我这般厚待公子,公子要是回到晋国兮,做了国君兮,将来怎么报答我兮?”
重耳倨傲地回答:“子女玉帛,您都有,羽毛齿革,是您楚国云梦的特产。你们不要了的东西,拣到我们晋国还都是宝贝,我能有什么好东西给你?”(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越穷越有理。)
楚成王有点不自在,追问:“虽然如此,到底还有没有啥可以报偿我的兮?”
因为楚国近来一直对自己客气,有点飘飘然的重耳说话开始不得体了:“托大王的洪福,要是我能返回晋国当国君,一旦不得不跟您发生战事,会猎于中原,我愿意退避三舍(三十里为一舍),以让大王。”
这算什么报偿啊。还好啦,以后我不会打死你啦!
旁边的楚国将星令尹子玉,一听,大怒,心说:要你让?谁要你让!我杀了你们这帮吃白饭的。
长期寄人篱下的自卑心理养出了重耳的狂傲性格,他接着说:“退避三舍之后,如果您实在要打,那我只好左手执鞭,右手操弓,好好与您周旋周旋。”
嗬!子玉给气得三尸神暴跳,回头就对楚成王说:“重耳语出不逊,将来忘恩负义,不如趁早把他杀了!至少把他的大跟班狐偃扣下,拔他一只虎爪,以免未来害楚。”
楚成王显出常人少有的胸襟度量,说道:“重耳素有贤名,志向远大,一帮跟班都是国家宝器,忠有能力,连上天都保佑他兮。天将兴之,谁能废之,寡人不敢违天兮!”
于是这位老同志招待重耳加倍深厚殷勤。重耳觉得跟着楚成王游猎宴饮,其乐世间难以再有,于是流连在楚国湖山胜地,涤荡烦恼,一赖就是一年多。最喜欢吃东西的重耳,慢慢跟楚成王交成了好朋友。
(注:当时,战车在诸侯各国之间的干道上行军,一天走三十里,三十里为一舍,有驿舍休息。重耳所谓的“退避三舍”,就是这个意思。三舍等于九十里。
在驿舍里,可以给马儿喂草,给车轴上润滑的猪油。带着乐器班子出门的有钱人,晚上在舍里住下,还可以唱卡拉OK。一春柳色驿站多,这都是春秋古人勤劳结晶啊。不过古代老虎多,出门小心老虎会大摇大摆到驿道上来溜达。)
(九)
重耳赖在楚国的时候,他的弟弟晋惠公(夷吾)依然统治着北方千里外的晋国。黄土高原上吹抚着焦躁的尘土。
七年前,晋国人在韩原大战里输给了秦穆公,连国君都当了战犯,后来晋惠公被释放回来,但是晋国太子圉(念“雨”)却发落入秦做人质。此后的晋国西线无战事,两国自己玩自己的,唯独太子圉待在秦国有点不爽。
太子圉刚生下来时,御用神汉占卜后认为,他是当“人臣”的命。甲骨文里的“臣”可不是什么好字,它弯来折去的,像一个背捆双手的人跪在地上,是俘虏的意思。太子圉在秦国当人质,名义上是留学,其实跟蹲监狱差不多,所以他牢骚很大。最难受的是他的媳妇怀嬴(秦穆公的闺女)属于神经过敏型的“小资妇女”。多愁善感的太子圉娶了多愁善感的她,俩人天天比赛痛苦。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看小资。他的内心不胜自怜。
在许多个中宵人静时刻,太子圉格外怀念故乡。
在秦国往东不远,有个梁国,梁国国君梁伯有搞建筑癖,把民众累个半死,被秦穆公东进灭掉。秦国疆界因此推到黄河西岸,实现了“子孙饮马于河”的预言。太子圉小时候出生在梁国(妈妈是梁国的公女,爸爸晋惠公流亡到梁国时娶的),秦穆公敢于灭梁国,分明就是看轻了他,不给他面子,于是开始恨秦穆公。
这时候,为政十四年的爸爸晋惠公开始闹病。太子圉担心自己羁留在秦国,别的国内公子会抢自己的位子,就打着主意要偷着跑回晋国去。
其实他大可不必逃跑,秦穆公本来也是支持当晋嗣君的,否则也不会把女儿给他。但是太子圉脑子乱了,犯了鲁迅描述的那种“迫害狂”的病(这也是留学生常见的病症),总觉得老秦是要害他,未来不肯支持他继位而改支持别的公子,于是他跟媳妇告别,要偷回祖国去,问媳妇愿意同行否。
他媳妇说:“我是秦国人啊,怎么能走?我所能做的,就是不告发你而已了。”
太子圉很伤怀,夫妻本是同林鸟,他只好单身飞走啦。去晋国的七八百里山路和黄河天堑,躲藏躲藏,不知道他是怎么捱完的。脚底板稀烂的太子圉最后跪在父亲晋惠公面前,外面正是秋天,要命的换季时节,晋惠公指着死党大秘书吕饴甥和郤芮,奄奄一息地说:“这是顾命大臣,请你们辅佐太子即位。”然后,一辈子自私吝啬、众叛亲离的晋惠公同志——但据说韩原大战后也知耻而“修政教”了的,就变成了他祖国秋天里一片翻飞的落叶。
公元前638年,太子圉即位,是为晋怀公(跟楚怀王一个谥号)。晋怀公上台伊始,就跟秦国断绝往来,被秦穆公骂做忘恩负义,同时后者四下打听重耳的下落。
越来越馋的重耳这时候的事业,正是赖在楚国的御膳房里,大吃特吃云梦泽的飞禽走兽。根据《礼记》记载的宫廷菜谱,当时大周朝的剥削阶级,嘴特别刁,猪羊肉吃腻了,就吃什么牦牛的尾巴、大象的舌头、朱鳖的裙子、猩猩的嘴唇,专拣稀罕的吃。齐桓公吃水陆奇珍怪味吃腻了,于是都想吃人了。重耳也一样,爱死了楚国的犀筋、熊掌、娃娃鱼、天鹅、驼峰肉,什么希奇吃什么(自从吃了介子推的大腿肉,他就开始迷恋上稀有肉种了)。
饥渴的重耳,怀里抱着吃饭用的家伙——是一个彩绘漆器的木碗,左手拿着装酒的犀角杯子,膝前放着装作料的青铜小鼎,右手把着夹肉的象牙筷子,所有这些物件上面都镶着珠子宝玉,俩眼则盯着煮肉的鼎镬,急不可待地等着。一旦熟了一块儿,就叉上去,塞进嘴里,吃得天旋地转。
正吃着呢,楚成王喜滋滋地进来找重耳。重耳赶紧闭上嘴巴,嘴里塞着一条没吃完的大象尾巴,听楚成王说话:“君问归期现在已经有期啦兮,咱们相见时难别亦难了吧。如今你们晋国出事了兮,你弟弟晋惠公死翘翘了!大家都等着你赶回去当老大呢兮。”
重耳赶紧把没吃完的大象尾巴从嘴里掏出来藏在背后,说:“喔,喔回去不难,但喔如果想争得晋君位,还得借大王的贵国兵马相助啊。”
“咱们楚晋两国,远隔万水千山,即便送您回国,以后再出现闪失,也不能随时响应。我们还是把这个人情让给他们老秦吧。秦晋相邻,只隔黄河一水,他们送你回国去最合适兮。”
重耳对这一安排,感激万分,于是带着本帮长老,拎着棍子,奔西北的秦国去了。楚成王厚礼远送,拿了很多带肉的猪羊骨头和给重耳,以壮行色,可谓仁义尽至。
如果你解下一条鞋带,在地图上量一下,从湖北南线的江陵(楚郢)到陕西西部的凤翔(秦雍),足足有四分之三鞋带长,折合一千三百多里。这一段路,坐飞机要一个半小时,丐帮帮众的脚底板都是练家子,用不了十五天也可以消灭它。(附带说一句,如果将来大家去讨饭,需要经常徒步行走,一定要挑坏路走。坏路高低不平,相当于给脚按摩,肌肉得到轮休,走得不累。而平坦的路,脚掌与地面接触的受力点始终不变,骨筋和肌肉始终处于紧张状态,很容易疼痛和疲劳。所以要走高低起伏的路,这是乞丐大哥告诉我的。)
重耳来到秦国,拜会了秦穆公。至此,齐桓公,宋襄公,楚成王,秦穆公,他全见齐了,一辈子见过这些顶尖恐龙,也值了,也满足了。
秦穆公一掀胡子,非常高兴地对重耳说:“寡人要把闺女怀嬴嫁给你啊,哈哈哈。”
“不知道有多少美丽的少女都想嫁给他呀”的重耳这回终于为难了,因为怀嬴是从前晋太子圉现在晋怀公的老婆呀,说白了还是自己的侄媳妇呢,怎么能娶?赶紧召集本帮长老开会!
最有表现欲也最工于心计的狐长老(狐偃)抢先发言道:“您连他的君位都要夺了,先夺他个把妻子,能算个啥?”这家伙唯恐重耳忤逆了秦国,失去秦国支持,就没法回去登基了,都等着鸡犬升天呢。
胥臣是个老学究,说:“同姓不同德,黄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者十四人,青阳,方雷氏之舅也,夷鼓,彤鱼氏之舅也,昔少典娶于有乔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异德合姓,同德合义,义以导利,利以阜姓……”这家伙摇头晃脑,旁征博引,说了半天,离题万里,谁也搞不明白。大家直翻白眼儿。(后来这家伙还当了重耳的老师,重耳看书,说:书上说得挺新鲜,可是我做不到。胥臣说:那就知道知道也好,等能做的人做。)
赵衰赵长老最后发表意见:“将有请于人,必先有入焉。咱想求人家秦国办事,当然得先顺着人家意思。人家既然提出了亲事,虽说是您的侄媳妇,也只能答应。”
赵衰这人最持成稳重,心眼也好,既然他也是这意见,62岁的重耳就赶紧跟侄媳妇怀赢等五名秦国公族女儿拜堂,稀里糊涂又一次当了新郎官。(重耳娶的媳妇我一直给他数着呢,他最早在晋国娶了俩,到翟国又一个,齐国又一个,现在秦国一气儿娶了五个。合计九个。)
新婚过后,新郎官重耳洗手,让怀嬴给他端着盆子。怀嬴没说什么,等重耳洗完了,拿手一挥(有两种解释,一是拿手一挥,要怀嬴走人;二是甩手上的水珠,甩到怀嬴脸上了)。这个太子圉从前的媳妇一下子敏感的病又犯了,把盆子一丢,眼圈红了,呜咽:“秦晋两国匹敌,我跟你都是两国贵人,奈何你瞧不起我!把我当成卑贱使女!”
老头子重耳给吓得够戗,本来就不善于喘气的肋条使劲呼扇,急得没办法,赶紧解掉上衣(降服),找个小黑屋把自己关进去,不敢吃饭了。他倒不是怕怀嬴,他是怕怀嬴去秦穆公那里告状。
秦穆公听说之后,赶来道歉,说我这闺女就是这脾气,特敏感,是我几个闺女中最有才的,从小我甚爱之,把她宠坏了,以前太子圉倒是跟她情投契合。你别在意,别影响了咱们秦晋之好。
重耳也赶忙向怀嬴谢罪,说以后尊重女权。
(注:妻,齐也,与丈夫齐体,在名义上有与丈夫相同的地位。妾,接也,则是一种补充。当时诸侯间的婚姻都以经济、政治为目的,其次是生殖,最后才是恋爱。这也是贵家子弟和政治人物所付出的感情牺牲,跟自己不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为了维持豪门家族乃至诸侯国的长治久安。正是因为诸侯间的婚姻以政治为目的,所以重耳并不甚喜欢怀嬴,以至于拿手甩她,一不留意间泄漏了自己的冷淡。)
不久,秦穆公宴请重耳,吃国君规格的七牢大饭。这可累了,那时的诸侯领导人在外交场合上吃喝议事,不是直白地说,而要赋诗。也就是念一段《诗经》,用其中不同的篇章来表情达意,发表政见。这就是孔子说的“《诗》可以言志”,借《诗经》的句子表达主张。你不会《诗经》是不行的,出使他国就会被人打回来。
重耳知道这一点,就说:“我文化水平不高,请狐偃来应酬一下吧。”
狐偃说:“对不起啊,我以前念的贵族学校虽然是最贵的,但是我不用功。赵衰文化水平可以。”
第二天,宴饮开始,秦穆公首先赋了一首小雅里的《采菽》。赋是一种介于朗诵和唱戏之间的长腔,可能跟鲁迅的老师摇着脖子念“铁如意~~~~指挥倜傥~~~”差不多。秦穆公所赋的这首诗,描写的是采摘大豆的情景,暗示重耳,自己乐于给予。
秦穆公赋完《采菽》,重耳瞪着半天眼,没懂。赵衰从旁边指挥他说:“您赋一首《黍苗》吧。”于是重耳赋了一首小雅里的《黍苗》,比喻自己像小禾苗一样,等待秦国的甘霖来滋润。这就等于向秦国提出求助,能不能把我送回晋国去当国君。
重耳赋得糊里糊涂,但秦穆公明白该诗中的寓意。秦穆公虽然远在西陲,但他文化水平颇高,对《诗经》颇为在行,他接着赋了一首小雅里的《鸠飞》,描写的是小鸠抖着小翅膀在天上飞鸣,叫得非常凄凉,说有一个人心里怀念着另外两个人,经常整夜睡不着觉,“我心忧伤,有怀二人”意思是秦穆公想着死去的夫人穆姬,惦记着穆姬的弟弟重耳,经常夜不成寐,责无旁贷地愿意帮助重耳。
重耳又按赵衰的指示赋了一首《河水》,说自己周游了很多地方,万川归海,终于来到秦国这个港湾。
秦穆公赋《六月》,记述周宣王的中兴,祝愿重耳回去后重振晋国雄风。(看来,当时想当官,得会吟诗,就跟现在生意人得会唱卡拉OK一样。)
既然秦国已经表态了,赵衰感激地说:“请重耳拜赐。”
重耳虽然不明白那些诗的意思,但他知道什么是下拜,于是他下到台阶下面,很规矩地给堂上面的秦穆公拜了一下。(注意,下拜不是磕头——将来你到春秋战国当官的时候要知道——它是身子保持原跪坐在席子上的状态不变,把双手叠合俯地,以脑门触手背,这是“下拜”中的一种,叫做拜手。但是拜手的恭敬度不够高,稽首就厉害一点:前面的姿势都不变,把脑门缓缓下降,触在俯地双手前方的地上,这就叫稽首;抬头,再重复一遍,就是再拜稽首,这是当时礼节中的最高级。有人百拜稽首——譬如信底落款“百拜稽首”,那是客气,真要一百遍,要脑溢血了。至于有人信中落款“顿首”,现实中也有,就是把刚才的稽首礼中以头触地的过程,触得快一些,表示心情激烈,一般是请求饶命时候用得多。重耳用的是“降拜”,即下堂而拜。总之,下拜这种礼仪,并不是像后代“撅着屁股磕头”那样的屈辱。见了皇帝“磕头如捣蒜”,那是儒家当道以后的事情。)
重耳下拜的时候,秦穆公赶紧从堂上走下来,降一级台阶站立,表示不敢承受。
秦穆公给人印象很好,为人实诚,一贯勤于公益事业,多次襄助晋国,是个活雷锋,“穆”的意思是“中情外貌”,就是心里的东西直接反映到外面,有啥说啥,心肠直诚。这是《谥法》中对“穆”字的解释,说明了当时人对秦穆公的美誉。秦穆公多次扶助晋国,这里又帮助重耳不求回报,只为这么做是符合晋国的公义。
我去过西安一次,看见了这些秦穆公的遗民,大约还有着秦穆公的遗风吧。
公元前636年,秦穆公率“五羊皮大夫”百里奚、公子絷、公孙枝一干人,将兵车四百辆,一直把重耳送到了黄河边上。秦穆公亲自带人马与重耳过河,还向重耳及其左右赠送玉壁。秦穆公的宗族女士们则在河边相送,向重耳挥泪告别:“公子做了国君,可别忘了我们闺女啊!”重耳说:“放心吧,太太们。”
登船的时候,掌管行李的伙夫把重耳逃难以来一直携带的破烂东西都搬到船上。重耳见了说:“喔就要回去当国君了,还留这些干什么。”吩咐都丢下船去。
狐偃看了十分难受,就双手捧着秦穆公赠送的白玉,举到额前,跪在重耳面前,恭恭敬敬呈上去,说:“帮主呀,现在就要渡河了,回老家了,您以后就是国君了,自有国内臣子辅助,外有秦国支持,我们这些老叫花不中用了,就此告别吧,您做您的国君。这块白玉是我的一点心意!”
重耳大惊,赶紧问道:“喔流浪在外,全靠舅舅照顾,怎么一朝却要舍去?”
狐偃说:“我自知有三罪,当初帮主困在五鹿,断了粮,帮主让我找饭吃,我却让帮主吃泥,这是一罪;在卫、曹、郑,帮主受人歧视,我照顾不周,这是二罪;趁帮主酒醉,赚帮主离开齐国,永别了美丽的齐姜夫人,这是三罪。现在,我已好比这些破烂儿东西,不能再用啦,不如弃去好些。”
重耳流着泪发誓说:“二舅你的功劳,我誓死不会忘记,老天爷作证!”赶紧叫人们把扔到岸上的破烂,全部又捡了回来。
旁边的介子推看了,对狐偃的这套表演大不以为然。你狐偃不就是想要个官做吗?帮主得复君位,乃是天意相助,你狐偃贪天功为己恩,算什么东西!介子推逆反心理很强,心里发酸,开始吃醋,萌生了急流勇退的念头——不能正向出名,我就反向出名(后来他是把自己给烧死了)。
黄河怒涛滚滚,从北向南流腾在秦晋大峡谷,划开秦晋两国,然后向东拐去。从风陵渡(黄河大拐弯处)泛过黄河,重耳回到了生他养他的祖国。十九年过去了,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碾子是碾子,缸还是缸,麻油灯啊——哈哈还是滋滋地响,照得还是那么大的亮儿。久违了,阔别的故乡,久违了,故乡的人民。重耳望着美丽富饶的家乡土地,由衷地吐出了一句名言:“哈!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十)
秦军过了黄河,溯汾河东北跃进一百多里,攻占了山西西南角的令狐(“令狐”可是个有名的地方,倒不是因为它和令狐冲有什么关系,而是它是关羽的老家,现名临猗县,现存还有一个全国最大的关帝庙。柳宗元、关汉卿老家也在这一带。此地还是我国最古老的内陆盐产地,所产的卤盐质味纯正,与齐国海盐天下齐名,据说是蚩尤被杀于此,流血化解为盐池。后来,猗顿先生在这里搞盐,成为山西大盐商,与陶朱公范蠡齐名,遂有“陶朱、猗顿”之称,并为春秋时期的首富。)
板凳还没坐热乎的晋怀公看见胡汉三真又回来了,只好硬着头皮派兵阻击。晋国国内,愿意给重耳当内应的家族,甚众;给晋怀公卖命的,却没有。晋怀公扒拉了半天,最后派老爸留下来的死党吕饴甥、郤芮同志,率领晋国主力军增援令狐地区。
吕饴甥、郤芮这俩小子搞肃反是大拿,打仗却比较蔫。俩人到了令狐地区,按兵不动,坐在城楼观风景。秦穆公派公子絷跑去劝降,向他俩陈述利害,又吹胡子又许愿。俩家伙一想,老国君已经死了,新的还太新,重耳的名声在国际上又炒作得这么响,还是识时务吧,于是宣布全军投降。
两天后,秦穆公回国。
由于晋军已经倒戈,所以重耳推进得非常迅速。又两天以后,重耳带领晋军进入曲沃地区(山西闻喜县),再一天后,即开进了国都绛城(山西绛县),同日拜祭了先祖庙之后,正式成为晋国的国君,时间是公元前636年2月19日。流浪十九年,素夕所愿,一朝获申。重耳发表了即位感言,在怀念了死去的老爹之后,对秦军致以了由衷的感谢。没有秦军,就没有他的君位。秦人并没有索要任何回报。真是模范军队啊。
重耳正式即位,史称晋文公。根据《谥法解》,晋文公的“文”字有好几种意思:一、经天纬地,二、道德博闻,三、勤学好问,四、慈惠爱民,五、愍民惠礼,六、赐民爵位。“文”字是个好字,汉文帝,欧阳文忠公(欧阳修),曾文正公(国藩),都是这个“文”字。当然曾国藩又叫“曾剃头”。
晋怀公看到大势已去,匆忙逃到高梁(今山西临汾,汾酒产地),准备进行顽抗。不久,晋文公派人去把这位前秦国留学生给杀了,可惜他年纪轻轻,一直被浓郁的苦闷笼罩着,终于在这个寒意料峭的初春解脱了。这是重耳第一次杀人,杀了自己的侄子。
晋怀公被戮了脑袋,从前他爹的死党吕饴甥、隙芮越想越害怕。这俩人迫于秦兵之威而投降了晋文公,但他俩历史问题严重,曾经在晋国搞“肃反运动”时逼死过太子申生党的第一号人物里克,又杀了丕郑父、七舆大夫等申生党的干将,真是死二十次都有了。俩人越想越害怕,干脆狗急跳墙,想阴谋叛乱。可是他俩动嘴杀人是专家,动刀子就不在行了。于是想起大内高手寺人披来了,赶紧请来,谋划着对重耳实行恐怖暗杀。
晋文公这时候已住进公宫,正忙着让副官们换新地毯,叫厨子给他炸天鹅、烤鹿尾和蒸骆驼峰,高兴时候外面来报,寺人披求见。晋文公妈呀一声就要跑,刚要上墙,一想不对,喔已经是晋国的主人了,要跑应该他跑。文公说:“不见!”
然后派人出去骂寺人披:“当年你到蒲城追杀我,斩断了我的衣袖,我差一点死在你的爪子下,这衣服我现在还留着呢。后来我在翟国避难,你又来刺杀我。晋惠公命你三天动身,你假积极,一天就来了,你催死啊你!还不给我,快走!”
寺人披在门外答话,就听咤咤乱响,阴风一片,寺人披说:“请你禀告主公,我是一刀锯之余人(阉人),只知道忠于主子,不知道谁是重耳。我到蒲城抓重耳,是奉献公之命;到翟国抓重耳,是惠公所差。当时我只知有君,不知有你,除君之恶,唯命是从。所谓桀犬吠舜,吠非其主。难道您现在取得君位之后,就没有再需要去追杀的人了吗?管仲替公子纠射杀齐桓公,射中他的腰带扣,桓公不记一箭之仇,重用管仲,建立霸业。我斩了您的袖子,这恐怕还没有射腰带扣来得更致命呢。如果您不想行齐桓公之道,我自会离开。其实要离开的人还多得很呢,不光我一个。”
晋文公听了这些传话,比较惭愧,而且最后一句话中有话,重耳只好仗了胆子一边哆嗦一边请寺人披进来。寺人披一声呼啸,进了大堂。这家伙因时度势,分析时务,把吕饴甥、郤芮的阴谋密告给了晋文公。晋文公大吃了一惊,知道吕郤二人党羽众多,一个招呼不打,一人不带,按老办法,微服逃跑,一口气儿奔回秦国,捂着跑岔了气儿的肚子见到秦穆公(跟齐孝公逃跑找宋襄公一样)。
秦穆公说:呦呵,妻弟这快又回来了,饿做梦呢吧?
晋国人还不知道这事呢,狐偃赵衰这帮九袋长老们忙着在家洗脚上的泥,忽然听说宫中着火,有恐怖份子驾驶着自焚了的战车撞击重耳的办公室,东西大殿都给撞出窟窿了,参谋部也开始冒烟。狐偃赶紧端起洗脚盆冲出去救火。就看东西大殿摇摇欲坠,烟尘四起,公宫里面火光四射,甲戈纷纷,吕郤两家的家族武装举着柴火把宫廷卫队烧得焦头烂额。第三辆着了火的战车也冲过来了,狐偃一盆洗脚水向它扑过去,然后扭头跑回去喊自己的部队。这时候东西大殿轰隆隆全倒了,里面闷死好几百口子,外面的人抱头鼠窜,吕郤二人举着宝剑四处寻杀重耳,就是找不着,估计是被烧死了。忽然看见狐偃、赵衰、魏仇一班人带着家族亲兵冲过来了,吕郤说:“撤!”带兵撤出郊外。随后向西边的黄河靠拢。
秦穆公听说晋国公宫遭受恐怖份子袭击,赶紧抚慰晋文公,同时发表演说,谴责恐怖活动,呼吁恐怖分子主动解散军队。正这时候,吕饴甥、郤芮派人来见穆公,说宫中失火,晋文公给烧死在里边了,特请秦国另立新君来。
秦穆公将计就计,把吕、郤诱至王城,一斧子一个,把脑袋全削下去了。可惜吕饴甥、郤芮也算是个人材,为了晋惠公费了多少心血,特别是吕饴甥,灵牙利齿,在王城之会上跟秦穆公辩论,讨回战犯晋惠公,那篇演说稿,还被收到《古文观止》里边去了,不料八年之后,就身首异处于一度风光过的王城。
晋文公看看火灭了,再度回国,秦穆公汲取这次教训,为了文公的安全,特送给他三千精兵作为卫队,专司守护宫城。同时把自己的闺女——文赢也给送晋国来了,文赢以前是晋怀公的媳妇怀嬴,改嫁晋文公以后,也就改名文嬴,表示已经过户了。后来的“文嬴请三帅”说的就是她放走了“崤之战”的秦国战犯。秦穆公送了三千近卫军,一方面充做大内高手,一方面给闺女当保镖,重耳更不敢惹媳妇了。
晋文公有了大内保镖,觉得还不够安全,又在宫城以内修筑“固宫”。固宫建在一个夯土高台上,四壁坚固,内积粮草,可吃三个月,一旦外边某个有势力的卿大夫家族造反,重耳可以躲进去固守。(唉!分封制下的国君,就是可怜啊,每天提心吊胆!还是未来的专制皇帝好啊,天下数他老大!)
(十一)
重耳打算把吕、郤党羽全部杀死,赵衰进谏说:“一旦打杀起来,晋国势必大乱,再次陷入动荡。”重耳遂放弃了这个极端冒险的想法,颁行大赦。
但是吕、郤党羽看见赦文,都半信半疑,依旧蠢蠢欲动。重耳挺发愁。这时候,从前重耳流亡时,那个卷了川资逃跑的财务经理,名字叫“头须”,看准这个机会,跑来找重耳了。他说:“国人都知道您最恨的是我,因为我的缘故,您一路没吃没喝,在五鹿还被迫吃泥——还落下现在这么个嘴谗的毛病。如果您能够恢复我的官爵的话,国人都知道您乃不念旧恶之人,一定群疑尽释了。”
晋文公一听,这也是个办法,就封他照做CFO,国内紧张气氛遂缓和下来。头须这家伙也算是有胆有识啊,够精明。当初卷钱逃跑,现在回来又捞官,便宜都让他占尽了。这人干财务却是屈才,应该做期货去,准能赚几个亿!汉刘邦刚登基的时候,众将人心不稳,他也采取这个办法,封赏了自己最恨的一个叛军将领。看来,当个成功的枭雄,真不容易啊。
另外,老学究胥臣有一次出门,看见一个人在田里劳动,妻子送饭,互相相敬如宾,胥臣很看好这个气宇不凡的人物,举荐给晋文公重耳,一问却是恐怖份子郤芮的儿子,叫郤缺,属于黑五类。但是晋文公还是任用了他。一看本家族有人出仕,吕、郤党的人都服气了,彻底安定了。晋文公知大体,宜其霸也。
郤缺后来一度主晋国政事,成为三军元帅兼执政官。迤逦下去,郤氏成为晋国大夫中很牛的一家,后来的郤克还跟齐国打了“灭此朝食”的一战,详见我们的下一本书。
下一步是大家最开心的事,封赏功臣,特别是那些一起长征过来的老同志。狐偃、赵衰、胥臣、先轸、魏仇一干老叫花,终于可以弹冠相庆了。而国内愿意做内应迎纳重耳回来的栾氏等家族,也被颁授了重要官职。晋文公还举用国内被晋惠公废黜的旧臣和长期不得进用的人,救助钱财匮乏生活困难的人,赈济遭受灾荒祸患的人,国人大悦。但是,长征时候他的炊事班长却不高兴了,他说,我为了照顾您,跑前跑后,别的老爷哪个肯干活,还不都是我担东西弄饭,脚上磨了一万个泡,可是您给我的赏赐,却是最末一等,敢问其故。
晋文公说:“用道义来辅佐我,用礼仪来引导我的,我给他最高的赏赐,比如狐偃、赵衰;冒着矢石,立下汗马功劳的,我给他次一等的赏赐,比如魏仇;违逆我的意愿,多次举发我的过失的,我给他未等的赏赐。至于你这种劳力之人,要在末等的末等。”
周天子的内史兴(官职是内史,名字叫兴)听到这件事,说:“晋侯大概会成就霸业吧!从前圣王把德行放在首位,而把力量放在其次,晋侯的做法与此相符了!” 的确,现在好象有些领导大员任用自己的司机当小领导小大员,那境界比重耳差远矣。
可是赏来赏去,惟独把我们那位牢骚大王“介子推”给赏忘了。这家伙自怜自艾,最看不惯工于心计的狐偃赚了好多官印子。于是一气之下,背着他老妈去隐退山林了。“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兄弟”去了。介子推的跟班气不过,悬书宫门:“龙欲上天,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独怨,终不见处所。”
晋文公一看,想起介子推割大腿肉熬汤给他吃,味道很好的。于是一拍大腿,非常懊悔,赶紧改穿了凶丧之服,以示自己该死,并向士民百姓下令说:“有谁找到介子推的,有赏。”
有人报告说介子推跑绵山里去了。晋文公赶紧跑到绵山底下,攥着喇叭往上喊:“老介——你出来——,老介——你出来——”喊了好几天,老介还真拧,就是不出来,听见的只有空谷的回答。也不谁出了个馊主意,举火焚林,像打猎似的,把老介给轰出来。结果介子推宁死不出,跟他妈一起抱着,被烧死在枯柳之下。
对介子推的死,另一个很拧的自杀者屈原有诗称赞道:
介子忠而立枯兮,
文君寤而追求。
封介山而为之禁兮,
报大德之优游。
思久故之亲身兮,
因缟素而哭之。
晋文公为了表示对介子推的怀念并铭记自己赏罚疏漏的过失,命人将烧死介子推的大树劈成板子,做成木屐,穿于脚上,每每听到木屐之声便会叹惜:“悲乎足下”。“足下”一词的典故即出于此。
为了悼念介子推,晋文公还下令,每年介子推的忌日为寒食节,家家户户不得动火,都饿着。到了唐玄宗时期,诏令天下:“寒食上墓”,终于演变成为清明扫墓。那个雨纷纷的时节就这么出现了。
晋国人为了纪念介子推,在寒食节这一天,家家门上插柳,户户禁火,饮冷水,吃备下的干粮。寒食节的另一个活动是种树,也是纪念介子推的。后来绵山上到处都是后人种的大树。两千多年后,日本鬼子来了,把唐太宗的“梵钟交二响,法日转双轮”的大钟,从绵山下边也给拉走了,砸烂制造成杀人的炮弹。1940年1月10日,日军更以十几万人的兵力向我共产党领导的游击区,即绵山地区,发动了大规模的扫荡。在扫荡中,绵山植被再次遭到日军大规模的焚烧,几千年的古刹寺院在大火中毁于一旦。
附记: 论介子推之死
介子推死活不肯出来,大约是想证明:我当初帮你晋文公,是出于公义,并不是为了做官。你让我做官,那就是污辱了我当初帮你的动机啊。我若做了官,就跟你所封赏的那帮人一样,是品性污浊的了。所以他烧死也不肯出来。
《史记》记载,介子推抱怨晋文公,说他入国以后封赏那些老叫花,是错误的,是“上赏其奸”,即赏了一帮奸人。他认为晋文公当国君,是天意,而那些老叫花纷纷求赏,把“天功”归为“己力”,是犯了“盗窃罪”,是“奸人”。所以晋文公封赏他们,是愚蠢和错误的。
由于他口出这些怨言,所以他自己也承认:“且出怨言,不食其禄”——既然我对晋文公发出了这些怨言,否定了他的封赏政策,那我也不好意思再接受他的封赏和爵禄了。所以,介子推跑了。
介子推认为,晋文公的封赏是愚蠢和错误的。这实在是老介太教条了。前文我已经说过,不靠封赏一些新家族,扶植它们做自己的羽翼,晋文公是当不踏实国君的。春秋时代是分封制,君权不够强大,当时尚无战国法家改革者推出的那套强化君权的行政措施,所以国君总得迁就各个家族,通过封赏他们而拉拢他们为自己服务——封给他们土地封邑(譬如晋文公把原阳封给赵衰)。而你硬不封赏,只能激化国君与各大家族间的矛盾。这些家族按照分封制的历史习惯都等着呢?你不封,就等于损害了他们的利益。最终在斗争中国君往往落败,改换上愿意封赏各卿大夫的新主子当国君。甚至被弑,
所以,老介说的不封赏是行不通的,在没有法家改革者拿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政治措施之前,只能顺应分封制的历史习惯。而且封赏这些新家族从短期来讲也是有助于晋文公巩固君权的。总之,老介说不许封赏,实在是明于义而暗于理啊。
介子推之死,是不明历史潮流,不通分封制、郡县制之势。他硬去死,也死得无甚价值。
当然,他能够因为曾经口出怨言,就不好意思再受封。人家逼着给他,他死也不受,也算是不自欺者也,狷洁者也。
但介子推烧死后,晋文公还是把绵山改叫介山,封给介子推,而且不许大家去那里砍柴打猎(即屈原说的“封介山而为之禁兮”),这相当于把这座山封给了介子推。介子推还是被封了的啊。他和他老妈虽然死了,但他儿子没有跟着,可以继承此山。
《史记》上的说法更证明了这一点,《史记》说:“环绵山而封之,以为介子推田”,把环绵山一带划作了介子推的封田。这个封田行为表明,晋文公哭介子推,又禁寒食等等,不是作秀,是真诚的。
(十二)
62岁的晋文公重耳主要政治措施有:(1)“弃债薄敛”,废除旧的债务,他回国以前谁歉谁的钱,都不算数啦。(2)“施舍分寡,救乏振滞,匡困资无”,即照顾无保户。(3)发展农商,不夺农时,减轻关税。(4)举善授能,赏从亡者及功臣。任用胥、赵、狐、栾、先等家族成员担任国都要位。晋国很快出现了“政平民阜,财用不匮”的局面。
同年,周王室的萧墙之内又出乱子了。
这位乱子的“苦主”,周天子襄王,在年轻时候,也曾象我们念大学时那样,哭过笑过醉过恨过,思考过也迷惑过,直到山穷水尽,很少柳暗花明,但他主要是为了他弟弟发愁。他弟弟王子带是后妈生的,一直想夺权,后妈使劲在老天子那里吹枕头风谮他。老天子打算废掉他,却自己不小心先死了。接下来,宫廷血案一触即发,幸而有齐桓公的八国联军示威游行,给周襄王吆喝,周襄王才顺利即位。他弟弟也因此从王子带改名太叔带,想着勾结翟国造反,却被诸侯勤王军打压下去。等齐国的霸权衰落,太叔带的理想,又象虫子一样蠕动起来。他觉得勾引周襄王的王后(一位野性十足的翟国美女),一样可以解气。于是他和周爱妃在野菊花的丛中抱着,欢快地打滚。
打滚回来,丑事不小心败露了,太叔带拎着裤子逃往翟国(顺便说一句,古代的裤子是没有裤裆的,只是两个长筒,套住从膝盖起以下部分——叫作胫衣,相当于现代裤子的下半截,外面罩上裙子。这种衣服不适合骑马,现在我们穿的裤子,应该是跟胡人或者西洋胡人学的)。拎着半截裤筒的太叔带在翟国换上当地的裤子,讨了五千步兵回过头来伐周(翟国成了在逃犯的乐园,重耳以前也流亡翟国12年,翟国相当于今天的阿富汗)。
周襄王看见弟弟穿着现代化的裤子回来闹事了,心惊不已,逃往一百公里外离他最近的郑国去了。太叔带占了大哥的洛阳和老婆,自立为王,以大哥的性感老婆为王后。洛阳人都在鉴赏议论着他的新裤子。
周襄王缓过神儿来之后,赶忙从郑国向全世界告急,请求靖难军。这又是“尊王”的好时候了。秦穆公最热心公益,很快出兵,大军开拔已到黄河之上。
赵衰对重耳说:“天子躲避太叔带的灾难,流亡在郑国。您何不送他回去,以此确立大义。如果您去晚了,风头就让给秦穆公了。”
重耳说:“Can I?我现在刚当国君,急着出去打仗是否不好?”(老学究臼季给重耳上课,也教英语)
狐偃鼓励他说:“事情如果能做成,那么启土安疆,在此一举;事情如果不能做成,忧虑周天子的灾难,成就教化,留名青史,也在此一举。”于是晋文公重耳出兵勤王,并且行赂邀请草中戎人、丽土狄人一起助战(二者非常乐意去中原抢杀)。并且派人通告秦国,请秦国回师。秦穆公说:“得,饿把这露脸机会让给饿妻弟吧。”
晋军分为两路出击(还是晋献公时代的上下两军编制),一路打败了阿富汗民兵(狄人),取太叔带于温,杀之。温县就是司马懿老家,东晋司马皇族的发源地,郑庄公也曾在此偷割过周天子的麦子,太叔带变成了温县麦田的肥料。
周襄王则被另一路晋国勤王从郑国接回洛阳复位。看到心腹大患的弟弟已经含笑九泉了,周襄王感到了深似太平洋的深深开心。开心之余,就把自己本来不多的洛阳附近一些城邑,拿出八个,包括温县在内,都赏给晋文公:阳樊(今河南济源西南)、温(今河南温县西)、原(今河南济源西北)、州(今河南沁阳东南)、陉(今河嫩沁阳西北)、希(今河南沁阳西南)、组(今河南滑县东)、赞茅(今河南获嘉西北)。晋文公名利双收,捂在被窝里乐了三天。
这也是狐偃赵衰谋划出了正确的“尊王”战略。当个霸主也很容易,只要能对下臣的高见言听计从就行。齐桓公也是这样,轻轻松松长成了恐龙。无为而治也就是这个意思吧。冲耳的流浪生涯使他和九袋长老们没太多尊卑之分,经常过民主生活,有话都可以说,群策树立霸业。这几天的秋光里,大恐怖头子本拉登先生也正在阿富汗,也是流浪,但是据说他为了安全起见,很少见自己的部下,这可不利于过民主生活,因此估计他戏不大了。
俗话说:Don’t push your luck(不要得寸进尺)。晋文公军援周襄王复位,得了土地,又想请求死后用隧礼安葬。
(注:所谓“隧”,念“岁”,就是在死后的坟墓里修上墓道。当时的坟墓,都是坑穴式的:从地面挖个大坑,把棺材用绳子系下去,再往上填土盖满。你看电视上,挖开的夏商周的坟,都是这样的敞天大坑。人压在这个大坑里,住着当然不舒服,一旦死后又复活了,想从土层里钻出来都不可能。所以后来就出现了墓道,就是棺材一侧,有地道直通地面,开口于地面某个隐蔽的地方。这样的话,盗墓的人也不好发现,不易钻进去。晋文公就是想要这么一条地道。将来自己复活了,也能顺着地道爬上来。)
周襄王最古板了,不同意,说:“过去我们先王拥有天下,以方圆千里的土地作为甸服,以便供给上帝祭品(其实是自养,说打粮食给上帝吃,其实都塞自己嘴里。但周天子的职责就是奉养上帝,所以养自己等于养上帝)。方圆千里以外,则分封给诸侯掌管。我们再去管理诸侯。我们怎么管理诸侯呢?靠的就是礼仪。从中央到地方,生前死后服饰器物的色彩纹饰,都代表着尊贵卑贱,一切次序,绝对乱不得。变换佩玉就会改变人的步伐,变换礼仪更怎么可以。只要我们姓姬的还掌有天下一天,叔父你作为诸侯,死了以后该怎么埋就怎么埋,隧礼是不行的。”
晋文公一听,赶紧闭嘴,改去接管八块封地去了。
八块封地,都在天子郊外,他们给天子当奴才久了,傲气得很,根本不服山西人重耳来接收他们。譬如其中的阳城人,就都想移民走掉。那时候的人口比土地值钱,晋文公说:“都不许跑,给寡人把城围起来。”
阳城人都想出逃,带头的叫做“仓葛”。这家伙生在天子脚下,比北京的出租车司机见的世面还多。他站在城头,重耳发表意见:“丫周王说你还算有点好心眼子,把我们转手卖你丫的了。我们今儿说闪就闪喽!丫你想叫板,想围你大爷的,拆你大爷的庙,跟你大爷这儿犯刺儿,你丫长这脑袋了没有,再不走等我下去灭了你丫的。有种你丫别跑!说白了咱跟丫周王都是一家子的,你不也姓姬吗,犯得着搁这整事儿吗。有能耐你去灭俩蛮夷试试去,丫你跟这儿臭显。其实你丫自己就是蛮夷。你别把我逼急了,你把我逼急了,我下去抽你丫挺的。”
城里人一个叫仓葛的,站在城头向重耳发表意见,这家伙因为是天子脚下的,比北京的出租车司机见的世面还多,也更能掰获,他对下边的重耳说:“丫周王觉得你还算有点心眼子,把我们转手卖你丫了。丫周王活的越大越抽抽儿,我们可不吝你这个!我们今儿就都闪喽!丫你还想叫板,想围你大爷的,拆你大爷庙,跟我这儿犯刺儿,你丫长这脑袋了没有,再不走等我下去灭了你丫的,有种你丫别跑!说白了咱跟丫周王都是一家子的,你不也姓姬吗,犯得着搁这整事儿吗。有能耐你去灭俩蛮夷试试去,丫你跟这儿臭显,其实你丫自己就是蛮夷。长这么大头一次上城吧。我这会儿也不跟你磕牙,你别把我逼急了,你把我逼急了,我下去抽你丫挺的。”
晋文公听了这些闻所未闻的京骂,赞叹道:“这是君子所说的话啊!还是天子脚下的人有水平啊!”于是赶紧解围,让城里的爷们快迁出来,爱怎么跑怎么跑吧。晋文公接收了一个空城。
八个封邑中还有一个原城,晋文公准备接管下来封给赵衰,表彰他对晋国革命的功勋。原城就在今河南省北部的济源县,是传说中的愚公故乡,北靠愚公所憎恨的天下之脊太行山,过太行山就是山西省,至于王屋山,已经被上帝搬到陕西南边去了。
晋文公跑到原城来接管,原城人跟愚公一样倔,说:“山西人想跑来霸占我们,咱不干。”晋文公只好屯兵攻打,跟士兵约定三天为期,过了三天还打不下来的话,就撤退,以免双方伤亡太大。
攻到第三天黄昏,眼看城墙岌岌可危,晋军胜券在握,晋文公却挥令班师,谍报人员从原城出来请求再等一下,说:“原人就要投降了,咱再稍微使把劲儿,就能杀进去吃晚饭了。”
晋文公教育大家:“信用是国家的珍宝。得到原城却失掉珍宝,我不这样做。”终于离开了。没走多远,后边一群人撒丫子猛追。原来是原城人听到消息,哪儿找这么好的主子去啊,感动得直哭,赶紧下城投降,把晋文公吹吹打打接进城。
原国人身上折射出春秋人慨而慷的质朴真爽,使春秋时代成为我们梦中反复追想的黎明草原。
附记:
关于请隧
礼仪这个东西,确实有用,大周天子要靠礼仪去震慑那些实力越发强悍的诸侯国君们。晋文公也是这样,他靠等级礼仪镇住他在晋国所分封出的实力不断积聚的卿大夫家族们。所以当周襄王以“礼仪名分”为由拒绝他以后,晋文公不敢再谈“请隧”的事了。他维护周天子的礼,也等于在帮自己。分封制是一个金字塔,从天子到诸侯到卿大夫,这个塔越往下走越有实力,有实力的下一层人之所以还能听上一层的话,全靠了礼仪的维系。大周朝就是依靠礼仪凝固起来的整体,没了礼仪不堪想象。老周宁可给晋文公土地,也不肯破坏礼仪,就是这个道理。礼仪对于大周朝真是性命攸关啊,特别是当他的军队已经孱弱,对维护金字塔秩序帮不上忙的时候。
另外,老周奖赏给晋文公的土地,干吗不从别的地方随便送一点给他呢,不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吗,干吗非从身边宝地洛阳送呢。这确实耐人寻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其实是他自己吹牛。从前的商王也好,后来的周天子也好,所直接控制的土地,都不是整个天下,而只是都城周围一个有限的圆圈,直径区区五百公里而已(也就是上文周襄王所说的“千里的土地供奉上帝”)——当然,这个面积随着历任商王或者周天子的能力大小而有缩有长。你不要嘲笑这个面积小,其它诸侯的面积还不如这个大呢。所以,商王或者周天子实质是一个“头等大诸侯”。因为他头等的大,所以其他的诸侯们都听他调遣,他扮演着“共主”(就是老大)的角色,依靠礼仪和强悍的军队,使天下的诸侯们接受它的指令:给我上贡啊,派兵随王出征啊,到我这儿定期开会啊。但这和后来的皇帝的权威还是不能相比的。皇帝是独资经营全盘国家,它这则是以头等大诸侯身份参股经营其它诸侯。
一旦这个“头等大诸侯”(那一千里地)自身经营不善,比如遭遇了天灾(夏桀就遭了旱灾),或者外族侵扰(如周平王被犬戎祸乱),或者自身平庸无能,那么这个头等大诸侯就发生萧条和危机,他自己地盘上的粮食减产了,军队也变弱了,他对天下其它诸侯的影响和控制也就减弱了。这就像一群狮子,商王或周天子就是这群狮子中的狮王,当他年富力强的时候,可以统领整个狮群,他一旦得病、衰老或者发生意外(比如出现车祸、滚崖等事件),就再也没人搭理他了。狮群中更年富力强的狮子就会从中崛起,来取替他的位置。比如,夏王朝最后的夏桀被他统领的狮群中一个叫商汤的狮子取代,商汤传到商纣王又被他统领的狮群中一个叫周武王的狮子取代。
如今,周天子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犬戎祸害,被迫东迁洛阳),这个头等大诸侯正在变弱,不过他还没有彻底被人取代,仍然是名义上的狮王。但狮群中已经出现了厉害的角色——也就是齐桓公、晋文公,控制了局部狮群,成为“霸”。(整个狮群的头儿叫“王”,局部狮群的头儿叫“霸”,霸是局域性的)。但是这个霸,还不敢完全忤逆名义上的狮王,尚不能把狮王驱赶下野,所以齐桓公要“尊王”,表现出一定的敬意。晋文公也一样,向狮王请求隧礼却碰了一鼻子灰的时候,只好忍下,不敢胡闹。真正把这头又老又疲的狮王赶下野的,是未来的秦始皇。
总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那只是周天子精神上的意淫,不能当真的。
(十三)
周王室的公益事业忙完了,重耳跳起来,叫说“我要做我最喜欢的事了!”
什么事?倒不是泡妞或者吃烤天鹅肉。而是自他即位以后,天天惦记的,报复从前在流亡时代欺负过他的人。首先是卫国,卫文公说他是恐怖份子,不让他进城,导致他的五鹿被野人搞得吃泥。第二个是曹国,曹共公偷看他洗澡,非常不爽;最后一个是郑国,郑文公仗着自己是楚国的小蜜,说:晋国人和狗不得入内!
晋文公四年(公元633年),重耳积极进行战争准备,把老爹晋献公时代的两军扩大到三军。按国际惯例,三军各有军帅,中军之帅级别最高,同时自动成为三军总帅,称“元帅”。这也是“元帅”一词的来历。当时文武不分,元帅也自动成为国家行政长官,通管整个政府,所以元帅的人选非常关键。晋文公有意栽培赵衰,但赵衰为人谦虚,推荐了有军事才华的九袋长老先轸当了元帅。这位先轸,乃是晋国的将星,晋文公和晋襄公两代的中军元帅,以其卓越的谋略和指挥艺术,先后取得了晋楚“城濮之战”和晋秦“崤之战”的巨大胜利。
晋文公接下来想到狐偃,请狐偃做上军帅,狐偃觉得自己是老二,就让大哥狐毛当上军帅,自己为佐将(拿公家的官儿送私人情)。这看上去有点不好,其实也顺情合理。当时的一国政治都是由几大家族支撑着,国君家族及异姓家族把持着政府。各家族中的嫡系人物一方面管理本家族封邑,一方面充任中央政府要职。每个家族内部,长幼秩序变得至关重要。狐偃把上军帅让给大哥狐毛,虽然后者能力不如他高,但这有助于平衡好家族内的亲情关系和长幼秩序,是家族长治久安的有益之举。
三军将佐人选已定,晋文公遂在被庐大行阅兵。当时的军事训练,目前无从知晓了,从留下的兵书上看,主要是练队列、站军姿,基本要求是人人定位,行列整齐;进退左右,俱成行列,起舆跪伏,俱从号令(跟现在学生军训差不多)。
有了这种严格训练,战场上,才能做到方位步调一致——当时打仗不是群殴,也不是游击,而是列阵对战。队列的要求是既不拥挤,也不迂疏,“前看心,后看背,左右看两肩”。为了使方位明确,还用不同的旗色、军装服色作为标帜,同时还要听鼓点——有点象开幕式表演了。左军执青色之旗,士兵头戴苍羽,右军白旗,士兵头戴白羽;中军黄旗,士兵头戴黄羽。“前一行苍章,次二行赤章,次三行黄羽,次四行白章,次五行黑章”,表示出军装上胸前的徽章颜色,也因行列而变化,让上司可以很清楚地识别部下土兵所在的方位。不同行列组成若干战斗小组,配备戈、盾、矛、戟、弓五种不同兵器,长以卫短,短以救长,听着鼓点,更番依次动作。哼哼哈兮!
看着晋国走向军国主义道路,楚国不干了。楚国的将星(成王之花)令尹子玉,也在抓紧军事操练。
这个令尹子玉,曾经协助楚成王指挥泓水之战,大败宋襄公,一战成名,是颗冉冉升起的当红将星,也是个大起大落的风云人物。
从前的老令尹——令尹子文,搞军事练习,只练一个早上,而且一个人也不处罚,大家好像搞了一次野外camping。现任令尹子玉则猛练一整天,用小鞭子把犯规的士兵饱抽一顿,屡说不改的就以箭穿耳,徇于军中。楚军上下肃然,怕得要紧,纷纷捂着耳朵。 (注:当时的军人最喜欢折磨耳朵,俘虏的耳朵干脆被割下来,作为领赏的依据。其实折磨耳朵比折磨眼睛鼻子好,耳朵支愣着,没什么用。)
令尹子玉治军有法,朝臣都说国家用人得当。但是嫉恨子玉的人也不少,特别是有个小孩,属于神童,挖苦子玉“刚而无礼,谋而无断”,带兵超过三百乘,就甭想全师而回了。子玉听得恨恨的,暗暗发誓非要作出一番大事业来。(这个“小孩”,名叫蒍贾,长大后做了楚国首席工程师,并且他有了个更牛的儿子,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孙叔敖,杀死了两头蛇的那位小孩。由于蒍贾太聪明了,后被令尹斗越椒嫉妒杀死,孙叔敖母子也被迫去海边劳改,这都是后话不提。)
晋楚双方加强军事竞赛,巴尔干火药桶地区的中原大战,眼看一触即发了。
(十四)
二话不说,先分析一下中原巴尔干局势。
春秋中期,齐国霸业衰落,中原诸侯分崩离析,天下无主。已经在南方兼并江、汉、淮河流域许多国家的楚成王,开始向北方伸拳,锐锋势不可挡,最近诱纳了齐桓公的七个二等儿子,又在泓水之战打死了搞笑的宋襄公,收拾了春秋第一、第二两号霸主,中原诸侯无不震恐。
鲁、郑、陈、蔡、曹、卫,一看齐国和宋国彻底玩不转了,赶紧自己转,都看风转舵,倒向楚国。楚成王遂控制了宋、鲁、郑、陈、蔡、曹、卫诸国,摆出了称霸中原的态势,成为了继齐桓公、宋襄公之后事实上的第三位中原霸主。
楚成王一方面派兵防守商密,阻止秦国从西线南下楚地,一方面派重兵驻守东线谷邑,虎视齐国。楚国拥中原诸侯于怀中,大有席卷整个北方之势。
当时能与楚国抗衡的只有晋、秦、齐三国,但齐国内乱未定,秦国则太远,鞭长莫及,于是晋国成为楚国争夺中原霸权的正面对手。
太行山呈反“L”形,晋国地处太行山东麓以西,南麓以北,再南又有黄河阻隔,进出中原,十分不便。但周襄王赏赐给晋文公的八个封邑,使得晋人获得了太行山南麓的战略要冲和南下跨过黄河以后的落脚点,打通了南下进出中原心脏地区的通路,使郑、卫两国直接处于晋的威胁之下,从而在客观上起了制止郑、卫两国完全依附投靠楚国的局面,对晋文公南下中原争霸构成了很有利的战略态势。
战争的导火索,来自巴尔干东部地区的宋国。
宋襄公在六年前泓水大败,箭伤发作死掉,他的儿子宋成公被迫像所有巴尔干国家那样,去侍奉仇敌楚国。这时候一看晋文公回国后带来晋国的勃兴,宋成公洗心革面,立刻叛楚结晋。楚成王不能容忍这种叛逆行为,恼怒地说:“听说宋国想跳槽!我们在中原的殖民地兮,弄不好全要被瓦解兮。”遂命令久经沙场的令尹子玉,以司马子西为副,催动楚、陈、蔡、郑、许五国联兵,北上千里,围击宋国,要把宋国打回来。子玉一打就是一个多月,尸体堆积几百具。(在楚国,令尹相当于后来的宰相,级别最高。比令尹低一格的是“司马”,协助令尹管理军队。)
看见楚国跑到中原地区殴打宋国,晋文公不能坐视,遂亲率三军雄赳赳气昂昂,开过黄河,进入中原巴尔干,志愿帮助宋国人民抗击楚帝国主义的入侵。这固然是帮宋国,其实意图也在于想取代老楚在中原五六年来固有的主子地位。
但晋文公并不情愿与子玉楚军直接开火,一是因为宋国遥远,在中原巴尔干的东部(河南省东部的商丘),长途行军补给困难,二是楚成王从前给重耳吃七牢大饭,款待了他一年多,这时候要反过来打他老人家,真不太好意思。
于是狐偃提出了更为恰当可行的作战方针:“如果我们的主力向楚国在中原东北部地区的盟国曹国和卫国用兵,楚必然救之,那么宋围不救自解。”
狐偃的意思,其实就是“围魏救赵”的思想,但比“围魏救赵”早了三百年。这种路子现代也有,特别是当两大霸主对立,但又不愿直接冲突时,往往采取这种做法。比如朝鲜战争期间,美国进攻朝鲜半岛,苏联不愿直接出面营救,就威胁要去打一些欧洲的国家,把欧洲的英、法(美的盟友)当作人质国,如果美军不撤出朝鲜,我就打这些人质国。吓得英法一致要求美军在三八线停战止步。在这里,晋文公把靠近晋国的曹国、卫国当作人质国,攻击他们以挟迫楚军从宋国撤兵。这样—方面可以避免长途行军跑到巴尔干大东边去,缩短晋军行军路线,减少给养运输困难,一方面可以避免两大国直接交战,两败俱伤。
从晋文公营救自己的“小弟”宋国的策略上,我们得到了这样的教益:如果将来有人欺负你的小弟,你不要捋起袖子直接去打对方,这样的话,俩家的老大直接冲突,战争规模升级,风险极大。你能不能打赢是个问号,即便能打赢,代价也会很大。你应该做更有把握的事情,就是也去打他的“小弟”,这样就胁迫他不敢继续加害你的小弟。如此,两家都能获得太平,而且避免战争升级。不论商家和政家,此术不得不察也。
于是,晋主力正面进攻巴尔干东北部地区的曹国。伐曹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借机报复私恨,因为曹共公从前偷看重耳洗澡,罪该万死。但是伐曹需要经过卫国。卫国在中原北部,卫文公刚好从前也惹过重耳。当初重耳的丐帮帮众路过卫国,卫文公嫌重耳太能吃,自己刚被狄人破了国,吃的还得靠齐国配给呢,怎么给你?于是不招待重耳,致使重耳跑到五鹿的野人那里去吃泥。如今,卫文公已经死了,卫成公即位,重耳刚好也想打他。不过,拿吃泥的事作战争借口比较小器,于是晋大夫设计:借道于卫。果然不出所料,卫成公不许借道,他刚上台,不知天高地厚,而且跟楚国结为婚姻,牛气的很,根本不买晋国的帐。晋军原路退还,抛弃卫都,改从南津(今河南淇县南)渡过黄河,沿河黄河疾进,以“疾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其不意,从卫都南面东去,逗圈子捣入卫境北部,袭击卫国的五鹿(今河南濮阳,也就是野人给重耳吃泥的地方)。五鹿人看见晋人旌旗满野,争先逃窜。晋军兵到,一鼓拔之,重耳说:哈,今天终于拿到你的土啦。
随后晋国连续向东行军抢占敛盂(今河南淮阳东南),使晋军处于卫都楚丘的东面约三十公里处,东距齐国的重镇谷邑约百二十公里,南距曹都(山东定陶)约八十公里。晋军据此,西逼卫都,东威楚齐相斗的要冲戍地,南胁曹国,一举牵制四国,落了一着好棋。
这时,西边的卫成公看到自己的国土被重耳象剪草机一样随意突破,更兼以晋齐联合的威胁,晓得自己的无用了,不敢再唱对台戏,派人请求与晋文公和好结盟。晋文公重耳拒绝卫请。
卫成公后悔也没办法,又想南去投楚,但是卫国贵族们不同意,索性把这倒霉的新君卫成公驱逐出卫都,于是卫国便不战而落入晋军手中。
卫国已服,但宋围还是不解,楚令尹子玉明白晋军的作战用意,吃了秤砣似地,死了心地围攻宋国。把宋国人打得叽哇乱叫,望眼欲穿地等着晋援。可是晋援偏不肯来,晋文公决定南下攻曹,继续诱楚军解宋围。
但是,曹国城墙给了晋军以重大挫折,晋军好几天攻不进去。曹国国君曹共公,就是那个曾经偷看重耳洗澡的业余画家或者业余医生。他知道重耳打自己也是挟了私愤的,所以拼死抵抗。
晋军拼命攻城,堵在门下作战,被曹人滚木乱箭一顿砸射,有一些人好不容易爬上城去,结果全被杀死。曹国人把晋人尸体摆在城上晒着,很多苍蝇都远道跑来赶热闹。晋文公损失惨重,急了,声言要挖曹人在城外的祖坟(这显然是违反“为战以礼”的,不按联合国宪章办事。要不孔子怎么说“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呢,他没有齐桓公、宋襄公那样打仗讲究堂堂正正)。
曹人听说要挖祖坟,大惧,答应归还晋军尸体(祖坟里的死人也会连累城里的活人的,当时的人特看重祖宗)。
说好了归还尸体,应该和平交接,晋文公又使诈:曹人开门运装尸体的棺材出城,棺材车堵在城门,晋军趁机一涌而上,冲进城门去。可爱的曹共公只得光了膀子,牵着条羊(表示他自己像绵羊一样顺从),推了大棺材车(预备给自己住的),在穿麻带孝的大夫陪同下,出宫城投降。重耳也欣赏了他的肋条,然后押在军中。
重耳大约对曹人进行了报复。史书记载他命令军队不许骚扰曹大夫“僖负羁”家,以报答后者赠送点心给他吃的旧恩——可见,别的大夫的家还是可以骚扰的。
然而,魏仇和颠颉却惹祸了。这俩人是丐帮的九袋八袋长老,因为是武人,在流亡结束后,重视德行的重耳只给了他俩三等赏赐,俩人心里有气,心说该赏赐的你不赏赐,这个没用的曹大夫你却护着,于是一把火把曹大夫僖负羁家烧了。重耳大怒,觉得下属太没规矩了,于是把颠颉处死,传首级于三军,三军上下悚然,不敢怠慢君令了。通过这个行为,重耳表达了对僖负羁从前赠饭的感谢。
晋文公也想杀魏仇。魏仇也是放火者,而且放火的时候,还很笨,竟把自己砸伤了。这种残废人,更是留不得了。但是魏仇的武功可能比颠颉大一些,杀了可惜。于是重耳派赵衰去观察魏仇。魏仇不傻,把伤口裹紧了,咬着牙表演了立定跳远和向上跳高各三百个,证明自己还是能用的(类似廉颇)。于是重耳放他一马,但也不再让他当保镖了,改用了舟之侨作自己的车右。(所谓“车右”,鄙人俗称之为“保镖”,因为是站在主将战车上,于右位执戈。)
可是,这个时候,东南边的子玉还在闷头死攻宋国,不理睬晋人。
那时候没有火药,攻城效果微茫。希腊的特洛伊围城战打了十年,最后用“木马计”才奏效,可见攻坚非常之难。《孙子兵法》视攻城为“下之下者也”。宁是名将子玉指挥,彪悍的楚军在宋都内外两层坚城之下一样也是一筹莫展。
子玉这家伙,从管理学角度讲,缺少change的理念,做一件事情,非要得到结果,他对获取结果后的成就感有痴迷的狂热,即使这件任务已经变得无利可图,你也很难把他从那件事情上扒下来。子玉就像水蛭一样,死死地附着在宋国城墙上,不管晋军如何殴打中原诸国,也不肯走。
其实,楚应及早放弃围宋作战,集中兵力以对晋军。比如在晋军渡过黄河侵卫时,孤军无援,楚军集中优势兵力救卫,当不致“不克”;或在晋师攻曹久久不下时,楚兵迫晋军于曹国城下,内外夹击晋军,亦有可能败晋。无奈楚子玉留恋于围宋,坐使晋军把巴尔干各国逐个搞定,晋势力坐大,四面“晋”歌响起,而楚国坐失时机,楚军顿兵挫锐于宋的坚城之下,士气卑落,终陷被动。
晋完成了侵曹降卫,又联齐、秦入伙,楚国的被动形势极端明朗化(即使连我从2500年后都看出来了),而视而不见的子玉却采取了一个更大的战略错误——北上与晋军邀战(活该他死)。
就像那首性感美女唱的歌那样,滴答滴,滴答滴,滴答滴答滴答滴,历史上空前规模的晋楚城濮鏖兵,进入了倒计时。
(十五)
晋、楚城濮之战,发生于周襄王二十年,晋文公五年,楚成王四十年,齐昭公元年,秦穆公二十八年,陈穆公十六年,蔡庄侯十四年,宋成公五年,郑文公四十一年,即公元前632年。其二十万人的战斗规模堪称是当时世界军事史上的壮举,这次春秋中期对中原局势有重大影响的大会战,维护了中原华夏文明对江汉地区楚文明的优势,结束了齐桓公死后十年之间中原无霸主的混乱状态。
战役的序幕是这样拉开的:楚军围攻宋都,相持日久。晋军乘机伐卫侵曹,联合齐秦,中原形势突变,楚已失去战机,形势明显对楚军不利。
子玉在这种不利形势下本来应该引军回国,回避晋军,但他却派人回国请求楚成王,要求对晋国宣战。楚成王觉得形势不利于决战,决定进行战略退却,并且引用了兵书中“知难而退”的成语。但子玉偏要打,楚成王变得含含糊糊,最终扭不过子玉,气闷地批准了。
子玉又说:“我们楚军在宋城下伤亡不小,希望大王补充我们,从本土派兵来。否则我们怎么和晋人打啊。”
楚成王同意补充子玉,但又不肯尽发精锐而来。他怕蚀了老本,犹犹豫豫,只肯拿出区区三十乘近卫军给子玉。子玉得不到本土上的强有力增援,没有办法,只好把自己的私人家族武装(兵车一百八十乘)也拉上战场,算是追加了资本,抖擞起精神,声威赫赫,杀气腾腾地北上去找晋文公决战。
要打就应该早打,现在已经错过了最佳战机了。
而且,楚成王要么就不打,要打就应该倾巢出动精锐,总比这么有节制地支持强。
这边晋国,也在积极地拉赞助。晋文公开战政治外交,派人东去齐国,请求支持。齐国这两年,运气比较差,齐孝公为了维护老爸的旧威,又不敢打楚国,就去打他的老邻居鲁国。鲁国只得向楚国求救,鲁楚联手,夺了齐国的谷邑(今驴皮阿胶产地东阿县),扶植齐公子雍(六号)在谷邑建立反齐政府武装。齐孝公被气得升了天,他的儿子被杀,弟弟公子潘(4号)继位,是为齐昭公。齐昭公刚上任,被鲁、楚联军逼得连临幸美女的心思都没有了,巴不得跟晋国联合。
晋文公又派人西去秦国,秦穆公也宣布支持妻弟的战争行动,秦兵团一路带球过人,南下进入中原指定战场,呼应晋军。
然而齐、秦虽然点头,实际仍在观望。先轸建议,制造和加剧齐、秦与楚国的矛盾,促使齐、秦参战——哈哈,难道也来个珍珠港袭击吗?
先轸的办法是:要求盟友宋国用财货贿赂齐秦(不是唱歌的那个),求齐秦两国出面劝楚撤去宋围。齐、秦两国人受了宋国好处,都跑到宋城下找子玉说事,请他放过宋国一把算了。楚令尹子玉准备给齐、秦面子,答应撤兵,刚要动,忽然听说自己的盟国曹、卫在被晋人攻破后,领土被瓜分了,分给了宋国很多(当然, 这个是晋国人干的)。子玉大怒:“宋国,死了死了地,给我往死里攻。”
他气愤于宋国胆敢接受楚的盟国的土地,一定要教训宋国,于是继续攻打宋国。
齐、秦两国说情碰壁,很没面子,遂对楚宣战。于是,北方晋、齐、秦三大高手,全部进入比赛场地待命,晋方势力激增。这都是先轸设计巧妙。
这时候,子玉已经带着自己七拼八凑的联军,离开宋国,北上寻找晋国主力来了。晋国老窝有“表里河山”之固,就算打输了也可以像阎西山那样退守,而且他还有齐秦两个大国相助,于是晋文公重耳的作战决心比楚成王坚定得多。楚成王犹犹豫豫,晋文公战气勃勃。
但是,晋文公却实行战术退却,信守从前对楚成王“退避三舍”的诺言,挥晋军向后撤退九十里,回至河南东部的城濮地区。身为国君的重耳向子玉退让,子玉再打,就有点过分了,舆论上就陷于“君退臣犯”、“晋直楚曲”的被动。同时,退却使晋军与齐、秦友军靠拢,缩短补给路线,并以怯弱的假象迷惑楚军,助长子玉同志的骄傲轻敌情绪。
这时候,因为宋围撤去,宋成公也出城北上,加入晋军阵营,于是晋联军实有四国。公元前632年4月5日上午,晋、齐、秦、宋,北方四大高手,列阵以待,与追击而来的楚军对峙于从此赫赫有名的城濮野外(卫地,巴尔干东北,今山东鄄城西南城濮集)。晋联军一方,光是晋一国就有七百乘兵车,加上秦、齐、宋三国兵车也是若干,甲士、驷马皆披坚执锐,按照预定的作战任务准备完毕,阵容严整。晋文公检阅后兴奋地说:“少长有礼,其可用也。”
可怜的子玉一直被晋军牵着鼻子走,此时还在狂言:“今日必无晋矣!”
不过,在楚军的旗帜下,也有陈、蔡、郑、许四国同盟军参战。
于是,双方合计共九国军队,累计共约二十万人参战,比历次战争的规模都大多了,甚至比近代的淮海战役在同一时间的投入战争人数也大得多。
试想,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上千辆战车、近万匹战马、二十万战士,汇集冲锋,人如潮涌,马似山崩,战鼓与喊杀声震天,这是何等的阵势!——这就是城濮之战的场面。
《左传》上对城濮之战记载如下:“胥臣蒙马以虎皮,先犯陈、蔡。陈、蔡奔,楚右师溃。狐毛设二旆而退之,栾枝使舆曳柴而伪遁,楚师驰之。先轸、郤溱以中军公族横击之。狐毛、狐偃以上军夹攻子西,楚左师溃。楚师败绩,子玉收其卒而止,故不败。”
此次城濮之战,如果按足球比赛来玩,也是很有意思的。我们可以把晋楚双方出场队员阵容列在下面:
晋国杏花村: 楚国洞庭湖队:
总教练 晋文公(重耳) 总教练 楚令尹子玉
守门 赵衰 门将 大夫伯棼
后卫 舟之侨(车右) 后卫 斗申宜
后卫 荀林父(晋文公驾驶员) 中锋 斗越椒
中卫 祁瞒 (掌旗) 左边锋 子西(左军帅)
中场前锋 先轸 左前卫 小将成大心(子玉之子)
申县、息县队员
前卫 郤溱 右边锋 子上(右军帅)
右边锋 狐毛(上军将) 右前卫 陈国 陈超迭
右前卫 狐偃(上军佐) 蔡国 公子印
左边锋 栾枝(下军将)
左前卫 胥臣(下军佐) 外援:郑国、许国球员编入左前卫、左后卫
外援:齐籍球员 国归父 外援:陈国、蔡国编入右前卫、右后卫
外援:秦籍球员 白乙丙
公元前632年4月5日上午,比赛正式开场。赛场在城濮野外,晋国队摆四三三队形,踢北半场,楚国队在南半场。
开球以后,楚右边锋“子上”得球,带球穿插进攻,顺利跃过晋队中场。晋队后场灵魂、坚强后腰“白乙丙”同志赶紧顶上。白乙丙是个外籍球员(秦国的),他一个卧地铲球,把球铲出禁区,然后追上去猛开大脚,足球飞上高空,开过中线,一直落在楚队后场,传给等在那里的晋左前卫胥臣(胥臣多少有些越位,但是古代足球对越位的判定和惩罚还不严格)。
胥臣把球稳住,看看楚队员都还在北半场往这面回跑,不慌不忙掏出一块虎皮披在身上。楚教练子玉立刻示意陈、蔡队员(后卫)拦截胥臣。这帮陈蔡向来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上次周桓王跟郑庄公踢球,就是陈蔡先溃败把周桓王给闹黄了。这帮擅长磨洋工、出洋相的老球油子,望见身穿虎皮的胥臣跑来,心喊:妈呀,怎么来条老虎!于是纷纷披靡。胥臣左突右晃,在陈蔡队员中如入无人之境。有戏!场外看台上支持晋国的球迷兴奋欢呼:“晋国队!——加油!晋国队——加油!”
身穿虎皮的胥臣直接攻到楚场大门门前,门将伯棼手慌脚乱,刚要乱扑,胥臣一脚劲射——哇赛!球进啦!
场外一片欢呼,打出横幅“晋国队无敌”。齐国人在看台上喊:“晋国队——,”
宋国球迷应:“牛B!”
“晋国队——” “牛B!”
“晋国队——” “牛B!”
“晋国队——” “牛B!”
裁判宣布,进球有效,场上比分,1:0,晋队灌球一个。Yeah——自豪的胥臣高兴地扬起两臂,像飞机盘旋似的绕场飞奔,张着嘴大叫,然后扑通一下子跪在地上,以拳砸地,然后呲着牙抱住脑袋。场外的齐国姑娘,哇——晕倒一大片,清醒过来以后,纷纷扑下场子,往胥臣身上压过来了。等胥臣从姑娘堆里钻出来,他身上的虎皮全部被姑娘们撕碎抢光啦。胥臣说:“你们山东女娃子饶命啊,俺们山西人受不了啦。”
突然,场外球迷发生冲突,楚国队的球迷郑国人一齐起哄,喊:“晋国队——”
“傻B!”
“晋国队——” “傻B!”
“晋国队——” “傻B!”
旁边的齐国姑娘不干了,举起爪子就往郑国人脸上挠。场外一片混乱,椅子全碎了。裁判临时宣布,提前中场休息。现场直播总导演潇导也赶紧喊:镜头切换,插播广告。
画面立刻祥和了,打出几个大字:“广告同样精彩。”
广告画面一:前任虞国国君被灭国后改行当了演员——这位从前的巨贪一拉门,探出个秃脑袋特写,笑着说:“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和氏壁。和氏壁牌脑黄金,我和我老婆天天吃。”
广告画面二:好色而短命的蔡哀侯拍着一个瘪篮球,一边拍一边说:“三十岁的身体,六十岁的心脏。” 精神矍铄的晋文公重耳叉着腰笑嘻嘻地拍篮球:“六十岁的身体,三十岁的心脏。”
广告画面三:齐国美女,骚妹妹文姜,穿着一袭薄薄的长裙,站在高山流水之下。镜头拉进,面部特写,文姜启动红唇,轻眯双眼,用陶醉的磁性声音,很享受地喃喃地说:“我爱花之雨——”文姜转身扭动屁股,“花之雨润肤露,滋润我的娇嫩皮肤——”
广告画面四:春秋的第一号美男子子都同志(郑庄公的同性恋朋友),坐在墙根下,一甩他的秀发,侧脸用雄性声音说:“我的梦中情人——她——要有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奥妮皂角洗发露,黑头发,中国货。”
广告画面五:齐桓公从鼎里捞出一勺汤,尝了一口,滋地一下做出无限陶醉的样子,问:“这是什么好吃的啊。” 旁边大厨师易牙赶紧谄笑:“主公,我使用的是太太乐鸡精,纯天然鸡精,煮我儿子的肉,味道好极啦。”
好,镜头转换到比赛现场,此时球迷骚乱基本在防暴警察镇压下平息。比赛继续进行。刚才楚国队的右线陈蔡队员防守出现漏洞,被晋国人灌进一球,陈蔡全傻眼了,立刻拿出他们的溃散的本事,互相挤撞,蔡国公子卯最惨,死在赛场上了。
楚教练子玉急于将比分搬平,于是催动左线的明星队员“子西”和申息籍球员猛攻晋队中场。
子西攻势非常凌厉,晃过狐毛,正面突入晋国后场,直达禁区。晋后卫祁瞒经验欠乏,惊慌失措,后场失去捍卫,几乎波动阵形。楚小将成大心(子玉的儿子)得了机会,一脚起射,晋队门将赵衰豁出性命,摔出个狗吃泥,总算把球扑出界外,好险。看台上的楚国球迷刚要喊楚国牛B,又被迫失望地坐下。齐国女孩却是一片欢呼,一起尖叫:“赵衰赵衰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赵衰赵衰我爱你!┅┅”(赵衰以前追随重耳去齐国,在齐国练过球,常有齐美女fans到他们的训练比赛场地围观。当时只是觉得他很衰,没想到现在这么帅!)
兴奋的齐国女孩们索性脱掉外套,露出三点式性感泳装,手举绒穗花环,组成cheer leader队(足球宝贝),排成三行,表演窜跳体操,上下挥舞花环,喊着号给晋国队使劲cheer。楚国下里巴人也立刻学样,光了脊梁上去扭屁股,给楚国队加油,把场上醺倒一批。
赵衰揉着摔肿了的鼻子,恨死自己的后卫了,提议重耳请求换人,由茅茷取代祁瞒。(祁瞒下场,立刻被重耳斩于阵前。晋国队对于作战不力的球员采取封杀政策,全体球员肃然)。
球从界外拣回来以后,楚国队主罚任意球,成大心点射。晋队组织人墙防守,新换上场的后卫球员茅茷不负众望,一个头球摆渡,将球弹出禁区外,楚明星队员子西抢球在脚,快速逼回禁区,场外楚队球迷的吼叫猛然提高1500分贝。
先轸组织截球,指挥退到底线的狐毛、狐偃哥俩,以及中线的队员,以多欺少,牢牢缠住子西,使其无法前进后退。但子西也有自己的伙伴,就是附属其后的郑、许籍球员,他们跑来接应子西。子西赶紧传球出去,却被晋队员抢走。郑、许籍球员接不到球,气急败坏,假装栽倒,裁判判他们假摔,出示黄牌警告,于是他们干脆趴下不起来,嚷嚷着直喊疼,一下子却把奔跑而至的子西绊了个跟头——这些笨蛋外籍球员真是误事。子西跌倒,负了重伤,爬不起来了。
晋右前卫狐偃把握场上优势,得球后奋力带球突入楚国后场。楚国队的左右后卫已经全部混乱,无人防守,狐偃不傻,光拣边上没人地方进行迂回,带球来到禁区,门前出现大空档。狐偃果断拔脚怒射——哇!场外一片惊呼——呕!——狐偃的脚好臭啊!
球偏离门柱一丈多远,打出楚界外啦。
场外三点式的齐国女孩,正喊号cheer呢,一看狐偃踢出大臭脚,赶紧扔掉花环,双手捂住鼻孔。没来得及捂鼻子的球迷纷纷被熏倒。卫国人、曹国人以前挨晋国揍,这下子幸灾乐祸,乘机捣乱,一起喊:“给狐偃一大哄呕,呕呕呕,给狐偃一大哄呕,呕呕呕。”
狐偃趴地上痛骂自己:“曾经有一次很好的进球机会摆在我面前,但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时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苍还会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天天晚上拿盆儿洗脚,如果非要给我洗脚加一个期限,我会说是一万年——!”
旁边断发纹身的楚国下里巴人,也喊狐偃大笨蛋,使劲扭屁股臊他,吐着唾沫恶心狐偃这个大臭脚,有的人甚至开始小便。
曹国的业余画家曹共公,这时突发灵感,一个箭步跳出看台,只身冲入跑道,在跑道一边狂奔,一边撇帽子,甩鞋子,扒掉上衣,褪掉下裳,边跑边脱,眼看就一丝不挂了。大家哇呕全傻了。哈哈大笑的曹共公光着身子就奔狐偃去了,场外的防暴警察这会明白过来了:“有人裸奔!有人裸奔!”,呜央一帮人象苍蝇拍似的扑上去,把光着身子的曹共公压在地上。警察用帽子给曹共公罩住下面,架持着他离开现场,曹共公还充满成就感地朝台上使劲挥手呢。
楚教练子玉一看自己明星球员受伤,陈、蔡、郑、许外籍球员皆混乱不堪,左右两翼防线溃不成军。晋国队三线出击,扑倒楚国半场,拼命往里边灌球。子玉招架了半天,一看怎么弄也没戏了,急忙指挥撤出比赛。不玩了!不玩了!
当双方参赛队员都已退场,赛场外的热闹则刚刚升温。球迷们像开锅了一样,群魔乱舞,如醉如痴,支持晋国队的球迷齐国人宋国人和支持楚国队的球迷鲁国人郑国人互相骂起来了,郑国人二话不说,拆下椅子往齐国人脑袋上砸,齐国人抡拳头就凿鲁国人,下里巴人趁乱就摸齐国美女,这些cheer leader美女都是体操高手,上窜下跳,揪打下里巴人。场上乱成了阎罗殿。
比赛结束后,记者采访了有关专家,就比赛进行了点评,预备下期播出。
(注:《下里》《巴人》是两个曲子名,不是人种,为避免误人子弟,特别声明。)
(十六)
下面转播城濮之战的真实现场版:
城濮之战,晋联军共四国军队,9万人。楚联军五国军队,共11万人。九国军队像赶庙会似地聚在城濮,各色军服,热闹非凡。
战斗刚一打响,晋军先发制人,下军佐将胥臣把驾车的战马蒙上虎皮,出其不意地攻击楚军右翼下战斗力最差的陈、蔡军。陈、蔡遭受这一奇异的突袭,顿时惊慌失措,一触即溃。陈蔡一片抱头狂奔,还冲乱了整个楚右军秩序,楚右军坚持了一会儿,终归是溃败了。(这些附庸国士兵,纯粹是上去捣乱的。使用他们,主要是为了消耗消耗敌人体力,但弄不好,反倒长了敌人士气。)
对于楚左军,晋元帅先轸使用了诱敌深入,尔后集合上、中两军优势兵力聚歼之的狡猾战术。具体是:命晋上军帅狐毛,竖起两面大旗引车后退,作出溃败的样子,命栾枝带领部分兵车,拖曳树枝,飞扬起地面的尘土,帮助制造溃败的假相。子玉不知是计,令左翼子西追杀晋上军。子西严格地执行了命令,脱离中军冒然突前,结果两侧暴露,遭到了晋上、中军夹击:中军主将先轸、佐将郤溱挥精锐横击楚军侧翼,上军狐毛、狐偃回军夹攻,两军联手痛殴子西一军,并切断子西退路。子西负伤,完全陷入了重围。子玉受尘土迷惑,以为是楚军在歼灭晋军,遂不发救援。子西叫苦不迭,当时又没有手机,只能力战苦撑,终于负伤不能再战,楚左翼军很快被消灭。
子玉见左、右两军均已失败,大势尽去,不得已下令中军迅速脱离战场,得以保全中军主力。楚军战败后,向西南撤退到连谷,子玉旋即被迫自杀。
楚国法令森严,《战国策》说:“楚之法,覆军杀将”,只要是全军覆灭,领头的必判死刑,官再大也没有用。尽管令尹子玉中军主力未损(死的都是盟军),不在“覆军”范畴,可以考虑不适用“杀将”。但其麾下的楚国申、息两县将士,伤亡极大,楚成王说:“大夫若入,其若申、息之老何?”你不要回国了,你如果活着回来的话,我没法向死去的申息两县士兵的父老交代。(申息两国目前已经是楚国两个县了)。
子玉闻命后,拔剑自裁。
楚成王发出迫子玉自杀的命令之后,旋即后悔,飞使取消诛杀令,但是为时已晚,子玉已尊令自刎了,颈血染红了战甲。楚司马子西,胆子比较小,不愿意抹脖子,选择上吊。他正挂在房梁上上吊,突然绳子断了——可能这家伙是个大胖子。于是他从地上趴起来,找人要结实的绳子。正这时楚成王的使者到了,说不用找了,赦你不死了。子西得以活命。
子玉虽然桀骜不驯、刚愎自用(在战前违抗楚成王的撤退指令,执意要战,显得刚愎),但的确是大将之材,这种人在遭受屈辱之后往往能奋发图强,以求报复。
重耳胜利后一直闷闷不乐,后来听说子玉自杀了,重耳高兴地拍着篮球说:“困兽犹斗,况国相乎。——被围困的伤兽还要咬人,况且子玉这样的国相乎。子玉如果活着,一定要拼命咬我。现在子玉死了,莫余毒也已!”(成语“困兽犹斗”、“人莫毒余”出处,“人莫毒余”的意思是再没有人能害我了)。这次大战出的成语真不少,还有“退避三舍”,“先发制人”。
重耳认为子玉死后,晋国可以高枕无忧了。可见在重耳着实害怕子玉。
楚国在此役很受伤、很受伤,最大的伤倒不是死了些人,最大的伤是三军元帅令尹子玉被迫自杀,楚国自毁干城,终楚成王之世,再无良将可以和强晋争风吃醋,报仇血辱了。
子玉战败后,晋文公没有穷追不舍,而是放了子玉一把。这一是因为怕子玉,二是战车不管如何先进,它的机动性还是受地形道路限制的,战车的队列也极为重要,即使追击敌人,也要保持队列整齐,有秩序前进,所以一般没法实施远距离追击作战。
城濮之战,不是简单的你打我、我打你地互相掐,它更大的意义在于维护了黄河文明对长江文明的优势。晋文公重耳从此一战而胜,取威定霸,成为中原地区无可争议的霸王之龙、诸侯伯长。
子玉的失败,首先是因为一再延误战机。孙子兵法说:同样是泥巴,用泥巴打泥巴,谁先出手,就可以把对方泥巴打扁。孙子不懂冲量和动量,不过他观察的似乎不错。他的意思是应该先发制人。
而令尹子玉却是后动挨打。
在战争最初阶段,晋军刚刚渡过黄河,远道而来,孤军深入,还没来得及策动齐、秦加入晋联盟,中原巴尔干到处都是楚国的附庸同盟,是楚军选择与晋决战打败晋军的最好战机。当时楚军如果甩开宋国北上,再促其同盟鲁国出师拊晋军背侧,则晋军必败无疑。但子玉耗在宋国城下,却没有这么做。子玉留恋于围宋,等着晋军把巴尔干各国逐个搞定,把齐、秦两国也拉入了晋同盟,形式陡然逆转,晋势力坐大,而楚转而陷于劣势。
晋文公取得了极大的优势,楚军在中原陷入晋、齐、秦及部分中原诸侯的半包围之中,能够活着逃遁回国就不错了。
在陷入被动之后,子玉不知引军避匿回国,却硬去北上找晋联盟对打,则是错上加错。
其实,在这个被动劣势下,子玉也不想北上决战。他是被逼无奈的。楚国国内一些反对子玉的人,长期散布悲观论调,嘲笑子玉不是将才,大战必输。所以子玉力请与晋、齐、秦、宋北方四大高手决战,以堵上那些国内预备发笑的嘴巴。
但这真是谈何容易呀!楚军刚刚沮丧碰壁于宋国坚城之下,接着又得不到本土的有效补充,导致陈、蔡、郑、许杂牌军充斥其中,终于在决战中落入弱势。
楚成王本人也有责任——由于楚成王在“战与不战”态度上暧昧,不能坚持自己“不战”的正确初衷,受子玉强烈要求,允许战了以后,又只发出一小撮精锐(意思是输了也无大碍),致使子玉战斗力不足,杂牌军充斥于左右两军,削减了楚方战斗力。
也正是因为楚成王战斗决心不大,所以子玉不敢蚀了老本,按住中军不发,意意思思地,终于两翼全被吃掉。
总之,楚国的失误是错过了最佳攻晋时机,忽视鲁国也是个大败笔。鲁是二等强国,一直在联楚伐齐,是楚国的忠实搭档。当晋军渡过黄河,伐卫、伐曹及战于城濮时,鲁均处于晋军运动区的东侧,可构成对晋军的侧翼威胁,与南来的楚军夹击晋人。但由于楚不重视运用外交手段发展同盟,因而得不到鲁军的支援配合。不论在该战役的哪个阶段,鲁军均未见动作,似乎成了旁观者。这一方面反映了鲁国的狡猾;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楚国在泓战胜利后骄傲自恃,不重视联合使用同盟军。
而晋军却团结了秦、齐、宋三大同盟军。
在战术方面,楚子玉也输了晋军元帅先轸一截。
我们说,现代社会打仗,多是梯次编制,也就是部队按前中后排列,分成主攻、助攻(掩护)、预备队。这大约跟武器的变化有关系吧,是适应子弹、炮弹远程武器的。而春秋时代,军队是左中右横着布置三军的。
横排的左中右三军该怎么打仗呢?是这样的:三军依次决战,己方的左军对敌方的右军,己方的右军对敌方的左军,最后是中军对中军,鸣鼓而击之,合计较量三次。每次较量的时候,其它各军就等着看。这都是大周朝祖上订的作战的礼数。
但在城濮之战,晋军元帅先轸突破了传统战法。先轸毫不客气地任用诈谋,改变一军对一军的传统打法,而是通过诱敌深入,然后集中两个以上军的兵力打击敌人一军,宜其胜也。同时还使用了虎皮蒙马,从心理上吓唬敌人。先轸对于晋国的胜利作出了突出贡献,战后,晋国诸将皆认为:“城濮之役,设计破楚,皆先轸之功也。”
一百多年后的孙武子先生正是从“城濮之战”中总结出了一个新概念——也就是《孙子兵法》中的灵魂思想:“以正合,以奇胜。”
“合”,是正面对垒、击鼓交锋的意思。“奇”是机动变化,别出心裁、另辟蹊径,20%的出奇工作起到80%的关键作用。当然,没有“正”在那撑着,“奇”也无处施展。这个朴素的道理,放之四海皆准。比如现在卖设备,产品功能、质量不要比别人的差,但没点幕后手段,也难以得到订单。所以商人们也在研究《孙子兵法》。(不过,后代的中国人越来越过多地强调“奇”的作用了,所谓四两拨千斤,重智谋而轻实力,至于在商业中走诡诈邪径而忽视产品质量,更是司空见惯。)
不管怎么样,宋襄公时代“为战以礼”的传统打法,到了城濮之战时已被进一步扬弃,晋元帅先轸实践了用兵奇谲、兵不厌诈的新打法。
楚子玉却不懂与时俱进,面对灵活诡诈的晋军,楚军只是固守一般战法。楚右军先是被晋下军击溃,子玉却根本不发救援,坐视其亡。楚左军前进被晋上、中军围住,固然栾枝造尘土迷惑子玉,而子玉就真观察不出,按住中军不动,坐视左军也被全歼。楚三军在他的统领下表现得如此呆板迟钝、互不协调。一个军在打,其它的两军都歇着。而晋国却不断调换三军序列,两两配合围击。
楚人彪悍有余,但圆滑不足,这个结论庶几是没错的啊。
(十七)
重耳军入驻到楚军的营垒,把里边的好东西拆搬干净,其余的就放把大火烧了。子玉囤积的粮食,重耳的九万人吃了三天。然后三军人马一边打嗝,一边凯旋回国。
半路上,重耳听说周襄王派天使前来慰问,于是召集宋、齐、鲁、郑、陈、蔡、邾、莒等国在践土(今河南原阳、武陵一带)会盟,所谓“践土之盟”。与会代表中好几个昨天还是楚国的附庸、小蜜或者球迷,今天则全部团结在晋国周围,相约“奖助王室,无相害也”了。周襄王派王子虎为代表参加。
会上,晋文公把楚国俘虏献给周襄王,共有一百辆装甲的驷马战车、一千多名楚兵(活的),都去给周天子当奴仆用。作为回赠,王子虎代表周襄王册封晋文公为霸主,赏赐给晋文公黄金装饰的大车一辆,红色弓一副,红色箭百支,黑色弓十副,黑色箭千支,黑黍加香草的酒一卣,还有喝酒的玉勺和虎贲三百名(早期的虎贲可能还是武林高手,现在周天子虎贲估计是猫)。周天子的好东西还真多。晋文公多次辞谢,最后行礼接受。
周襄王写了《晋文侯命》夸奖晋文公,恢弘了文王武王之业,并收入典籍。
晋文公遂霸,成为春秋五大恐龙排名之第三(前两名是齐桓、宋襄)。
晋文公回国不久,又在温邑(司马懿老家)聚齐十国诸侯,周襄王亲自前往,十路诸侯冠裳佩玉,舞蹈扬尘,山呼大王,朝拜周襄王。继齐桓公以来,老周这一大家子聚会,于斯为盛。
(注:1994年,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到了春秋早期编钟十二件,据说是由山西闻喜晋墓盗出。编钟上铭文证实了《左传》有关晋楚城濮之战和践土之盟的记载,并且告诉我们了一些新的东西:(1)践土会盟时,楚国未来朝拜天子,晋文公便又率领六师大举伐楚。“前度刘郎今又来”,但不知伐楚结局如何,反正下次开会楚国依旧没来。(2)践土会盟时,狐偃也得到了周天子赐给的辂车、马匹、衣裳、玉佩等物品,诸侯还进献美铜给狐偃以铸造编钟。狐偃这家伙看来地位很高,排在要在赵衰、先轸前面很多了。确实,智多星狐偃,在很多大的战略决策上帮助了重耳。城濮之战后,晋国诸将认为,“城濮之役,设计破楚,皆先轸之功”。晋文公却说:“战前,狐偃劝我信守诺言,退避三舍,狐偃说的是千秋万代的功业,因此,狐偃应得首功。”于是,臭脚狐偃在一片嘘声中领到了头赏。)
次年,为了抵御狄人的步兵,弥补车战僵化之不足,晋国开始建立三行。荀林父(原晋文公的驾驶员)统帅中行,先谷统帅右行,先蔑统帅左行。三行是我国首次的步兵独立编制。
晋国的三军加三行,总计六军,跟周天子一个规格了——其实周天子六军严重缺编,都凑不足三个。晋国成为超级军事大国。
晋军的战斗力相当可观,这一点可以在《吕氏春秋》里找到证明:“晋文公训练出具有五种技能的甲士十五人,让他们率领精锐的步卒一千人作为前锋,先同敌人交锋,没有任何诸侯能够抵挡。晋文公命令毁掉郑国城上的女墙,以便随时攻取,命令卫国的田垄一律东西向,以便自己的兵车通行无阻,然后在践土尊奉周天子。”
叱咤风云一时的晋文公重耳在位9年,终年71岁,一生战斗,没来得及享福。这位在老年实现人生第二次青春的大恐龙,其一生意义更大的成就还在于培养出一大批优秀的政治军事家,使得他死后,晋国继续推行霸业百余年,先后灭掉20余国,征服40余国,使晋国成为中原顶级大恐龙。正是因为有晋国做后盾,华夏种的中原才不被强大的楚国吞并。
晋国后来还灭掉了赤狄潞氏、严竣狄甲氏、留吁、铎辰、肥等戎狄之族,促进民族大融合;晋国以军事技术援吴,以牵制楚人北上,这无疑又将华夏文化传播到了东南地区。
重耳,是春秋第二完人,第一伟人。
但是有人却说:重耳这是打内战,是战争贩子!
但我觉得中国幅员辽阔,各民族各地域文明发展差异非常大。正是有齐、楚、晋、秦这些忙忙碌碌的诸侯连年不休的兼并战,才实现了各地文化的融合、技术的交流和汉民族的统一壮大,使中原人的血液里掺进楚人的强悍、吴越的坚忍、齐鲁的礼仪和秦晋的机变。
各位先烈,各位恐龙,您们鞠躬尽瘁地打仗,你们辛苦了!
五大恐龙辛苦了!
(十八)
楚成王三代苦心经营,中原霸业粗成,可惜运气太坏,遇上北边晋国勃兴,功亏一篑。
城濮之战过后六年,戎马一生的楚成王快六十岁了。这个年纪的人考虑死以后的事比活着的多。楚成王觉得是时候了,要把长子“商臣”宣布为太子。
这么大的事,当然得去跟百官之首的令尹咨询。令尹子上是踢球时候的右边锋(右军将),现接替子玉升任令尹,他赶紧发表不同意见:“我听说,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变化的,变化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他是听马克思说的)——现在您觉得商臣是合适的太子人选,但是您是一个有很多爱的人,说不定以后宠爱了别的女人,又想换立她的儿子,那就要废掉太子,太子被废,铤而走险,互相仇杀,那就出大乱子了。所以先不要立商臣。”
楚成王不信令尹子上和马克思的话,他权衡再三,终于立了长子商臣为太子。
商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抛开了人品不讲,商臣还是满有才干的,后来一掌政就连灭了好几国。但他的面相很不好,马蜂眼,豺狼嗓,满脸横肉,一看就是个狠人,被令尹子上誉为“狼子野心”(成语出处)。商臣恼了,找自己的老师商量对策:“令尹子上反对父王传位给我,怎么办?”
这个老师也不是什么好老师,满肚子坏水,教商臣诬陷令尹子上私通晋国。楚成王信以为真,就把令尹子上宰了。(有个敌国就是好啊,想给谁捏造罪名的时候,就方便了。)
宰完以后冷静一想,楚成王感觉杀冤枉了,非常后悔。“令尹不至于通敌啊。”楚成王急了,遂对太子商臣产生成见,并且觉得小媳妇生的王子职非常顺眼(看来物质真是变化的),于是意图拿王子职取代太子商臣。
太子商臣感觉不对,又找狗头老师请教。老师揉揉肚子,教了他一个投石问路的办法。
楚成王的妹妹是个出名的傻大姐,嫁到了江国,名字就叫江芈,这时候正好来郢都娘家省亲。太子商臣把她请到太子宫吃饭,上了三道菜之后,商臣就不递菜了,而是让仆人直接把菜罐子放到江姑妈面前,这种怠慢的行为是为了故意激怒江姑妈的。江姑妈一边吃,太子商臣就跟左右的三陪女郎捂着嘴偷乐,还拿眼睛挤江姑妈。
江姑妈查看了一下衣服,又拿手擦擦脸,没有问题啊,露出糊里糊涂的神色。太子乐得更凶了。
江姑妈就问:“你个小鳖崽子,乐什么兮?”
商臣不理。
江姑妈把罐子一摔:“好你个有爹生没娘教的王八崽子!活该你爹要废了你!”
说完,江姑妈站起来把所有能摔的东西全部砸光,气冲冲地拎着裙子出门上车了。剩下呆若木鸡的太子商臣在那儿出冷汗。
商臣赶紧又请来老师。老师说:“我的小爷,看来废您是肯定的了。您江姑妈都这么说了。您估计以后您给王子职磕头些,可以吗?”
商臣说:“那怎么办。”
商臣说:“就他那小子,门儿都没有。”
老师问:“那您逃走,怎么样? ”
商臣说:“不好啊,外国妹妹不好看些。”
老师把声音压低:“小爷,一不做,二不休,您把你爹做了,行不行?”
商臣脸上肉一横,马蜂眼一凸,说:“没问题耶!”
于是,连夜,商臣召集私人警卫部队,打开武器库,把自己的狗腿子武装起来。说话的不要,偷偷地开门,摸着黑就往楚王宫贴过去了。楚成王正在琢磨着国际大事,中原和平路线图什么的,忽听外边扑哧扑哧好像有好多人在切瓜,心想,这也不是熟瓜的时节啊。正想说,就看俩西瓜似的人头从窗子外边飞进来了,没等站起来,太子商臣一伙人捏着绳子黑压压进屋了。楚成王大叫:“你们干兮个啥!······儿子,半夜闯宫为何兮!”
商臣说:“爹,我们给您送终来了。”说完把绳子扔向老爹的脚面。
楚成王半天说不出话来,两边的人把绳子给他老人家挂脖子上,像挂勋章似的。楚成王百念交集,说:“等等。”
“还有何话,有话快说些。”
楚成王要求死前煮一只熊掌吃,别饿着肚子上路。据说熊掌不容易煮熟,成王想拖延时间等候救援。
商臣亮出豺狼嗓儿:“爹,天上的熊掌香着哩,您老就留着点肚子到天上再吃吧。”示意左右人快动手。
楚成王老眼一瞪:“我看谁敢!”
然后,老泪纵横的楚成王自己拿起绳,抛到房梁上,系了个扣,跳上去。一代枭雄就这么老来横死了。他的妹妹,傻大姐江姑妈听说以后,自恨不已,也上吊自杀了。“明星球员”子西,后来想给楚成王报仇,也被商臣杀死。
太子商臣登上王位,是为楚穆王。楚穆王叫来当时的笔杆子,给老爹商量个谥号。商量的结果是“楚灵王”,“灵”表示“乱而不损”,不是好词。停尸房里的楚成王不答应,眼皮死活不肯合上。后来改谥“楚成王”,表示安民立政,成王的眼睛才开心地闭上了(“死不瞑目”的出处。)
纵观楚成王的一生,它是战斗的一生,光辉的一生,胜利的一生。他是楚文王与桃花夫人的儿子,十五岁亲政,在位四十六年,以雷霆万钧之势,一天不停地东侵北蚀,累积灭国二十数(超过他爹和他爷爷),使楚国的疆域以湖北的江汉平原为腹心,西北抵达陕西武关,与秦为界;东南到安徽昭关(伍子胥出昭关的地方),鸟瞰吴国;北到河南南阳,威胁巴尔干;南到洞庭湖以南,盛产羽毛犀角,初步开发了如今的湖南省。
楚成王还把大脚迈出了长江流域,他像西毒欧阳峰那样几度闯入中原的花花世界,在泓水一役大败宋襄公,箭杀宋襄公,一时成为中原地区事实上的霸主,中原各国都向他臣服通好,楚成王北吞诸夏的势头不可向尔。如果不是被东邪黄药师一掌把他闷住(东方齐桓公的召陵之会),继而脑门子上又中了北丐打狗棒的一棍(北方晋文公的城濮之役),诸夏各国恐怕就要悉为楚有,楚国就会在楚成王时代一统华夷。楚成王眼看要大业成就,可惜运气太坏,遇上北边晋国勃兴,北丐晋文公在“城濮一战”打得楚国兵死伤者横枕草野,楚成王的霸业也随之告吹。
尽管楚成王有事实上称霸中原五六年的经历(从公元前638年他打死宋襄公起,至公元前632年城濮之战大败止),但楚成王并没有被评上春秋五霸,只怪同时代英雄太多,东邪齐桓公、北丐晋文公、西毒秦穆公都给他赶上了。和这些顶尖高手周旋,南帝楚成王的光辉被掩盖了,再加上《春秋》著作者的种族偏见,终于他没有列名春秋五霸。
后来,到了他的孙子楚庄王时代,“东邪”、“西毒”、“北丐”、“中神通”(宋襄公),统统都已经死光了,楚庄王遂无可争议地成为中华霸主,亦可谓时运有佳者也。
楚国,最早是长江中游的一个百里弹丸小国,楚人吃着武昌鱼喝着长江水,没完没了地兼并没完没了地“打吃”,把周邻小国都划拉进自己版图,从楚武王到楚文王再到楚成王,经过三代人努力,迄今已是“楚地千里”,以湖南湖北为核心,疆域西北到达武关(今陕西商南西北),东南到昭关(今安徽含山北),北到今河南南阳,南到洞庭湖以南。
在整个春秋时代,楚国灭国数量最多,成为春秋第一大国!
等到了战国时代,楚怀王又攻灭了越国(江苏浙江),楚国遂地跨了湖北、安徽、湖南、江苏、浙江、部分四川云贵,成为了纵横五千里的南中国超级大国(长和宽各自五千里)。当时楚国疆域东到大海,西扼三峡,北含河南南阳,南抵滇黔,时人誉为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栗支十年,富大无朋。就这样,楚人靠着一点一滴的长期兼并,从一百里的针尖起,通过累计八百余年的努力,最终开疆五千里,为国八百年,襟带整个长江流域,中国的统一可以说有一半是由楚人完成的。楚人对于中国的最后统一和汉民族的最终形成,功不可没。
(注:鉴于楚成王是被勒死的,我们来谈谈古代的绞刑,以示对楚成王的纪念。按中国传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能留一个全尸,是不幸中的大幸,所以绞刑属于死刑中的优惠待遇。前秦王苻坚、金的完颜亮、明的桂王等,都是被勒死的,杨贵妃也是。绞刑的正规做法是把人跪着绑在一根柱子下,将一个绳套套住颈部,两边各有一个刽子手,把木棍插在绳套里,反方向转动,使绳套越来越紧,最后把犯人勒死。至于悬梁自尽,则是被恩准自杀时候的手法。
中国人喜欢绞刑(因为是全尸的),但欧洲则不然。欧洲人则把砍头当作王公贵族的特权,绞死是针对平民百姓的。英国的查理一世、苏格兰的玛丽女王、法国的路易十六,都是被砍头。如果贵族被处以绞刑,会不仅被他个人,也被他的家族视为奇耻大辱。意大利曾有一个伯爵因谋杀而被判处绞刑,他的家人求情,要求改为砍头,认为绞刑是耻辱的。官方说了一句话,后来成为名言:“可耻的是罪行,而不是绞架。”
英国人甚至对绞架的绳子长度也作了精确设计,绞死一个54公斤重的犯人,绳子长度为2.46米,54.6公斤则为2.40米,95.1公斤为1.55米,等等。1833年,英国最后一次对一名少年犯判处绞刑,该少年9岁,罪名是偷了一瓶墨水。)
(十九)
晋文公也许是巨蟹座的,这个星座的人一旦受伤害,失了恋什么的,久久不能释怀。晋文公重耳在那场著名的自虐游期间,曾先后被卫国、曹国、郑国“伤害”过。于是他把这三个国家列做了邪恶轴心国,准备对他们进行秋风扫落叶般的报复。
首先说曹国,1号邪恶轴心国家。当年重耳流浪经过曹国,曹共公曾经偷看重耳洗澡,并且拍掌而笑。到了城濮之战前夕,晋文公沿途攻破了曹国,把曹共公捆起来,当着曹国三百家大夫的面数落他,然后关进监狱。
曹共公被抓在监狱以后,非常浪费粮食,于是晋文公想干脆杀了他。不料,晋重耳这时间却突然闹了病。曹人抓住这个机会,拿出红包,塞给重耳的医生。医生接受了贿赂,于是瞎分析病情道:“重耳先生,您不应该废曹共公的,因为都是姬姓的兄弟国。灭了兄弟之国属于无礼。您看上天都因此给您降下灾病了。”
我们说,如果古人有比现代人老实可爱的地方,那就是古人怕天。他们觉得闹病都是上天对于他失德行为(if any)的惩罚。重耳怕天,也怕死,于是只好恢复了曹共公的君位。但还是把曹国的很多土地给分割了,就近给了拥护重耳的“不邪恶”国家,譬如宋国。
现在说卫国,2号邪恶轴心国。卫文公曾经不许晋重耳进城,说重耳是流窜世界的恐怖分子,直接导致重耳绕道五鹿,被迫饿得吃泥。城濮之战前夕,晋军也顺路攻破了卫国,当时卫文公已死,小卫卫成公被抓了俘虏。虽然是老卫做的坏事,但帐要转算在小卫头上。重耳抓住了小卫,命令医生给小卫下毒药,把小卫卫成公鸩死——重耳是有点变态了。巨蟹座都这么可怕吗?
小卫吓坏了,私下赶紧贿赂医生大哥。医生收了红包(看来医生们喜欢接受红包,是古代传统),就把鸩酒多兑了点水。鸩是一种鸟,鸩鸟羽毛大约含有禽流感,用它泡酒,一喝就死。医生把鸩酒稀释之后,给小卫喝了,居然没死,好像盖有天助似的。随后,鲁僖公和周天子亲自为小卫求情,终于免其一死,废为平民。但重耳还是以盟主身份分割卫国土地,把其中一块送给他所喜欢的宋国。
这两件事情告诉我们:1、巨蟹座的人不能惹。2、永远跟医生搞好关系。
晋文公把曹卫报复得要死,也不能说完全是出于私恨,他这些军事行动也是为了战楚的战略计划服务的(他把这三个国家当作人质国去攻击,以牵制楚对攻宋的攻击)。
现在轮到郑国,3号邪恶轴心国了。当年,晋文公重耳路过郑国时,郑国不设礼招待。
郑国是著名的墙头草,从前齐桓公强大时,它就倚仗齐援抵御楚国;齐桓公驾崩以后,它就又转向南方楚国人。为了跟楚国搞好关系,郑文公娶了楚成王妹妹当老婆,生下俩漂漂闺女之后,又嫁回给了楚成王,跟楚国乱七八糟地亲上作亲。
郑文公死心塌地地傍着楚大舅,二流子重耳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郑文公命令:晋国人与狗不得入内。
郑文公一味当楚国的小弟,是中原诸侯中“哈楚”哈得最厉害的。在城濮之战中,郑文公是楚国的铁杆球迷,而且亲自上场踢左前卫,溃败之后,虽然也参加了重耳领导的践土之盟,但面服心不服,私下板着脸。重耳觉得自己死前一定要把郑国彻底制服,不许它再朝秦暮楚,三心二意——办法就是狠狠地打它一顿。于是,晋文公约同秦穆公联合伐郑,从而引出了烛之武摇舌退秦师的一节美事。
“公道世间惟白发,贵人头上不相饶”,西边的秦穆公老爹,这时候也满五十岁了,两鬓都染上了人间的白霜。他一辈子帮了晋国许多忙,这时候听见妻弟来叫,实诚人穆公立刻披挂出征,完成他和重耳的最后一次人生会晤。
有人也许会问,晋文公为什么要不辞辛苦去中原打架?处心积虑地去维持他在中原的霸权,当霸主有什么好处呢?
有好处。霸主座下的中原诸侯要对霸主进好些义务,通常包括:
(一)交纳贡货。小国需要把钱币玉帛定期给霸主的朝堂上送去,叫做朝聘或者职贡。这一点,在现代社会刚好相反,现在往往是霸主给它的小弟无常提供经济军事援助。
(二)调发兵马,随从助阵,以增强霸主军力。譬如,齐桓公去打楚国,就要组织八国联军,让一帮小弟跟着他去打。孟子所谓:“搂诸侯以伐诸侯,霸者!”这一点,现在社会也是如此,比如美国是霸主,它打伊拉克的时候,韩国作为它的小弟,就要随从派军,派了韩军也去伊拉克。此外又有役使之事,齐国在鄫国筑城,晋国在杞国筑城,都是发诸侯之力前往。
(三)政治、外交受霸主操纵,一致抵制霸主的敌人。比如,郑国如果宣布与晋国结盟,那么,它就会帮助晋国从军事、政治、经济上抵制南边的楚国人。当初郑文公不接待流浪的重耳,原因也在于此,因为当时郑国是楚国的盟友。(现代社会也是如此,比如以色列作为霸主美国的小弟,就帮着美国,牵制和殴打附近的阿拉伯国家,为美国的全球政治利益服务。)
(四)提供军旅、使团的过境费用,提供军事基地。这点是最主要的,晋国去打齐国也好,去打楚国也好,都必须从中原路过。行军必须吃粮,又不可能自行携带太多,就要沿途从诸侯采办。如果没有中原诸侯的配合,远征在当时就成了白日做梦。譬如齐桓公当年要去打蔡国和楚国,必须先在阳谷县跟宋国开个盟会,目的是让宋国借道给他通过。当然,因为齐桓公是霸主,宋国爽快地同意了。同样,韩国、日本是美国的小弟,它们也成为美国进出东亚的落脚点。
除了行军给养,小弟还为霸主提供军事前进基地。譬如楚国在陈、蔡就设有军事前进基地,就近支持楚国在中原争霸。同样,韩国、日本的海军空军基地,也是美军在亚洲行动和获取给养的重要基地。如果这些基地都投入到了敌对阵营的麾下,抵制你,那你就寸步难迈,甚至自身遭到攻侵威胁。
所以,当霸主,称霸,是春秋诸侯各国孜孜以求的目标。当霸主爽啊!
但是,城濮大战胜利以后,晋文公干吗不干脆把郑国灭掉呢。彻底占领郑国,直接掌控了中原交通枢纽(就像美国为什么不干脆灭掉伊拉克呢)?
因为,灭掉自己的小弟,是和小弟的切身利益相冲突的。人家乐意当你的小弟,是因为靠着你能得到好处。你却把它灭了,那么,以后谁还愿意当你小弟呢?小弟也成了你的仇人,势必反抗和反叛你。。譬如,现在以色列是美国的小弟,愿意帮美国,但如果美国要灭亡占领以色列,那好了,以色列非把所有导弹都射到美国本土去不可。
事实上,霸主是要对小弟进义务的,所尽的最大义务就是保护小弟,使之不受兵。比如齐桓公救邢、复卫、存鲁,以及楚国之保护小弟许国。后来楚国干脆把许国迁移到自己的腰腹地带抱着,以免再遭受郑人攻击。美国第七舰队在太平洋上游弋,也是为了保护他在亚洲的小弟日本、南韩。
另外,如果直接占领小弟(譬如郑国),就需要留驻大量军队来保卫郑国,以防御敌对强国如楚国想把郑国夺回来的努力,这都意味着要消耗大量物力人力,这是当时列强所无力承担的。若是只留下少量军队监戌,又起不到实际控制作用。在这种情况下,霸主不得不采取先征服之,然后留驻少量军队在那里,建立联盟关系,随后对其进行遥控和笼络的办法。整个过程也就是先通过殴打使其害怕,再给它好处和帮助,使其乐意当小弟,用这样的拉和打的手法(所谓美国人的美元加大棒),与一些小国建立起霸主和小弟的关系。现在,晋文公重耳对郑国,就是打算这么作的——先抡着大棒去打它。
郑国处于巴尔干中心的四战之地,没有天然防御系统,所以它的城墙修得非常坚固庞大,从郑庄公时代起就不断巩固,久经战火考验,乃是百年老墙。其中有一个叫“师之梁”的城门非常有名,我在清华读书期间,旁听了文学的选修课,一边忙着抄作业,一边就听老师似乎提到过“师之梁”。从现在的遗迹上看,郑国城墙的墙基二三十米厚,外有大城城墙,内有宫城城墙,内外两重。城墙顶上还有女墙,就是凹凸的垛口,是城墙上的牙齿,可供人隐藏,据之射击。
但是,郑国的女墙已经被事先毁掉了。在城濮之战后,晋文公曾以霸主的名义,勒令郑国毁掉自己城上的女墙,从此以后,一旦郑国人再不老实,再找南边的老楚眉来眼去,我们晋国兵就可以比较方便地搬着梯子打进你们这被拔掉牙齿的郑国城里面去了。
虽然没了女墙了,公元前630年秦、晋联军来到郑国,对郑城实行强攻,水侵火烧,冲车云梯,联军折损很多,却依然攻之不下。我们说,古代攻坚是个大难题,比野战更让人无奈。楚子玉攻宋都,久不能下,重耳攻曹都,死人很多,都是因为攻城者处于地利上的被动。
城里面的情况,也并不舒服。郑文公看见霸主晋文公带着除恶务尽的架势来打它,而楚国又不能相救(城濮新败),他相信自己凭一座缺了牙的孤城,是不可能永远守住不破的。郑文公的精神之城遂告破。在灰心丧气之下,只好派人带着名贵宝物出去求和。
晋文公说:“名贵宝物我不要,你们交出叔詹我就撤兵。”
叔詹是怎么回事呢?
当初,重耳一行人流浪路过郑国,郑文公不肯设礼招待。郑大夫叔詹就进谏:现在,晋公子重耳落魄江湖,但您最好还是礼遇善待他。焉知世态变幻无常,重耳未来也能潜龙上天。
郑文公说:就凭他哪点?
叔詹说,晋公子重耳有三条上天的理由:一,他母亲是狄国人,跟他爸爸(晋献公)一样都是姬姓,按理同姓不婚,婚了的话,生孩子就夭折,可是重耳已经60多岁啦,并没有夭折(不过,眼珠子和肋条都有畸形,呵呵);二,上天一直给晋国灾难不断,意图就是等着重耳回去救大伙呢;三,他的跟班都不是善主,合起来顶三个半管仲,这帮人能够死心塌地跟着他,可见他不是凡人。
这三条理由咋听还不错,但都是必要而不充分,难怪郑文公使劲摇晃脑袋。
叔詹出于忠于郑国利益的考虑,又建议杀掉重耳:“如果您不善待重耳,最好就杀了他,以免受其报复,因为他脾气很大。”
郑文公亦不听。
如今,重耳伐郑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抓叔詹。重耳不记挂叔詹说他的三条好话,而单记恨着杀重耳的那句坏话。他弄了一口大锅,准备把叔詹煮了,给自己解气。
这时候,叔詹却自己跑到晋军来领死了。晋国人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把他扒光了,准备下鼎里煮。
叔詹说:“我当初觉察到,祸患将要降临郑国,所以我事先加以遏制,这是我对郑国的忠贞。现在我不避个人的牺牲,为了挽救国家,主动跑到晋营来送死,这更是忠贞。”说罢,他抓住鼎耳大喊疾叫:“从今以后,忠心耿耿事奉君主的人,都要落得和我叔詹一样的下场——!”
晋文公听后,非常感叹,下令释放,待以厚礼,送回郑城。
郑国人问:“你要的叔詹也来过了,你们可以解围了吗?”
“解围可以”,晋文公说,“但必须让郑君出来,我污辱他一下,我们就保证回去了!”
郑文公一听,这分明是丝毫不想解围啊,于是拒绝出来。重耳于是继续铁青着脸,和秦穆公一起发狠攻打郑城。
郑文公躲在宫城里,发现重耳像一只疯了的螃蟹那样,蹲在洞口,伸着两个蟹鳌,拼命抓挠藏在礁石缝里的老郑的虾米窝。老郑文公坐困愁城,急得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投降又不让,老楚又不救。郑文公没招了,只好请出拄着拐杖的老头子烛之武(郑国外交学院主讲辞令学的高级教授),来帮忙说退几万大军。
(二十)
对着计算机坐在绿漆的窗子里,窗外是2001年彻地连天的阳光,麻雀们牵着粗线在瓦房外箭一样地交互攒射,空气里漩动着几枚急于返回大地的琨黄叶子。
我面对着墙壁上被日影一劈两半的时装挂历,默不作声地吸烟,烟头忽忽闪闪象踩在花枝上的蜜蜂,在这种蜇人的沉寂无聊中,生命消磨着。日影里的灰尘细细地下坠,又被偶尔开门的阵风掀起,生活象投进杯子里的茶叶沫,被无色无味的水包围着。
两千多年前,烛之武在郑国的生活也就是这么消磨着的,像一张给风兜着的废纸,一直到老他都只能闲荡。小辈们都已经轩车宝马,而作为春秋四大辩士之一(宁戚,屈完,吕饴甥,烛之武),烛之武却多次被郑文公拒绝,一直得不到官作(所谓高级教授,也是我封的)。直到垂垂老矣,他才在国家危难这一天,终于得到了召唤。
“烛教授,今天请您来,是寡人听说您的口才巨佳。从前,鲁国的柳下惠几句话就说退齐国入侵军,您也能一言而解城外的千层之围吗?”
“辞令虽好,也要分对象,对于通情达理者有效,遇上冥顽不化的就没辙了。晋文公属于脾气太拧了!没法说动他。何况我已垂垂老矣,不堪……”
“烛教授,您别见怪,我多年未曾启用您,实在是寡人昏聩。能不能想个办法,或许救国家于万一,就当是为郑国黎民着想,我求您了!”
“那好吧。让我想想,依鄙人的愚见,秦君这人,比较古朴热诚,我们去说他吧。”
“好啊,一切拜托您老!”郑文公说。
郑国的月亮半隐半亮,酒楼里传出大呼小叫的声音,虽然头顶的空袭还在继续(重耳正在往城里发射火箭弹),公子王孙们快乐依然。这时候的烛之武,像一把风中的烛火,却担负着使命去点亮郑国的黎明。他从郑文公的宫里出来,乘着夜色踱上城楼。守军把这位神秘的老头子装在筐里,在夜凉如水时刻他被缒出城外,稀疏的星光照耀着他残年不多的身影,烛之武径奔秦国的大营。
以上这是我还在大学期间,对烛之武的一份遥想。我们那个时候,青春的色泽被冷冻在一把木椅和书桌上,研究状态方程累了的时候,我也会去听一两节“古代散文”的任选课解闷儿。
台上的老师是一个眉飞色舞的家庭妇女,她被生活搞得实在潦草不堪,衬衣是塞进裤腰的,但后摆却被忘记,垂在屁股后面,倘一转身写字,就引起大家惊异的笑。这一节刚好选讲左传的《烛之武退秦师》。
烛之武刚刚缒出城去,突然,一个本校广播台的女生从后边钻进来,坐我旁边。我跟她很熟,一起在广播台编学生节目。她短发蓬松,唇鼻俏皮,穿一段淡蓝色裙子。我于是觉得可以让烛之武先生在前头先走,而安排我转脸跟这女生说话:“你选这课了吗?这老师是谁?”
“没有,这是什么课?”她一边在桌子上给书包找地方,一边风风火火地问。
“我也不知道。我是来这儿玩儿。”
“讲什么呢?”
“不知道,一个姓烛的老头儿——蜡烛的烛。”
“还有姓蜡烛的啊。”
“是啊,古代没有电,姓蜡烛是很有可能的。”
“你是什么系的?”她问。
“电机系。”
“电机跟无线电是一样的吗?”她问。
“不一样啊,电机是转的,无线电是看不见的。”
我对自己的回答万分惭愧,赶紧假装听老师。
老师说,“口悬河汉,舌摇山岳”,可以用来形容烛之武先生。烛之武见了秦穆公,就娓娓动听、丝丝入扣地说出一番大道理来:“你们秦晋的厉害,鄙国这里已经领教了。鄙国亡在旦夕,可是,如果我们灭亡会有益于您秦国,那也不枉贵军千里来打。然而,遥远的秦国要到郑国来,中间隔着一个晋国。我们郑国的土地,只方便并入晋国,你们秦国怎么够得着!您想越过他人的国家来收编我们的领土,这不符合物质世界的客观规律啊。”一句话就把老秦给说愣了。
烛之武又说:“秦晋是邻居,晋国肥了,您们就要瘦了,晋国厚了,您们就要薄了。我老头子活了七十年,见过的骗局多了,晋国何厌之有,晋惠公是您扶立的吧,结果他的河西之城给你了吗?晋惠公的儿子晋怀公也是您扶立的吧,但他立刻宣布断交。晋文公又是您扶立的吧,他向东收编完我们,怕就要向西收你们了。贵国还是好好想想吧。”
秦穆公听完这段大道理,惊佩万分,一揖到地:“老先生讲话,虽然明摆着是为了你们自己着想,但是饿听了,不知怎么的就非常满意。”
烛之武谦虚地又说:“如果贵国饶了我们,我们一定当好东道主,您使节出差旅行,进入我们郑国境内路段,一切交通和住宿,我们驿站免费开放。”(这里暗含的意思是,我们郑国愿意当你的小弟。成语“东道主”出处。)
当夜,秦穆公引兵偷着跑了。
旁边的女生惊诧地对我说:“这个什么蜡烛,他说的很有道理啊,是啊,秦始皇没法占领郑国,那么远。”
“那当然,这就跟泡,恩,谈朋友一样。谈朋友都是在本校范围内找,有去外校谈的吗?没有。谈了也不方便见面啊。”
“胡说,我男朋友就是北航的。”
然后,就像失去了盟军的晋文公糊里糊涂地也撤军而去,她也突然结束了这场没来由的造访,with a whirl of skirt and hair,道了一个简短的别,她又轻轻地旋转出了课堂的门,只有夏天的热风,还剩在门口徜徉。教室里,依旧是一大帮坚持写本系作业的学生,只是派耳朵偶尔招架一下关于蜡烛先生的故事。
课罢,我走上三教的平台,烛之武先生微弱的烛光,照耀着2500年后遥远的年轻校园。校园里随处可见的是青春的片段,几个溜滑板的中学生蓬蓬勃勃地风驰电掣。我不禁轻轻叹息,日子风高草长,何其悠扬漫长,而我的未来又在何方。
也许就是在同样的黄昏景象下吧,郑文公和烛之武一干人,走上残破的城头,望着夕阳照耀下的死尸和野狗东撇西撇的城外原野,郑文公疲惫之中透出一声干咳的笑:“呵呵,早就说了,晋国人和狗不许入内!”
潇水曰:看来,“四战之地”的郑国人,因为常挨打,辞令学就获得了进化。一言而解千层围的烛之武也好,叔詹也好,一张利口,都够移山和扭动宇宙的了。
齐国人,后来打仗也不行了,但是齐国人写的兵书却最多。以口舌济刀兵之穷乏,道理是一样的。能说的都是不能打的。但是我们不得不服气,烛之武片言只语,能扭动千军万马,挽救危机中的一座愁城,赢得春秋四大辩士之第四的美名,岂不是优美男吗。真把每天吃几角钱白菜炒肉的念书的我们惭愧的不欲生。
(二十一)
这一节是关于重耳的。
作为巨蟹座,重耳是个矛盾性格的人。一方面他会很宽仁,比如他“守约降原”、“义释阳人”,都传为美谈。对于有恩于他的人,比如僖负羁和老叫花们,他都格外记着厚厚回报。介子推割下大腿肉给他吃,他最后穿上凶丧之服向老介真诚地表示歉意。宋襄公曾赠给流浪经过的重耳二十辆大马车,重耳成功后就送给宋襄公的儿子一大厚礼——一大块卫国土地。
但另一方面他又非常爱记仇,稍微惹过他的人,譬如曹共公、卫成公、郑文公,就因为当初“不接待”“不礼”重耳,结果被搞得小命游丝一样几丧,国家也差点亡了。重耳废曹共公,鸩卫成公,简直是想要对方的命。重耳的愤怒表现得令人不寒而栗。
重耳脾气暴烈,容易冲动。当初,五鹿的野人给他吃泥,他就蹦下车去要鞭抽野人;狐偃赚他离开齐国,他居然夺过大戈,去砍狐偃。楚成王请他吃饭,他青着脸摆谱,恨不得在桌面上就打起来。他脾气有点暴,就像点着的鞭炮。这跟晋国地处山西,受北边的狄人游牧文化影响有关,所以重耳这种山西人比较刚烈,如今的大同、太原一带人,都是刚猛的,易冲动(前段时间太原警察刚打死了一个北京警察)。重耳还长期流落翟国,性情中更沾染了猛烈的狄风。后来,赵国人(从晋国分出去的)也是慷慨悲歌的,山西大汉关羽也是脾气大的。
如果说,山西的重耳爱憎分明、快意恩仇、脾气暴烈,是因为受了狄风的传染,那齐国的齐桓公活泼开朗、阔达自信、奢侈好色、入世开放,则是“东夷文化”的集中体现。宋襄公的迂腐,是中原礼仪国家兼老大遗民国家的后遗症。秦穆公的忠厚,则是陕西人如今似乎仍有的地域特点。而楚成王的咄咄逼人与犹豫自卑,则是南中国土人在发展中的特殊心理,似乎于今亦有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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