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第二十二回 蕙莲儿偷期蒙爱,春梅姐正色闲邪
(第二十二回 西门庆私淫来旺妇,春梅正色骂李铭)
上一回工笔重墨,这一回既是短小的插曲,也是序曲,从此开始了长达五回的宋蕙莲小传,其中又为春梅画一小像。
蕙莲与春梅在这一回的题目里被作为对偶句来描写。她们有相同之处:都是丫鬟仆妇,又都因为"性明敏、善机变"而受到西门庆的特别宠爱。但是蕙莲利财,春梅尚气。蕙莲喜欢炫耀卖弄西门庆的小恩小惠,春梅则"圭角崖岸",心高气傲。乐工李铭稍有不轨,春梅立即勃然大怒,开口骂了十六个"王八"。也不管李铭是李娇儿的兄弟,或者正因为李铭是李娇儿的兄弟。盖春梅与金莲心意相连,她对桂姐、娇儿、李铭这一家人,因为他们曾经害得金莲受辱,所以抱恨极深。"今乘桂姐破绽败露,而李铭又适奉其会"(张竹坡语),春梅便抓住机会,发泄久蓄于心的怨恨。
李铭教弹唱,当时其他三个向李铭学习乐器的丫鬟都去西门庆大姐屋里玩耍去了,"只落下春梅一个,和李铭在这边教演琵琶。李铭也有酒了,春梅袖口子宽,把手兜住了,李铭把他手拿起,略按重了些,被春梅大叫起来。"李铭究竟是酒后胆大、调戏春梅呢,还是因为喝了酒,不能像清醒时那样控制手头的轻重,被伺机已久的春梅抓住了这个无意的纸漏?李铭的"不轨",就和书中的许多其他情事一样,写得朦朦胧胧。
当时"金莲正和孟玉楼、李瓶儿并宋蕙莲在房里下棋,只听见春梅从外骂将来"。春梅便气愤愤地向金莲叙述方才的情景,顺便抱怨其他三个学弹唱的丫鬟:"也有玉箫他们,你推我,我打你,顽成一块,对着王八,雌牙露嘴的,狂的有些褶儿也怎的!"然而"玉箫他们"便包括了玉楼的丫鬟兰香和瓶儿的丫鬟迎春。春梅在气头上,每每不管不顾,也是心气高傲,没把玉楼、瓶儿放在眼里使然,后来当着吴大岭子的面骂申二姐,也是一个道理。但是玉楼和瓶儿的反应便有意思:春梅和金莲一唱一和地骂李铭,只有蕙莲一个人在旁边附和,蕙莲此举,固然是为了讨好掌握着她的秘密的金莲,玉楼、瓶儿却始终不发一语,则是因为春梅对着她们的面骂了她们的丫鬟,未免脸上下不来、心中不悦。玉楼随即起身去叫自己的丫拼,瓶儿则等了"良久"才回房,"使绣春叫迎春去"。这又是因为瓶儿正和金莲要好,不愿立刻离开以得罪金莲也。虽然只是无关紧要的两句话,也写得逻辑井然。金莲曾第一个知道西门庆与瓶儿的私情,这里又第一个知道西门庆与蕙莲的私情,知道之后,装在心里,"对玉楼亦不题起此事"。经过了玉楼、桂姐、瓶儿,金莲早已经不再奢望西门庆能够在情感和色欲上能够做到专一、她现在所要的,是知道西门庆的情事:掌握信息,就意味着掌握控制权,信息是行使权力的前提,也是行使权力的手段。上半回,金莲撞破蕙莲与西门庆偷情,骂道:"刚才我打与那淫妇两个耳刮子才好。"下半回春梅对金莲讲李铭:"刚才打与贼王八两个耳刮子才好。"二人声口前后呼应,如出一辙。春梅又道:"教你这王八在我手里弄鬼,我把王八脸打绿了!"金莲便道:"怪小肉儿,学不学没要紧,把脸儿气得黄黄的。"则"王八"脸还未打绿而春梅脸已被气黄。绿是虚,而黄是实,黄绿相接,虚实相映,是绝妙的骄俪写法。作者文字之巧妙,往往呈现在这样小小的细节里。
本回开始,西门庆看见宋蕙莲穿了一件红袖对襟袄、紫绢裙子,嫌"怪模怪样的不好看",给她一匹翠蓝兼四季团花喜相逢缎子做裙子。小时听过一句俗语,叫做"红配紫,柯诊死"。红与紫配搭在一起不好看,因为会把彼此衬托得昏暗不明。张爱玲在《童言无忌·穿》中曾经提到过这个细节,她并且说了一句很知音的话:"现代的中国人往往说从前的人不懂得配颜色。古人的对照不是绝对的,而是参差的对照。"这个"参差的对照"便是她的小说美学。其实现代人的衣服,颜色单调得可怜,样式又生硬,无论男女都是如此。男人更惨些,无论中外,凡是正式场合,似乎只有西装可穿,然而西装既不舒服,也不是各种身材的人穿了都好看。女人呢,是在传统的装束里似乎只能继承满族的旗袍,然而穿在身上就和西装一样拘束别扭,又曲线毕露,只适合所谓有"魔鬼身材"的女人,太高太矮也都没法子穿(想起影片《花样年华》里面的女人一件一件地换旗袍,好在还是张曼玉演的,为这个角色带来某种温暖与踏实,否则真的成了衣服架子)。古时中上层社会的女人所穿的大袄,有繁复和谐的花纹与色彩,飘逸而妩媚,非常女性化,而且可以遮掩不标准的体形,无论太胖还是太瘦,但是当然不适合穿了做任何工作--除了制作更多的衣饰,又如绣花和描鞋样子之外。
第二十三日 赌棋枰瓶儿输钞,觑藏春潘氏潜踪
(第二十三回 玉潇观风赛月房,金莲窃听藏春坞)
一、美人与烧猪头
金莲、玉楼、瓶儿三人下棋,本是所谓韵事,然而金莲提议赌钱,输了的拿出五钱银子做东道,请众人吃烧猪头、喝金华酒。落后家人来兴儿不仅买来一副猪头,更兼四个猪蹄子,命蕙莲烧来吃。蕙莲用一根柴禾,一大碗油酱,并茴香大料,拌得停当,不消一个时辰,把个猪头烧得皮脱肉化,用大冰盘盛了,连姜蒜碟儿拿到瓶儿房里。美人而吃红烧猪头,便见得这是商人家庭的美人,不是士大夫家庭的美人;能写出美人着棋之后吃猪头,也正是《金瓶梅》的可爱之处。
二、蕙莲
蕙莲与西门庆第一次停眠整宿而不是零碎偷情,是在"山子下藏春坞雪洞里"。坞而藏春,春意盈然,但是洞而名雪,而且寒冷异常,"虽故地下笼着一盆炭火儿,还冷得打兢"。又在春意中透出冷局消息。
蕙莲依靠潘金莲的帮助才得以和西门庆在雪洞过夜,又因为金莲之保守秘密而不引起月娘怀疑,金莲是成就蕙莲者,可是蕙莲在雪洞里和西门庆偷情时,偏偏定要刻薄金莲:"昨日我拿他的鞋略试了试,还套着我的鞋穿。倒也不在乎大小,只是鞋样子周正才好。"这真是只有女人才能够说得出的排植话:意谓五娘不仅脚没有我的小,而且缠歪了。这在以周正瘦小的三寸金莲作为女性美衡量标准的时代,简直可谓最恶毒的人身攻击了。下面又挑剔金莲的再婚身分,称之为"露水夫妻",这又是当时一般女人的一个大忌讳。然则蕙莲何以专门和金莲过不去?因为瓶儿生子之前,金莲一直最受宠,又兼掌握着蕙莲与西门庆二人的秘密,这就更令同样争强好胜的蕙莲感到不平。春梅的争强好胜表现在不和一般的丫鬟小厮玩笑厮闹;蕙莲的争强好胜表现在她一心只要吸引所有男子的注意,也每每希图超越她自身所处的阶级的限制,和西门庆的几个妻妾并肩。她对自己的青春美
貌有自信,不把自己当成一般的仆妇看承,比如"看见玉楼、金莲打扮",她便也学样儿打扮--她怎么不模仿月娘、娇儿或者雪娥?因为她明眼慧心,知道哪个才是装束时髦的美人(至于瓶儿,则想必一直都保持低调,不好意思穿戴得强过众人)。月娘等人掷骸子,她站在旁边扬声指点,俨然又是一个帮着看牌的金莲(见第十八回)。然而金莲缝衣服的老子潘裁不同于蕙莲卖棺材的老子宋仁,蕙莲终究又不是金莲:蕙莲教育程度既低,也许甚至不识字,性格也缺乏一点妩媚的韵味,只是一味的浅露轻浮。比如她看见西门庆独自在房中饮酒,便"走向前,一屁股就坐在他怀里",调情一番后,怕人来看破,又"急伶俐两三步就报出来";晚上赴约时,趁人不见,便"一溜烟"走去。这一串词语,形容得蕙莲举止确实不雅。又处处表现蕙莲的小家气派:与西门庆在藏春坞偷情一夜,次日清早叫玳安替她买合汁,特意嘱咐"拿大碗";西门庆给她的银子便"塞在腰里";头儿"黄烘烘的"插戴着首饰;与一班儿男仆"打牙犯嘴、全无忌惮",小厮们逗弄她,她便"赶着打"。绣像本作者判她为"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是柳絮不错,桃花便一定是逐水的桃花。
三、大娘,还是六娘?
金莲偶听到蕙莲在背后对着西门庆说她的坏话,次日清早便给蕙莲脸子看,并对蕙莲暗示:是西门庆把这些话告诉给自己的。"你爹虽故家里有这几个老婆,或是外边请人家的粉头,来家通不瞒我一些儿,一五一十就告诉我。"此话倒也不是夸张,颇有真实在内,从中我们更可以看出金莲的"知识"如何转化为"权力"。蕙莲在金莲面前不得不低首认输。金莲又说:"你大娘当时和他一个鼻子眼儿里出气,甚么事儿来家不告诉我?你比他差些儿。"这是绣像本;词话本此处"大娘"作"六娘"。《会评会校本》从词话本,认为绣像本这里有错误。按照语意逻辑来说,"来家"似乎是指西门家回到自己家中,则"与六娘一个鼻子眼出气"是回顾李瓶儿未进门时情景。但是,如果把"来家"解为来金莲处,则"大娘"也可以讲得通。如果说的是大娘,那么金莲的自高身分就更深一层,其讽刺蕙莲处也就更进一步,意谓连大老婆尚且矮我一头,你一个刚刚得手的家人媳妇,又在此争个什么哉。
(图)〔唐〕周肪(八世纪末一九世纪初)《内人双陆图》双陆本是胡人的游戏,玩法以木为盘,盘中彼此内外各设六梁,故名双陆。陆者,六也。双陆其实暗合潘六儿、王六儿两个人的名字。《金瓶梅》中夸赞一个人长于游艺,总是以"双陆、象棋无不能"为言。又常常提到西门庆与应伯爵打双陆,伯爵与谢希大打双陆,等等:。西门庆与应伯爵自是精于此道,薛嫂为玉楼说媒时,也称玉楼"双陆棋子不消说"。金瓶美人每以棋赌输赢消遣,下的恐怕还是象棋。
周防的仕女画是有名的。他所画的,自然是唐人心目中的美女:看那丰胰的体态就知道:金瓶美人,在我的想象里,除了一个李娇儿之外,没有这样的体态,但是这一回里,几个美人商量着吃猪头的一种精神,却是和矫健婀娜的唐美女并无不同。旁观的两个女子,其中双类垂肩的那一个,好似瓶儿所使的小丫头绣春。在这一回里,金莲、玉楼赢了瓶儿五钱银子,便是派绣春去叫来兴儿买金华酒和猪头。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