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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潘金莲私仆受辱,刘理星魇胜求财
(第十二回 潘金莲私仆受辱,刘理星魇胜贪财)
这一回,西门庆迷恋桂姐,留宿青楼,长期不回家,金莲与玉楼的小厮琴童偷情,及至西门庆回家,李娇儿、孙雪娥把金莲的私情告诉了西门庆,西门庆打了金莲一顿马鞭子,赶走了琴童,然而终于又和金莲和好了。
绣本此回卷首诗,是南朝王僧孺(465 一522)所写的《为人宠妾有怨》,收入《玉台新詠》卷六:
可怜独立树,枝轻根亦摇。虽为露所浥,复为风所飘。锦衾襞不开,端坐夜及朝。是妾愁成瘦,非君重细腰。
宠妾指金莲。独立树根摇而枝轻,见得金莲一无娘家势力撑腰,二无丰厚的嫁妆,三无子以巩固其地位,孑然一身,形影相吊,除了西门庆的宠爱之外,一无可恃,而"宠'"却又是最难倚恃的也。以宠妾的身分而日夜端坐,锦裳不开,比一向无宠更加难堪。
除了雪娥与旺儿偷情之外,金莲在西门庆的几个妾里面是惟一和人有私情的--先是琴童,后是陈敬济。然而金莲也是惟一对西门庆有激情的。她和西门庆之间的关系,打闹归打闹,似乎相互之间有一种默契与平等,只有她一个人和西门庆亲密到开玩笑、斗口(不是吵架)的地步。时而骂他,时而哄他,时而羞他,时而刺他,西门庆也只在她面前才谈论与其他女人的风月事。她是西门庆的知己("唯有奴知道你的心,你知道奴的意") ,论其聪明泼辣,也堪称西门庆真正的"另一半"--西门庆眠花宿柳,她怎能不如法炮制!
绣像本比起词话本来有诸般好处,前面已经饶舌了许多了,这里还是要再次赞叹它一回,因为它的改写不容人不敛枉赞美也。把一个傻字,改成了一个俊字。而潘金莲、西门庆的神态愈发跃跃欲出了。金莲被西门庆打了之后,次日晚上对西门庆哭诉,这一段话,最值得注意的是金莲以西门庆"心爱的人儿"自居,也就是说,从"我们俩"的角度出发,嘱咐他不要中"别人"(相对于"我们")的离间计。在众妻妾当中,金莲的确是西门庆"心爱的人儿"(卷首诗所暗示的"宠妾",也是她给西门庆写信时自称的"爱妾") ,然而自认如此,自信如此,对西门庆以"我们二人"看承,以情人自居而不以一般的仆妾自居,有能令西门庆格外动心的地方在。
在词话本里,金莲叫了一声:"我的傻冤家!"说:"你想起甚么来,中了人的拖刀之计,把你心爱的人儿这等下无情折挫!"绣像本在这里作:"我的俊冤家!"俊与傻两个字形状十分相似,也许只是手民误镌,然而在这里,如果我们结合上下文,细细品味这一字之差,其味道不同处,却有云泥立判的感觉。
按,西门庆何许人也?西门庆浪子也。浪子爱的是大写的女人,却并不真的懂得女人的好处。如果西门庆懂得女人的好处,何至于以马鞭子抽打金莲、又剪掉金莲的头发来取悦桂姐?西门庆固然是傻子,但这不是他的错--凡浪子,都有傻气,傻就傻在他们不只不懂得女人的好处,而且也就根本不懂得女人。然而凡是浪子,又无不以风流俊俏、"本司三院有名的子弟"(桂姐拿来激西门庆的话)自居。浪子最忌的就是他爱女人,而女人不爱他,或者这女人竟然率先抛弃了他或者心中有另一个:对于非浪子的男人,这只是人生一方面的打击;然而对于一个浪子,这几乎是对他整个人的打击了也。
再看金莲--金莲对西门庆是有情?还是无情?金莲虽与人私通,然而比起李娇儿、孙雪娥、孟玉楼甚至吴月娘,她对西门庆有情得多。当年她爱上西门庆,是爱他风流俊俏。金莲不在乎钱,只在乎人:而这是能够深深打动一个男子--尤其一个浪子的。因为浪子总希望自己因为本身的才能被爱,不是因为其他。女· 子当然也是这种心理,但是人类社会,从古到今,都是强调女子的姿色、男人的才能,社会仁无论古今中外,一般都是觉得男子必得在事业上有所作为,才是一个真正的丈夫;女人则差一点也可以被容忍原谅一--就算女权运动搞得如火如茶,也难以改变这种源远流长的潜在而普遍的文化心理。于是男人恭维女子,往往说"你最美"之类,决不说"你最能干、真会赚钱!"所以女子自然觉得有人爱自己,就一定是因为本身的人才出众。男子却不然:男子有权与钱,往往就可以吸引某些年轻漂亮的女人;正是因为如此,一个有权势的男子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相貌与年龄,而且也往往不用心于此;更有一种有权有钱的男子,在男女之事上极为粗俗,认为有钱便可有女人,女人是否中意我是不在话下的,这样男子世上尽有,我也不算他们为浪子,因为浪子都是风流自喜、也愿意讨女子喜欢的人物;与前两种男子相比,浪子喜欢听女人的恭维,尤其喜欢听关于自己相貌人才的好话(而不是"你真能干!你是多么精明的生意人!")。西门庆不仅是有权有钱的男子,他还是一个浪子:浪子不仅要得到女人的身体,更在乎是否能得到女人的心。看到这里,我们才知
为什么"俊冤家"会比"傻冤家"更能打动西门庆。
聪明的读者,这时会说:哪里有什么潘金莲、西门庆!都是小说家编出来的故事罢了!用俊还是用傻,都是作者心中的造作,又不是说用傻就不符合事实、用俊才符合事实,因为本来就没有事实也。这话说得诚是。那么我们就从小说艺术的本身来做一个价值判断,看哪一个字更给小说增光。
按金莲所有的倾诉,都是在抱怨西门庆"傻",听了别人挑拨离间的话。如此,则"傻"字根本用不着明确地说出来。且不说金莲是极聪明的人,她自然知道什么才能让西门庆回慎作喜;另一方面,金莲其实心中仍然对西门庆有情耳,这个俊字也是自然的流露。小说每次写西门庆来和金莲同宿,金莲总是欢喜非常;但是其他人,除了瓶儿后来得了子之后,基本上都是一笔带过,表示没有什么值得一书。本回中,作者强调西门庆不回家,别人犹可,惟有潘金莲难以忍受。词话本作金莲、玉楼两个人每天打扮得漂亮动人站在大门口盼望西门庆回家,绣像本作只有金莲一人如此(金莲对西门庆的感情虽然有变化、有杂质,但是始终存在,因此后来也是诸妾里面惟一辞灵痛哭的)。对于明清时期的论者,这自然是金莲"淫"的表现,但是对于现代读者,我们实在用不着再背负旧道德的十字架,能够不加批判地认可这只不过是一个激情强烈的表现而已。金莲的激情--对感情、欲望的要求--的确格外强烈,而她的整个存在,就是由一种原始的激情贯穿始终。一句情不自禁的"俊冤家",似乎比较符合她以"情人"看待她和西门庆关系的态度。西门庆其他的女人,自视为妻子(如月娘、瓶儿),自视为妾(如安于命运的玉楼),或者是为了西门庆的财势(如那些家人媳妇、伙计娘子,包括桂姐和月儿两个妓者),或者是为了满足肉欲(如林太太),惟有金莲与西门庆的遇合是不期而然,以两相吸引和爱慕开始,而金莲常常以曲子、以书信抒发她的相思、她的怨恨,她对西门庆有一种平等的、甚至浪漫的态度,也就是情人的态度。一个俊字,极为灵活飞动,其中无数娇媚婉转自不待言,而"傻冤家"却是连雪娥这样蠢笨的人都可以说得出来的、极为普通的埋怨话,虽然用了也无伤大雅,但是俊字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西门庆其实的确是"傻":只看这一回中,李娇儿、孙雪娥、孟玉楼、春梅、金莲、桂姐,个个能够影响与操纵他的感情,就知道他在和女人打交道这一方面全无自己的主意。最可笑的是受了桂姐的激将法,为显示自己在家何等地有权威,回家来剪金莲的头发交给桂姐,却又自知无理,于是拿腔作势,连哄带骗。次日到了妓院,却又相当老实地对桂姐合盘托出昨日为剪这络子头发如何"好不烦恼",于是反而被桂姐汕笑一顿。西门庆这个角色,往往有他"傻乎乎"的可笑之处,给了他很多的人情味儿,使得读者不能完全地厌恶这个人物,因为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丑角,而具有立体感和层次感。这一点很像《红楼梦》中的薛蟠:有其凶狠豪恶的"霸王"的一面,也有其"呆"而好笑的一面,总之是一个活生生的复杂的人,不是舞台上黑白分明的脸谱人物。《金瓶梅》是一部大书,在这部宏篇巨制之中,一个字似乎算不了什么。然而,全书是大厦,细节是砖石,细节是区别巨擎与俗菠的关键。无数的细节都用全副精力全神贯注的对付,整部小说才会有神采。
西谚说:"细节之中有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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