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稼轩词中的雅人格意识

  辛弃疾今存629首词,77首诗和17篇文章[1]。这些作品体现了他的审美观念和情趣。本文着重分析其中的雅人格意识。

  辛弃疾是以英雄自期、自许的人,但朝廷不许他去干英雄事业,搞得他报国无门,壮志难酬,只好去做放情于山水的诗酒雅人。

  稼轩词中表现出来的雅人格意识,或为“一觞一咏”、“醉舞狂歌”的诗酒风流,或为“一松一竹”、“一丘一壑”的自然情趣,或为说古论今的人物品评,或为情怀志趣的直接抒写。它们建构了一个内涵丰富的雅士境界。以下分别论之。

  一、诗酒风流

  古人所谓风流,大抵总离不开诗和酒,有时再加上歌儿舞女助兴。辛弃疾是典型的诗酒文人。他认为饮酒赋诗,听歌赏舞是一种高雅的人生境界,一般人很不容易达到。《鹧鸪天·和张于志提举》词云:

  樽俎风流有几人,当年未遇己心亲。金陵种柳欢娱地,庾岭逢梅寂寞滨。……玉人好把新妆样,淡画眉儿浅注唇。(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一版,P82。以下凡引辛词均据此书,只注P次)

  植梅种柳,饮酒填词,还有玉人陪伴。生活未必完全如此,但在词中,表现的是一份雅趣。对辛弃疾来说,这雅趣的中心是诗和酒。辛弃疾总是醉心地描绘这样的生活情景:

  诗酒社,江山笔。松菊径,云烟屐。怕一觞一咏,风流弦绝。P210

  急管哀弦,长歌慢舞,连娟十样宫眉。休惆怅,一觞一咏,须刻右军碑。P68

  这里都愁酒尽,那边正和诗忙。为谁醉倒,为谁归去,都莫思量。P171

  闲饮酒,醉吟诗。P279

  要他诗句好,须是酒杯深。P470

  酒豪诗兴两联绵。P549

  文人饮酒,除了比普通人多些文化意趣外,还常与世事相关。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下云:

  晋人多言饮酒,有至于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于酒。盖方时艰难,人各惧祸,惟托于醉,可以粗远世故[2]。

  辛弃疾生活的时代正可谓“方时艰难”,而且他因“主战”而横遭排挤,因而他的嗜酒,自然就有惧祸托醉、粗远世故之意。只是他的“粗远世故”并非自愿,而是被动的。当他生命意识中的社会价值选择被扼之后,他便转而选择亲近自然和享受自由。在山水田园之间,他过着无官一身轻的日子,而恰好又有酒而能诗,于是就有条件悉心地体验酒意中的诗情和红尘外的高雅,全身心地做个“酒圣诗豪”。他称这种人生意趣为“浊醪妙理”: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P339

  我饮不须劝,正怕酒杯空。……但觉平生湖海,除了醉吟风月,此外百无功。P42

  莫说弓刀事业,依然诗酒功名。P357

  这些话半是幽怨,半是真情。饮酒填词是他平生两大快事。稼轩词与酒有关的不少于一半[3],很难想象如果他生活中没有酒,词中不写酒,那么其人其词会是什么样子!

  二、山水雅兴

  辛弃疾的“酒圣诗豪”事业大半是在远离仕宦的自然环境中进行的。

  古代文人习惯于把功名富贵视为俗事,而把寄情山水、啸傲林泉、诗酒风流的生活视为高雅。在前宋文化传统中,疏离仕宦而亲近自然的文人雅士有许多类型:巢父、许由是轻王位而重自由的高人;范蠡、张良是功成身退的智者;阮籍、嵇康是愤世嫉俗的名士;陶渊明是饮酒赏菊的雅人;王维、白居易则是享受官俸的“中隐”。与他们相比,辛弃疾是不想隐而不得不隐,想成功而不得其主,有大名士的才情而无大名士的家世资本,连“中隐”的官俸也享受不到。但是他却深谙疏仕闲居之三昧——在自然和自由中求高雅。他现存六百多首词中,大约有四百多首作于他赋闲隐居的二十多年里。他在这些词中尽情抒写了在山水林泉中体会到的雅趣。

  首先,他努力寻味离开官场,回归自然之后心理上的解脱感、宁静感。《沁园春·带湖新居将成》:

  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甚云山自许,平生意气;衣冠人笑,抵死尘埃。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莼羹鲈脍哉。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东冈更葺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P76

  这是淳熙八年(1181)他42岁被削职闲居之前所作,故有“怕君恩未许”之句。“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莼羹鲈脍哉”几句,说明他厌倦了官场,想抽身退隐,目的并不是享受莼羹鲈脍的口腹之乐,而是让疲倦的心灵得到些自由和安宁。在猿啼鹤怨的林间小径上,在依山临水,竹、柳掩映的茅斋里,观梅赏兰、餐菊饮露,身与青山长相厮守,心随白云舒卷自如,体会一下做大自然的主人是多么惬意,多么自由散淡。

  辛弃疾本是一心想为抗金复国干一番事业的英雄豪杰,却被免职闲居。他心中塞满了悲愤不平之气。但当投身到大自然怀抱中的时候,就把烦恼暂时忘却了。他来到了带湖新居,立刻就陶醉了。《水调歌头·盟鸥》词曰:

  带湖吾最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履无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白鹤在何处,尝试与偕来。破青萍,排翠藻,立苍苔。窥鱼笑汝痴计,不解举吾杯。废沼荒丘畴昔,明月清风此夜,人世几欢哀。东岸绿阴少,杨柳更须栽。P99

  这环境太优美,这情调太高雅脱俗了!盟鸥鹭,偕白鹤,青萍翠藻之畔,明月清风之夜,观鱼饮酒,畅想着栽杨种柳的闲暇岁月。原来人生的雅趣尽在功名俗务之外!他觉得大自然真令人舒心适意,“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P136)。他在一首《丑奴儿近》中用半是想象的理想化的情调描绘自己的生活:

  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潇洒。野鸟飞来,又是一般闲暇。P138

  其实辛弃疾知道自己的生活并非如此轻松潇洒。闲暇是有一些,但心情并不悠闲。他曾经说自己“愁似天来大”。有壮志才有忧愁,有理想才有苦闷。辛弃疾并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但是壮志难酬的苦闷和悲愤却时时压在他的心头。他只好在自然中寻味些乐趣来慰藉痛苦的心。因此,他的山水之乐中常渗出丝丝缕缕的失落感、悲凉感、孤独感。如《念奴娇·赋雨岩,效朱希真体》(P140)中的“一点凄凉千古意,独倚西风寥廓。并寻竹泉,和云种树,唤做真闲客。”原来他是把大自然作为精神避难所,从中寻觅和体验一点闲云野鹤的自由、自在、逍遥、闲散,以此来淡化失意的孤独和悲凉。

  其次,他要在山水中寄托淡泊的情怀。面对山水林泉,他有意否定功名富贵、荣辱穷达之类的俗事,从而追求人生中更富于审美情趣的淡泊境界。《水龙吟》词云:

  断崖千丈孤松,挂冠更在松高处。平生袖手,故应休矣,功名良苦。笑指儿曹:“人间醉梦,莫嗔惊汝。”问黄金余几,旁人欲说,田园计,君推去。  叹息芗林旧隐,对先生、竹窗松户。一花一草,一觞一咏,风流杖履。野马尘埃,扶摇下视,苍然如许。恨当年、九老图中,忘却画,盘园路。P158

  他仿佛站在超出人寰的高空俯瞰人间万事,又像一位通脱旷达的智者在议论人生之道。功名、黄金对人生来说意味着什么?辛苦还是梦幻?相比之下,还是松竹花草,一觞一咏的风流儒雅能给人长久的审美愉悦。因此他常常情不自禁的慷慨放歌:

  一丘壑,老子风流占却。茅檐上,松月桂云,脉脉石泉逗山脚。寻思前事错,恼杀,晨猿夜鹤。终须是,邓禹辈人,锦绣麻霞坐黄阁。长歌自深酌。看天阔鸢飞,渊静鱼跃,西风黄菊香喷薄。怅日暮云合,佳人何处,纫兰结佩带杜若。入江海曾约。遇合。事难托。莫击磬门前,荷蒉人过,仰天大笑冠簪落。待说与穷达,不须疑着。古来贤者,进亦乐,退亦乐。P301《兰陵王·赋一丘一壑》

  虽说“进亦乐,退亦乐”,但通篇都是否定功名的淡泊情怀。稼轩词中经常出现他所钟情的一丘一壑。他是在用一丘一壑的充实来弥补功业难成的心理空缺。

  再次,辛弃疾喜欢在大自然中寻求那些足以比况理想人格的象征物。

  他喜欢梅花的高洁孤傲,并常常用梅花去“细参古今人物”(P363):

  冰作骨,玉为容。P275

  更无花态度,全是雪精神。P190

  疏疏淡淡,问阿谁,堪比天真颜色?……骨清香嫩,迥然天与奇绝。P281

  他还喜欢菊花的清淡高雅,兰花的幽静,樱花的卓然不群,竹的高风亮节,松树的苍颜秀骨,坚劲挺拔。他还喜欢高山、流水、白云的自在与悠闲,更喜欢冰之清,雪之洁。总之,他是用人格美意识去观物,在对物的吟咏中寄托高雅的人格理想,借物的品格象征人的品格。

  三、古今雅人

  文人喜欢自命清高,辛弃疾也不例外。他曾在词中明确表示喜欢雅人而讨厌俗人。他说雅人是“高人千丈崖,太古储冰雪”,“俗人如盗泉,照影都混浊”(P387)。这两个比喻未免有点抽象。在《夜游宫·苦俗客》(P388)词中略有具体区分:雅人一见面就说山说水,说一回,是一回美的享受;俗人说的话“非名即利”,令人厌烦得想去洗耳朵。他对古今人物的品评也常常流露出这种雅、俗意识。

  稼轩词中的雅人主要可分为如下几类:淡薄功名富贵、纵情山水林泉、安贫乐道如巢父、许由、庄周、陶渊明、“竹林七贤”、林逋等;学富五车的儒雅之士如司马迁、王羲之、苏轼等;坚持崇高理想和高洁操守的如屈原等;雄才大略又不贪恋富贵的如范蠡、张良、诸葛亮、谢安等;诗酒歌舞的风流才子如司马相如、杜牧等。可见他心中的雅人内涵十分丰富。以下从他对陶渊明、谢安、王羲之、林逋的品评中略窥一二。

  陶渊明是稼轩词中出现次数最多的人物。稼轩词直接涉及其人其事其诗文者有45处。其中比较全面地评说陶渊明事迹的一首词是《鹧鸪天·读渊明诗不能去手,戏作小词以送之》:

  晚岁躬耕不怨贫,只鸡斗酒聚比邻。都无晋宋之间事,自是羲皇以上人。

  千载后,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若教王谢诸郎在,未抵柴桑陌上尘。P476

  检点这类词章,可知辛对陶这位高人雅士的欣赏、敬佩和偏爱大致在如下几方面:

  第一是超越尘俗的平淡意识和独立人格意识。稼轩曾多次提到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弃官归田之事,赞美这行为中蕴含的淡漠功名、浮云富贵、清高自守、安贫避俗的独立人格精神,并以之激励自己。

  第二是饮酒赋诗的风流潇洒生活。他在词中把陶渊明与酒联系在一起的有13处,与诗联系的有14处。他钟情于醉意中的自由和诗情中潇洒儒雅。在这方面,他赞美陶渊明也就是赞美自己。

  第三是赏菊、种柳、植松、观流云、看飞鸟的逸趣雅怀。他认为“自有渊明方有菊”,“千古黄花,自有渊明比”。菊的淡雅成了陶渊明的专利象征,连“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屈子都不顾了。稼轩词把渊明与菊联系在一起的有13处。此外,柳的散漫、松的劲直、流云的飘逸、飞鸟的自由也都是稼轩赋予渊明的品格。

  谢安也是辛弃疾十分喜爱的雅人,他在辛词中至少出现14次。

  谢安自幼“风神秀彻”、“神识沉敏,风宇条畅,善行书”。初入世即辞官寓居会稽,与王羲之、许洵、支遁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无处世之意。一次乘船入海,遇风浪,舟人皆恐慌,唯谢安吟啸自若。众人全都佩服他的雅量。他放情于丘壑,每次出游总是携带着妓女。朝廷多次任用他,他都推辞,隐居东山。四十多岁,才有用世之意,因为别人批评他隐居不为苍生着想,他感到惭愧了,决心有所作为,报效国家。后来简文帝死了,大司马桓温拥兵自重,“将移晋室”,想先除掉谢安和王坦之两大贵族,就“伏甲设馔,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这可是一场刀光剑影的“鸿门宴”,百官全吓得战栗失色。王坦之更害怕得“汗流沾衣,倒执手板”。谢安却谈笑自若,几句话就使桓温佩服,从而化解了紧张局面。以往王、谢并称,共负雅望,这一下就优劣分明了。谢安在重大事件中总能保持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气度。前秦大将符坚率大军攻晋,势不可挡。朝臣一片惊慌,唯谢安泰然自若。他命弟弟谢石和侄儿谢玄率兵迎战,大胜符坚。捷报传来,谢安正“与人围棋”。他看了战报,没表示什么,把战报放在一旁,继续下棋。人们忍不住问他,他只淡淡地说:“小儿辈遂已破贼”。他就是这样一位喜怒不形于色、临大事而不惊,从容镇定、胸怀宽广的人。他还喜欢听音乐、会朋友、饮酒、下棋、游山玩水等等。

  这一切在辛弃疾看来真是高雅得很。他赞赏和钦佩谢安淡漠功名、乐山乐水的闲逸情怀;“为苍生起”、安邦定国的丰功伟业;诗酒歌舞的雅兴;衣冠磊落、从容镇定的名士风度。这一切恰恰与辛弃疾所追求的人格美境界相契合。

  相比之下,稼轩词中王羲之、林逋就略显单薄,不过也各有特色。

  稼轩词提及王羲之有10次。

  王羲之的高雅主要是高朋雅集,趁良辰赏美景,饮酒作诗文,题墨迹听丝竹叙幽情,大抵不出《兰亭集序》之意。放浪形骸、风流儒雅乃是这种美人格的基本品质。

  林逋在稼轩词中出现5次:

  林逋的高雅或在于“梅妻鹤子”的遗世情趣,或在于“暗香”、“疏影”的清神秀骨;或在于幽居湖山不践市廛的淡雅情怀。

  稼轩词中的雅人格意识是华夏文明中的一种“集体无意识”,是许多历史文化原型的艺术再现,是两宋人审美意识的结晶。

  随着文明的演进,雅、俗人格意识的内涵也在不断变化着。比如中国古代文人总认为淡漠功名比追求功名高雅,现代人则并不认为追求功名就一定庸俗。从价值实现的意义上说,有较高层次的理想和追求的人生与高雅的人生并不矛盾。

  (刊于《宁波师院学报》199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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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据徐汉明编校《稼轩集》,长江文艺出版社1990版。

  [2] 据吴文治主编《全宋诗话》,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12月第一版,册三,页2711。

  [3] 据刘扬忠统计,辛词与酒有关的有347首,占辛词的55%。参见《文学评论》1992年第一期刘扬忠文《稼轩词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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