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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道德--人生的实践(上)

  道德一词在较开化的人类社会任何时代任何地方可以断言都是少不了的。但它在各时各地不免各有其涵义,所指不会相同,却大致又相类近耳。这就为人们在社会中总要有能以彼此相安共处的一种路道,而后乃得成社会共同生活。此通行路道取得公认和共信便成为当时当地的礼俗。凡行事合于礼俗,就为其社会所崇奖而称之为道德;反之,则认为不道德而受排斥。礼俗总是随其社会所切需者渐以形成出现,而各时代各地方的社会固多不同,那么,其礼俗便多不相同,其所指目为道德者亦就会不同了。然而不同之中总有些相同之点,因为人总是人,总都必过着社会生活。

  然人类特征固在其自觉能动性,道德之真要存乎人的自觉自律。其行事真切感动人心者,所受到的崇敬远非循从社会一般习俗之可比。有时举动违俗且邀同情激赏,乃至附和追从焉。此又不论古今中外所恒见不鲜者。正唯此之故,社会风尚遂有转变改良乃至发生革命。

  是故有存乎一时一地的所谓道德,那是有其不得不然之势的;但那只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则道德原自有真,亦人类生命之势所必然。

  兹就有关道德的一些问题简要地分别进行阐明如后--

  1.敢问道德之真如何?如我所理会:人类生命是宇宙大生命从低级生物发展出来的顶峰。凡过去发展中那些生物以至高等动物最接近人类者既莫不各自止于其所进达之度,陷于盘旋不进,其犹在发展前进不已者今唯人类耳。如吾书前文之所云“生命本性就是莫知其所以然的无止境的向上奋进,不断翻新”(见第四章),人在生活中能实践乎此生命本性便是道德。“德”者,得也;有得乎道,是谓道德;而“道”则正指宇宙生命本性而说。

  2.生命寄于生物而见,那即是从一切生物的生活上见之,而生命本性既从生物进化史的大势上昭然可见,又赓续表见于从古至今的人类社会发展史。试一回顾前瞻,当必憬然有悟。人生于此,岂不当率性而行乎!

  3.既曰率性而行便是道德,则其事当不难,顾何以道德乃若稀见可贵,而人之不道德却纷纷然充斥于世邪?此盖以人类发达了头脑心思作用而降低其他官体作用,亦即反乎动物各依种族遗传本能生活之路,而特依重理智于后天;此一突出的绝大进步,正得之有所减损而非得之于有所增益。第十二章前文不云乎:

  人身--人脑只是给人心(生命)开豁出路道来,容得它更方便地发挥透露其生命本性耳。论其措置是消极性的,而所收效果则将是积极的伟大无比的。

  对照动物来看,彼依本能为活者,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落于刻板文章,既少奋进创新之机,违失生命本性矣,更无率性不率性之可言,亦即谈不到什么道德不道德。唯人类得从动物式本能解放出来,为宇宙间唯一能代表生命本性者,斯有率性不率性问题,斯有道德不道德问题焉。说有所减损者,即指动物式本能的减损,为生命本性留出空白活动余动也。正为率性非定然,其向上奋进乃可贵。道德者人生向上之谓也。

  4.人或向上或堕落,大有可以进退伸缩者在。此其所以然就在身心两极之分化(见第十章)。人之一言一动乃至一念之萌,皆来自身心无数次往复之间(见第十一章)。头脑心思大大发达了的人类,自是应当心主乎其身的,但事情却不必然。往往心从身动,心若无可见者,必若心主乎此身,身从心而活动,乃见其为向上前进;反之,心不自主而役于此身,那便是退堕了。

  5.说至此,须更剖析言之:

  人心即从原始生物所见有之一点生命现象不断地发展而来,虽优劣不等,只是一事。应当说心与生命同义,又不妨说一切含生莫不有心(回看第四章)。

  从生物进化史看去,总是心随身而发展的,身先而心后,有其身而后有其心(回看第十章)。

  事物的发展总是渐次量变而有突然质变。依重理智于后天之人心出现,正是一绝大突变,其特征在人心之能静,在其有自觉于衷(回看第六章第六节)。

  说心从身动,心若无可见者:如新生婴儿有身矣,人心之用未显,未有自觉故也。未开化之初民社会,其人行事亦有类似情形者皆以自觉之贫乏。故必有自觉乃可言心。说向上前进必在心主乎此身,身从心以活动者,有自觉乃有自主之可言也。

  6.心是灵活向上的。人心要缘人身乃可得见是必然的;但从人身上得有人心充分表见出来,却只是可能而非必然。现成的只此身,人心不是现成可以坐享的(回看第五章)。此即是说:心寻常容易陷于身中而失其灵活向上。

  7.心为身用,自觉昏昏不明,殆为人类生活常态。此时若无违其社会礼俗,即无不道德之讥评。然而既有失其向上奋进之生命本性,那便落于失道而不德。

  8.古人说过“形色,天性也。唯圣人乃可以践形”(见《孟子》)。形色是指身体。人身(包括人脑)原为生命本性开豁出路道来,容其充分发挥表露。人之示能率性者辜负此身矣。古代儒家不外践形尽性之学,固自明白言之。

  9.吾书之言人心也,则指示出事实上人心有如此如此者;其从而论人生也,即其事实之如此,以明夫理想上人生所当勉励实践者亦即在此焉。人心与人生非二也,理想要必归合乎事实。--此第一章之文正点明伦理学的实践与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所阐发之理合一。

  10.科学的社会主义家马克思、恩格斯资借于科学论据以阐发其理想主张,不高谈道德而道德自在其中。“因为在理论方面,它使‘伦理学的观点’从属于‘因果性的原则’;在实践方面,它把伦理学的观点归结为阶级斗争。”(见《列宁全集》第一卷《民粹主义的经济内容及其在司徒卢威先生的书中受到的批评》。)虽外表上从头至尾没有丝毫伦理学气味,却不失为较好的伦理学说。

  11.从必然中争取自由,原是生命一贯的活动表现。毛泽东论用兵要归于争取主动,同样地整个人生亦正是要归于争取主动而已(见第四章)。文学上,艺术上,农工生产技术上……种种方面的创造发明,莫非生命灵活自由的表现,莫不表现了人的主动性创造性,而道德则是其更伟大更可贵的创造表现。

  12.总结说来,道德不离开事实而高于事实,在原有基础上的所提高,自新不已。

  13.说事实即指此身及其可能性。说身,指机体、机能、体质、气质和习惯(回看第十四章)。上文说人寻常容易陷于身中者,即囿于自己气质,习惯之谓。个人的习惯和社会礼俗相关联,多半随和礼俗,此庸俗的道德,缺乏独立自主,古人说:“乡愿、德之贼也。”(见《孟子》)非讲求真道德者之所取。“学至气质变化方是有功”(语出宋儒程明道),是讲求真道德之言。

  14.一言一行独立自主,方显示生命本质,其根本要在内心自觉之明强。自觉贫弱便随俗流转去了。或不无自觉而惮于违俗,皆由心不胜习,苟从身心活动。对善而言恶,昔人(王般山)有言俗便是恶者,虽严厉哉,固有以也。

  15.世人既惮于违俗,不认真以求是者,亦有悍然违俗而作恶者,此两面似乎差距甚大,而其实不然。人之一言一行皆循从其气质和习惯而活动的。各个人当时现有的气质和习惯是其活动的基础条件,活动只在这上面发生,既离开不得,亦非止于原样不动。庸俗与大恶见为差异甚大者,只是现前表面耳;迫近察之,其不同全在各自基础上。(注意:其阶级不同,处境不同,其气质习惯不同。)革命家率先行其所是,众人附从有先有后,卒成革命之功。此革命伟大及其先后附从之人,一一各基于其秉赋和习染而有率先与附从之别,附从又有先后之别(当然其因素中还有环境关系在),理无二致。一切都是逐渐而来,这是生命规律。

  16.大恶人与革命家似乎甚相远,其实亦不然。革命家自是生命力强大之人,而造作大恶者往往亦就是这样的人。正以其同具有强大生命力,世间颇有恶人转变而贤智出众者,亦有先是革命家而堕落为恶者。若问:生命力强大何谓邪?其内在矛盾大耳。心身是矛盾统一的两面,身在心中,心透过身而显发作用,一般莫不如是。(回看第十三章)身的开豁大,心的透露大,其矛盾争持大,是谓生命力强大。

  17.人的生命力大小强弱不同等和人的体质气质各有所偏,皆有其生来秉赋(比较是主要的)之一面及其后天养成之一面。但道德不道德之分,全从向上抑或堕落而分,不在其他。向上或堕落总是一步一步乃一寸一分而来的。虽则其间亦包含由量变而突变的变化,乃至忽上忽下时进时退的事情,然向上者更容易向上,堕落者更容易堕落。

  18.在向上与堕落的问题上,防微杜渐靠自觉。此在尚乏内心自觉的幼儿一时谈不上,却慢慢亦就有了。当其慢慢有自觉的同时,亦就慢慢进入后天养成一方面来,亦就是渐从气质问题趋重于习惯问题。

  19.习惯固然亦有好习惯坏习惯之别,但气质和习惯皆是生活中所必要的工具条件而已,生命初不在此。世俗之见以为道德即是好习惯之谓,德育就在养成好习惯,那是错误的。德育之本在启发自觉向上,必自觉向上乃为道德之真。习惯和社会环境总分不开,好习惯往往不过是社会所需要的道德非真道德。

  20.道德要在有心,要在身从心而活动。说身,正是在说气质和习惯。所谓堕落就是落在气质习惯上不能自拔。凡此之义,上文已有明示。现在要指出者:懈惰是背离生命本性的,从一点小事以至罪大恶极者皆由一息之懈来。问题极其简单。

  21.远从生物进化史看去,在进化途程中唯独后来有人类出现的脊椎动物那一脉路,始终在争取自由,争取灵活,层层上进不稍停歇,乃得有至今犹代表宇宙生命本性的人类奔向前程;其他物种所由千差万别者正为其各自歇止于所进达之度,遂落于盘旋中了。何为而有歇止有不歇止?歇止者在个体图存、种族蕃衍两大问题之得解决上自安自足,从而亡失其向上不断争取自由争取灵活之生命本性也。不歇止者反之,不自安足于现前的存活传种,从乎生命本性赓续奋进也。问题只在一则懈(松劲)一则不懈(不松劲)(请回看第六章第五节前文)。一息之懈便失道而不德。在人生实践上,其理犹是生物进化史上所见之理也。

  22.造作很大罪恶者,总经过许多心计和凶狠魄力,表面看去极不简单了,而我却说它问题极其简单,因其全副生命工具(头脑智力,体魄精力)用在邪路上去,其几唯在一息之懈也。一息之懈而主(心)从(身)易位矣,气质、习惯于是用事。一息又一息,容易相续,不容易回头,而大恶以成。

  23.一切恶出于自私,而通于一切之善者就在不自私,以至舍己而为公。此理至浅,人人晓得。更须晓得是公非私,是私非公,皆于当前情景比较对待上见之,非可孤立看待者。自私者唯局于其一身是固然矣;若其范围虽大于此身,却仍然联系在此,如局于一家一国者,便仍然是自私。往往有人把较大范围的自私也看成道德,那是错误的。反之,若当前不存在其他较大问题,则照顾一身的病痛岂得为自私乎?一句话:善本乎通,恶起于局。盖为生命本性是趋向于通的。

  24.行止之间于内有自觉(不糊涂),于外非有所为而为,斯谓道德。说“无所为而为”者,在生命自然地向上之外,在争取自由灵活之外,他无所为也。体认道德,必当体认“廓然大公”,体认“无私的感情”始得,请回顾第七章各节。

  25.隐伏身中而为恶行之本者非一,而势力强大莫如下列三因素:

  1.发于男女性欲本能;

  2.发于愤怒仇恨的斗争本能;

  3.争夺强霸权力的欲望。

  人类虽从动物式本能大得解放,但仍为动物之一,犹留有一些本能,而如上两种本能为最强,当其冲动起来,便会一切不顾。末后权力欲则持见于生命力大的人,在一般人较差(1)(人性恶之说,盖出于一种误会。要晓得气质(本能属此)、习惯原为应付个体图存种族蕃衍两大问题的工具手段,工具手段原居从属地位而心为之主,恶行之出现,不过主从关系颠倒之所致耳,非其本然。正为此心一懈即失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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