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讲人简介:
孔庆东,祖籍山东,系孔子第73代直系传人。1983年自哈尔滨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后师从于北大中文系的两位名师:是钱理群先生的开山硕士、严家炎先生的博士,主攻现代小说与武侠小说。主要作品有《超越雅俗》、《谁主沉浮》、《47楼207》、《空山疯语》、《井底飞天》、《独立韩秋》、《黑色的孤独》等专著。
内容简介:
提起《四世同堂》《离婚》《二马》等作品,人们就会想到文章中幽默的语言,特别是被搬上银幕后,更是家喻户晓。人们对老舍的认识更深了一步,老舍的语言里有幽默,老舍的幽默在语言里。人们几乎无一例外地认为老舍是幽默的,但是在老舍幽默之外,他还有不幽默的一面。我们看到老舍的《骆驼祥子》,看到他的《月牙儿》,都是很沉重的,是不幽默的。那么在幽默与不幽默的背后,老舍还有一种感情,那就是对人的关爱,他始终用一双关爱的眼睛关注他笔下人物的命运,我们读《骆驼祥子》我们读《月牙儿》,我们会看到一双关爱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们,这里面包含着同情。
那么在现当代作家中,除了老舍幽默以外,鲁迅、钱钟书、赵树理也是幽默的,而他们的幽默和老舍的幽默是不同的。鲁迅的幽默是老辣深刻,入木三分。像庖丁解牛一样,一刀进去正中要害。而钱钟书的幽默是学者型的,他的幽默非常灵动、迅捷,带有一种智慧。比如在《围城》的开头,有一个鲍小姐,穿得很暴露,别人就给她起了一个外号叫“局部真理”,而这一句话是来自一句名言“真理是赤裸裸的”。如果没有那么大学问的人是不会想到这句话的,在这句话背后,流露的是一种学问。而赵树理的幽默则是一种农民式的幽默。老舍的幽默和他们都是不同的,老舍的幽默是温和的、温厚的,不需要你有多大的学问。读老舍的文章就像和邻居家的大哥和大叔在说话一样,让人觉得特别可亲。
(全文)
主持人:老舍的幽默是与生俱来的吗?与他同时代的作家相比老舍的幽默具有怎样的特质?我们今天如何理解老舍的幽默?下面我们请听孔先生为我们讲老舍先生的幽默,大家欢迎。
主讲人:各位朋友大家好,我到此刻为止,一直有点纳闷。为什么请我来讲这个题目?为什么请我来讲《老舍的幽默》?社会上很多朋友认为我属于幽默这个家族的,可是这个对我个人的感觉,并不是十分舒适。就好像有一个人他在街上吃了两回包子,叫人看见了,于是人们就管他叫包子专家。我们这儿又蒸了一锅包子,您来尝尝。每次都是这样,天长日久他好像就不太好意思吃别的了。吃别的,就叫做不务正业,就叫做对不起观众,对不起读者。我本人也深深有这种被冤枉的感觉,同时我也用这种感觉去体会我们今天要讲的老舍先生。幽默这个东西如果把一个人概括了之后,对这个人除了在一定意义上界定得比较准确之外,是否也造成了一定的误解,一定的误读,使他本人感到一点点的冤枉,像我这样的。我有的时候感到冤枉,所以我有一次愤慨之下就写了一篇文章,叫做《我不幽默》,里边历数了种种我不幽默的事例,有理有据。文章发表以后,广大读者说,哎呀,这篇文章写得真幽默。所以有很多千古冤案是永远也翻不过来的,还不如不翻得好。
回到“幽默”这两个字上来。我想向在座的各位进行两个小调查。第一个问题各位是否读过老舍先生的文字作品?读过的请举手。好,大多数都读过。第二个问题各位是否认为老舍是幽默的?认为老舍是幽默的请举手。这个问题举手的人就比较少了。那么说明幽默不是靠下定义能够解决的,你必须真的从他的文字里感受到了幽默,也有很多人读过老舍的作品,但是没有明确地感受到他的幽默。有的幽默是一下子就感觉到的,有的幽默不是一下子就能够感觉到的。比如说我们在电视里看一个小品,看赵本山的小品,其实我们看之前我们就怀着一种看幽默的心态,在等着那个幽默出来。果然这个幽默如期地出现了,我们给他鼓掌。我们也留下一个幽默的印象,其实赵本山也绝不仅仅是幽默,幽默背后一定有别的东西,有不幽默的东西。老舍可能也这样,我们读老舍的时候,可能没有去想他幽默不幽默,而是在阅读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去同情去思索他笔下这些人物的命运。
好,刚才有很多先生朋友读过老舍的文字,但是不一定感受到了老舍文字的幽默。那么我想用事实说话是最有力的,我读几段老舍先生的文字,第一段我选了一个长篇小说,叫做《离婚》,《离婚》的第一节,离婚的主人公叫张大哥。小说开头就这样写道:“张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你总以为他的父亲也得管他叫大哥,他的“大哥”味儿就这么足。张大哥一生所要完成的神圣使命:做媒人和反对离婚。在他的眼中,凡为姑娘者必有个相当的丈夫,凡为小伙子者必有个合适的夫人。这相当的人物都在哪里呢,张大哥的全身整个儿是显微镜兼天平。在显微镜下发现了一位姑娘,脸上有几个麻子;他立刻就会在人海之中找到一位男人,说话有点结巴,或是眼睛有点近视。在天平上,麻子与近视眼恰好两相抵消,上等婚姻。近视眼容易忽略了麻子,而麻小姐当然不肯催促丈夫去配眼镜,马上进行双方——假如有必要——交换相片,只许成功,不准失败。自然张大哥的天平不能就这么简单。年龄,长像,家道,性格,八字,也都须细细测量过的;终身大事岂可马马虎虎!因此,亲友间有不经张大哥为媒而结婚者,他只派张大嫂去道喜,他自己绝不去参观婚礼——看着伤心。这绝不是出于嫉妒,而是善意地觉得这样的结婚,即使过得去,也不是上等婚姻;在张大哥的天平上是没有半点将就凑合的。”
这是他的一个长篇小说开头的这样一节,我们同时也可以体会老舍是怎么样推出他笔下的人物的。那么我再读一段大家都熟悉的话剧《茶馆》中的一段台词,算命的唐铁嘴跑到王利发的茶馆里来蹭茶喝:“王掌柜!我来给你道喜!哟!唐先生,我可不再白送你茶喝!你混得不错呀!穿上绸子啦!是比从前好了一点!我得感谢这个年月!这个年月还值得感谢!听着有点不搭调!年头越乱,我的生意越好。这年月,谁死谁活都得碰运气,怎能不多算算命、相相面呢?你说对不对?也有这么一说。听说后面改了公寓,租给我一间屋子,好不好?你那点嗜好,在我这儿恐怕……,我已经不抽大烟了。真的?你可真要发财了!我改抽“白面”啦。你瞧,哈德门烟是又长又松,一顿就空出一大块,正好放“白面儿”。大英帝国的烟,日本的“白面儿”,两大强国侍候着我一个人,这点福气还小吗?”我们知道唐铁嘴这个人是被讽刺的一个对象,是一个没有羞耻之心,没有道德感没有民族正义感的这样一个人。但是老舍把他的话,用一种非常幽默的小品式的语言给他写出来。我们看这一段其实就是一个可以抽离出来的一段相声。那么在各自类文体中,老舍都有这样一种幽默的风格在体现,也正因为如此,人们说老舍是语言大师幽默大师。而且他的这种幽默不是一般的幽默,是很有品位的,你读了之后,你看了之后,你听了之后,你不见得会哈哈大笑。一个东西一演出来,一读出来,大家马上哈哈大笑的还不见得就是幽默,你可能是中等程度的笑。
那么下面我简单介绍一下老舍幽默的作品。首先老舍被人称为幽默大师,和他走上文坛所采取的方式是有关的,因为他一开始写的就是幽默文学。老舍二十年代的时候,本来在中国教育界工作,后来到英国伦敦东方学院去教汉语。在那用业余时间就写了他的第一个小说叫《老张的哲学》,这是他的处女作。写完了没事,就投寄给《小说月报》,带着一种玩的心态,一种文学青年的心态,没想到就发表了。《老张的哲学》就是幽默的,甚至是有些过火的幽默。用老舍自己的话批评说,里边有一些油滑的和耍贫嘴的地方,那么《老张的哲学》用这种幽默的风格来批判中国的教育和社会上一些黑暗腐败的现象。接下来《老张的哲学》发表了,他又写一本叫《赵子曰》,《赵子曰》这个名字就是幽默的,有一个人姓赵,叫赵子曰,这本来就是幽默的,《赵子曰》的幽默比《老张的哲学》状况稍好一点,但是仍然存在着油滑和贫嘴的问题。它主要的思想是批判盲目接受新思潮的一些浅薄的青年人的行为。第三部作品是评价比较高的,叫做《二马》《二马》就是把幽默与严肃结合得比较恰当的一部作品,《二马》的中心内容是反思中国和英国的国民性。他是写在伦敦的马氏父子两个人,通过他们在伦敦与英国人的生活和交往,来看东西方民族的不同点。既对中国的国民性有批判,也对英国的国民性有批判,但是采用的风格依然是幽默的。比如他写一个英国的牧师在中国呆了多年,他说这个牧师是非常虔诚的一个基督教徒,他深夜的时候,含着眼泪祷告上帝。上帝呀!快叫中国变成俺们英国的殖民地吧!用这种方式来写这样的一个牧师,他表面是幽默的,但其实写得非常深刻。
老舍结束了在伦敦的工作,他就回中国来。等他一上岸,就发现自己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幽默大师了。老舍的文学经历是很奇特的,好像天上掉馅饼一样,本来出国呆几年,顺便写点小说。没想到一回来已经成为文学大师了。一方面成为作家了,这是个好事,人家都很尊重他。另一方面就被规定必须写幽默文章了,经常有人规定他写幽默文章,所以这也是老舍的一块小小的心病。不但规定他写幽默文章,对他以往的作品,在一开始的欢呼和表扬之后,也有了一些批评。特别对《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很多人认为他是耍贫嘴,说这就是北平人耍贫嘴,这个不是特别正宗的幽默。对《二马》的评价稍高一点,所以此后老舍进行了很多的自我反省和检讨。他就想怎么既能发挥幽默的特色,又能够合乎那些批评家的口味和需要。其实从一个更大的视野来看,是老舍怎么样和我们的五四新文学相互磨合的问题。我们知道我们今天所倡导的这种文学是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的,五四新文化运动起了一批人,他们批判传统文学,然后他们建立了一种新的文学,白话文的,欧式句法的,写现实人生的这样一批人。当然他们之间内部也有矛盾,但是合起来是一批人,不管是鲁迅、郭沫若、茅盾、郁达夫,这些人是一批人。老舍是一个外来者,老舍本来是一个基本群众,老舍本来是一个读者,老舍是玩票玩进来的。老舍跟那些人八杆子也打不着,他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会去提拔老舍。老舍完全是靠自己个人投稿被看中,或者说带一点招安的意思。这个写得不错,把他拉到我们这个队伍来,能够壮大我们的声色。老舍是这样被招安到新文学队伍里来的,那么我在另外一篇文章中说,这是新文学和老舍的双赢。我们今天不是讲双赢嘛,一方面确实是壮大了新文学阵营的力量,同时也对老舍产生了一种磁场般的影响。老舍就必须考虑,我以后不能随便写作了,他在英国的时候写《老张的哲学》,写《赵子曰》是随便写,现在你已经入了伙,入了伙就不能随便写了。你在梁山泊底下随便杀人放火,到了梁山上就有规矩了,这个规矩不是用法律条文一条条写的,是通过批评家的文章来左右你,所以老舍就在考虑我怎么看住了我的幽默。老舍用大白话说,我要把我的幽默看住了,不让它随便乱走,不要是为了讽刺一个人,就把话说尽。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老舍写了一部小说,就是刚才我一开始读过的《离婚》。《离婚》这个小说发表之后,得到非常高的评价。人们就认为这是把严肃和幽默拿捏到了一个最准确的火候。他探讨的是中国国民性问题,一群灰色的小官僚知识分子生活中的苦闷,里边一个张大哥,专门维护社会秩序,维护社会稳定的。到处给人家做媒人反对离婚,然后他有一个同事老李非常苦闷,外号叫苦闷的象征。苦闷的象征老觉得自己的太太不好,自己的太太没有诗意,要换一个有诗意的太太。其他杂色人等这种苦闷,幽默苦闷严肃他调剂成一盘非常好的菜,所以《离婚》不仅在当年,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到现在《离婚》读起来仍然是有滋有味。
此外三十年代老舍也写了好多短篇小说,还有其他一些小说都很幽默,还有一些散文。比如他写有一篇散文很幽默的,写《话剧观众须知》。里面非常幽默,说如果你是楼上票一定坐楼下,楼下票一定坐楼上,这样剧场才热闹。所以老舍他通过这种反语把三十年代中国观众那种不文明的、不懂得公共场所秩序的那种情况,写得非常鲜活。人们读了之后觉得再也不好意思这样做了。那么到了四十年代呢,老舍依然有幽默的作品问世,最有代表性的是《四世同堂》,《四世同堂》是老舍规模最大的一个作品,其实也是新文学作家里面规模最大的一个作品。因为他想模仿但丁的《神曲》,想写一百万字,最后实际没有完成这个字数但也差不多,结构上是差不多的。《四世同堂》它本身小说的幽默,给他打下了坚实的底,而且那些人艺演员也演得非常好。他们的很多台词,很多没看过小说的人都记得清清楚楚。特别是几个被讽刺的人物冠晓荷、大赤包等等还包括祁家老二。老二那种靠着家里生活的人,他对大哥说,大哥你可得养着我,谁让你是我大哥呢。这话说得多好,典型的老二的口气。还有冠晓荷的那种无耻,他的闺女当了特务,当了日本的特务,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出去用这个来吓唬别人。说“我们家招弟那是大红大紫的特务”。这个台词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就把人的那种无耻,能够无耻到什么程度,写得入木三分。最后日本人把他活埋了,给他推到坑里边了,还喊“皇军万岁”。觉得这种汉奸死有余辜,一点不会得到人们的同情。他的这个幽默对不同的人是不同的,对善良的正面人物,他的幽默是温和的、温厚的,对他认为是坏人,是采取夸张的漫画化的手法来戳穿他。
那么一直到了建国之后,他写话剧、写《龙须沟》、写《茶馆》这些话剧,幽默都是他必不可少的一种调味剂,就像四川湖南人吃辣椒一样,饭菜里面必须要有这一味,必须要有辣椒。那么我们看老舍创作的整个过程是以幽默始,以幽默终的,他以幽默的风格打开了文坛的这个神圣的大门,以他独树一帜的风格就进来了。老舍的《老张的哲学》发表的时候,新文学没有这种作品,为什么他能够马上发表得到承认?没有。无论鲁迅、茅盾、巴金谁都没有,他是独树一帜的,老舍的东西谁都写不了,真正的大文豪应该是这样的,不可复制。
那么下面我们看看老舍幽默的特点。老舍幽默的特点是什么?我们先看看老舍自己的说法,老舍有一篇文章就叫做《谈幽默》,那么老舍说“幽默是一种心态,我们知道有许多人是神经过敏的,每每以过度的感情看事,而不肯容人。这样人假若是文艺作家,他的作品中必含着强烈的刺激性,或牢骚,或伤感;他老看别人不顺眼,而愿使大家都随着他自己走,或是对自己的遭遇不满,而伤感的自怜。反之,幽默的人便不这样,他既不呼号叫骂,看别人都不是东西,也不顾影自怜,看自己如一活宝贝。他是由事事中看出可笑之点,而技巧的写出来。他自己看出人间的缺欠,也愿使别人看到。不但仅是看到,他还承认人类的缺欠;于是人人有可笑之处,他自己也非例外,再往大处一想,人寿百年,而企图无限,根本矛盾可笑。于是笑里带着同情,而幽默乃通于深奥。最后他说,所谓幽默的心态就是一视同仁的好笑的心态。有这种心态的人虽不必是个艺术家,他还是能在行为上言语上思想上表现出这个幽默态度。这种态度是人生里很可宝贵的,因为它表现着心怀宽大。一个会笑,而且能笑自己的人,决不会为件小事而急躁怀恨。往小了说,他决不会因为自己的孩子挨了邻儿一拳,而去打邻儿的爸爸。往大了说,他决不会因为战胜政敌而去请清兵。褊狭自是,是“四海兄弟”这个理想的大障碍;幽默专治此病。嬉皮笑脸并非幽默;和颜悦色,心宽气朗,才是幽默。”
这是老舍自己谈幽默,我们从他谈的话中,我们可以概括出几点,同情是很重要的一点,真正的幽默是要有同情的。对世人的不幸,对人间的缺陷要有同情,不是幸灾乐祸,而且这种同情是一视同仁的同情。在老舍看来不是居高临下的同情,不是说我是亿万富翁,你是一个小乞丐,给你一块钱,不是这样的同情,是一视同仁。假如我也有要饭这一天怎么办,是这样的一种心情,所以他用了“四海兄弟”这个词,幽默是四海兄弟。他写一个可笑的人物的时候,包含着这样的可能性,我你都有可能成为他,他可能是你和我,是这样一种心态。所以老舍的幽默给人的阅读感觉是平等、善意、宽容,如果用舒乙先生的观点可以说是一种穷人的幽默。
那么老舍的这种平民化的幽默态度,是和老舍的出身、经历都有密不可分的关系的。我们知道很多作家一回忆往事就是我出身于书香门第,过去都是要被批判地,现在成了时髦了,动不动都讲自己是大家庭的后代,动不动我祖上是清朝哪个贝勒哪个王公,已经成了一种恶俗的时髦了。甚至有的人说“我爷爷那是大太监”。很奇怪,以做这种达官贵人的后代为荣。那么老舍不是这样,他从来不掩饰自己出身贫贱这个事实,他把自己出身贫贱这个生活的苦难,转化成了他创作的一个有用的资源。老舍出身于旗人,家里很贫穷,很小,一岁的时候,父亲就在八国联军攻打北京的战斗中牺牲了,从小由母亲抚养大。长大以后一辈子凭自己的本事吃饭,一辈子凭劳动吃饭,他虽然是个作家,但是他经常把自己叫写家。他不以知识分子的这种态度看自己,其实他学贯中西,他在英国呆着的时候,把西方的文化研究得非常透彻,但是你看他说话的时候,里边尽量不放外文词,不放老百姓听不懂的词,所以他能够保持社会平民之间的那种仗义和同情。那么这种仗义和同情的背后是他的自信,是他的一个自信,真正的幽默没有自信是不可能的,没有自信那就不会幽默。真正的幽默是一种大家风度,我们看看侯宝林、马三立说相声,他往台上一站,一种自信的气质就感染了整个剧场。因为他不相信我逗不乐你,他对自己能够逗乐你有充分的自信,根本想都不要想。所以你看侯宝林往那儿一站是个大艺术家风度,侯宝林绝没有说过这种话,麻烦您给我鼓鼓掌吧。侯宝林绝没有说过这种小丑的语言,那是对自己的幽默毫无自信的人,借一切机会煽动观众给自己鼓掌的人。大艺术家从不这样,他相信我该说什么说什么,我的艺术做到家了,艺术效果自然会出来,绝不会去恨不得把观众胳肢两下,他绝不会有那种企图的。这是说老舍自己总结和我们给他分析他的幽默的特点。
那么说到幽默的同时就不得不谈到另外一点,开头我暗示过的。老舍除了幽默,他也有不幽默的一面。开头我为什么讲老舍可能会有冤枉的心情,老舍也有不幽默的一面,这也是有很硬的材料可说的。比如说我们大家都知道老舍代表作是《骆驼祥子》,《骆驼祥子》就不幽默,《骆驼祥子》它的整体风格是不幽默的。人家都说老舍幽默,你幽默你幽默,好像是在表扬他,那么在作家心里激起一种逆反心理,难道我就不能写不幽默的作品。我写不幽默的作品,就不能写到一流吗?我非给你们写一个看看。所以老舍写了一系列不幽默的故事,《骆驼祥子》、《月牙儿》,更有代表性的是《月牙儿》。谁读了《月牙儿》会哈哈大笑,不会的。《月牙儿》非常辛酸的,那种悲惨,但是这样的作品仍然语言非常好,它的语言不是靠幽默。老舍那种充满北京气息的流畅的语言表达方式没有改变,但是他可以不幽默,他可以在这里边少调侃人。那么他不幽默居然能写出他的代表作来,这就使我们进一步去想,老舍的核心价值,可能不是幽默,幽默是他的一种手段。
我们看老舍可以幽默写出非常好的作品,可以不幽默写出非常好的作品,就说明在这个幽默与严肃二者背后还有一个东西,这个东西我认为可以叫做关爱。是老舍对生活、对人生、对社会的一个博大的关爱,有了这个关爱,你才可以愿意幽默就幽默,愿意不幽默就不幽默。我们看他写《骆驼祥子》,他笔下的祥子,好像能看到作家一双关爱的眼睛,在凝视着这个人物。《月牙儿》也是这样,这样的人物都处在一个关爱的目光注视下,他在写他的命运,把他的命运感同身受地与自己的命运结合起来。老舍写一个拉车的一个车夫骆驼祥子,好像跟自己不一样,其实老舍是像写自己一样在写祥子,祥子买车三起三落,就是为买上一辆自己的车,过一种他自己认为的独立的生活。老舍自己也是一样,他有一个理想,要当一个独立的写家,职业作家。因为他一边在大学教书,业余才写作,他觉得这很不舒服。他说我什么时候能靠写字来养活我这一家呢,这是他的一个理想。这个理想就相当于祥子靠拉车来养活自己一样。就这么一个很低的并不伟大的理想,一个普通人的理想,居然不能实现,居然一再地破灭。这种关爱,他就超越了这个人物的职业,使所有的读者都能够感同身受。我虽然不是拉车的,我是卖烧饼的,我是小学老师,我也可能有这样的一天。我也受过这样的委屈,有过这样的辛酸,所以曾经有很多普通的人给老舍写信,有一个工人就给老舍写信说,你把祥子的结局写得这么惨,那我们以后的前途何在呢?这是《骆驼祥子》激起的共鸣,有了这个关爱,你幽默不幽默就都是一样的了。
那么为了更清晰地来认识老舍的幽默,我们简单地把他的幽默和其他的作家稍微对比一下。幽默作家是很多的,不止老舍一个,我们如果说现代作家都谁幽默,可以举出一长串来。鲁迅就是幽默的,林语堂是幽默的,钱钟书是幽默的,我们都看过钱钟书的《围城》,张天翼是幽默的,赵树理是幽默的。简单比较一下,比如说鲁迅,鲁迅的幽默是什么样的幽默呢?鲁迅幽默的特点是老辣深刻,入木三分。鲁迅的幽默像庖丁解牛一样,拿着一把短刀,一刀刺进去正是要害,这是鲁迅了不得的地方。阿Q让人打了一顿,他就说儿子打老子,一句话中国鸦片战争以来,战败的屈辱的历史都写出来了。明明让人家打败了,鸦片战争让人家打得一败涂地,去跟人家签订屈辱的条约,却不说是战败,说是赐和,我们皇上赐给你们和平。这就和阿Q说的儿子打老子一样,这个世界不像话,现在儿子打老子,这是鲁迅式的幽默,一针见血。
那么钱钟书的幽默也是很有特色的,如果你读过他的《围城》和一些短篇小说的话,钱钟书幽默的特色在于机智、非常灵动、迅捷。钱钟书是大学者,学富五车,读过的书不知有多少,你看他文章里面所列的书目吓人,我们两辈子三辈子可能也读不了那么多的书。而且他不但读了这么多的书,能够灵活运用。说一个事的时候,四面八方的材料全给你想起来了,全给你集中到一块儿。他说桌子能把世界上所有落实桌子的事全想起来,所以他的幽默是一种学者型的智慧型的幽默。比如《围城》一开头,讲轮船上一个小姐鲍小姐,鲍小姐穿得很少,人家就给她起了一个外号,叫“局部真理”。为什么叫局部真理呢?因为有句话说真理是赤裸裸的,所以她的外号叫局部真理。那么你看这个幽默对于人物有调侃,但是他并不是很深的讽刺,他主要炫耀的是一种学问。他这个幽默的产生主要在于有一句名言,叫真理是赤裸裸的。所以这个幽默一般没有那么大学问的人不会这样使用的,他在后面透露的是一种学问。
还有一种类型是赵树理这种类型的幽默。他是带有乡土气息的纯朴厚道,带着一种农民的狡猾,农民式的狡猾。比如他《小二黑结婚》里面,讽刺三仙姑那么大年纪还化浓妆,浓妆艳抹。他说她脸上化了妆以后,好像驴粪蛋上下了霜。这个你必须有农村生活经验才能体会他这个好玩,驴粪蛋上下了霜,挖苦得很厉害,但是在农村这又不算很严重。在农村这个话平时调侃的时候可以说的,所以这种幽默是钱钟书和鲁迅、老舍他们都说不出来的。
而老舍的幽默和上面这几种都不一样,老舍的幽默是温和的,是让人开心的,你不需要有多大的学问。所以你读老舍的东西,你感到好像是跟邻居家的一个大哥一个大叔在说话一样的。他对你没有压力,没有压迫,比如我们读了老舍的书,老舍先生如果坐在这里,我们请他去签名,我们心理上不会有什么压力。但是如果钱钟书先生坐在这里,我们请他签名,有一点诚惶诚恐,这个心态是不一样的。因为你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话来,他冷不丁冒出什么话来,对人是很有伤害的,很有杀伤力的。比如曾经有一个读者要见钱钟书先生,钱钟书先生就说,你已经吃了老母鸡下的蛋,何必要见老母鸡呢?这是一个名言,他指不定什么时候说出这种话来,所以会给人带来心理压力。你有愉快但是也有压力,老舍没有这种压力。老舍开会的时候,你让他唱一段京剧,他站起来就唱一段,你让他说段相声,就可以站起来说段相声,非常随和。他的幽默只不过代替你说出你也能说出的话,代替我们大家都感受到的那种幽默。
那么我们把老舍的幽默说了一遍,我们把它升华一下。因为幽默和其他一些概念经常混杂在一起,比如老舍在《谈幽默》的文章里,他把幽默和反语、讽刺、机智、滑稽都进行了一些比较,那么他说反语是一句中有两个相反的意思,所要说的真意却不在话内,而是暗示出来的。比如说秦始皇要修一个大园子耗费很多钱,大臣如果不希望他修就说你这个劳民伤财。秦始皇不见得会采纳你的意见,你这属于正面批判。那么有一个人,他说好,我支持您,一定要修这么大一个园子。里面装满各种飞禽走兽,等敌人从东边打来的时候,咱们就让这些动物去抵挡一阵。说得非常好,秦始皇一听,算了,咱不修了。正话反说,他没有反对你,他说的是反话,这是一种反语式的幽默。那么还有讽刺,讽刺必须幽默,但是讽刺比一般的幽默要厉害,它必须用极锐利的口吻说出来,给人一种极强的冷嘲,它不使我们痛快地笑,而是使我们淡淡一笑,笑完因反省而面红。你笑的时候,你不是特别痛快的,你笑完之后你有痛心的这个时候。再说机智,机智是什么呢?它是用极聪明的,极锐利的言语,道出像格言式的东西,使人读了心跳。中国的老子、庄子都有这种聪明。比如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世界上有圣人,为什么有圣人恰恰因为有大盗,圣人和大盗是共生的是并存的。我们想世界上为什么会有武松?武松不是平地里长出来的,恰恰是因为有西门庆。因为有了西门庆才必然要有武松,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另外就是滑稽,有很多人经常把滑稽误会为是幽默,滑稽就是我们经常看到的西方滑稽短剧,脑袋上顶着很多盘子,哗就砸了,碎了。把汽车开到商店里边去了,把很多货架都推倒了。小孩很喜欢看这个,一看小孩就哈哈大笑了,老舍说这是幽默发了疯,这不是幽默,这是幽默的最低的层次。其实钱钟书先生对这个也有很好的论述,钱钟书先生说,真正的幽默是我们跟着他笑。那个滑稽是我们看着他笑。他区分得很好,他说马戏团的小丑在上面做各种丑态表演的时候,我们笑了,但是我们笑不是因为这个小丑幽默,而是因为我们自己有幽默。我们是看着他笑,我们笑的是他。我们听侯宝林说相声的时候,我们是跟着他笑,笑他所讽刺的那个事,我们笑的不是侯宝林,我们越笑我们就越尊重侯宝林,我们觉得这是高手。那么老舍举了几个例子,用贴标语,因为当时三十年代时兴街上贴标语。用贴标语做例子,他说今天贴了标语,明天中国就强起来。这叫什么呢?这叫反语,就是讽刺不求实,只贴标语不做实际工作的这种爱国主义。第二种君子国的标语:之乎者也。这是讽刺,君子国的人说话都是之乎者也的。第三种,他说标语是弱者的广告,这是机智。老舍说这是机智,看到了问题的实质,凡是在满大街贴标语的,成天喊打倒帝国主义的,这肯定是弱者,帝国主义不贴标语的。只有机智的人能够看出其中的奥妙。那么再一种第四种,说张三拿着一个标语,标语上写着提倡国货,张三把提倡国货的标语贴在祖坟上,这是滑稽。那么他说什么是幽默呢?他说张三贴标语,张三贴的标语是打倒帝国主义走狗,但是不小心贴错了,贴成了走狗打倒帝国主义,说这是幽默。为什么这幽默呢?说张三贴一天标语才挣三毛钱,贴错了就受罚了,所以我们一方面笑话他,另一方面很可怜他,同情这个张三。真不容易,贴一天标语,才挣三毛钱,还贴错一个。因为他没文化,贴错了,所以我们看老舍笔下的人物,经常是这个贴错了标语的张三这种小人物。他很可怜,很值得我们同情,他犯的错误可能我们也容易犯。所以我们看幽默被老舍跟这些概念一对比,我们更能够比较准确地去把握那个幽默,我们不是去给它下定义。但是我们在生活中我们知道什么是层次高一点的幽默,什么是层次低一点的幽默。并不是说层次低的幽默就一定不需要,那种小丑的表演我们也是需要的。因为我们人的审美需求是多层次的,有的时候我们需要微微一笑,有的时候我们也需要哈哈大笑,但是我们要搞清楚谁是真正的幽默家就行了,我们绝不会去请马戏团的小丑来给我们做幽默报告的,我们只是看他的表演就可以了。我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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