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须美子不高兴地说:“有客人来了。”这时浅见刚好写完《旅行与历史》杂志的那篇报道的初稿。浅见以越中富山药品销售的历史和现状为铺垫,用富有生活气息的纪实性笔调认真地描写了与此相关的一群人。对最近的这项工作,连浅见自己都充满信心,觉得能够写得很有意思。
富山的药品销售是一种职业,同时也可以说是日本特有的文化象征。这么说,也许有点过分夸奖之嫌,但这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奉承话,而是很有说服力的。
可是因为藤田主编嘴损,为人又特别小气,也许他会在什么地方找点碴儿,扣些稿费。
“好像是警察哟。”
须美子小声地说道,她是担心雪江听到。警视厅刑事局长家出现警察,好像不大合适。
“谢谢。”
浅见急匆匆地向门口走去,见到两个警察打扮的男人站在那,愁眉不展地看着这边。
“浅见光彦先生吗?我们是……”
两人在小声地自我介绍的时候,浅见伸手打断了他们,把两人带进了客厅。须美子目不转睛地窥视着,然后说了声:“我去给你们倒茶。”就退出去了。
“你们是舞鹤东署的吧。”
浅见开门见山地说道。他们两人很吃惊地互相对望了一眼。
“是的,我是舞鹤东署的今峰,这位是京都府警察本部的山本。”
两人的名片上都写着“巡查部长”的头衔,也就是所谓的“部长刑警”。尽管如此,说话用敬语,大概是因为查出浅见的哥哥是阳一郎吧。
“我们不想耽误您太长的时间,就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地说吧。”
今峰刑警一口气说了出来,好像要证实浅见的猜测样,语气非常紧张,简直就像给上司汇报似的。大概他们也觉得在刑事局长家里不舒服吧。
“实际上,我们从梶川优子那听说了您的事。听说您认为梶川被杀是出于怨恨。”
(果然是这样……)这也正如浅见所预料的那样,优子听浅见说完后,立刻就跟警察进行了联系。尽管如此,照警方的速度来看,反应还是相当迅速的。话说出后没几天就来找他,也许是因为对方是刑事局长的弟弟吧。
“是的,我确实那么说过。”
浅见毫不避讳地答道。”那么您这么说的根据到底是什么呢?”
“我并没有什么确凿的根据。”
“什么?可是您不是怂恿梶川优子小姐这么跟警方说的吗?”
“怂恿?怎么会呢?我只是提醒她向警方提个建议怎么样?”
“这难道不是怂恿吗?不管怎样,既然您这么说,我们想您肯定有什么确凿的根据吧,我们非常想听一听。”
“我根本就没有什么根据,仅仅是直觉而已。我也是这么对她说的,可是……”
“仅仅是直觉吗?可是,说出那样仅仅凭直觉、不负责任的……噢,请不要生气。恕我直言,别人暂且不管,可浅见刑事局长的弟弟这么说,我们就不能不理会了。”
终于说出了真实想法。今峰的话语听起来似乎感到相当遗憾,浅见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被人认为是凭借哥哥的威风,这才是令人遗憾的事呢。
“那可真让我为难。哥哥是哥哥,我是我。正因为这样,我才不去多管闲事似地提建议。”浅见的语气不知不觉强硬了起来。给他们送来红茶的须美子察觉出现场气氛不对,呆呆地站在那不动。
“啊,须美子,谢谢。”
浅见从须美子手中接过托盘,向她使眼色,叫她出去。须美子很担心地边往外走,边回头,最后把门关上了。
“浅见,请您不要误会。我们这次来并不是要使您为难,挖苦您什么的。”今峰苦笑着说道,“正因为是刑事局长的弟弟说应该沿着怨恨这条线索查下去,我们才直率地认为你手里大概掌握了什么情况。总而言之,我们是为了听一些对案件有所帮助的建议才来的。”
“是这样啊……那我向你们道歉。不过,我要说我哥哥与这案子没有任何关系,而且我只不过是个外行。既没有警方需要的材料和证据,也不清楚案件有什么样的背景。正因为这样,我只有依靠自己的直觉和推断了,最多不过是从事情发展的状况进行推理。可是,如果警方不沿着怨恨这条线追查下去,或者……怎么说呢,忽视这条线索的话,那明显就是个错误,所以我才说最好提醒警方注意之类的话,仅此而已。”
“当然……”今峰急不可耐地插嘴,“我们并不是忽视怨恨这条线索,而是对被害人周围的情况进行了详细的调查,可是没有发现谁与梶川老人有纠纷。也就是说我们只有认为其犯罪目的在于抢劫。”
“主要是调查和他有来往关系的人吗?”
“那当然也有。此外,我们还打算从他过去到现在的所有朋友当中,仔细调查一下有没有和他有过纠纷的人,包括他家属和亲戚的私人交往以及和附近邻居的交往。”
“旅馆的老板怎么样?还有服务员。”
“旅馆?啊,是舞鹤旅馆吗?我们当然找他们问了话,可是什么也没发现。不管是谁,都没有对被害人怀恨在心。就连一不小心,可能成为商业敌人的工作同仁也这么说。梶川为人稳健,待人亲切……对了,你也和他孙女一起拜访过那些老主顾吧。关于这一点,你一定也有所耳闻。”
“车站工作人员怎么样?你们找他们问过话吗?”
浅见不慌不忙地问着,今峰和山本很吃惊似地眨眨眼,互相看了一眼。
“车站工作人员?哪的车站工作人员呢?”
“例如东舞鹤车站什么的。”
“东舞鹤车站,我们问过了,但你认为我们要问些什么呢?”
“总而言之,要搞清楚是否有人恨梶川。”
“什么?恨被害人吗?这是什么意思?”
“打个比方,通过检票口的时候,因为什么原因发生了些小纠纷,梶川骂了有关工作人员之类的事。”
“这个……”
浅见笑着说道,可今峰却吃惊得连笑也笑不出来。
“没听说有这样的事发生。就算有这样的小插曲,也不可能为这么点事就杀人吧。”
“不,我只是举个例子说说而已。在旅行的途中,不是经常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事吗?出租车司机胡乱驾驶、在公共汽车站排队等车时,有人加塞什么的。如果有谁对梶川老人责备他而怀恨在心的话,当两人在舞鹤相遇时,心中的怨恨不是有可能再次点燃吗?”
“这想法太愚……”
刚要说“太愚蠢了”,今峰又慌忙地闭住了嘴。
“这想法也许的确有些愚蠢,但听说最近有很多人做事很冲动。就在最近,不是有个年轻人团伙吗?不管对方是谁,顺手就对遇到的人施以暴力、杀人。未必就没有对擦肩而过时,肩膀碰了一下而怀恨在心的人,即使有因冲动而犯罪的病态人也没什么奇怪的哟。”
“那倒是,可是……您是说要向车站工作人员、出租车驾驶员这样在旅行途中遇到的所有人都进行问话吗?”
“我没说要那样。可是,既然梶川老人是在旅行途中被杀的,那么在旅行途中有与犯罪有关的因素,这么想应该是很理所当然的吧。犯罪动机也许不是在舞鹤突然产生的,我想至少应该顺着梶川老人的旅程,一路查找下去吧。”
“……”
今峰刑警沉默不语。他并不是说不过浅见,怎么说呢,他认为这不值得一说。的确,作为现实问题考虑的话,梶川老人在旅行途中遇到的人岂止几百人,包括仅仅是擦肩而过的人在内,将达到成千上万。即使和谁的肩膀碰了一下,那怎么可能找得出来呢——连想想都觉得太傻了。
“警方不会做那种毫无目标的调查吧。”
浅见不安地问道。
“不,根据时间和场合,有时即使是不着边际的事也得干。可是这次案子,怎么说呢……我们并不是不愿去查,可您说的……喂,山本,你怎么看?”
今峰回过头来问同伴。
“这不是相当困难吗?要是有什么线索追查下去的话还行,可是什么线索都没有,光是沿着被害者的旅程查找下去,这种如同把调查费用往水里扔的事,我不赞同。”
山本面无表情地不停摇头。
“是啊,是这么回事。”
今峰把脸转向浅见,下了这么一个结论。
浅见反驳说:“你们了解梶川老人的旅程吗?要是清楚的话,请告诉我。”
“什么?这么说,浅见要试着走一程,是这样吗?”
“是的,反正我有时间,正想到什么地方去旅行呢。”
“真令人吃惊呀……”
今峰往沙发靠背上压了压,尽量把胸挺起来。他真的要这么干吗?——今峰在感到吃惊的同时,心中有稍许不快,本是警察分内的事,他偏偏要去干,好像警察的职责受到了侵犯似的。
“你们也许觉得我真是个好事的家伙吧。可是与普通的游山玩水的旅行相比,还是带着这种目的的旅行比较有意义,而且一看见梶川的孙女,我就想设法抓住凶手。”
浅见辩解地说道,好像说得今峰也明白了。
“你的确要这么做吗?要那样的话,我明白了。”
今峰就像明白了什么似的高兴地点着头。浅见与其说要解除今峰的误解,不如说要利用他这个误解。而且在使浅见执着于这案子的动力当中,确实也包含着对梶川优子的好感,这一点是不争的事实。
警方掌握的梶川寻助的旅行过程大致如下:
四月十二日上午八时离开东京驹入的公寓
同日下午五时到京都府福知山市堀山旅馆住宿
四月十三日上午八时离开堀山旅馆
同日下午四时半到舞鹤市美月馆住宿
同日晚上七时半外出
四月十四日中午十二时三十分在舞鹤市返还纪念公园发现其尸体
“四月十三日的活动有点不大清楚。从早晨离开福知山旅馆到下午到舞鹤旅馆投宿,这之间有相当长的时间呢。这段时间里,他去干什么了呢?我们还没掌握。”
“听被害人的妻子说,他中途经过大江町和天桥立后,去了舞鹤。”
“大江町,是那个有大江山的地方吗?山上有个酒吞童子的?”
“是的,但听说梶川去那的目的不是酒吞童子,而是‘战友’歌碑。‘战友’歌碑,您知道吗?”
“这个……我不太了解。”
“不是有首很老的叫《战友》的军歌吗?‘这儿是几百里的国土……’您没听过这首歌吗?”
也许是记忆模糊了吧,今峰唱的调子听起来总觉得很怪。
“你这么一唱,我好像记得在哪听到过……啊,对了,右翼宣传车的喇叭放着这首歌满大街转悠。”
“是啊,就是那首歌。听说那首歌的作词者是大江町出身的,所以建了座纪念碑。梶川在战争结束后,被扣留在西伯利亚,好多战友都死了呢,这次旅行也是为了悼念他们。他在福知山停留也是因为那曾经有个陆军步兵连队,听说梶川就是在那入伍的。”
浅见脑海中又浮现出梶川老人悼念战友、孤独旅行的一幕。
虽然还没看过照片,但浅见想应该是个瘦瘦的老头吧。浅见觉得自己已经能充分了解老人祈求战友们灵魂安息的那份心情了。
傍晚对分,浅见给优子打了个电话,问她爷爷在旅行途中有没有跟家里联系过。
“每天晚上都打电话的,总是告诉我们他那天遇到的一些事。”
“他有没有说过碰到什么不愉快的事吗?”
“不,这倒没有。”
“最后一次联系是在出事那天吗?”
“是的,爷爷那天像往常一样,七时左右给我们打了电话。”
“他那时的心情怎么样?”
“好像很高兴。说什么旅行时,会有些意想不到的奇遇,非常有意思。’
“奇遇?意想不到的……那是什么意思?”
“这……”
“他遇见了谁呢?”
“不知道。”
“前面几个晚上,他没说过这样的事吗?”
“是的,没说过。”
这么说,难道是在梶川离开福知山旅馆,到住进舞鹤美月馆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吗?浅见脑中突然蹦出今峰说的福知山步兵连队的事。
2
五月末,浅见从丹后出发,前往舞鹤旅行。原打算像往常一样,开“索拉”去,可为了亲身经历一下梶川寻助的那趟旅行,浅见还是决定乘新干线到京都,从那转乘山阴本线到福知山,一路追寻着梶川的足迹。
新干线一般有七成的乘车率,可十二点二十五分从京都开出的山阴本线却是空空荡荡的,下午一点半多一些到了福知山。这是一条古老建筑与现代建筑相混合的街道,静静地,像睡着了一样。天空中飘着几朵淡淡的薄云,似乎到了梅雨期。梶川寻助住的堀山旅馆离车站很近,非常方便。可旅馆非常破旧,而且很粗糙,这时候是不会有人愿意住的吧。虽然是周末,可除了浅见外,好像还没有一个客人。
旅馆老板也知道了梶川遇害的事。出事那天,舞鹤的美月馆给他来了电话。
“真的是个非常好的人啊,怎么会遇上这种事呢?”
老板不由得大发感叹。从老板的上一辈开始,梶川就是这家旅馆的客人,究其根源的话,大概是战争时期,当他还是福知山第120号连队军士的时候,就在这家旅馆住过。
“梶川住在这的时候,有什么异样的举动吗?在什么地方、和什么人发生过纠纷吗?”浅见问道。
“不,没这样的事。他跟以前一样,一个人笑眯眯地,说着‘天气终于好了’之类的话。”
因为是下午两点,离地方旅馆办理投宿登记手续的时间还早,所以梶川到达后,只是把行李寄存了一下,就离开了,直到傍晚时分才回来。
“好像每次都是这样的。”
旅馆老板说道。过去的连队本部旧址现在已经变成自卫队驻地了,可到那附近随便走走,参拜一下御灵神社,好像是梶川到福知山的必修课。
梶川晚饭是在房间里吃的,大概从六点半开始,到七点半收拾完毕。饭后,看了会儿电视,十点前上床睡觉。
“他饭后从不出去。就我所知,这十多年、将近二十年来,总是这个样子。”
似乎梶川觉得在以悼念战友为目的的旅行中,夜晚在灯红酒绿的街上闲逛不大合适。
“可是,他在舞鹤,晚上出去过的。”
“是的,是的,那件事美月馆老板也觉得很少见呢。听说梶川晚上出去,这还是头一次呢。”
浅见也模仿梶川,把行李寄存后,就到街上逛去了。
福知山市也许是因为没有遭遇过战争灾难的缘故吧,还残留着许多古老的木造房屋,最有特点的是三层楼的建筑很多,这点从堀山旅馆等很早以前就有的旅馆和饭店上,就能看出来。福知山城和御灵神社等,都有很多绿化地带,但都非常小。街道显得是那么安静而美丽。
“战争时期,这儿有个20连队和120连队吧,好像现在他们也时不时地聚在一起开个战友会。”
送浅见去自卫队驻地的出租车司机不用浅见问,就主动地给他介绍起来。可是,据旅馆老板说,梶川来福知山的时候总是一个人,为什么他不想参加战友会呢?这其中难道有什么令人伤心的往事吗?
陆上自卫队第七普通科连队福知山驻地就在原陆军步兵20连队、120连队本部旧址处,占地面积大概有一个普通大学的校园那么大,小丘上建有十栋左右的楼,仅此而已,并没有什么庄严的感觉。
正门没有步哨,在进门的左手处有一个岗亭。浅见向其出示了名片,问他四月十三日有没有一个叫“梶川寻助”的人来参观。门卫一开始很警戒,不愿意说,可当浅见告诉他梶川已经遇害,他是受梶川家人的委托前来时,门卫的态度立刻变得亲切了。
在来访者登记名册中,有梶川寻助的名字,他的来访目的是“参观史料馆”。史料馆在小丘的最高处,原为将校集会场所。门卫与那进行了一下联系,馆长表示同意。
史料馆长是一个叫林田的、长得像野猪般粗犷的男人,穿着佩有“陆军上士”领章的制服。也许是在训练中受了伤,他的脚好像有些跛。而且大概是对史料馆工作非常专心吧,他说着说着就和浅见的来访目的相脱节,热心地讲解起资料和战史了。
林田非常熟悉梶川。
“他是120连队的幸存者,为了悼念死去的战友,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一个人来,热心地参观史料馆。是吗?他被人杀了吗?”
林田显出一副黯然的神情。
“听说12O连队的人现在仍聚在一起举行战友会,梶川好像不想参加,总是一个人像巡礼似的来这参观,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我也不清楚。120连队被派往北方战场,战争快要结束时,由于苏联军队参战,伤亡非常惨重,而且听说被扣留在西伯利亚的那段日子过得很凄惨,大概在那期间,发生了什么悲惨的事吧。但与同从福知山被派往南方战场的20连队相比,还算好一些。”
据说20连队在科雷西多岛一战和莱特岛一战中,全部光荣牺牲了。林田上士特意从里面拿出战史和日志本,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20连队的最后作战是多么多么悲壮。如果照这样说下去,会一直说到傍晚。浅见只好鼓起勇气,举起了手。
“打断一下,我想问一问梶川的事,他在这有没有和谁碰面?”
“什么?哦,没有。那天下午这只有梶川一人,今天就你一人。”
按道理来说,他应当滔滔不绝地给浅见作介绍。对喜好说话的林田来说,浅见是个非常合适的说话对象。可浅见不能忍受他没完没了地说个不停,于是趁还没被他说晕,匆匆离开了那儿。
堀山旅馆老板也说那天没看到梶川老人有什么特别奇怪的表现。从史料馆回去后,他照例给孙女优子打了一通电话。这么看来,如果有什么事发生的话,或遇到了什么“出乎意料的事”,应该是在第二天从旅馆出来后,到舞鹤的美月馆之间发生的吧。
第二天清晨七点,浅见吃罢早饭,就匆匆忙忙地从旅馆出发了。
从福知山坐“北近畿TANGO铁路”这一私营铁路,二十五分钟左右就能到大江车站。“TANGO铁路”这个名字给人一种要跳跃的感觉①。“TANGO”当然就是“丹后”,是典型的第三分局的地方线——
①“丹后”的日语发音和探戈的发音相同,故有跳跃的感觉。
上午八点多,从福知山开出的火车挂了两节车厢,与东京的上班高峰没法比,但上班、上学的人还是把火车塞得挤挤的。
大江车站刚刚整修过,站内相当明亮。车站位于大江町商工物产会馆中,这是一个以当地名产品为中心的购物中心一样的建筑物。一出站,迎面是一个广场,正面是一个像神社或寺庙大礼堂那样的通风回廊,瓦片盖的屋顶下只有几根柱子在支撑着。旁边并排立着几根石柱,上面放着全国各地的巨大的鬼头瓦。据物产会馆的小册子介绍,这被称作“鬼面柱回廊”。
从小册子上的草图来看,《战友》歌碑似乎并不远,走着都能到,但农村的所谓“就在那边”,实际上是出乎意料的远,所以浅见还是决定向车站前面的出租车司机确认下。说不定梶川老人也是坐出租车去的。
车站前面停着几辆出租车,一辆随时准备载客的出租车司机看了一眼梶川老人的照片,说道:“看着眼熟。他叫我去鬼博接他,然后送他玄宫津。”
“鬼博是什么地方?”
“就是大江山附近的鬼博物馆。他的确是打电话叫我去的。大概去的时候是坐公共汽车,于是一狠心决定坐出租车去宫津吧。他在车里好像是这么说的。那还是四月中旬的事呢。”
“是的,是四月中旬。”浅见激动起来,“那时梶川——哦,是那位老人的名字,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吗?”
“这个……什么样子呢?那么久以前的事,我也记不太清楚了。不过,老人家人很好的,也许是喜欢说话的缘故吧,在去宫津的路上,一个劲地说个不停。这么说来,我好像记得他说今年春天要退职……那位老人怎么了?”
“他死了。”
“什么?真的吗?那可真是……他看起来气色很好啊。可是那么大年纪,还要到处去给客户送药,推销药品,一定很辛苦吧。他也说世上总会碰到一些预想不到的事。”
浅见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
“是吗?他真的说了碰到一些预想不到的事吗?”
“是的,他是那么说的。”
“那是在给客户送药的时候,还是在旅行途中呢?”
“这个嘛……他是怎么说的呢?我只记得他说过,可记不得他是怎么说的了。不过,他说在富山推销药品,应该是在给客户送药时吧。”
作为出租车司机,一个月内要送好几百名乘客,并且都和他们交谈过,是不可能清楚地记住其中某一个人的。可是,他说的“出乎意料的事”,如果和优子从爷爷那听到的指的是同一件事的话,那么,梶川应该是在从福知山旅馆出来,到乘出租车这段时间里,碰到了什么“预想不到的事”。
为了表示感谢,浅见决定坐那辆出租车。
《战友》歌碑比想象的气派多了。假山上建了三座刻有歌词的大石碑,周围经过一番修整,已成为绿地公园。虽然已过了盛开期,但即将凋谢的杜鹃花仍是那么令人赏心悦目。歌碑周围除了浅见外,空无一人。要在这个地方搞清楚梶川老人是否遇见了什么人.看样子是不可能的了。
浅见于是前往鬼博物馆。鬼博物馆在距离车站大约十五分钟的路程、靠近大江山登山口处的山谷的一片小土坡上。好像模仿鬼的角一样,建筑物两旁对称地盖着的两个屋顶朝向天空,样子非常奇妙。进去一看,才知道它真正的名字是“日本鬼交流博物馆”。
司机问:“要等您吗?”浅见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坐出租车去宫津。虽然口袋里的路费已经很寒碜了,但这个时候也没有办法。
博物馆的参观费是三百日元,因为是公营设施,所以很便宜。尽管如此,浅见还是很心痛地听到现金出纳自动记录器的铃“当”地响了一声。
不愧是“鬼博物馆”,到处都是鬼的面具和绘画等各种各样与鬼有关的东西。馆内站着一个负责介绍的女人。浅见在看展示品前,先走到这女人的身旁,递上名片:“对不起,我想打听一件事。”说着给她看梶川的照片。
“四月中旬,这个老人到这来了。你还记得吗?”
“是的、我记得的。”
原以为没什么希望,没想到立刻就有了反应。
“他是一个人来参观的。”
“是的,是的。你记忆力娄好啊。”
“你过奖了。”
这个女人很腼腆地把身子稍稍转了过去笑道。她大概二十二、三岁,不胖,身材非常匀称,看起来很健康,带着些天真烂漫的脸在周围“鬼”的映衬下,像向日葵一样充满勃勃生机。
“早上来这上班的时候,在《战友》歌碑前遇到了那位老人,所以我还记得呢。而且他还叫来了出租车……”
她本来好像还要说什么,但中途又改变了主意没有说下去。大概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说些多余的话吧。
“对不起,请问你贵姓?”
“高宫,高宫明美。”
“啊,是高宫小姐,对不起,关于那位老人,我还有些问题想问问你,可以吗?”
“行啊,没关系。那位老人怎么啦?”
高宫明美不安地问道。
“实际上他已经死了——而且是彼人杀死的。对了,就在碰见你那那天晚上。”
“什么……”
高宫明美惊叫道。周围也没有其他游客,售票处的女售票员非常吃惊地从窗口探出头来,往这边看。
“因为事件发生在京都府,我想报纸上大概也有相关报道吧。高宫小姐难道没有看到吗?”
“是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在哪被杀的?””舞鹤。”
“舞鹤?是那样吗?这么说来,电视上好像报道过,可真的就是那位老人吗?”
“如果电视或报纸上登出照片来的话,也许高宫小姐就会注意到吧。”
浅见安慰似地说道。
但是,报纸上的照片很小,看不清楚,所以即使登出来,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注意到。“是这样啊,那位老人真的……”
明美好像还没有从震惊中摆脱出来,像说梦话一样,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
“那时,我们也是这么面对面站着,他说这儿的展示品比去年来的时候又多了一些,好像他已经来参观过好多次了。”
“哦,那些事他也说了吗?那之后,他又说了什么?”
“他说有好多战友死在了西伯利亚,每次一唱战友歌,就会难过得忍不住哭什么的。”
“是啊……然后呢?”
“就那些,不过……”
明美好像有些犹豫,浅见立刻就注意到了。
“好像还有什么吧。”
浅见笑着,十分温柔地问道。
“什么?不,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叫来了出租车,准备离开这里时,在门口碰见了一个女人,和她说了几句。”
“是碰到熟人了吗?”
“那就不太清楚了。老人认识那个女的,但对方好像不认识他似的,态度非常冷淡。”
“哦……”
浅见立刻就来了兴趣。
“你能给我详细说一说那时的情况吗?”
“你要我详细说一说,可我记得不太清楚了。”
明美在脑子里努力搜寻着那天的记忆,重新把梶川老人当时的情况说了一下。老人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在门口碰见一个女人。犹豫了一会儿以后他主动跟对方说话。老人看上去很亲切,可对方却像很为难。
“那他们说了些什么呢?”浅见又问道,“他们的谈话内容你还记得吗?”
“因为他们在大门口那边,所以我听不大清楚,我想是要去哪之类的话吧。”
“去哪,你知道去哪吗?”
“的确是去舞鹤。”
“舞鹤……”
浅见紧张得呼吸都要停止了。
“他说了是舞鹤?”
“是的,所以刚才听你说在舞鹤被杀时,吃了一惊。”
“那么,他说了去舞鹤的什么地方或旅馆的名字吗?”
“不,这个我没有听到。只记得他说去舞鹤,不过……后来,老人给那女人递了张名片一样的东西。”
“名片?”
“是不是名片,我不敢肯定,我并没有看得那么清楚。”
“那个女人收下了吗?”
“是的,她收下后,立刻就表示感谢,然后进馆里来了。”
“梶川怎么样呢?”
“因为出租车来了,老人准备坐进去……啊,对了,那时那女的男伴来了,两人错过去了。”
“哦……那男的难道不是梶川认识的熟人吗?”
“是的,好像是不认识。我见老人一—是梶川吧,不可思议似地看着他俩的背影。”
“后来呢?”
“就那样了。老人坐上出租车走了。”
“那两人干了什么呢?”
“他们并没有做什么,在馆内大概参观了三十分钟后就回去了。”
“那个女的,对于前面遇到的梶川,向那男的说了什么吗?”
“没有,什么都没说。我一直在旁边,所以两人说什么我都听得很清楚,只是说些展示品什么的,没有提到那位老人。”
这么说,难道梶川不是他们两人都认识的熟人吗?
“那两人是什么样的?比如年龄、衣服什么的。”
“女的大概三十岁左右,男的好像比她年轻一些。衣服都是那种最普通的、很休闭的,具体的我也记不太清楚了。”
“他们像夫妻呢,还是像恋人?”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好像是处于二者之间吧。”
“啊,处于夫妻和恋人之间?这说法倒很有意思,我好像很清楚当时的气氛了。”
浅见诚心诚意地夸奖明美,丝毫没有奉承的意思。
“那个男的是个什么样的人?比如是流里流气呢,还是像上班族,或是教师、医生什么的……”
“看上去很正经,感觉有点像收拾得很潇洒的上班一族。可是,他好像是开着一辆银灰色奔驰来的,说不定是哪家的阔少爷。”
“哦,是这样啊。你看见那辆车了?”
“是的,他们回去的时候,我无意中看见停车场上停着的那辆车,是SL500还是600型,我记不大清楚了,不过是那种运动型的敞篷奔驰,真的很棒耶。”
明美好像很羡慕似的两眼闪闪发光,一看就是爱车一族。
“你没有看见车牌号吗?”
“怎么可能看得清车牌号呢?不过,我想是东京或那附近的人吧,因为他说着一口非常漂亮的普通话……那个人和梶川被杀有什么关系吗?”
也许是刚刚才发觉到浅见问话的意图吧,高宫明美突然不安地问道。
“不,不是那样的。我只是想梶川在旅行途中遇到的人中,也许会有什么人知道一些与案件有关的东西吧。”
“可是警察什么也没说呀。”
“是呀,那就是说与案子没有任何关系,肯定是这样的。”
浅见笑着说道,好像想让明美放心。
分别前,浅见拜托明美,如果想起什么,就按名片上的地址和他联络。
3
一到宫津市内,就下起了毛毛细雨。街上旅馆和土特产商店一家挨一家,没有带伞的游客们三五成群地在街上跑着。
出租车司机们正在和公司联系,确认业务日报情况。中午十二点多,那天送梶川的出租车正好把浅见送到宫津的天桥立。
“他说要去文殊堂,坐人力车参观天桥立,然后去舞鹤。他在这儿下车后,确实是朝天桥立方向去的。当然是一个人。”
司机把自己看到的、梶川那天行程的最后一部分说给浅见听,等浅见下车后,他又返回了大江车站前的营业所。
毛毛细雨只是把路面打湿了,看样子不会下个不停。戴着防水性能很好的网球帽,穿着夹克衫的浅见丝毫不担心会被雨淋湿。
站在梶川下车的地方,看着日本三景之一的天桥立,浅见不禁感慨万千。
天桥立是一个沙堤,把宫津湾分成外海(与谢海)和内海(阿苏海)。在全长3.6公里,宽19米至49米的被白沙覆盖的长长的沙洲上,大约有6600棵青松绘成了一幅美林图。和陆地分开的沙堤的南端叫做“小天桥”,经过一番修整后,陆地和天桥立之间的水域就像一条运河,而回旋桥则把陆地和天桥立连接起来了。浅见走近的时候,回旋桥正好转了个九十度,以便让矿石搬运船通过。
当回旋桥转回来的时候,已有十名游客在等着过去。出租车司机说的“文殊堂”指的就是从桥前往左稍走一点就到了的智恩寺。据告示牌的解说称,这也是日本三个文殊菩萨之一。可是,即使这么说,浅见也不知道另外两个文殊菩萨在哪。
也许雨天也是不错的天气吧,看不到一辆人力车。浅见向管理回旋桥的值班人员一打听,才知道联系人力车的地方。原来,人力车的生意通常是由几个旅馆的引路人合作经营的。“你说的人力车,就是跨斗三轮车吧。”
值班员笑道。
浅见照值班员告诉他的电话号码拨过去,只听见一个男人很精神地说:“啊,您要车吗,我马上过去。”
“不,我不要车,只是想向你打听件事……”
“这么说,您是来采访的?”
“是的,可以这么说吧。”
浅见立马答道。
“我明白了,那么请您在那稍等片刻。”
大约五分钟后,“跨斗三轮车”就来了。正像回旋桥值班人员说的那样,这不是普通的人力车,而是战后不久,在日本出现的、在印尼被称作“黄包车”的带车篷的跨斗三轮车。车夫戴着一顶圆草帽,胸前围着一块深蓝色的护胸,下身穿着一条紧腿裤,上身则穿着一件红领的半截外褂。这样一身打扮,蹬着过去的人力车,真让人觉得很幽默。
“您这么忙,我突然打扰,真是对不起。”
浅见一边拿出名片,一边致歉。
“什么呀,没关系的。今天不忙,还要请您给我们好好地宣传一下呢。”
这个车夫是个非常具有男子汉阳刚之气的男人,一张饱经日晒的脸上,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他也给了浅见一张大大的名片,上面用黑体字印着:
宫津观光协会藤井直树
上路前,浅见拿出照相机,变换着角度拍了好几张,有时也请过路的游客来一张。藤并好像以前接受过很多次媒体采访,非常熟练地摆着各种姿势。
浅见不停地拍着照片,听着藤井介绍一些有趣的事后,若无其事似地拿出梶川老人的照片。
“实际上我是想向你打听一下这个人的事……”
浅见的话还没说完,藤井就叫道,连脸色都变了。
“啊,这个老人是那个被杀的吗?”
“那么,你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当然知道。就是最近,大概一个月前吧,在舞鹤遭抢劫,被杀死的那个人吧。我还记得在那前一天,我用车送过这位客人。”
虽然藤井说“前一天”,可实际上梶川被杀就是在坐他车的那天晚上。
“我看了报纸上登的照片,可是不大清楚,我猜也许就是那个人吧,果然是他。那么说,你是那个老人的朋友吗?”
藤井好像有点害怕似地瞅着浅见。
“是的,可以算是朋友吧。那么,你没有把那件事告诉警方吗?”
“要告诉吗?那种事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个警察模样的人来过,啰啰嗦嗦地问了半天,真让人受不了。我虽说认识,但那也只不过是他坐过我的车罢了,没有任何关系吧。”
大概就像藤井说的那样吧。既然警察按照梶川的行程查到这儿来,而没有查出藤井,那也不能责怪藤井保持沉默。
“老人当时给你什么样的印象?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奇怪的地方?没有……总之是个非常好的人。他很替我着想,说不要过于勉强,不用急,慢慢走,还给了我一些提神药。他说他在富山推销药品,决定干完今年后就退职,这次为悼念战友而进行豪华旅行什么的。”
梶川所说的“豪华旅行”就是住福知山破旧的旅馆、狠狠心才坐出租车和跨斗三轮车吗?真是实实在在的老百姓啊,让人觉得好笑又可怜。
“老人像不像在这附近卷入了什么纠纷?”
“纠纷?不,一点也不像。那位老人回去的时候也是非常高兴的。如果在这附近发生什么事的话,我们不会不知道的。因为天桥立这地方的景色当然不用说,安静、平和也值得一看。”
在谈话中,他也不忘给当地做做宣传。照目前情况来看,只能认为梶川并没有因为卷入什么纠纷而因此惨遭杀害。
据藤井回忆说,梶川叫他来这的时候,正好和浅见叫他是同一时刻。然后,坐跨斗三轮车在天桥立转了一圈,大概花了五十分钟,这也和浅见“采访”所花的时间大体相同。也是在这个地方下的车,朝车站方向走去的。浅见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是一点三十五分。
浅见也同样在藤井的目送下,朝车站方向走去。
从天桥立乘坐北近畿丹后铁路的宫津线至西舞鹤大概要花五十分钟,从西舞鹤到东舞鹤,坐JR(东京铁路)的舞鹤线,只要花九分钟,坐一站就到了。只要换车顺利,一个小时就能到那,而且是直达的火车。十四点十五分开,十五点二十九分就能到达东舞鹤。照梶川的行动来看,他很有可能坐的就是这趟火车。据今峰刑警询问舞鹤美月馆老板的情况得知,梶川坐出租车绕过返还公园,下午四点半左右到达旅馆,所以要是坐这趟火车的话,应该没有时间绕道别的地方。
车站前面并排开着五家店,都挂着同样的招牌——“食堂”。浅见不管三七二十一,连店名也没看清楚就走进其中一家,匆匆忙忙吃了一碗面,然后坐上了十四点十五分开往东舞鹤的火车。
火车沿着宫津、栗田、丹后由良这一路非常美丽的海岸线疾驰,到河口附近过由良川后,方向一转,沿着河南下。
百人一首中有这么一首歌:“不停地摇着桨,渡过由良门的船夫,踏上了一条前途未卜的爱情之路。”有一种说法认为由于歌中把由良川河口的一片河面称作“由良门”,所以应该是作者曾祢好忠在丹后国任职时所作。但实际上,作为和歌题材的名胜“由良门”指的是纪淡海峡。
在由良有名的倒是“山椒大夫”吧。浅见想起小时候,读过安寿和厨子王的悲哀故事。人贩子、虐待、隐居、安寿小姐的死……最后,坏蛋山椒大夫被埋到土里,只剩下个脑袋,然后被竹制的锯子把脑袋切了下来。这是个非常阴惨的故事,作为森鸥外的作品而广为人知。故事就发生在这附近。
下午三点左右,浅见到达东舞鹤。
浅见等检票口安静后,便把梶川的照片给检票的人看。
“这个人,你们认识吗?”
刚一问,车站值班员就露出一副讨厌的神情。
“昨天警察来了,也是问同样的问题。不管你们问多少遍,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嘛。我知道他是抢劫杀人案的被害者,可是,即使说他应该从这过,我们也不可能记住吧。不管你问谁,都是一样的。”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浅见只好不再问,匆匆地走了。即使那样,浅见对那位今峰能如此迅速地听取他的建议,还是非常感谢的。
浅见想,这样的话,一定要找到梶川坐的那辆出租车。向出租车营业所一打听,才知道送梶川的司机正在车站前等着接客人。浅见从营业所得知的那个车牌号的出租车位于等客车列的第五位。这样的话,顺序就要打乱了。但一经说明,浅见还是坐上了那辆车,前往返还公园。车上,浅见向那位司机打听了一些事情。
据说司机是在昨天警察向他进行调查时,才得知自己送的那位客人被杀了。
“听说报纸上登了,可我一点也没注意到。”
连案件现场附近的人都是这样,所以大江町“鬼博物馆”的女人没有注意到也是情有可原的。
“经警察一说,再一看照片,我想起来了。可是我送他是在白天,他被杀是在晚上,我那天一直忙到傍晚,和这案子一点关系也没有。”
听司机介绍,梶川让出租车停在停车场,然后一直步行走到公园的纪念碑处。司机一直远远地看着他。
“与其说对着纪念碑,不如说他对着大海默默祷告哟。听他说在西伯利亚,失去了很多战友。”
那辆出租车载着浅见一直朝返还公园的方向驶去。返还公园在离舞鹤市区大约五公里的地方。以前不断有产业废物非法倒在这里,屡禁不止,舞鹤市当局只好把这个令人头疼的谷整个给填平了,经过一番修整,建成了这样一个非常漂亮的公园。然后又建了一个返还纪念馆,成为观光的又一个景点。
司机把车停在停车场,把浅见带到山丘上的纪念碑。浅见一边欣赏着左边的返还纪念馆,—边爬着长长的坡,不久就来到海角末端一个非常高的地方。只见那立着一块纪念碑,纪念碑后面的底下,也就是舞鹤湾最里面,那里延伸出一个码头。
“那就是过去撤回来的人登陆的码头旧址。”
司机向浅见介绍道。
深绿色的海面悄然无声,里面似乎沉淀着无数悲哀的过去。
梶川仅仅在纪念碑前默默地祷告了一会儿,就坐出租车回旅馆了。浅见也和他一样,可在下山丘的时候,他检查了一下发现梶川老人尸体的那个斜坡现场。这样他抵达美月馆的时间是下午四点五十分。美月馆比福知山旅馆稍好一点,但也非常破旧。
虽然浅见没有预约,但一听说是“梶川寻助的朋友”,老板露出一副特别的神情说道:“是吗,那可真是……”他告诉浅见住一晚外加两顿饭正好七千日元。
“很便宜啊。”浅见刚这么一说,老板就接过话说:“是啊,我们对梶川介绍的客人优惠。他就像我们旅馆的流动广告牌,总为我们做宣传。”
说着说着,老板的眼眶就湿润了。
浅见被带到二楼的一间屋子,就那便宜的房租来说,这房间还是不错的。正因为房子旧,所以空调设备什么的好像还不太完善,幸亏现在的气候很好。虽然地处市区,但一打开窗户,还能闻到咸咸的海香,吹到那凉爽的海风。
浅见向送茶来的老太太打听梶川,她像很悲伤似的,皱着眉头说:“真可怜啊。”
“听说梶川晚上很少出去的,”
“是的,岂止是少,这是他第一次晚上出去呢。就我所知,他从来没在晚上出去过。”
“听说确实没有电话叫他出去……”
“是的,他没有接过电话。但梶川有手机,也许人家会打他的手机。七点左右,他一吃完饭,就给孙女打了个电话。”
“就那一通电话吗?”
“这个,就不大清楚了。我在隔壁两个房间收拾的时候,觉得他好像在打电话。可是手机铃声小,而且我也搞不清是打电话的声音呢,还是电视里的声音。”
“这么说,你听见梶川房间里有说话声?”
“好像在说什么,可我并不是在近处听到的,也许是电视的声音。”
“那大概是几点钟?”
“吃完饭,收拾好之后,又过了一会,应该是七点半差一点。可是我后来到他房间的时候,他正在一声不吭地边看电视,边抽烟。我看见旅行袋口处露出的好像是手机一样的东西,可看得不是很清楚。”
“那个时候,梶川是穿着浴衣吗?”
“是的。后来,他说出去一会儿,就换上西装出去了。”
“他是突然改变主意的吧?”
“是啊,他已经洗过澡了,还喝了点酒,根本就不像要出去的样子。”
“那时梶川给你什么样的感觉?比如是高兴,还是忧郁?”
“忧郁倒谈不上,不过他出去的时候,好像在想什么事。”
“你觉不觉得他是要出去见什么人?”
“我想是的。”
老太太非常肯定地断言道、浅见不由得盯着她看。
“哦?你为什么那么认为呢?”
“为什么那么想,大概是多年的直觉吧。”老太太说话越来越用劲,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么说没有说服力吧。”
“不。”
浅见立即表示否定。
“我相信你的直觉。虽然解释不清,可我也经常那么想。”
“真的吗?可是警察根本不信。”
“是嘛。警察也应该有第六感,可是……”
“现在的警察哪里会有第六感。”
老太太笑着说道,话语相当尖刻。
4
浅见在大门口见到了美月馆老板,向他打听那晚梶川老人的情况。他先说了一句:“警察也问了我相同的问题。”然后接着说道,“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出门的时候,他说‘八千代会馆还开着吧’,所以我想他也许是去看电影了吧。不过或许他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说会馆还没有倒闭,还很好地经营着吧。”
八千代会馆听说是很早就有的电影院。就像它以君之代的一节“小石子存在千年、八千年……”来命名一样,这是一个与军港“舞鹤”很相称的、战前就有了的电影院。打了败仗的士兵乘船登陆后,在回到各自故乡前的短暂休息期间,也许会在八千代会馆看电影吧。
夜晚的舞鹤比富山市还要寂静,当然“红灯区”还是有的。可是梶川老人的“豪华旅行”中,是不会去那儿的。那么,梶川从旅馆出来后,究竟去哪了呢?
浅见并不是模仿旅馆的老太太,可他也再一次陷入了“直觉”的世界。
从证据来看,无论是物证,还是旁证,警方应该要结束近乎完美的讨论了吧。既然断定了这是起“抢劫杀人案”,要得出与之不同的结论,只有依靠其它的办法。那就是“直觉”。所谓“直觉”,换句话说,就是从假设和可能性中推断出的想法。没有任何目的意识的话,是不会产生直觉的。
例如,在赌马中,猜哪匹马会获胜时,虽然胡乱地拼凑几个数字偶尔也会猜中,但那是不会产生直觉的。只有掌握了信息和情况等各种因素,能够在头脑中像看电视似的展现赛马疾驰的样子的人,才会有非常出色的直觉,才能成为真正的“预言家”。
为了对梶川寻助被杀这案子进行推理,必须首先假定其杀人动机是出于怨恨。不管是强行也好,主观也好,如果不从这点出发的话,浅见的“调查”就无从开始。那么,如果这个假设成立的话,在这点上,警方从第一步起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为了证明这个假设成立,浅见按着梶川的行程,沿福知山——大江町——天桥立——舞鹤走过一回,目前至少有两个事实已大体明了。
第一就是梶川在旅途中非常顺利,而且很安全,好像没有发生浅见向今峰暗示的那一类的纠纷。至少,从东京到舞鹤,没时间卷入纠纷。而且从出租车司机和跨斗三轮车夫藤井看到的梶川很高兴的样子来推测,根本没有什么令人担心的不安因素。正因为这样,在舞鹤发生的事,对梶川来说一定是晴天霹雳一样。
第二就是梶川在晚上出去很有可能是接到什么人的电话,被叫出去的。如果是那样的话,意义可就重大了。知道手机号码的人也许是今年什么时候梶川给他递了张名片,或是拜访的主顾,总之应该不会太多。
把这两点综合起来考虑的话,可以得出一个更重要的线索,就是罪犯不仅知道梶川老人在舞鹤,说不定他还知道梶川就住在美月旅馆。
即使这样,为什么一定要在舞鹤呢?
浅见还有着这么一个疑问。为什么凶手必须选在舞鹤杀人呢?这也许是找出杀人动机的重要线索。
为什么必须在舞鹤呢?
浅见抱着这个疑问,毫无目的地在夜晚的舞鹤街上走着。
既然假设这案子的动机是“怨恨”,那么这怨恨的原因如果不是像旅行途中走错过去或迎头碰上这样的突发事件,就一定是有计划的犯罪。
可是,据警方调查,根本就没有人对梶川寻助抱有什么怨恨。警方的调查决不可能是杜撰的。即使还存在着什么未被发现的“怨恨”,难道就能解释选择舞鹤作案发地点吗?
就算是有计划的犯罪,把人殴打致死,又把尸体扔在悬崖上,手段如此粗暴、残忍,也是令人难以理解的。凶手这么做总给人觉得他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惊慌失措地把人杀了。警方断定这是起抢劫杀人案,也许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有一件事不断在浅见脑海中出现。那就是大江町博物馆的高宫明美说的,梶川在门口碰到了一个女人。梶川老人碰到一个年轻的女人,并主动与对方说话,只有这一件事称得上是梶川的所谓“豪华旅行”中发生的不同寻常的事。
梶川非常热情地主动与对方搭话,可对方却很冷淡。据高宫明美说“她好像很为难似的”。后来出现的那个男人好像与梶川不认识,而且梶川曾很诧异地看着那对男女。
难道是乱伦?浅见脑中立刻闪出这么一个想法。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个年轻女人希望避开梶川就可以理解了。同行的那个男人如果是梶川认识的、且又不是女人的丈夫的话,情况就不大妙了吧。
可是,亲眼目睹了两人间不正常的乱伦关系,就可以成为杀害梶川的动机吗?——对此,浅见一点也没有自信。首先,如果是那种需要掩人耳目的关系的话,应该不会在鬼博物馆这类人多嘴杂的公共场所,不停地到处转来转去吧。
浅见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这种猜测。
突然,他定睛一看,眼前出现了“八千代会馆”的招牌。这是一栋城郊菜市场般的小建筑,周围挂满了花花绿绿的招牌,贴满了各色各样的海报,告诉人们这儿就是电影院。“八千代会馆”地处贯穿舞鹤市区中心的27号国道——通称“正门大街”和从车站前经过的“三条大街”的交汇处。浅见静静地站在会馆前,一瞬间,他灵感一动,觉得自己的内心又受到了小小的冲击。
梶川提到“八千代会馆”难道没有什么理由吗?
如果人生地不熟的外地人相约见面时,一般都定在车站前之类易找的地方。可是,车站前来往人员多,而且容易被车站工作人员和出租车司机等经常在那的人看见,为了避开众人的耳目,这个八千代会馆前是再合适不过的了。离国道和站前大街的交汇处只有十米,对开车来这的人来说,是非常理想的。即使是天黑得很早的地方城市的大街,要是约在这种地方见面,也会很醒目,很容易找的。
现在时间是晚上七点四十八分——与梶川外出的时间大体相同。浅见问了一下电影的开演时间,最后一场是晚上七点整。八千代会馆前几乎没有行人。可就算有目击证人,看到一个老人坐进小汽车中,也并不会感到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吧,肯定记不得了。
警方好像完全没有留意到这点,但浅见几乎是确信自己的这种推论,他像踩在云端一样步履轻松地回到美月馆。旅店离八千代只有几分钟,东舞鹤真是一个狭小的城区。
冲了一个澡,看了一会儿电视,浅见就上床睡觉去了。因为早上起得早,浅见觉得好像有点困,但怎么也睡不着,夜晚街道的宁静一阵阵向浅见袭来。
一闭上眼睛,鬼博物馆的情景就浮现在浅见的脑海中。不知道为什么,浅见头脑中总是浮现出梶川老人看到的那一男一女的背影。虽然那女人心里很清楚梶川在注视着他们,但始终没有回头,像逃跑似的消失在博物馆内。
第二天一早,浅见就被旅馆老太太叫了起来。一看表,还不到八点。
“八点半过后,就没有早饭吃了。”
老太太毫不客气地说道。在浅见睡眼朦胧地上厕所的时候,她非常利索地把被褥收拾好,并在屋子中间放上一张桌子。倒好一杯茶。浅见还没喝完茶,她又拿来了早饭。主菜是干腌燕鳐鱼,味道非常好。
“今天要去游览舞鹤吗?要是那样的话,你可以去看看返还纪念馆、红砖博物馆和自卫队码头。”
“是的,我正打算去那些地方呢。”
红砖博物馆就在舞鹤东署的正前方。浅见很想去看一看,但一想到有可能碰到今峰,还是嫌麻烦。浅见含糊其辞地答着,脑子里却在想着另外的事——怎样才能查清鬼博物馆的那个女人的身份呢?
浅见从夹克衫口袋里掏出小册子,来回翻着看,可怎么也想不出个好主意。惟一的目击证人就是那个高宫明美,可就连她也记不太清楚了,而且仅凭记忆的一点东西,好像也不能揭开这个“神秘女人”的面纱吧。
浅见把自己的思绪整理了一下,然后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离开东京后,至今一次电话电没打过,果然,电话里的须美子勃然大怒。
“你走的时候,不是一再叮嘱你要常跟家里联系吗?”
“啊,对不起,有什么事吗?”
“是的,昨晚和今天早晨,有一个年轻的女人给你打了三次电话。”
一提到年轻女人,须美子就话中带刺。
“是谁呢?”
虽然没有什么心虚的事情,但浅见还是装糊涂。
“她说她叫高宫,叫你给她回个电话:九点钟后,她在博物馆上班。电话号码是……”
“啊,我知道了,再见。”
浅见急匆匆地把电话挂了,拿起桌上的鬼博物馆的小册子。正想到她呢,她就来了电话,浅见不由得心扑通扑通直跳,他预感到案件会有大的进展。
一等到九点,浅见就拿起了电话,从话筒的另一端传来一个熟悉的女人的声音。
“高宫吗?我是浅见,听说你打电话找我。”
“啊,是浅见吗?”
明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实际上,我昨天就给你打了电话,是关于梶川遇到的那位客人的事情。”
“你说吧,我听着呢。”
浅见满怀着期待,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了。
“昨天下班回家后,我随手翻了翻周刊杂志,看到了那位客人的照片。”
“啊?”
“哦,是那样的,我觉得还是跟你说一下比较好,所以给你打了电话。”
“这情况很重要呢,太感谢了。可真令我吃惊呢……那是本什么周刊杂志?”
“是周刊(J),最新那一期,我想书店应该有的,那张照片就在第五页。”
周刊(J)是一本女性杂志,发行量居于第一位。第五页的话,应该是杂志卷头插图。
“我明白了,我马上就去买。啊,对了,那个女人的姓名也登出来了吗?”
“什么?不对,你搞错了。不是那个女的,是那个男的。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可是就是他,没错的。不是那个女的不行吗?”
“啊,不,不是的。哪一个都行,总之是非常谢谢你。以后再有什么情况的话……”
浅见匆匆地寒喧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稍稍收拾一下后,离开了旅馆。
街道两旁的书店还没有开门,浅见一直走到车站,才在一个报摊处买到了那本杂志。周刊(J)刊载的都是些明星的花边新闻和“乱伦大曝光”之类非常庸俗的东西。浅见还是第一次买这种杂志,女售货员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他,搞得浅见非常胆怯,觉得特别不好意思。浅见坐在长凳上,开始翻看杂志。从第三页开始是日本时装界的特集插图。从第四页至第五页,横跨两版的是庆祝“干濑”品牌创立三十周年晚会的一些照片。照片上几乎全部都是女模特,尽管是日本的时装品牌,但不知道为什么,照片上的外国女模特好像要多一些。
横跨左右两版的最大的一张照片是“干濑”品牌工作人员的全家福,在一大排高个女模特的簇拥下,把手张得大大的那个人就是“干濑”的创始人、首席设计师干濑丈一郎。此外,在右页的右上角处有他一张个人单独的照片。
问题是左页,即高宫明美说的第五页,几乎有一半都是晚会现场的速写镜头,簇拥着干濑的美女们举起酒杯,摆了个造型。在那一群人当中,除了干濑以外,只有一个男的,越过美女们的肩头,可以看见他那略显谨慎的脸。大概只有二十五、六岁吧,似乎挺有教养,是个相当英俊的小伙子,让人想起歌舞伎艺人。但从他那微笑的表情来看,总给人一种怯弱的感觉。
照片旁的解说词中没有关于这个男人的介绍。也许他是干濑丈一郎的秘书、或者是助理设计师、公司经理什么的吧。
浅见走向公用电话,给《旅行与历史》杂志的藤田主编打了个电话。十点还不到,可没想到藤田已经出去了。有传闻说他会被提升为董事,最近他可能在忙着这件事吧。
“主编认不认识周刊<J>的什么人?”
“周刊<J>?那么无聊、庸俗的杂志。浅见,你想给周刊<J>投稿吗?别傻了,别绐那种杂志投稿。”
“不,并不是你说的那样。只是有一件事想问一下。”
“你想知道什么?他们那稿费的确是比我们这高,可是要求很苛刻,要稿又急,还要去那种不三不四的地方去采访。”
“《旅行与历史》杂志跟它也差不多吧。”浅见心里虽这么想,可到底还是没说出来,这里不是吵架的地方。“实际上,我是想打听一个人,就是这一期的卷头插图中的那个人。”
“哦,是这样啊……你等等,我现在正在看呢。”
口口声声说下流、庸俗,可手边就放着一本,他是什么意思嘛。
“是这个吗?什么《时装界百花齐放》?周刊<J>真是很难得呀,刊登这种正儿八经的内容。”
“第五页照片上的那个年轻男人,我想知道他是谁?”
“哦,这不就是干濑丈一郎的儿子吗?叫什么由起仁。理由的由,起来的起,仁丹的仁。起了这么个令人讨厌的名字。”
藤田好像对干濑没什么好印象。
“干濑由起仁现在还是单身一人吗?”
“什么?这个……我就不大清楚了。应该还是单身吧,他们这种人结婚、订婚,肯定要被炒得沸沸扬扬的。”
正说着话,藤田像感觉到什么似的,突然转为威胁的口气。
“嘿,浅见,你是不是掌握了什么新闻素材?”
“啊?素材?什么素材?”
“也就是干濑的儿子订婚之类的消息。如果有的话,可要告诉我哟。我帮你卖到别的杂志社去。”
“这种事情我可不知道。”
“要是那样的话,你在做什么?好端端地突然打听干濑儿子的事情,很可疑,你听说什么了吗?”
“我说过了,我什么也不知道,那么就谢谢了,再见。”
藤田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浅见狠狠地把电话一挂,堵住了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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