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美果从奈良回来后,几乎没有停歇,就被调换了岗位,开始了新的工作。这是因为日本美术全集的第一次发书《东大寺和平成京》的创作已经进入最后冲刺阶段,编纂室正忙得处于人手不足的状态,而且正好也是新旧年度更替的时候。
美果在不习惯的部门必须马上作为“作战状况”开始工作,没有闲暇去说泄气的话和发牢骚,忘我工作的日子一天天过得很快,根本顾不上佛谷的案件了。
就像想的那样——或者说像担心的那样,美术全集的编辑是非常辛苦的工作。与其这么说,不如说现在才认识到在出版社中,杂志和文艺方面的大部分编辑,其工作是多么逍遥自在。
不过,听已经参与编纂的“前辈”说,没有比参加此前的全集基本计划的制定,对美果他们来说已经很幸运了。
美术全集说起来简单,可要收集哪些内容收集到什么程度却也是非常难的问题,还有按照什么路线采访、采用哪些专家学者的解说也是很麻烦的事。
首先从致力于美术全集出版发行的K出版社的热情说起,叙述这项事业对文化和学术有多大的贡献,请求到对出版的协助,得到专家学者执笔的同意和采访地的摄影许可。
美果参与进来的时候,这些基础工作已经完成,作为实际业务的采访和取回稿件的工作也在快速推进。因为美果只要在已经铺好的轨道上行驶就行了,所以工作并不是那么难。
即使如此,也必须全身心地投入进去。制定周密的日程表,等待学者和采访地方便的时机请求访问和会面,美果的工作就从这里开始了。取得对方的谅解后,下一步就是调整采访职员的日程表。为使所有相关人员的日程都一致,进行安排也要费一些力气。采访地去是去了,可在条件复杂场所的摄影又很辛苦。
不管怎么说采访对象几乎都是国宝级的佛像等。损坏就不用说了,即使只是灯光的热量使金箔脱落也是很严重的事情。
“我希望你记住此前在G杂志做编辑时多少允许一些错误的乐观想法已经不适用了。”
编纂室长小泉一开始就叮嘱她。不过,也许工作本来就应该是那样的。的确,在文艺杂志的执笔者中,有的作家对女编辑比较宽容,特别是美果负责的U氏等,即使有编辑错误,只要鼻子哼一哼撒撒娇,对方也很容易就忘记了。
对专家学者就不能这样敷衍了事了,必须认识到即使只错一个标点符号,对方也会大发雷霆。
××大学研究室、国立博物馆、××寺珍宝馆、××文化财团、××美术馆……访问的地方都是庄严的建筑物,在里面见的人也都是那一方面具有最高权威的知名人士。每天都处于持续的紧张中,总在想千万不要在什么时候失误了。
第一次发书的末校结束后,在终于可以休息一下的晚上,美果和四个男同事去新宿喝酒。美果不仅饭量大,喝酒也是海量。本来K出版社里能喝的女性就很多。难道能否喝酒是进出出版社的一个条件?——甚至有人这样说。
和杂志编辑部的同事不同,本来是为庆祝工作结束而出去喝酒的,大家却似乎不能一下子什么都忘掉,始终在谈论自己采访的辛苦和进距离见到国宝的感动等比较性的、很认真的话题,而且是好像要通宵谈下去的气氛。过了晚上10点,就要结束的时候,室长小泉打来了电话。
小泉用严厉的声音对接电话的老板说:“我们单位的美果在吧?”
老板一边递过话筒,一边缩着脖子说:“好像很不高兴。”
“马上去细冈家。”
小泉立刻大声喊。在他说“去”的时候,美果觉得“扑嚓”一声,鼓膜似乎被震破了。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
“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总之,你先去低头道歉。”
“好的,你说道歉,我就去道歉。可我去了,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那怎么道歉才好呢,不是没办法道歉吗?”美果借着酒劲儿再加上校完末校的解放感,毫不退让。
“伎乐面具,是伎乐面具。”
将只有自己知道的事说成只言片语是小泉的毛病。
“伎乐面具有什么问题吗?”
“看看照片,照片!”
“照片?……”
即使小泉说看照片,可在这种地方不可能有伎乐面具的照片。
“分不清左和右。拜托,实在是……”
小泉的可怜的声音让人觉得他正在哭。这次好像不是一般的生气。
“室长,请你镇静一点儿。”
美果语气舒缓,像哄撒娇的孩子一样说。
“混蛋!你说我静得下来吗!”
小泉终于连大家忌讳的“混蛋”也叫了出来。
“好吗,好好听着,细冈他,甚至说要把原稿全部废弃。那位老先生很固执,一旦耍起脾气来就完了,怎么劝说也无济于事了。我说去道歉,他说别来,说就算社长来了也不见。下面就只有靠你了。不管怎么说,你虽然瘦小,毕竟是个女的。万一他碍于情面呢。总之,你马上去。明白了吧。”
“怎么回事呀,这……”
美果握着发出冷淡的电子音的话筒,茫然地站在那里。
“他是说伎乐面具怎么样了吧。”
一个同事感兴趣地说。
“是,伎乐面具的照片怎么样了之类的……啊,他说左和右都分不清。”
“他是不是说洗反了。”
“哎、洗反了……”
美果“啊”的一声想到了。
这是有可能的事。
所谓“伎乐面具”中的伎乐指的是产生于古代印度、西藏的假面具。
它的假面被认为是能乐面具的原型,不过比能乐面具更加怪异,而且大小和形状可以覆盖到后脑勺。
国立博物馆的名誉顾问细冈英太郎博士执笔的《奈良时代的雕塑》中有关于伎乐面具的项目,只用了一张黑白照片。很可能弄错了左右而印上去了。
由于面具几乎都是左右对称的,所以外行就不用说了,连有相关知识的人,如果不非常认真地看也无法区别。不久前,一份照相凹版杂志就把皇室的照片洗反了,结果闹得要回收全部杂志,在错误的重要性这一点上,或许我们也不逊色?
美果脸色苍白。她参加了细冈博士论文的校对工作。文章方面,博士用红笔细心地批改已万无一失。但是,照片却是个漏洞。当然,使用的照片是否有误美果还是能判断的。但是,没有注意伎乐面具洗反了。末校结束后送去蓝图的校样时,连细冈博士都没注意到。大概,在那之后,偶尔盯着校样看时,哎呀?——才注意到的。差一点就那样出版了。那样的话,因为不可能全部回收,所以细冈博士的论文就带着瑕疵流通于书店了。在这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幸运,但在博士看来,却是很难允许的错误。
“我,去……”
美果的醉意完全醒了,马上跑出了酒吧。
不走运的时候真是没办法,街上没有空车。偶尔有一辆,一听“代代木上原”这个地名,司机就狠心关上车门开走了。从新宿到代代木上原做小田急线的话只有三站,而且正是需要穿行于人流高峰中的时候。在出租车看来,因无利可图而拒绝搭载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只有用自己的脚跑了。美果从歌舞伎街跑到新宿站,乘上小田急线,在代代木上原下车后,又在坡道上跑起来。
这一带住宅很多,长长的围墙内古老的树木郁郁葱葱长得很茂盛。
细冈博士的家也是这些住宅中的一户。
大门开着。不过,似乎并不是为美果开的,好像一直就是这样开着的。
就要过11点了。
美果小心翼翼地按下大门旁边的门铃按钮,门铃远远地响起来,“哪位?”传来粗犷的男人的声音。哎呀,不好的事都凑到一起了。接内线自动电话的人正是细冈博士本人。
“啊,博士,那个,我是K出版社的阿部。夜间打搅实在不好意思。我是来向您道歉的。”
一口气说完就沉默不语了,美果在等细冈有什么反应。是立刻勃然大怒还是对我视而不见呢……
“啊,是你呀,门开着呢,进来吧。”
“哎……”
美果怀疑自己听错了。与其说她不敢相信细冈亲切的语气,不如说她觉得自己在做恶梦。
“外面还很冷吧,快点进来。”
“好,好的……”
好像不是错觉。尽管如此美果还是怀着莫名其妙的心情进了大门。走廊传来脚步声,细冈出现了。和服的夹衣和下摆已经穿走样,带子的结也快要开了。
“老婆和女佣人都睡了,只有我还没睡。来书房吧。不过不能给你沏茶了。”
说完,迅速转身要走。
“博士……”
美果尽量用听起来悲痛的声音说。
“嗯?”
美果两手伏地,头低得额头几乎触到地板。
“哎呀,那张照片的事已经过去了。小泉说了安排更换一下。”
“那么,能得到您的原谅……”
“啊,行了,已经没事了。快过来吧。”
细冈很快消失在书斋里。
“怎么回事呀,这究竟——”
美果边脱鞋边想,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混蛋,难道他骗我?——”
美果头脑中浮现出编纂室长那张发呆的脸。但是,不管怎样,只是开玩笑的话也不可能开到这种地步。半夜闯进人家家中,稍出差错就有激怒细冈博士的危险。
总之,美果只有朝着博士消失的书房前进了。说不定博士那异常的亲切正是像伎乐面具一样隐藏了本性的假面具。也许在假面具后面隐藏着野兽般的狂暴——这些毫无根据的想像在美果脑中盘旋。
“可怜呀,美果的纯洁到今夜为止了——”
踏着走廊的寒气,美果半是认真地想着。
2
美果站在开着的门前,细冈从屋内招呼道:
“喂,快进来,进来后关一下门,太冷了。”
细冈坐在书房的坑桌前,冷得弓着背向美果招手。
虽然说了“进来”,但屋内资料凌乱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美果进屋后把脚周围稍微整理了一下,总算保证了可以端坐的空间。坐下后,无论如何要先道歉——正这样想的时候,细冈说:
“这个,是关于你的事吧?”
“啊?……”
“这是今天刚送来的,写了有关日吉馆的事情,我刚才正在读。这个和弥勒菩萨一模一样的姑娘是你吧?”
细冈拿着《旅行和历史》,打开中间的一页。
“啊,浅见的……”
美果禁不住说出来。
“对,是一个叫浅见的人写的。果然如此,写的是你吧!”
细冈看看杂志又看看美果,“哈哈”地笑了。
“陪同我游览日吉馆的年轻女子身材瘦削很能喝酒,充满了弥勒菩萨那种不可思议的魅力——他这样写道。他好像很喜欢你呀!”
“怎么会……”
美果撅着嘴想要抗议,但想到眼前这位是细冈博士,就不说了。
“是吧,你是日吉馆的常客吧。”
细冈语气恳切地说。
“您也知道日吉馆?”
“啊,岂止知道。我还和会津八一同宿过好几次呢。”
“哎,真的吗,真厉害……”
“从年轻时开始我就喜欢奈良,这一点和你一样啊!”
“哪里,怎么敢和您一样啊……我仅仅是喜欢奈良而已。”
“不会有止境的,一切都是从喜欢奈良开始的。我早就觉得你和其他编辑有什么地方不同,对,也许就是迷恋奈良吧。”
眼睛无神地朝上看了一会儿,细冈问:“说起来,这里写着日吉馆要没有了,是真的吗?”
“是的,听说由于消防法等诸多因素,不能再继续营业了。”
“这么说,并不是要消失了?”
“是的,大概没事吧。”
“是吗,那太好了!”
细冈的“太好了”的说法中有一种对同伴的亲密感情。也许,他能原谅伎乐面具洗反,是因为那种亲密的感情吧。不,一定是那样的。
细冈的视线落在《旅行和历史》上,嘟囔着说:
“我最后一次去日吉馆是在战争中,所以大约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
“您说战争中,是太平洋战争吗?”
“嗯?啊哈哈哈,总不可能是日俄战争吧。是的,是昭和十八年的春天。那时学生动员的浪潮涌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征召入伍,所以我和四个朋友在有生之年去奈良游玩。虽说是游玩,由于是物资和食物都很缺乏的时候,所以在日吉馆只有一天晚上吃到了鸡素烧。现在想起来,虽然肉很差,但却非常好吃……我想即使就这样死了也行了。”
细冈晃动着白发,慢慢抬起头,朝着天花板。大概想笑却没能笑出来吧,在他遥想当年往事的眼睛里,看上去似乎有闪光的东西浮出来。
“因为是东大寺二月堂举行汲水仪式的时候,所以奈良还很冷。但是,我们一直在奈良逛到深夜。什么目的也没有,只是随便走着。”
“我明白,那种心情。”
美果顺口说道。
“嗯?是吗,你明白啊,大概吧,哦……”
有一段时间,老人和年轻姑娘都沉默不语。
“你相信‘悠久’吗?”
细冈静静地说。
“我的人生只走了二十年就要结束了,但是日本却存在着悠久的生命体,我会转生成它的一个细胞——我想。到了奈良,我这么想。和大和一千二百年的历史相比,二十年太短了,但是因为我相信它的悠久,所以我觉得自己能死,也只有一死。不过,这是我说的漂亮话,其中也并非没有自暴自弃的家伙。他们说想把奈良破坏殆尽,和奈良同归于尽之类的话。只是,我和同伴们在也许不能再活着回奈良的心情上是相同的。事实上,那天夜里住在日吉馆的人中确实有几个没再回来。对他们来说,确实成了在奈良的最后一夜。想到这些,那个夜晚至今无法忘怀。”
感慨就这样顺口而出,细冈像背台词一样滔滔不绝地讲道。
细冈的话深深传入美果的心里。
“我明白,明白的——”美果好几次这样想。
也许这种心情只有登过日吉馆这个相同舞台的同伴才能互相理解。
说起昭和十八年,是距现在半个世纪之前——美果出生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前。
但是,就像最近美果度过的那样,时间同样是早春,同样是在奈良、日吉馆,一天夜里一群年轻的学生曾聚在一起畅谈青春的喜怒哀乐。沉浸在感伤的气氛中,美果突然毫无关联地想到了什么。
美果吓得大吃一惊。
昭和十八年——早春。
汲水仪式。
破坏奈良。
只言片语一个个浮现又消失。
“请问……”美果终于开口问道。
“和您一起的几位朋友,在战争结束的时候大家都平安无事吗?”
“啊,五个人都活了下来。三个人去了战场,都活着回来了。但是,现在只有三个人还活着。”
“现在你们还有来往吗?”
“嗯?啊,还行。也可以说是难解之缘吧,现在我们还时常见面。”
“他们的专业也像您这样……”
“不,各自走的路不同。一个是实业家,一个是美术商,都是一流的人物。一直贫穷地钻研学问的只有我了。但是,当年迷恋奈良的那种热情三个人好像都没有失去。”
“您说的热情,意思是指对奈良的——?”
“是的,广义上是那样的,但是,比如那位美术商是更加实践地投身于古代美术作品,并以之为职业,那位实业家花和经营M商事这样的大企业同样的精力,沉迷于收集。我嘛……我是最幼稚的啊!”
细冈低头笑了。
“您说的实业家是M商事的社长吧!”
“对,M商事的社长……哎?你,和他认识?”
细冈吃惊地盯着美果的脸。
“不,不是直接知道的,通过这次工作,听说M商事的社长收集有非常好的东西。”
一边说着,一边想起前一段时间在日吉馆摆脱刑警的事,美果甚至怀疑自己真的具有骗子的素质。
“嗯,果然,不愧是搞采访的,调查得很清楚嘛……但是,他恐怕拿不出什么真正的好东西吧。”
“啊,好像是不能拿出给我们看吧。听人说,他有秘藏佛像之类的东西。”
“秘藏佛像……噢,有那种传言?”
细冈稍微皱起眉头,一直盯着美果的脸。
“是的,说有国宝级的镀金铜佛什么的。”
“谁?你在哪里听谁说的?”
“在奈良,听一个连姓名也不知道的男人说的。”
“嗯,连姓名也不知道……那人大概多少岁?”
“大概,五十五岁吧,感觉还要再大些。”
“是吗,年轻啊……”
很难相像五十五岁还“年轻”。细冈是相对于什么——或者说以谁为假定对象而说“年轻”呢,这引起了美果的兴趣。
“那么,他说那个秘藏佛像到底是什么呢?”
“详细情况虽然没能问,但我想,比如,不会是新药师寺的香药师佛那一类的东西吧……”
“什么!……”
细冈低低地却尖声叫了出来。美果吓得一哆嗦全身都僵硬了。细冈注意到美果的变化,慢慢地略微起身说:
“香药师佛哪里会成为你说的秘藏佛像呀,它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了。”
“哎,那个人也这么说过。他说本来是不可能有了。”
“哦,他那么说是什么意思?”
“听说香药师佛是被人偷了。”
“是的,被偷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可是,听说虽然被偷了,但并不是完全消失了。又不是被烧毁了。”
“那倒是,确实是……这么说,那个人是说香药师佛还在啦?如果那是事实的话,对你们出版社的美术全集当然是很有登载价值的。”
“有是有,可是听说不能公之于众。正因为如此才说是秘藏佛像。”
“的确,有道理。”
细冈脸上的肌肉终于松弛下来。
“您见过香药师佛吗?”
“我呀?啊,当然见过。真是美丽的佛像呀……”
细冈一直凝视着眼前的桌子,仿佛香药师佛就立在那里。
“您最后一次见到是在什么时候啊?”
“嗯?……”
也许只是对这个意想不到的问题感到困惑吧,细冈的视线还是那样,只是眼神变得有些恍惚。
“是啊,什么时候呢……”
“是不是您最后住在日吉馆的时候呀?”
“啊,是吗,也许是吧……”
“昭和十八年三月二十日。”
“啊……哎?……”
细冈紧紧地看着美果。
“什么意思,那是?”
“听说香药师佛是在那一天被偷的。”
“啊,对,是的……在我参观之后不久被偷的。我们真是幸运啊!”
“偷的人会把香药师佛怎么样呢?”
“这个嘛……之前香药师佛也曾被偷过两次,那时窃贼以为香药师佛是纯金的佛像。也就是说企图将佛像熔化卖掉。第一次失掉右手拿回来了。第二次回来时,两只脚和底座没有了。两次都是知道佛像不是纯金的以后丢弃的。这是在香药师佛不是纯金佛像已经众所周知之后的第三次被盗。因此,好像不是以金钱为目的的偷盗。当然,也不可能以佛像的形态卖掉,而且不能用来陈列。那只有放在库房之类的地方独自观看欣赏了。我想,恐怕是被香药师佛的魅力吸引而一时冲动犯下的罪行吧。”
“我想”这两个字细冈说得很郑重。听起来好像隐藏着“我宁愿相信是那样”的意思。
“哎呀,已经很晚了,你回去吧。”
细冈继续说。虽不是高压的口气,但听上去却不容抗拒。
3
差不多隔了一个月再见到浅见光彦时,他被晒得很黑,几乎认不出来了。
“打高尔夫了?”
“哎?我这被晒黑的皮肤?不是,在奈良,是奈良。”
“奈良?……”
“对,奈良之前还有东京和千叶……我可走够了!和刑警一样走破了两双鞋呀!”
“为了那个案子?”
“是的,和刑警们一起。在奈良几乎都是和东谷警部一起行动的。
“不过,也许应该说是我拉着他到处转。”
“是吗,什么时候打电话都不在,我还以为你工作很忙呢!”
“啊呀,工作也很差劲。人家委托的稿子晚了一个月。这样下去,我那Soara车下个月的贷款都危险了。”
虽然是装作开玩笑说的,但浅见的表情却很严肃。
“你在奈良到处转是调查要搭我的那辆车吗?”
“不,关于要搭载你的那辆车,在我去之前,警方已经和车主接触过了。符合那个号码的公爵车只有一辆,是奈良市内的不动产主所有的车。但是,对方说那辆车那天没去过夕阳地藏菩萨附近。”
“他一定在说谎。需要的话,我去确认一下。”
“哎呀,即使你看了说没错也没用。因为如果他说不知道,我们也没有证据推翻他。”
“那么,你是说我们就没有办法了?”
“不,不会的。警方正在继续追查与那辆车有关的人,不久就会有结果了。”
浅见为安慰不满的美果说。“那么?”浅见歪着头问,“今天有什么事?突然把我叫出来。”
“香药师佛的事。”
“香药师佛……你知道什么了吗?”
“是的,实际上,我见到了昭和十八年三月二十日住在日吉馆的人。”
“十八年三月……这么说,是香药师佛被盗的那天夜里。”
“是的。”
美果讲了访问细冈英太郎那天晚上的事。浅见的视线停在美果的嘴上,一直认真地听着。有时,斜着瞥一下远处,这是浅见在整理思绪时的习惯。
“美果讲完时,浅见初次正面看着美果,说:“然后呢?”
“就这些,他说很晚了你回去吧。”
“哦……”
浅见没有出现沮丧的表情,又变成了思索的眼神。
“你那边怎么样了?”
美果忍受不了浅见长时间的沉默,问道。
“你在奈良都干什么了?”
“寻找东西。”
“寻找东西,什么东西?”
“尸体。”
“哎?”
美果皱起了眉头。
“那么,是谁又死了吗?”
“也许是,我想。”
“什——么……你别吓唬我。”
“不是吓唬你,真的有那种可能。”
“你是说香药师佛的绅士吗?”
“啊,也在寻找香药师佛的男子。听说搜查总部的人早就在搜索。但是,现在还没找到。倒不如认为他已经死了。现在不是为他,而是在为别的人担心。”
“别的人?”
“是野平家的人。野平一家失踪了。”
“失踪……是被绑架了还是怎么了?”
“现在还不清楚。也许只是隐藏了行踪。但是,因为有横滨律师一家的前例,所以首先要考虑被绑架的可能性。哎呀,与这个相比还有更奇怪的事。上次,野平不是给了刑警一张照片吗!”
“是的,是野平父女的合影。”
“对对,那张照片呀,太让人吃惊啦,上面那个野平的女儿——繁子,是个冒牌货。”
“哎?……不会吧……怎么可能……”
“谁都觉得不可能。但因为是事实,所以才让人吃惊。”
浅见把去野平繁子工作的公司从而得知照片上的人完全是另外一个人这些情况对美果说了。
“那样的话,那个女的是谁呀?”
“不知道。至少繁子公司的人都说不认识。”
“可是,为什么要那样做……我和警方与野平联系,问他佛谷的受害者是不是他女儿,他竟不在意女儿的安危。正常的话,应该是他主动向来访的刑警讲这些事才对。他不但不说,还编造出一个冒牌女儿,到底怎么回事呀?”
“现在一点点地知道了很多东西。比如,野平和繁子是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女。”
“啊,是吗?”
“她是野平的第二个妻子带来的孩子。而且,她的生母已经在六年前死了,野平马上娶了第三个妻子……”
“真可怜……”
美果感觉一片昏暗,从肩头开始全身无力。
“那么,繁子是被父亲——野平杀害了?”
“这还不清楚。发生佛谷的案件时——也就是出现在夕阳地藏菩萨和净琉璃寺附近的那个女子被人看到的日子前后,就目前掌握的情况看,野平没有去过京都、奈良方向的形迹。而且,我也见过野平,从我对他的印象看,他很胆小,根本没有杀人的魄力。”
“太好了……”
就算是没有血缘关系,父亲杀死女儿也是美果无法接受的。
“我拿到了真正的野平繁子的照片,你看不看?”
浅见说着把夹在笔记本中的照片递给美果。
“那张脸,你不觉得像谁吗?”
宽宽的额头,水汪汪的眼睛,高高的鼻梁,端正的脸庞。尽管唇边洋溢着笑容,但也许是因为先入之见吧,美果总有种命薄福浅的感觉。
“真的,我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啊,对啦,像广隆寺的弥勒菩萨……”
广隆寺有两尊弥勒菩萨像,都是国宝,一般有名又美丽的是被称为“宝冠弥勒”的那尊。另一尊被称为“哭泣弥勒”,像本身做得不好,脸也不怎么美。美果在心里描绘的当然是“宝冠弥勒”。
“哈哈哈……”
浅见笑了起来。不认真——美果瞪着浅见晒黑的脸。
“说起来,你也很像弥勒菩萨啊!”
“哎?……”
美果吃了一惊,重新注视着照片。
啊——美果想,的确如浅见所言,野平繁子的相貌好像有和自己相似的地方。不是照镜子的正面的脸,而是稍微从左侧看的一本正经的脸,看上去和照片上的脸很像。
“哎呀,真的……”
美果求救似的把目光转向浅见。浅见也收起笑容,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
“香药师佛的男子和你打招呼时,不是说过你和弥勒菩萨以及中宫寺的思维之像长得像吗?”
“对,是说过。”
美果以有些恐惧的心情等着浅见继续往下说。
但是,浅见却不说话了。
“那件事和野平繁子失踪、后来可能在佛谷被杀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美果等不及问道。
“还不清楚。虽然不清楚,但从大觉寺以来遇到的各种人的行动看来,你不觉得有莫名其妙的像巨大旋涡一样的东西正在朦胧地现出形状吗?”
“……”
这么一说,美果的视线迷离地盯着远处,想要看透浅见说的“朦胧的旋涡一样的东西”。
在大觉寺遇到的自称“野平”的男子。
住在京都王子饭店的“野平繁子”以及和她一起吃饭的人。
说香药师佛的绅士。
黑色公爵车中的两个男子。
真正的野平隆夫和他的第三个妻子、还有和野平一起合影的“女儿”。
国立博物馆的细冈英太郎。
和细冈大学同级、青春时代一起住过奈良日吉馆的两个同伴——M商事的社长和奈良的古美术商。
还有被认为翻过平城山在佛谷死去的女子。
他们的形像在美果脑海里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又消失。
尽管是短短的一瞬,却有各种各样的群像在头脑中闪过。这些群像到底通过什么样的命运之线连在一起的呢?
美果突然注意到,浅见褐色的眼睛一直看着自己。大概浅见的脑海中也闪现出同样的群像吧——美果想。
“虽然碰见了很多人……”美果叹着气说。
“在你说的旋涡之中,我不知道这些人各自、彼此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
“我相信一定有联系。”
浅见静静地说。
“不过,既有明显有关系的,也有看上去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啊。”
“但是,实际上在什么地方是有联系的。不,我相信是这样的。只要相信,一定能发现什么。”
“是吗……”
美果摇了摇头。
“我好像做不到。还是和你大脑构造不同啊。思考就留给你吧。”
美果往左右展开双手,摆出一副放弃的姿态。为鼓励美果,浅见说:
“有一件事没有你就办不到。”
“没有我就?……怎么可能,那是什么事?”
“追查细冈英太郎。”
“追查细冈英太郎?……追查那样的大学者,我做不到。”
美果一个劲儿地摇头。追查既是日本美术全集编纂顾问,又是学术界一流学者的细冈博士——如果做了这种事,被解雇几次都不够。
“哎呀,追查只是夸张的说法,只有你能接触细冈博士并不露痕迹地刺探情况。”
“你说刺探,刺探什么?”
“当然是关于M商事的社长和奈良的古美术商的情况。”
浅见褐色的眼睛又一直盯着美果。无法拒绝啦——美果想。
4
日本美术全集的编纂已经结束了第二次发书的第八卷《王朝画卷和装饰经》的采访工作,进入解说文的校对阶段。细冈英太郎博士确实具有学者一丝不苟的作风,一字一句就不用说了,连每一个标点符号都严格地检查。美果拜访细冈的机会也比以前多了。
但是,和细冈之间总也没有提出香药师佛这个话题的氛围。细冈也不可能提起这个话题。说起来,因为浅见那么说了,美果反而有了这个意识,头脑中总是想着香药师佛的事,倒不如说心理上现在想要远离它。
二校的校样送来的那天,细冈把美果请进会客室,给美果上了茶。细冈夫人端上了拿手的咖啡,虽然有些浓,但美果感动地说“真好喝”。
“这是蓝山吧?”
“啊,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我很喜欢。不过,已经很久没喝过真正的蓝山了。”
“还行吧,说是真的……”
夫人很高兴。
“你挺会说话的!”
夫人退出去后,细冈微笑着说。
“哎呀,我可不是说恭维话。真的很好喝!”
“行啦,总之谢谢你的夸奖。”
细冈粗略地看了一下校样,然后说:
“我说,上次在《旅行和历史》上写日吉馆的那个浅见,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啊?……”
美果被冷不防问了这个问题觉得胸口跳痛。幸亏细冈的视线在校样上,但也知道她的脸红了。
“您是说什么怎么样?”
“哎呀,我听说他不只是写写东西。”
“哎,不是吗?”
美果重新调整好姿势,装出吃惊的样子,反问道。
“啊,好像不只是写东西。”
“可是,从我遇到他时的感觉来看,好像只是个自由撰稿人。难道那不是他的职业吗?”
“我听到一些传言。他不是私立侦探吗?”
“私立侦探……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
这是美果的真心话。浅见虽然闪现过侦探那样或者说更可怕的才能,但浅见不是私立侦探,只是喜欢玩侦探游戏的青年而已。
“嗯,是吗,不是侦探啊!”
细冈不可思议地盯着美果的脸。
“您是听谁说的?”
“我呀,我是……”
细冈欲言又止。
“啊,我知道了。”
美果决定说出自己的推测。
“难道不是那样的吗?从M商事的社长那里听来的吧?”
“嗯?……”
细冈意外地皱起了眉头。“不……”说了一半,大概细冈觉得无法隐瞒吧。
“如你所言,我想听听你发觉这一点的理由。”
“也没什么可以称之为理由的……”
“果然,你和浅见一直有联系。”
被细冈博士聪明的目光盯住,美果禁不住低下了头,马上又反作用似的直直地回看着细冈。
“博士,在日吉馆发生什么了?”
“嗯?你想说什么?”
“昭和十八年三月二十日的夜里,在日吉馆发生什么了吧,我想问这个。”
“发生什么,上次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是的,我听了。关于您和您朋友的青春回忆。可是,那天晚上香药师佛被盗和你们住在日吉馆的日期是同一天,您的朋友中有M商事的社长、而且一直保持联系……迄今为止发生了种种离奇的事情,我只能认为您知道些什么、隐瞒了什么。”
“……”
细冈表情痛苦地转向旁边。
“怎么样了?您和四个朋友那天晚上干什么了?可以告诉我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想要说什么,说清楚。”
“那我就直说了。偷走香药师佛的是你们吧?”
“你!……”
细冈伸出手,一副要堵住美果的嘴的姿势。当然够不着,细冈不安的视线转向走廊另一头家人的动静。
“你,不要说偷盗这类危险的话。”
虽然勉强装出了平静的样子,但细冈的脸却因动摇和愤怒变红了。
“对不起。”
美果也为自己粗暴的话道歉。
“让你说这些话的人,就是那个浅见吧。”
细冈轻松地把她看穿了。美果也没有否认。
“的确,M商事的桥口社长怵他是理所当然的。桥口听部下说,浅见去M商事频繁地说香药师佛的事。”
“因为其中有很多情况。”
“噢,你这么为他辩护,很偏袒浅见嘛。也许是我多管闲事,请问他单身吗?”
“和那个没关!”
美果生气地说。
“哈哈哈,失礼了。先不说这个,你可以带他来一趟吗?”
“哎……”
“没什么值得吃惊的。他一定也想见我吧。”
“是的。浅见也对您有兴趣……对不起,我这么说您,不过,真是那样的。”
“哈哈哈,是吗,对我有兴趣。但是,与其说是对我,不如说是对香药师佛有兴趣吧。在这一点上也许你们是一丘之貉。”
细冈用讥讽的眼神锐利地看着美果。
“K出版社把你派给我,不只是偶然吧?”
“啊?那个,您是什么意思?……”
“哎呀,我只是随便猜猜,看到你对香药师佛异乎寻常的关心,我才有那种感觉……对啦,你是不是误以为我知道香药师佛的所在呀?”
“难道不是吗?”
美果的视线紧紧地盯着细冈说。
“您难道不知道香药师佛的事情吗?”
“呵呵,果然如此,那就是你的目的吧。但是,你们出版社对自己做的事是不是太姑息了!以为派个年轻漂亮的女职员,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查出什么来!”
“没有那种事……和出版社没有任何关系。因为谁都不知道香药师佛的事。”
“即使那么说,你是K出版社的职员却是事实啊!”
细冈冷冷地说。
美果觉得自己的心要炸了。她感到自己血管在膨胀,脸却在失去血色。事态急转直下,正在朝最坏的方向发展。眼前浮现出编纂室长小泉大喊“你被解雇了”的姿态。
“行了,先不谈这个了。”
也许是对美果的不安感到为难,或者多少有些可怜她吧,细冈苦笑了一下。
“说实话,我听你说了放心不下,找M商事的桥口社长确认过。就是你说的所谓秘藏佛像——香药师佛是否在他手上。但是答案是否定的。他说虽然有珍藏不拿出来示人的美术作品,但没有香药师佛那样的东西。”
“……”
“因此,今后最好不要抱着奇怪的幻想,像狗一样嗅来嗅去。说实话,太烦人了。桥口也说给自己添了很大麻烦。啊,对了,把这话也告诉那位浅见侦探。桥口称他为恐吓者。”
“幻想”、“狗”、“麻烦”、“恐吓者”这些词在美果脑海中嗡嗡地回响着。
“有人……”
美果的舌头不好使唤了,她感觉嘴中很干,凝缩的唾液像黏结剂一样发黏。
“……有人,死了……”
“什么?”
“而且,是好几个人。”
美果的神色一定令人非常害怕。细冈的眼睛像看到危险的东西一样盯着美果的脸。
“你,没事吧?”
“啊?什么呀?”
“哎呀,你是不是感觉不舒服?喝点冷饮吧。”
“不,您不用担心。我没事。”
“是吗,没事就好。但是你说的话不正常呀!”
“我说什么奇怪的话了吗?”
“啊,我也不明白是什么,你是说有人死了。”
“是的,我是说了。但是,我只是说了事实而已。”
“那个嘛,事实倒是事实。因为每天都有人死去。”
“不是,围绕着香药师佛有人死了,而且是几个人,我也几乎成为其中之一。今后也还会……”
“等等。”
细冈举起手制止了美果。
“说有人死了可不妥当啊。而且说围绕香药师佛,是怎么回事呀?你也几乎成为其中之一……”
美果吸了一口气,在椅子上伸了伸背。这样即使退缩也无法避免被解雇了。想到这里,美果下定了决心。虽然细冈的视线很锐利,但美果并没有避开。
“3月中旬我去了京都和奈良。”
美果控制住自己的气势,以舒缓的语气讲起来。细冈稍微直了直身体,等着美果继续说些什么。
“在大觉寺抄写经文时,遇到一件很奇怪的事。”
美果知道话说起来会很长。但是,无论如何话题要从这里开始,否则重要的事情就说不清。而且,细冈也很耐心地听着美果的话。不,应该说细冈对美果讲话内容的离奇感到吃惊,或者说被勾起了兴趣,中途好几次像幼儿要求讲故事一样问“然后呢”,催促她往下讲。
佛谷案件的受害者好像是M商事的职员——野平隆夫的女儿。不知为什么野平本人却要隐瞒——讲到这里时,细冈脸上笼罩着紧张和忧郁的表情。
美果故意把受到香药师佛绅士的邀请在夕阳地藏菩萨前险些被诱拐的事放到最后。这对于听的一方来说似乎很有效果。即使美果已经讲完,细冈仍沉默了一段时间陷在沉思中。
美果讲完后,稍微留了一段时间,然后加上了事件的后续部分。
“现在,野平一家三口下落不明。也许是自己隐藏起来了,但浅见说恐怕不是那样的。”
“不是那样的,意思是?”
细冈终于开口了。
“他说大概被杀了。”
美果以为细冈必然会笑着反问“怎么可能”,但细冈表情严肃,什么也没说。
长时间的沉默。
“可以带他来吗?”细冈静静地说,“那个叫浅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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