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继续讲修止,即打坐如何才能入定的阶段。不过,有个观念必须要了解,打坐并不就是修定,而是修定的初步练习的方法,真正的定不是要坐着才能定,不管走路、做事、睡眠,无处而不是、无时而不是,这是心地法门,并不是有个定的境界。至少大家不要搞错,以为整天坐在那里傻傻地什么也不想叫做入定,如果这样叫做入定,我看大家不需要修这个玩意,因为修了变成一个无用的废物,那有什么意思。
我们都知道入定必须要先做到止,那么什么是止?不要误以为一切都停摆了才叫止。那样止是邪道,是不对的!而是作意地把心定在某处而能做到超越时间与空间,超越生理与心理,这个才是止的道理。譬如念佛是我们有意地把心定在佛号上,不去管其它的杂念,这样心会变得更活泼,但是在活泼当中心并不是乱想的。
若言我观法相。散睡不除者。当为说止。大有功能。
假定有个学人说,“我观法相”,我对于佛学的理论都很清楚,即对于一切法的相(现象)都清楚。例如,我们学佛的人都知道四大皆空,但是实际上我们一点都空不了。理论上,四大皆空是对的,但实际上连半大都空不了。历史上很有名的一个故事,苏东坡自认为佛法的修养已经到了八风吹不动,佛印禅师一批“放屁”,他一看生气了就过江来问和尚,我这个偈子写得这么好,你怎么说我放屁。佛印禅师说,嘿!你不是八风吹不动吗?怎么一屁就过江来,一风就把你给吹动了!我们也一样,嘴里说四大皆空,其实半大也空不了。
有的人发现了,虽然自己对于佛学的道理,一切佛法的现象理论都很通,然而“散睡不除”,心很乱、情绪也很乱,人家一逗就火冒三丈;或是有一点不如意时就灰心到极点,这学什么佛呀?这不叫学佛而是闹情绪,要闹情绪何必学佛?问题就在于散乱心无法
散乱以外就是睡眠,睡眠就是昏沉,我们的人生仔细一研究很糟糕,很没有味道,刚睡醒眼睛未张开的思想就来了,散乱地忙了一天,累得很,不散乱时就想睡觉了。因此,我们的人生就是睡醒了想,想够了睡,反反复复在这两种境界中度过了一生,不管是六十岁也好,一百岁也好,几乎没有中间路线。
有人说,我没有乱想也不像睡眠,只是傻傻地楞在那里。这种是轻度的疲劳引起的轻度的睡眠。有人一天到晚脑子里楞楞的,看书也看不进去,好像老僧入定的样子,实际上他一天到晚都在半昏迷的状态。
所以,人生就这两个境界,散乱跟昏沉。有的人佛学的理论很通,但是散睡不除,一点都没有办法、除不掉,“当为说止”,这时你应该告诉他,只有得止得定才能除掉散乱及睡眠。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叫做得止得定。假如有人打坐坐在那里什么都不知道,那不是修佛法而是修魔法,修外道法。那不是入定,而是功夫练到可以盘着腿来睡觉,是轮回之道。
先前我们提到过是我们有意地要进入某种情况,超越时间及空间、超越生理与心理,那个境界才叫做止,才叫做定。若修行不能得止不叫学佛。严格来说叫玩弄佛法,玩弄自己。“大有功能”,得了止才具有大的功德与能力。
止是壁定。八风恶觉不能入。止是净水。荡于贪淫,八倒犹如朝露。见阳则晞。止是大慈。怨亲俱悯,能破恚怒。止是大明咒。痴疑皆遣。
“止是壁定,八风恶觉不能入。”从这里起是对于止的形容与赞叹,真得了止,心就像墙壁一样隔离了内外,达摩祖师当年在嵩山面壁九年,二祖来求道时问,禅有什么方法可以契入?达摩祖师说: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可以入道。就是禅宗在未开悟以前,必须要走的路子,也就是修止的功夫。外息诸缘,把周遭环境的事物通通放下,因此上坐前必须先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妥当、了无牵挂了才好打坐。
古来丛林下有一故事,相传从前有一位禅师自小出家,后来成了当时很有名气的大师,生活一直过得很忙碌,比在家人都要忙,一直忙到七八十岁,有一天睡觉时看到阎王派两个小鬼来抓他了。他问小鬼说:“我从十二岁出家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一点时间让我修行,能不能宽限七天?”小鬼说:“不行,阎王叫人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老和尚说:“不同啦!我是个出家人。”小鬼心里也有数,虽然他未成道,要再受轮回,但是他这一生所积的功德很大,而且没有犯过大的错事,不过小鬼仍说:“不行!不行!”老和尚说:“不然我们打个商量,你们宽限我七天,成了佛先度你们两个,不要再做鬼工,跟我去做个菩萨。”鬼一打算盘说:“若你有把握在这七天成道,可以答应你。”老和尚说:“你们就到外面玩玩,不要再回到阎王那里报到,过了七天我成道了度你们,阎王就管不着你们了。”
于是小鬼买了这个帐,他七天用功,到了第六天内外一片光明,悟了道,这时安住在大寂光定中了吧!到了第七天,鬼回来找,结果发现师父已经得道了,因为在一片光中小鬼进不来。小鬼说:“师父呀!你要度我们的耶!”他因为在光明中入定了,也没有听见。这两个小鬼急了说:“我们怎么办呢?现在我们相当于走私犯了法。”于是他们两个想办法要使他散乱而出定,一出走就把他给抓住,其中一个说:“呀!我晓得了!我们看看这一片金光中还有一点点渣子呢!这一点渣于像一条线一样吊着,嗯!他还有一点情丝未断,但这一点情丝是牵到哪里?”于是他们找找找,终于发现他这个情丝是因为系念在这个钵上面。这个钵是皇帝供养的紫金钵。这个时候他们商量说:“怎么办?太好了,我们变成老鼠夹咬这个钵。这个金钵虽然咬不烂,只要我们把它弄响,他就会动念。”
于是他们两个变成老鼠打架把钵碰响,然后老相尚本来在光明定中万念皆息了,忽然一念唉呀!我这个钵不要被老鼠给……,结果这一动念,就被两个小鬼给抓住了。老和尚说:“我刚刚不是得道了吗?怎么会被你们用手铐给铐起来呢?”小鬼说:“是啊!我们刚才也找你不到呀!”老和尚说:“我怎么给你们找到的?”小鬼说:“因为你还有一念在呀!”老和尚说:“我……我晓得了!”于是拿起那个钵往地上一砸。这两个小鬼又看不见和尚了,急得不得了,于是又求了起来。最后老和尚又出定,这一下出定他们抓不住了,带着两个小鬼说:“走!我带你们去见阎王去,他看到我都要跪下来!”
外息诸缘就拿丛林下相传老和尚的故事,最后这一念的好名之心(自己是当今皇帝的师父),因此对于皇帝所供养的紫金钵盂这一念的情丝还在。结果,外缘就不息了。内心无喘,因为念头一动呼吸就动,念头完全空了,呼吸就自然不呼不吸也就是无喘了。“心如墙壁”,此心就像打造了一面墙一样,隔开了世间的习染及六道轮回。“可以入道,”若能做到上面所说的,就差不多可以来谈学佛了。可见学佛有多难,不是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就是入道。没有“就是”呀!而是“可以”入道,可以有资格来进入菩提大道。
“八风”,利、衰、毁、誉、称、讥、苦、乐。人生都是图利,不只是做生意,连搭公共汽车及上课都要找自己最有利、最舒服的地方。利就是得意,衰不是失意,人生在得意忘形,在失意时也忘形。毁,即毁谤;誉,是当面的恭维。称,是到处受到称赞,如有些人不怕今生受苦受难而力求万古留名;讥是讥笑、讽刺。苦、乐就是痛苦与快乐。这就叫做八风。
“恶觉不能入”即坏的念头、坏的感觉不来。有些人打坐,坐起来觉得好舒服、好清凉呀!有光明呀!这些是善的感觉;有些人坐起来则是发酸、发麻、发癌,这些都是恶觉。他说假如真正得止到达了坚定的境界,八风恶觉就进不来,但不是没有八风恶觉的境界。因此,打坐若不是真正得止,随便一点风就把我们给吹动了。
“止是净水,荡于贪淫”,真得定,等于观音菩萨净瓶里的甘露,可以把身心都洗得非常空灵。贪是情与爱,淫是生理上性的冲动。尤其是青年朋友,一打坐用功就生理压迫得受不了,欲念就来了。而且用功得不好还不来喔!为何会如此?你们最困扰的就是在这个地方。因为没有得到止的清净境界。因此,八风恶觉就来了,因为你的心不能止,它的力量就吹动了你,如果你真得止、得定了,它这股力量来了反而变成了你的助道品,增加了你的道力。这就是《大般苦经》中所说的孔雀不怕吃毒物,而且蜈蚣、毒蛇……越吃得多,它的羽毛就越漂亮。假如没有得止的话,那这一切就空谈了!
古代文学好的人总喜欢谈禅,而且文学好的人一谈禅,文字上可高得很。例如,清朝的名士龚定庵学问好,才气高、佛学也好,但是他最不喜欢禅宗,他认为禅宗太狂,因此他走天台宗的止观路线,这才是他认为真正静的路线。他的诗一看也是属于文人的狂禅,定力不够。但就文学来讲,中国文化这一百多年来,通通受龚定庵的影响,如康有为、梁启超等等,不管是左派或右派没有不受他的影响的。他的诗集中有两句话谈到关于悟道的,他说:
万一样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这一看就知道没有真正得止。因真得止了则止是净水,焉能如凡夫一般荡于贪淫。但是他没有真得止,所以情关终究难破,过不了这一关。古来文人犯这个毛病的很多,换句话说,只讲学理而没有真正得到止、定的功夫,那个佛法是白学了,终究抵不了生死的!
“八倒犹如朝露。见阳则晞”种种的颠倒烦恼就像是早晨的露珠一样,一得定以后颠倒烦恼就像碰到太阳一样被晒干了。真的得定是大慈悲,有很多学佛的人说,慈悲心发不起来要怎么发?没有真得定,悲心会发起来才怪呢!有些人看见情事就容易哭,那不是悲心而是爱哭、爱流眼泪的心,大悲心唯有在定中才发得起来。真正的大慈悲是怨亲平等,对于父母、子女及亲爱的人与对仇人、冤家都一样平等关爱。因此,对于善人固然要爱护,对于恶人也一样要爱护。
我们一般人为何无法做到怨亲平等呢?因为我们都是先天性地带来恚怒,也就是瞑心。因此对于自己看不惯的人与事就会发脾气。是非善恶要分明,不分明就是糊涂蛋,是非善恶分明,但是有无比的慈爱这就是佛法。如果这个人是非善恶不分明,对好人很好,对坏人也很好,就是个糊涂蛋,那不叫慈悲而是糊涂。
大慈悲是是非善恶绝对分明,因为知道他是恶人,因为他走错路了,所以要更慈悲!那么要如何才能修养到这个境界呢?唯有得定!
“止是大明咒,痴疑皆遣”,唯有得了定才是真正开悟,开悟就是大明,得到定的本身就是明咒。《心经》也说般若波罗密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咒在梵文叫陀罗尼,释意为总持法门。“痴疑皆遣”,先前我们讲,散乱与睡眠是一切动物与生俱来的,而散乱中有两种的心理行为,不是痴就是疑。痴就是迷,如龚定庵的诗: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做春泥更护花。
论文学境界或男女间的言情小说,再也写不过这两句。花凋谢了,掉落在地上,我们看了觉得很悲哀,他说落红不是无情物,花瓣慢慢又变成泥巴,再回头来培养花木使花开得更茂盛,你看这讲得多美啊!等于人痴情到极点,死了还在那里缠绵一样。但是人生的境界,不管是哲学、经济、教育、文学或艺术,尤其是文学与艺术不痴是不会成功的。例如,《红楼梦》就是一本痴书(男女之间的痴),《水浒传》则是属男人的痴书,从佛眼来看历史就是一部痴迷的小说。人的痴有时非常可爱,不痴不成其为世界,痴跟情连在一起。
第二个是疑,不信任自己。有人说,我只相信真理,因此对人生没有多大的怀疑。但是当你问他:你妈妈还没有把你生出来以前,究竟有没有你?这个世界……先有鸡先有蛋?先有男的还是先有女的?这个生命到底是怎么来的?他又不能不怀疑了。这是大疑;今天做生意不知是否会赚钱?或做一件事后来要怎么办?也不知道,这是小疑。因此,人生随时都在痴疑当中,他说唯有得定的人痴疑皆道,才没有痴、才没有疑。我们为何对这些文字加以说明?因为每一句他所形容的定的文字及理论,都是我们在修道做功夫的一个考验。假如自认为自己得了止、得了定,自己检查看看痴疑等的心理行为还有没有?这是一个很严格的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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