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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怀瑾全集

《孟子旁通》第04讲


凤阁龙楼与李后主

   检讨了这几个“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的皇帝,贪享园林之乐的结果。我们更想到一位极有诗才的末代皇帝——李后主被俘后的诗:

  江南江北旧家乡,四十年来梦一场;
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
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孤舟泪万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又另一阙词: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
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
挥泪对宫娥。

  写来字字是泪,句句是血。而当时那些吴苑宫闱广陵台殿,以及凤阁龙楼等等的昔日繁华,却不能与民同乐,可见没有“共有、共享”的社会福利,是不会长久的,独乐是不可能的。

  在西方国家,当时统治阶层的奢靡状况,也是如此,甚至还要更厉害。西方国家共有共享的社会福利制度、民主自由的思想,那还是十四世纪文艺复兴运动以后的事,距今不过几百年而已。

  从这些历史事实,以及李后主的诗词中,我们可以知道,孟子所说的“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的两句话,不但是一个国家的政权如此,即使一个家庭的兴衰,每一个人的成败,也都是如此。尽管是做了庞大的事业,拥有千万美金,如果没有中心思想,没有建立起一个道德标准,作为自己立身处世的基础,也是没有用的。因为这些有形的财富,只是暂时属于你的,而不是真正为你所有的。当你到了眼睛一闭,两腿一伸的时候,一块钱也不是你的了,这也就是孟子说的“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

  再说,物质环境好,是不是就一定能够快乐?这是一个观念问题,并不是绝对的。固然,物质环境的好坏,可以影响到人的心情与思想。但有高度精神修养的人,同样地能够以自己的心,去转变环境的。如孔子说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优,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他自己有自己的天地,并不因为物质环境的影响而有所改变。如果没有中心思想,没有立身处世的道德标准和这一些精神的修养,纵然有再多的财富,再好的物质环境,而他的心理上,并不会快乐的。前面我们所举历史上那几个君主的史实,固然是很好的例证,我们如果再从现代西方国家的精神病学家或心理病学家手上的病例去研究,也可以获得证实——“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对曰:“正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

  “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库序之教,申之以孝。涕之义,颁白者不负戴手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正者,未之有也。”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岁罪,斯天下之民至焉。”

《清明上河图》的背面

  当然,由于孟子的伟大人格和高尚的道德修养,一直讲王道政治的精神,也感动了梁惠王,已经渐渐听得进孟子的话了。所以两人在这一段谈话语气中,已经表现出来,不像前两次,一边说:“老头子,你从那么远跑到我大梁来有什么对我的国家有利的办法?”一边却答:“何必一开口就谈利,谈谈仁义吧!”那么格格不入了。这次的谈话情形,就比以前融洽一些,好像比较更谈得来了。

  所以梁惠王说:“平心而论,我对我的国家已经尽心尽力地去做了。譬如说,在我的国境以内,黄河内套,如果遭遇了水旱天灾、粮食歉收的凶年,我就把河内的人民,迁移到河东来;同时在河东征收了粮食,送到河内去,使河内的人,不至于受到饥饿的痛苦。假如是河东遭遇到什么灾害的时候,我也是以同样的方法,去照顾帮助河东的人民,这都是我尽心仁爱人民的事实。你是讲仁义的,要我施仁政的,我这样不是正符合了你的主张吗?现在看看我的邻邦,他们没有这样做,可是他们的人民并没有减少,我曾经照你的理论那样做了,我的人民也没有增加起来。这是什么道理呢?”

  梁惠王为什么会提出这些问题来?假如以现代的人口观念来看,世界人口爆满,各国粮食都发生问题,普遍在推行家庭计划,哪里怕人家的人口不少,而自己的人口不多呢?固然他那样应付凶年歉收的态度,也是理所当然,政府应有的责任。但在方法技术上来说,弄得老百姓搬来迁去,那么辛苦,也未必是最好的措施呢!

  可是我们必须先了解战国的时代文化背景。战国的诸侯各国,虽然不同于西方的封建制度,但人民、领土、政权,都是诸侯们的私有财产,自然领土越广,人民越多,实力、权势越大,在国际间的地位就愈高,就能称雄称霸。由于那时还没有国籍制度,也没有移民限制,更没有护照的办法,老百姓可以比较自由迁徙,哪一个国家富强,可以过更好的生活,就可以搬到哪一个国家,作他的国民。而在战国当时,天下——全中国的人民,只不过几千万人而已,真正是地广人稀,和近代的情形大不相同。这一分析之下,就知道当时梁惠王对孟子提出这个问题来,是有他的道理的。

  那么孟子怎样答复呢?他说:“你梁惠王喜欢打仗,我就以战争来譬喻给你听。在作战的时候,战鼓一响起来,部队向前冲锋,双方接近战斗以后,一直怕死的兵将脱了战袍,丢了兵器往后逃走,有的逃了一百步才停下来,有的跑了五十步就停下来,而跑了五十步的人,却讥笑跑了一百步的人胆小。你梁惠王觉得讥笑得对吗?”孟子这样反问,等于设了一个圈套,先把梁惠王套住,这是他谈话技巧的高明,如果写文章,则是一种有层次,设伏笔的手法。由此足见孟子这个人不是后世一些腐儒所说的那么迂阔。

  果然,梁惠王说:“当然不可以讥笑别人,他们不过没有逃一百步,但同样的是逃亡退却啊!”

  于是孟子说:“你既然知道这个道理,那也就不必希望你的老百姓会比邻近国家的更多了。”

  孟子说梁惠王好战,老实说在那个时代,谁不好战?如不打仗,就难以生存,就不叫做战国时代了。梁惠王为了恢复他父亲魏武侯、祖父魏文侯时代的那种辉煌的局面,只好求之战争。但也确有好战之过,像他派庞涓去打齐国的那一仗,是大可以不打的,结果庞涓战死,吃了一个大败仗,实在是人谋不臧、自食恶果之报。

  不过孟子的话,还是说得相当委婉的。他这个比喻的意思是说,你梁惠王遇到凶荒的年岁,移民、输粮,固然是好事,但也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办法而已。你的邻国是坏,但是你实行这种头痛医头的办法,也只是比邻国好了一点。你不从根本上去着手,除去病源,为国家千秋万世着想,作百年大计,长久之图,怎么可能比邻国的人民多起来呢?

  从我们的历史上看,孟子这个话,的确有他的道理。自从战国以后,自秦以下,汉、唐、宋、元、明、清历代除了少数的开国皇帝,或中兴之主,有值得标榜的建树外,大多数的人主,都犯了这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毛病,很少有为国家百年大计作打算的。

  孟子在消极地指出了梁惠王的错误观念后,又继续作积极性的建议,告诉梁惠王实行王道政治,开始时应该注意的基本政策,所谓“不违农时”等等。这一段可以朗朗上口,诵读起来音节铿锵的美好文章,他的内容则是以当时的农业社会经济为基础的政治,从农业的发展,达到农村经济的繁荣,形成国家的富有;由国家的臻于富庶,进一步达到社会的安定,然后在安定中,实现中国文化所标榜的政治精神——养生、丧死。

  “养生”包括了人口的增加,生活的不断改善,以及生存的保障,生命的延续。现代西方国家,重视儿童福利,以及老人福利的精神,就是孟子“养生”、“丧死”的理想范围。也就是我们今日标榜的《礼运》的大同世界理想。所谓“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境界,也是王道政治的基本精神。

  但从孟子这一个具体的建议里,我们可以知道他当时也是所见有限。因为他的出游各国,也只到过中原农业地区,走的地方并不多,比如他所谈的只是农业、渔业、林业三方面的建设,如果他到过新疆、蒙古或者中国西南部分的山区省分,那么“数罢不入持池,鱼鳖不可胜食也”就要成问题了。这些地区哪来的氵夸池,又从何处去捕鱼呢?又像广西边境和贵州有些地方,所谓“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两银。”又如何去发展平原农业经济?

  不过那个时代,还是大禹治水以后,形成以农立国的中原,连发展盐铁之利的理论都还没有确立,在战国时代还没有大行。所以孟子这个具体意见,是将就当时实际的情况,针对当时的经济结构而建议。是有其时间性和空间性的。奈何后世直到清末以前的读书为政的知识分子,死死抓住孟子的这些观念,形成了重视农业而轻视工商业的偏激错误观念,导致产业落后,经济衰退的恶果。

不违农时

  但是,在这里要特别注意到“不违农时”的这个“时”字所涵盖的意义,不要光从字面上看。只是依文解义,就无法了解真正的道理。梁惠王身为一国君主,而且也不是过于昏庸的统治者,难道会不懂得农时?谁也不会在寒冬大雪的时候去播种布谷,在六七月的炎炎夏日方才去种西瓜,或者在不宜于种蔬菜的时候去下菜种。而孟子却在向梁惠王建议三点农事上的注意事项时,第一点就讲到“不违农时”,岂不是没有意义的事吗?假如我们注意到历史和地理问题,对于时间——时代背景,空间——地理环境两种因素,共同去体会这句话,就可以看到它的真面目了。

  我们知道,在春秋战国时代,各国诸侯,为了达到他们不断互相征伐、争雄称霸的目的,都实施富国强兵的近利政策,便滥用民力,不管老百姓们是不是正在插秧的清明、谷雨期间,或者是立秋、处暑的收割季节,都在那里动用民力,乱搞一阵。同时渔猎也不选地方,不择时候。本来在禽兽产卵生子的时候,是不打猎的,捕到小鱼是该放回水里的。所以渔猎也一样要在适当的时候,不可以任性地乱捕乱猎。在现代也是如此,像用电捕鱼,或用毒药投到水里“闹鱼”,都由法令明文禁止。现在的术语叫做“保护天然资源”。林业也是如此,不可随便砍伐,否则的话,直接的影响,是土地流失,河床淤塞,失去森林的水土保持功能,导致洪水泛滥的灾害。间接方面,甚至影响到雨量减少等气象方面的异常。过去曾经看到许多地方有所谓“童山灌灌”的土山,一个个山头,像婴儿尚未长发的头一样,光秃秃的。因为过去没有什么林务局去管理或经营林业,都是任由老百姓自由砍伐,不知道保养森林。

  孟子是邹人,邹在鲁国,即现在的山东。而他所游历的地方——齐、魏等国,即现在的河南、山西一带平原地区,都是农林业和小型渔猎的社会。他又看到当时天下的各国诸侯,包括魏国的梁惠王在内,都在为了扩充自己的权力、土地,设法富国强兵,大量剥夺了老百姓的生产时间和劳力。所以他提出这三件事,对当时的战国,是非常重要,深具价值的。我们非但不可依文解义来读这句话,并且不可轻易放过。所以他提出这些事是实施工道的开始,一点也不错。我们了解了这一层道理,就可知以后孟子一而再地说到“无失其时”、“勿夺其时”,对这“时”字特别重视和强调的道理所在了。

  孟子建议梁惠王在国内实施王道政治,社会安定以后,还要提倡家庭副业,譬如五亩之宅,就叫他们种桑养蚕、饲养家禽家畜。然后五十岁以上的人可以穿丝织品的衣物;七十岁以上的人可以天天吃肉了。到达了这种富庶的小康境界,进一步教化老百姓们,发扬孝涕的道德,使年长的人不必劳苦,生活能及帛食肉,国境之内,没有人挨饿受冻。孟子说,假使一个国家经济上的富庶,政治、社会中的安定,到达了这样的情形,却还不能为国际间的政治领导者,不为天下的盟主,是不可能的。

乱世流亡图的文学

  再看下面一段,孟子指出当时狗彘食人食,途有饿莩,也即如后世所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社会状况。这是一段反面文章。我们从这一小节中,又看到了孟子说话的高明技巧。他是以当代各国社会中的病态,反面地刺激梁惠王,以激发他行王道的政治。

  孟子在这里,用“狗彘食人食”,及“途有饿革”不到十个字,描写春秋战国时的乱象病态,虽然深刻而悲痛,但是,没有经历过乱世的人,也许无法在这寥寥几个字中,体会到战国时代各国的悲惨情形。

  在一九三七年,即抗战开始的那一年,许多人进入四川,就亲眼看到一个个饿死的人,躺在道路的旁边,尸体的头上差不多都裹了一块白布,更增添了悲凉的气氛。(当时四川百姓有如阿拉伯、印度的风俗,喜欢在头上包块白布,如古代所称的“缠回”一样。)那都是当年四川军阀们,为了争权夺利,连年内战,为四川造下的恶果。他们打仗争权,所需的经费,都是从老百姓身上榨取而来,真是弄到民穷财尽。他们榨取的方法有两种:一是征收,将老百姓的财物,单方面的强征硬取而去;一种方法是加租税,把租率提高到无法再高了,就有所谓预收。据说在一九二六年北伐前后,四川的军阀们收税,竟然预收到一九六一年的税了。这是当时一个天大的笑话,在军阀们制造的这个天大的政治笑话后面,隐藏了多少老百姓的眼泪和血汗!以四川这样的天府之国,那么富庶的地方,弄到路有饿莩,原因就是军阀的穷兵黩武,以致民穷财尽。

  在历史上,这一类的事情也是屡见不鲜的,尤其是在战乱的时候为甚。像五代时南唐后主李煜的父亲李景(原名李景通,后改名李璟,又改名李景),史称南唐史主,他在国用不够的时候,就拼命增加赋税,除了提高税率以外,还增加税目,各种苛捐杂税都来了,名目繁多,简直难以计数。甚至老百姓家里的鸡、鸭、鹅等家禽,同时生下两只蛋,也要征税。到了春夏之间,老百姓庭前门外种的杨柳,当柳絮随风满天飞舞的时候,竟然还要收柳絮税。老百姓在重重赋税压力之下,再也无法负荷,敢怒而不敢言的时候,自然就形成了“予及汝偕亡”这种深深的怨恨。

  像这样为扩张自己的权力,乱用民力的君主,往往在生活上贪图享受,耽于声色,每在宫中养些优伶戏子,唱戏作乐。这些伶人当然与民间较为接近,比较了解民间的疾苦,有时就在歌舞上,以幽默、滑稽的方式,将老百姓的心声,在皇帝面前反映出来。所以当李中主征税征到双鹅蛋及柳絮上面去的时候,就有一个伶人演戏时高唱着:“惟愿普天多瑞庆,柳条结絮鹅双生。”这两句深刻的讽刺,成了名句而流传千古,幸而李景故装糊涂,当时没有追究严办。

  从孟子说的“狗彘食人食,途有饿莩”这两句话,就知道当时魏国所谓的公府,梁惠王和他的高级干部、大臣豪门们的生活是相当糜烂奢侈,而老百姓却相当穷困。

  如果移用孟子这两句话来形容今天的美国,也有点相像。美国人养狗,有狗医生不说,还有特制的狗衣狗帽,以及狗的美容院,为狗理发修毛。平日有专门喂狗的罐头食品,其中牛肉、鸡肉都是上等货,不次于落后地区人们的食物,近来还有狗饭店,专门为那些“天之骄犬”准备它们喜欢吃的东西。在美国虽然很少听到饿死人的事,可是失业的问题却很严重。

  孟子对梁惠王指出了魏国当时的不良政风,更加强了语气说,这样狗食人食的情形,你不做一番检讨;路上饿死了人,你也没有开仓发粮去救济。透过这两句话,我们就知道,魏国的政治的确不好。所以孟子就针对梁惠王自夸移民输粮的话,加强了语气说,在这样狗食人食,途有饿莩的情形下,你还自夸河东凶年移民河内,把河内粮食送到河东就是德政。对于死了的人,你还说是天灾,是凶年造成的,并不是政治不好。这种说法,和用刀杀了人,而后说不是我杀的,是刀杀的,又有什么两样?

  最后,孟子说,你不必把这些造成人民痛苦的责任,推到天灾荒年上去。如能自己检讨,承认在政治上还没有真正为民谋福利,然后向王道的政治上去努力,那么就可以使天下归心,大家都会拥护你,钦仰你,到你魏国来的人民自然就多了。

  读了这段记载,又使人想到五代的一些故事。在唐末以后,乃至于历代变乱的时候,中原的知识分子和高阶层人士,多向南方逃到广东、福建一带避乱。唐人诗所说的“避地衣冠尽向南”,就是这一阶段的事。唐末有一个藩镇王审知,在福建拥兵割据,他的后代曾自称闽王。王审知倒很有大量,收罗了这些自北边逃来的文人名士,都在福建落籍,名诗人韩惺就是其中之一。他在当时目睹唐末的现况,所作的诗中曾有“千村冷落如寒食,不见人烟只见花”的句子,这是何等凄凉的景象(在古代,清明节前二日为寒食节,禁火三天,全国都不举烟火,没有炊烟)。走遍了上千的村落,像是在寒食节的日子,看不见人烟,而郊野的山花,依然开放,却没有人去欣赏,又是多么落寞。光是这诗人笔下的风光,就够使人酸鼻的了。

  在明代张式之抚闽的时候,亦有“除夕不须烧爆竹,四山烽火照人红”的诗句,描写战乱的景象。

  至于五代诗人杜苟鹤的诗,就是把战乱中的百姓苦难,刻画得更详尽而深刻了。在这里介绍他十首时世吟中的两首,就可见其一斑:

   夫因兵乱守蓬茆,麻芒裙衫鬓发焦。
桑拓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尽尚征苗。
时挑野菜和根煮,旋砍生柴带叶烧。
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摇。

  其二云:

   八十衰翁住破村,村中牢落不堪论。
因供寨木无桑拓,为点乡兵绝子孙。
还似升平催赋税,未曾州县略安存。
至今鸡犬皆星散,落日西山哭倚门。

  用文艺的眼光看,这两首七律,不但是诗中有画,而且画中有泪又有血,可不就是孟子见梁惠王时,所说“狗彘食人食,途有饿莩”的放大么?这正如清末日据时期台湾诗人王松的诗说:“不合时宜知多少,生逢乱世做人难。”

  谈到五代的诗,又令人想起五代时冯道的典故来。冯道这个人,后代批评他无耻。指责他自称儒者,竟然“有奶便是娘”,前后做了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个朝代十个皇帝的官。

  但是深入地仔细研究冯道的诗文以及他为官时的作为,当可知道,在他心目中,五代时的那些君主,都是不值得去尽忠的。他之所以历代为官,目的并不在于贪图富贵,而是怕五代那些外族皇帝乱来,毁了中华文化。为了保全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才不得已厕身于那乱世中的宦途,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题和后世的误解而为官。

  这并不是故意捧他,而是有事迹可寻的。像后唐的明宗皇帝李嗣源,就是一个目不识丁的人,各方来的奏章他都不会看,要叫别人读给他听。这位老粗皇帝即位后的第二年,全国丰收,自然很高兴,也不再粗里粗气,一副不像皇帝的样子了,懂得斯斯文文,从从容容和冯道谈起国内丰收、四方无事的乐事。

  这时冯道并没有一味圆滑、锦上添花地顺着明宗说话,他却对明宗说:“我以前在先帝庄宗幕府做事的时候,有一次奉命出使到中山去,经过井陉县。那里的地形非常险恶,路况又不好,崎岖不平的,我深恐摔下马来跌死了,所以两手紧紧地抓住缓绳辔口,两腿用力夹住马身,小心翼翼地走,才侥幸没有出事。等走过了这段险路,到达平坦大道上的时候,心理上放松了,手脚也放松了。可不料在这平坦大道上,却狼狈地摔下马来,跌了一大跤。所以我想到,身为一个国家领导人,从事天下国家大业的时候,大概更要时时留意。”

  他就这样浇了明宗一头冷水。这盆冷水当然不敢直泼,以免惹祸,于是拐了许多弯子,也可见他用心良苦。

  这位不识字的皇帝,倒蛮有器量的,听了冯道的反调,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认为冯道的话很有道理,甚至有一点向冯道讨好的意味,接着问冯道说:“今年虽然丰收了,老百姓的粮食够吃了吗?”这种态度和刚刚志得意满的味道不同了,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可是冯道还是没有阿谀奉承的话,他还是讲实际的情形和正确的道理。所以他说:“农家在歉收的凶年,很可能会饿死。如果是丰收,则所谓谷贱伤农,谷米多了,卖不出高价,还是吃亏受损。所以无论是丰收或歉收,农民的生活都是很苦。我记得进士聂夷中曾经有这样一首诗:‘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这首诗虽然句子很白话,没有什么文学价值,可是委婉地写尽了种田人家的实在情形,在士农工商四民之中,农民是最辛劳也是最困苦的,这是身为人主不可不知道的。”

  明宗听了他这些话,大为高兴,立刻命令旁边的人,把聂夷中的这首诗记录下来,并且要常常朗诵给他听。

  我们引述这些历史故事以后,对于孟子这几句精炼的话,才能够有深刻的认识,而了解他在中国文化政治哲学中的重要性,就不会觉得孟子的话枯燥无味,平淡无奇了。

  同时,把历史和经书综合起来研究以后,我们更可以发现中国历史几千年来的一大缺失,就是农田水利问题。直到现代,还没有获得彻底圆满的解决。如冯道所说“丰凶两病,惟农家为然。”的农村情形,自汉、唐、宋、元、明、清历代中,除了各有一段极短时期例外,农村都是如此困苦,未获解决。

  只有现在三十年来,积极改良土地,建设水库水坝,再加配肥等等措施及农技,才免除了凶年歉收的现象。丰收中又实施了以高市价的标准价格,收购余粮,避免了谷贱伤农的弊病。的确是中国历史上的善举;但农村经济受到现代工商业发展的冲击,新的问题又复不断产生,因此有关当局仍须继续努力。

二郎神和都江堰

  而过去几千年来,农田水利问题一直没有解决,尤其黄河的河患,往往造成千百里地田园庐墓为废墟。耕种的田地,住的房屋,乃至于祖宗的坟墓都保不住,这又和孟子所说的中国政治哲学的“养生丧死无憾”的原则违背了。造成这种弊害的,水利不兴的原因尤重。

  我国自大禹治水以后,三代以下近两三千年以来,时有水患,而以黄河长江两大河流为烈。黄河的水利,根本就没有治好过;长江的水利工程,有所成就的,也只有上游川西的一段地方,就是远在秦始皇时代治好的都江堰。那是在四川青城山下,灌县县治旁边的一个峡口,名为灌口,也就是杜甫诗中“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所谓的“玉垒”和“离堆”等名胜地区所在。此地筑有一座水坝,在坝上有一座二郎庙,庙中所供的神像,并不是《封神榜》小说中的二郎神杨戳,而是秦昭王时,蜀中太守主持建筑都江堰的李冰父子。

  说到李冰父子,现在让我们看看清人钱茂所撰《历代都江堰功小传》中对他们的简述:

秦 李冰

  李冰,战国时人。知天文地理,隐居氓峨,与鬼谷友。时张若守蜀,与张仪筑城不就,兼苦水患,乃荐冰代若。

  冰营郡治,致神龟,凿离堆,以避沫水之害。壅江作堋,穿郸检两江,别支流过郡下,以行舟船。岷山多梓柏大竹,颓随水流,坐收其利。又引溉田畴,以万亿计。旱则引水浸润,雨则杜塞水门,镌石定水则,傀无失度。作大堰以扼蓄泄咽喉,称都安堰。即今都江堰。蜀以此无饥谨,号天府焉。

  冰复导洛通山洛水,与郸别江会新津大渡,穿广都盐井诸陂池,凿南安溷崖,以杀沫水,世咸飨其利,都江堰乃其较著者也。

  其作堰,破竹为笼,以石累其中,或镇以石牛石人,设象鼻鱼钩护岸。有石刻《深淘滩,低作堰》六大字,尤心传之妙者,历代尊其法,食其德,立饲致祭,元至顺元年,封圣德英惠王。

  至国朝,封敷泽兴济通祐王,载在祀典。

李二郎 王囗

  二郎为李冰仲子,喜弛猎,史轶其事,名字无考,世传种种异迹,荐绅先生难言之。可征者,谁作五石犀,以压水怪,穿石犀溪于江南,命日犀牛里,与其友七人靳蛟。又假饰美女,就婚囗囗,以入祠劝酒。或谓即冰为牛斗刺杀江神事傅会之,详见《水经注》。

  然考亭朱子云:二郎与文昌,分踞蜀境,是二郎克迪前光,以得全蜀人心者,固有在也。元至顺元年,封英烈昭惠灵显仁枯王。

  国朝封承绩广惠显王。

  王囗事轶,蜀典姓源韵谱,谓与李冰同时人。方氏通雅作王囗,谓与冰同穿二江,其他无闻焉,或亦冰之良佐也。

  原来灌口这个地方,河床有一个弯道,每年到了春末夏初的时候,这条江上游源头的雪山上,整个冬天的大量积雪开始融化,雪水自广阔的雪山山脉数以百计的峰头,滚滚而下,汇集到灌口这个隘口时,更是波涛汹涌,声若雷鸣。气势之雄,力量之大,和今天石门水库放水时的情况,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不作适当的措施,那么灾害之大,当不止四川一省,可能遍及下游各地,与黄河的水患,互相比恶了。

  早在几千年前,李冰父子就想出了“深淘滩,低作堰”之六字真言,以抛流笼的办法,建筑这座都江堰,使这里的洪水不致泛滥。

  所谓流笼,是用青竹,剖开以后,浸过桐油或石灰,增加它的纤维拉力,以及防水渍的腐蚀力。再将这种处理过的青竹,编织成长数丈,直径一米多,有六角形空洞(俗称胡椒眼)的竹笼,然后把大大小小圆形——近似鹅卵的石块(俗称鹅卵石),填到这竹笼内,就做成了流笼。

  把这种流笼,坝作江岸,作有规则的排列,而堆积成水坝。当洪水冲来的时候,遇到这种流笼,汹涌的水势,就被阻挡,但又从笼与笼之间以及笼中鹅卵石之间的空隙通过,于是就收到了减缓水势的适度效果。堰堤水坝便安全不致被冲毁,也无堤脚被淘空的危险。只是每年要检查一下,发现了腐朽的流笼,就要更换新的。

  这座都江堰,就这样从秦代到现在,使用了几千年,堰堤不坏,功能不减。抗战时期,曾有德、英、法、美等许多西方国家的现代水利学者、堤坝专家们,到都江堰共同参观研究,认为常换流笼太麻烦,于是提出计划,以他们的现代力学方法,改建水泥坝。不料还是不行。一下子就垮了,唯有恢复原状,用几千年前李冰父子的老办法。这种流笼,我国现代的水利工程人员,目前还在沿用。但是这种流笼,如果用在黄河,就失去效用。因为黄河的流水混浊,带有大量的泥沙,流过流笼时,泥沙沉淀停滞在石缝间,很快就被淤塞起来,就失去减缓水势的功用,而终被流水冲垮。

  这历史上唯一成功的河渠水利工程,也反映出我国几千年来的政治,在经济建设方面,工商发展方面暂且不说,我们这个以农立国的国家对于农田水利的问题,则始终没有解决。

  引申到这里,我们透过孟子这简炼的几句话,可以看到中国历史上悲剧性的一面,存在着许许多多的问题,而一直未做到孟子所说的“使民养生丧死无憾”的程度。同时我们也了解,这“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就是孙中山先生所提出来的民生问题。而现在世界各国,各种政治思想哲学,都以解决民生问题为主。民生主义也好,社会主义也好,乃至共产主义也好,不管他们提的什么主张,何项办法,总不外乎解决民生问题。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各有各的思想,各有各的目标。当然,现在的民生主义,也就是上继孔孟所提出来的中国文化大同世界的理想。但看今日的实际情形,大同理想的实现,还有待我们各方面更多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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