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
这两句话很明白清楚,就是说个人的修养。巧言的内涵,也可以说包括了吹牛,喜欢说大话,乱恭维,说空话。巧言是很好听的,使人听得进去,听的人中了毒、上了圈套还不知道,这种巧言是最会搅乱正规的道德。“小不忍,则乱大谋。”有两个意义,一个是人要忍耐、凡事要忍耐、包容一点,如果一点小事不能容忍,脾气一来,坏了大事。许多大事失败,常常都由于小地方搞坏的。一个意思是,作事要有忍劲,狠得下来,有决断,有时候碰到一件事情,一下子就要决断,坚忍下来,才能成事,否则不当机立断,以后就会很麻烦,姑息养奸,也是小不忍。这个“忍”可以作这两面的解释。
这两句话连在一起的意思就是:一个思想言论,如果认为是小小的事情,无所谓,滥慈悲,滥仁爱,往往误了大事。我们看孔子自己的作为就知道,他在鲁国当司寇的时候,虽只干了三个月,但上台第一件事就是杀少正卯,就是因为他言伪而辩,可以乱正。现在有一派反孔子的人说,孔子杀少正卯是为了自私,因为少正卯思想、学问比他好,学生比他多,他吃醋了,把少正卯杀掉。这些论调,初听似乎很有趣,事实上少正卯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孔子的学生也常常跑去听他讲,当时被他诱惑去了的也很多,所以指孔子为了报复而杀少正卯。这一点我们要注意的,天下写歪文章的人,笔锋都很厉害,很吸引人,有煽动性;而正派的文章,不易吸引人,好东西写成文章不吸引人;但那些歪才对于正派的东西却写不出来,这也是怪事情。写煽动性文章的,都是少正卯这一类的人,这类人不一定站得起来,可是他的文章会鼓动社会风气,乃至影响整个社会。所以人的讲话、文章,如本身没有道德基本修养,便成为巧言乱德。对于这种事,孔子认为一定要处理,否则成为姑息养奸,也就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们对“小不忍,则乱大谋”作了这两种解释,姑且可以这样分开来运用:处事的时候,“忍”字可作“决断”用;对人的时候,“忍”应该作“忍耐”、“包容”的意思来用。
子曰: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
这是从毁誉的问题讲下来,一直讲到这里,孔子又说,大家都讨厌这个人,不要随便相信,必须自己加以考察判断;大家都公认为好,都爱好他,也不要受蒙蔽,一定要自己再观察他。如果我们以这两句话,来印证个人的经历,对于小的事情,每人都很多,有些学者、文人,学问都很高,但也最容易受情感的蒙蔽,容易情感冲动,于是在观察方面、判断方面,往往会错误。这两句话,扩充起来,可以引证很多历史的事实。
现在我们退回来讲个人修养方面,作一个领导人,对于自己的干部,不要完全受别人的影响,自己要观察得清楚,如王莽,当时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没有篡位以前,上下左右,没有一个人不说他好,后来哪晓得一变而成这样坏。读这一则历史,就是很好的证明。
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这是上面这几段中的主干思想——人的问题。一切人事、一切历史,都是人的问题。人才能够弘扬道。所谓道,就是真理,这是一个抽象的名词,呆板的,它不能弘扬人,须要人培养真理。这就是重点。所以孔子始终讲的是人文的文化。
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
这是孔子对于过错的看法:一个人有过错不要紧,只要能改,能改过就好了。如果有过错而不肯改,这就是大过,真正的过错了。
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日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
孔子提供自己的经验,他说他自己曾经为了研究一个问题,因而整天不吃饭,整夜不睡觉,专门自己用思考去研究,结果发现没有用,不如去求知。因为须要知识配合思想,所以要多读书,多思想。
上论也提到过:思而不学也不对,学而不思也不对。一个有天才、有思想的人,首先要注意多读书、多求学。自己以为自己是天才,聪明了不起,如果多读书以后,自己就会变得非常谦虚了。常常我们自以为是一个大发现,多读了书以后,才知道古人早就讲过了,知道了,原来我们并没有超越古人,而且古人比我们所知道的还更多得多。譬如唯物思想,中国文化里早就有过,不过没有这么多,只一点点原则,经过研究,知道是不能成立的。还有西方很多东西,我们以前都有过,可是都没有加以发挥。现在年轻人搞思想,都想创作,可是就创造不了,所以知识与思想要配合起来。学问思想配合好了以后,接着孔子就说:
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
我们大家都习惯地会说“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原文就是孔子说的。说一个真正有学问,以天下国家为己任的君子,只忧道之不行,不考虑生活的问题;比如耕种田地,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好好的努力,生活总可以过得去,发财不一定。只要努力求学问,有真学问不怕没有前途、没有位置,不怕埋没。“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是很好的格言,人生的准则。
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
这是讲到学问、修养在处事时的一些标准。有智慧,有眼光,看得准。譬如买股票吧,眼光看到了,买进来,赚了钱,可是又想贪多,这时候不能把握住自己,不知道煞车,最后还是赔本了。人生的一切大小事情,事业前途,作人处世,都是如此。
眼光看得准,创业容易;在春风得意、该煞车的时候也能煞住,则是最高修养。可是在这个时候的人,总是不肯煞车的,只顾向上面冲,结果得到的,必定会失掉。老子告诉我们的“功成、名遂、身退。”要做得恰到好处,至少先稳定这个阶段。这样好像是手段了,但手段与道德,差别在于内心:走恕道,替别人着想,多为人,少点私心,就是道德。如果智慧够了看得准,“仁能守之”,也拿得稳,但是不“庄以莅之”,内心上没有真正庄敬,口头说为社会、为别人,人家还是不服气的。做到了“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这三点以后,外在的行为动作,还要处处守礼,有礼貌,有法度,有规矩。做到了这四点,作人、做事、从政、修养、事业,才能尽善尽美,否则总归有问题。如果以这四点,观察工商业的社会,也是一样,不能违背。有些人赤手空拳,本事大得很,当时很发财,但有许多人“仁不能守之”,又看见他掉下去,只这二十年中,就不知多少实例。
下面又转入因人论事。
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
这段话有两方面的意思。我们研究起来就感觉到这则名言的深度。如配合人生的经验,一生用之不尽,受用无穷。头一段“君子不可小知”的“小知”,以客观而言,我们对伟大成功的人物,不能以小处来看他,等他有成就才可以看出他的伟大;相反的,就是小人看不到大的成就,小地方就可以看出他的长处。以主观而言:君子之大,有伟大的学问、深厚的修养、崇高的道德,看事情不看小处而注意大处。小人则不可太得志,如果给他大受,他受不了,小地方他就满足了。
这是两种观点的解释,如果在人生体会上,我们看到过许多的聪明人,年纪轻轻一得志就完了,这就是“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有许多人有真的智慧,要看大节,在大节处能受,就是大根大器。记得古人有一首刻划人生很清楚的咏松诗:“自少齐埋于小草,而今渐却出蓬蒿。时人不识凌云干,直待凌云始道高。”这首诗是讲一棵松树的幼苗,当小的时候,和一般的草一样,都埋在那里,谁也想不到,这一片小草里的这株幼苗,几十年、几百年以后,会成为那么高大的树。但它在当时是慢慢的出头,比小草只高一点,当时的人也绝认不出,它将来会变成神木。一般人都等到这棵树长大了,高得看来差不多挨到了天了,才仰头来赞叹:“伟大啊!高呀!好!了不起!”人生也就是这样,当平常在努力的时候,就是那么可怜,没人了解,等到成功以后,各个都叫好了。看透了人生,只有自己去努力,到成功了,自然有人赞美、喊伟大。学问也好,事业也好,都是这样。
同样的,另外有首诗:“雨后山中蔓草荣,沿溪漫谷可怜生。寻常岂藉栽培力,自得天机自长成。”这首诗也经常写来勉励学生。中国诗有些很难读,字面上看来是描写景物,一幅不相干的图画,实际上含有很高的哲学道理。像这首诗说,下雨以后,山里的草,很快的青青翠翠普遍长了起来,沿溪漫谷都是,绿成一片。这样多普通的草,谁去种它?谁给它肥料?都是自得天机自长成的。我们人也是如此,像当年红叶少棒队,到日本比赛胜利了回来,大家都捧他们。可是当年他们在台东深山里练习的时候,石块当球,树枝作棒,岂不是“沿溪漫谷可怜生”吗?后来胜利凯旋游行,大家都认为是我们的光荣。他们的成功不就是“寻常岂藉栽培力,自得天机自长成”吗?人生也是如此,对孩子们的教育也是如此,要使他受得艰难,要给他“自得天机自长成”的环境。父母的爱护过分了,恰恰是毁了他。我们看了这两首诗,就可以了解小知大受的道理。伟大成就的人,都要从艰难困苦中站起来,不要被小聪明自误,更不要短视。所以《论语》上记载圣人之言了不起的地方,像一具很好的古董放在面前,它不受时间、空间的影响,越看越美,从任何角度看,都觉得有新的发现。现在的工业产品就不一样,初看很漂亮,多摆两天就完了,很讨厌了,非把它毁掉不可。古书就有这个道理,它的含义使我们多方面去发觉、体会。对这几句书,我们有时不必一定说是哪方面看法,要在人生中多加体会才对。
接着由为人处世,再讲到政治的道理。
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
他说,一般人一提到仁义的事,那种惧怕的心理比怕水火还更厉害,水会淹死人,火会烧死人,所以人看到水火会怕。孔子说:我看见过人跳到水里被淹死,跳到火里被烧死。仁义没有这样可怕,真去做的话,不会被饿死的,真仁义还有好处的。可是人害怕,不肯去做,所以叫人做坏事很容易,叫人做好事反而怕。但没有看见人因为做好事而死,没有做好事的人,倒是死得更惨。
上星期中,和一些高级知识分子、功名富贵也蛮高的老先生们谈起,我说如果关起门来讲,孔孟之道也好,仁也好,我们这个中华民族是可怕的。试问孔子为什么老是讲仁?不但孔子讲仁,老子、庄子也讲,可见我们这个民族不仁的太多,不孝的太多,所以他们才讲仁、讲孝。等于西方文化,当年独裁得太厉害,所以讲民主、讲自由。假使一个社会,民主太过了,自由太过了,你看他们还讲不讲自由民主?那时他不需要民主自由了。可见我们的民族,是一个很难弄的民族,就是不仁慈、不孝的太多,所以孔子教大家要仁慈,要行孝。教育就是大众思想的反映,这是事实。研究春秋战国时代,权力之争,父子、兄弟之间都不认,有什么亲情?有什么爱?因此孔子讲仁呀!孝呀!所以我们这个民族,好地方是了不起,关起门来反省,实在难弄。我们是这个民族的一分子,就更深深的了解,不好办。这里孔子是说一般人的心理,讲到仁慈就怕得很,生怕吃亏,孔子就讲了一句幽默话,说没有看到谁跳过仁里被烧死淹死的,这就是说一般人不肯行仁道,道理很会讲,做起来很难。那么要用什么精神来做呢?
子曰:当仁不让于师。
这句话又有几个观念。先解释文字:当仁义所在的地方,都可以反对老师,老师错了还是错了,并不见得老师一定对。老师做得不仁,就不对。另一个观点,也可以看到孔子的教育,并不是专制教育。他这句话就是告诉学生,只要认真理、认正义。真理对了,正义对了,就不要考虑我这个老师怎样了。也等于西方哲学家亚里斯多德说的:“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这是他当时与他的老师柏拉图,发生了相左的意见,这种意见相左,并不是对老师不尊敬。真理所在,对于老师的意见,也没有办法同意的。这就是做学问的精神,把皇帝的意见都碰回去。不管是老师或皇帝,正义所在一定要争,这是中国知识分子必守的信条。但是有一点:
子曰:君子贞而不谅。
这个“不谅”不是不原谅,是说一个君子,要真正的诚敬而不能马虎,不能随便的违反了正义。接下来:
子曰: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
为人干部,为人臣下的时候要敬,就是现在讲的“负责任”,先真正能负了责任,然后再考虑到自己待遇、生活的问题。假使说为了待遇生活而担任这个职务,那是另一观念。一个知识分子做一件事,并不一定为了吃饭。一个人吃饭、生活的方式很多,所以要认识清楚,做事是为了责任问题。
子曰:有教无类。
这句话大家都知道,不需要解释,这是孔子的教育精神。他不分阶级,不分地域,不分智愚,只要肯受教,以人文文化为基础,一律谆谆教诲。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
可是有一点,思想目的不同,没有办法共同相谋。但并没有说一定要排斥。没有办法互相讨论计划一件事,只好各走各的路。
子曰:辞,达而已矣!
说话、文章都是辞。当然,写文章要成为一个文学家很难,说话要训练得擅于言词,擅于演讲也很难。虽然不要求太华丽,但是有一个主要的目的,那便是能够真正表达自己的意思。在人生的经验上,有许多人真爱说话,开口就是一大篇,可是讲了半天,不知他讲了些什么。写文章也是一样,许多人面对稿子,心里说“我要写文章”,十分精神中七分在担心写不好,花了半天时间,两行都写不下来。其实不要管这些,心里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写完以后,再增删调整一下就好了。所以孔子说的“辞,达而已矣!”真正的好文章,是表达意思,好的文章不要“作”的,雕凿起来就不行了。这一句同时呼应上论“行有余力,则以学文。”的话,说明文辞不过是学问的枝末。
下面是结尾了。这一篇开始是卫灵公向孔子问军事,孔子不愿答这个问题。下面结论,就是点出人文之道的重要。
师冕见。及阶,子曰:阶也。及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师冕出,子张问曰:与师言之道与?子曰:然!固相师之道也。
师是古代很重要的文化官,管音乐艺术的大乐师。在春秋战国时代,乐师与后来的太史令同样重要,因为古代非常重视礼乐文化。这个名叫冕的大乐师来看孔子。古代的乐师,多半是瞎子,孔子出来接他,扶着他,快要上台阶时,告诉他这里是台阶了。古代没有桌子板凳,席地而坐,就是后世日本的榻榻米一样。到了席位时,孔子又说这里是席位了,请坐吧。等大家坐下来,孔子就说某先生在你左边,某先生在你对面,一一很噜嗦的告诉他。
等师冕走了,子张就问,老师,你待他的规矩这样多,处处都要讲一声,待乐师之道,就要这样吗?孔子说,当然要这样,我们不但是对他的官位要如此;对这样眼睛看不见的人,在我们作人做事的态度上,都应该这样接待他。
从这一点,我们想到,很多伟大的教主们,常做这样的事。佛经里就有这样一个故事:释迦牟尼有一个弟子,眼睛看不见,但还是自己缝衣服,有一天他穿不起针线来,就在那里大声叫,要求同学帮忙他穿一下针线。但是他的同学,那一班罗汉们,都在打坐入定了,没人理他。释迦牟尼这位老师,就自己下来帮他穿好针线,交给他手上,教他怎样缝。这个学生一听到声音,才知道是释迦牟尼。他说,老师怎么亲自来?释迦牟尼说,这是我应该做的。而且马上对所有的弟子们上了一课说,人应该做的,就是这种事,为什么不肯帮助残废的人、穷苦的人?训了一顿话。
所以我说《论语》是连贯的,这一篇由第一段,孔子不肯答复军事的问题,一直讲到作人处世,结论是要帮助残废孤苦的人。而且又以孔子接待大乐师的事,烘托出国家的根本在礼乐。可见每篇的编辑、安排都是恰到好处。我们读完全篇以后,再一想,余味无穷,也代表了孔门的思想,孔子的精神——教人学问的道理究竟在什么地方。
另外还有一点关于这一段的附带说明。就是我国古来的大音乐家,差不多全是瞎子。像师旷为了要使自己的音乐素养更上层楼,他觉得眼睛外视容易使精神耗散,所以将自己的双眼刺瞎,结果果然成为中国的一代音乐宗师。这个道理也就是中国道家修持的理论——“绝利一源,用师十倍。”也就是老子所说的“不见可欲,其心不乱”。因为一个人的精神及生理,都是靠食物来补充,但又由思想、九窍消耗。而补充的永远比不上消耗的,所以人才有衰老、死亡。这些都是由大乐师的眼睛而引起的,暂且搁置,以后如有机会,再谈这个理论的正确与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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