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讲到学问的外用:
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蘧伯玉是卫国有名的贤大夫,而卫国是孔子对它比较有感情的国家。孔子到卫国时,就住在蘧伯玉的家里,孔子和许多弟子的生活,都是蘧伯玉供应的。孔子回到鲁国以后,蘧伯玉派了一个私人代表来看孔子。孔子就陪这位远道来客,坐在一起谈话。孔子问他,蘧先生在家里做些什么事?这位使者就说,我们蘧先生天天在家作修养的学问,希望自己做到每天少些错误。(这就是儒家讲究的每天都要自己反省,在《论语》第一篇就提到过“吾日三省吾身”。每天对自己的思想、行为,加以检点,能够做到少错寡过,就是了不起。)但是他感觉还做不到,没有达到这个标准。
看了这节对话,被人问到长官的事时,替自己主管应对得那么谦虚,那么得体,所以等到他离开以后,孔子就立刻告诉他一些学生,这个人够得上当代表,够得上当大使,他替派他出来的主管所答的话,谦虚而不失体,非常恰当。换句话说,也看出这个使臣本身的修养学问。
这一点我们要注意,假使在自己国家以内,出去为朋友作代表,或被主管派出去办一件事,要把立场先站好,这是很难的。有的人把主管捧得太过分了;有的发主管牢骚,先骂起自己的主管来了,如果到国外当大使,更严重了,那就要看修养的风度了。所以外交人才难得,尤其贫弱国家的外交,说话的立场,不易把握。
透过这段文字的记载,首先了解的,是蘧伯玉晚年退休以后的修养,确有大臣退居林下的风度,的确不同。第二,表示了蘧伯玉用的干部,代表他出使的人,应对才能之高明。第三,可见主管与干部之间,本身修养的配合。第四,孔子借此教育的机会,告诉学生们,这样的人,才有资格作使者、当代表。说话得体,谦虚而包涵的意思很多。假使孔子要责备蘧伯玉,或责备卫国的什么缺点,当这位使者说出这句话时,已经把孔子封住了口,使孔子不好意思再说出责备的话来,所以孔子极力称道他。
因此引出孔子平日的理论,说明这个道理: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这是很重要的,《泰伯第八》提到过,这里又重复出现,一个干部,对于臣道的修养,乃至学者自己本身的修养,都要守住这个原则。这和政治思想也有关。譬如站在政治学的立场,有人说国家的事,是大家共有的,所以人是政治的动物,都是政治的分子。中国人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人人都应该关心。但是,有个原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不在那个位置,不轻易谈那个位置上的事。
在我来说,认为知识分子少谈政治为妙。因为我们所谈,都是纸上谈兵,我们看到这六十年来,都是知识分子先在这一方面闹开了动乱的先声,很严重。尤其人老了,接触方面多了,发现学科学的更喜欢谈政治,如果将来由科学家专政,人类可能更要糟糕。因为政治要通才,而科学家的头脑是“专”的,容易犯以偏概全的错误。
所以孔子这两句话,是为政的基本修养,表面上看来,好像帝王可以利用这两句话实行专制,要人少管闲事。事实上有道理在其中,因为自己不处在那个位置上,对那个位置上的事情,就没有体验,而且所知的资料也不够,不可能洞悉内情。因此,我们发现历史上许多大臣下来以后,不问政治。像南宋有名的大将韩世忠,因秦桧当权,把他的兵权取消以后,每天骑一匹驴子,在西湖喝酒游赏风景,绝口不谈国家大事,真如后人有两句名诗说:“英雄到老皆皈佛,宿将还山不论兵。”这也就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道理的写照,孔子并不是说把政治交给当权者去做,我们大家根本不要管。
另外还有一层意思,孔子和蘧伯玉曾经分别在鲁、卫两国当过政的,现在都退休了,虽然还住在自己的国家里,但已退休,就不必再问到国家大事了,所以从这一段话里,轻描淡写的衬托了鲁、卫两国当时的政治,的确是不大高明。因此孔子在无可奈何之中,只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了。
接下来是以曾子的话作补充。
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这句话也可以作为解释上论第二篇《为政》中“《诗》三百,一以言蔽之,曰:思无邪”那句话。同时也是上面“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注解。一个人,尤其关于现实的思想,不要太不守本分。不守本分就是幻想、妄想,徒劳而无益的。当然,这个话我们可以站在社会文化的立场反对。研究科学,不怕人有幻想。强调一点来说,历史也是幻想创造出来的,科学的发明,开始也由幻想而创造出来的。真正的科学家,很少有个性不古怪的,环境影响了他。每天在实验室里,生活没有情调,如果研究到深入的时候,他手上拿着正在吃的面包,换上块腐肉给他,他都不知道,照拿照吃。但是他如不这样研究得发疯,就绝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科学家。做学问也是这样,要想学问有成就,一定要钻进去,像发了疯一样,然后跳出来,这就成功了。不到发疯的程度,就没有成功的希望。搞通才的,样样搞又样样搞不好,就犯了太聪明的毛病。科学有成就的人,可以说是笨的人,也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这就不能说“思不出其位”了。所以现在年轻人来读这些书,都是反感的,往往加上“统制思想”、“控制思想”等等许多罪名。
事实上,话并不是这么说,曾子并没有谈到这些问题,他只是说人的基本修养。这句话编在这里,等于说是从政者本身人格的基本修养,不是自己的职掌范围,不必过分去干预职权。以现在的政治思想来解释这句话的意义,就是“不要违反思想的法则”。如果用在做事方面,也可以说,不要乱替别人出主意。由这样去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就通了。
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
很多话都是意义相同的。不过这个地方,孔子以不同的语句讲出来。就是说要言而有信,讲话要兑现;牛吹大了,事实上做不到,这是君子引为可耻的。不要把话讲得超过了自己的表现,做不到的,绝不吹牛。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
这等于一个小结论。有一天孔子感叹说,学问修养合于君子的标准,有三个必要条件。孔子很谦虚的说,这三件我一件都没有做到。
第一是“仁者不忧”。有仁德的人没有忧烦,只有快乐。大而言之。国家天下事,都做到无忧,都有办法解决,纵然没有办法解决,也能坦然处之。个人的事更多了,人生都在忧患中,人每天都在忧愁当中。而仁者的修养可以超越物质环境的拘绊,而达于“乐天知命”的不忧境界。
第二是“智者不惑”。真正有高度智慧,没有什么难题不得开解,没有迷惑怀疑之处,上自宇宙问题,下至个人问题,都了然于心。像我们没有真的智慧,明天的事,今天绝不知道。乃至此刻的事,也常自作聪明,自以为是。最后是“勇者不惧”。只要公义之所在,心胸昭然坦荡,人生没有什么恐惧。孔子在这里说的词句,字里行间,写出他的谦虚,表示自己的学问修养,没有做到君子的境界。可是子贡对同学们说,不要弄错了,这三点老师都做到了,我们要这样学习才对,他只是自我谦虚,不肯自我标榜而已。
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子贡有时比较直爽,看见不顺眼的人,当面就说人家,得罪人,当面就方你。这个“方”字在四川、鄂西一带的方言中,常常听到人说。如说对某人“方一方他”,就是不妨得罪他一下。有时候说某人个性太直,也说某人是方人,这种人很直爽,常常容易得罪人,子贡就是这样。所以孔子说,子贡啊!“贤乎哉?”你要求别人,不要过于高了,不要希望别人都是贤人啊!有时候要马虎一点,(这与古人对“贤乎哉”的确释,稍稍有点出入。)而且老是得罪人,也不太好。假如是我,就没这个工夫去批评别人。
下面再引用孔子的两句话。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
这两句话,在上论第一篇的最后结论已说过。虽然最后一句文字不同,但是同样的意思。这里是说,一个人不怕别人不了解自己,就怕自己没有真本事,没有真学问,没有真才能,否则终有所成。这句话安置在子贡方人一节下,也是非常有味。
这里是孔子所说,为人处世,交友之间的一个信条:
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
明明别人来骗自己,可是不给人当面难堪,这是“不逆诈”。平生经验,的确碰到过许多这样的事,明知道对方满口都是谎言,但是姑且就让他骗。他讲完了以后,他所期望的、所要求的目的,也让他达到。但是我们自己心里有数,知道他在骗。同时还发现有些人,他完全在骗人,但是他自己已经不觉得在骗人,他骗成了习惯以后,连自己都不觉得在说假话骗人,而变成了他正常的生活方式,甚至对他自己说的假话,也觉得是真的。“不逆诈”就是不揭穿有些人的欺诈。当然,这也要用得好,如果用得不好,我们就犯了很大的罪过,很容易成为“姑息养奸”了,这也不可以的。有的人是真的有困难,不得不骗一点钱,不抢不偷,已经算是好的,明知道骗,不妨给他骗一次,不过要设法感化他,这是“不逆诈”。也可以把这个道理扩充到大的方面,但要恰到好处,该揭穿的时候,就要加以教育了。“不亿”就是不随便估计、推测。凭了想象,随便估计推测,认为大概是这样,就犯了主观的毛病,不大好。“不信”就是怀疑。“不亿”、“不信”,等于说不要主观的相信,也不要太客观的不相信。人如果有这样的胸襟、修养,就够得上是有智慧的先觉者,也可以说是一个贤达的人了。夫子何为者
现在开始,是另一个高潮。
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孔子曰:非敢为佞也,疾固也。
微生亩是道家人物的隐士。讲到这里我们先要搞清楚一点,就是道家与儒家的思想,有两种不同的基本态度。儒家的基本思想是要做中流砥柱。而在道家看来,中流砥柱抵得了什么?譬如今天石门水库放水,在中间放块石头,能挡得住流水吗?不过石头自己站住了,没被水冲走,可是水流照样往下冲,挡不住。道家绝不走这个路子。道家思想的基本态度,始终是走“因应”的路子——顺应自然。一个时代形成了一个趋势,挽不回来,所谓“江水东流去不回”,不可能把历史拉回来。道家思想是讲先知,一件事从它的前因,知道它一定的后果。如石门水库放水时,没有办法把水势挽回,但计算水流到某一地段时,轻轻开好一条水沟,就可以把水流疏散了。这就是现在流行道家的太极拳原理,四两拨千斤的道理;也就是军事谋略,以寡击众的要点。所以中国历史上,出来因应时势,拨乱反正,都是道家的人物。
这里我们讲一个思想问题:我们中国几个“子”,实在了不起。除了现在讲的孔子,《老子》这本书,到现在为止,在国外已有好几十种译本。远在三十多年前,在成都有一位女医生告诉我,她在德国留学时去跳舞,召来一名舞男,居然知道中国的《老子》,而且可以用我们的国语背诵,她说好在自己在国内是读这些旧书出身,否则还在外国人面前丢脸了。《孙子兵法》这部书,许多国家,包括苏联的陆军大学在内,列为必修课。现在孔子也出国去了,未来世界的文化趋势如何,可想而知。
说到《孙子兵法》,想到《孙子》有名的《势篇》,讲形势。这个名词很难解释,现在世界的军事思想不讲势,而讲力的对比。每个国家都注意有多少兵源、多少物质、多少武器、力的统计。如果只讲这些,只是力的对比,不稀奇。中国的拳术,也反映出中国的军事思想,不讲力,讲劲道。一拳一个劲道,就把对方打倒了。劲不是力。中国人主要讲势,道家说“知其力,用其势”,所以能四两拨千斤,以弱敌强,以寡击众。一个三期肺病的人,能把世界的大力士打倒,那才是本事。十个人可以消灭上千上万敌人,就是运用势。
什么是“势”?《孙子兵法·势篇》最后一句话的结论说:“转圜石于千仞之山。”这就是“势”。一块圆的石头,在一两万尺的高空上转,就是“势”。假使一个四斤重的石头,在我们台北市上空,就仅五千尺的高空转,全台北市的人都要躲起来了,因为每个人都有被击中打死的可能,这一情形就是势。等到这块石头落下地以后,不但是我们,小孩子都可以欺负它,上去小便,它也毫无办法,不过四斤重的石头,谁都搬得动,丢了也就丢了。懂了这个道理,在处世上就可以运用,尤其战略、战术思想,都是根据这个道理来的。在势没有形成的时候,对敌人政治的、军事的战斗,就无法稳操胜算。孙子也很巧妙,写到这里,再没有继续写下去了。就是要读他书的人,自己去体会、运用。
透过一个故事可以了解“势”的道理。据说大蟒要吃东西的时候,不像其它的蛇要咬住东西,它只要将口张开,可以把一定距离以内的东西,吸到它的口中,吞入腹内。它的攻势一出,尾巴一摆,可以把直径尺把粗的大树扫断,厉害得不得了。可是有一只小蜘蛛和一条这样大的蟒是世仇,要对大蟒报复。就在蛇洞口的树上悬了一根丝下来,等待大蟒出洞觅食的时候,急落下来,打在大蟒致命的头部七寸部位。每当大蟒刚把头伸出来,蜘蛛就急速下降,大蟒就立即缩回洞里,不敢出来。这么厉害的一条大蟒,就这样被一只脆弱的小蜘蛛制住了。反过来,如果这条大蟒能够冲出了洞,躲过头部七寸上的一击,只要一张口,也就可以轻易地把这只小蜘蛛吸进腹中消化掉了。可是当大蟒没办法施展它吸物的本事时,这样一个脆弱的小蜘蛛,就可要大蟒的命,也就是兵法的原则,战略的道理。历史上,子书上,很多这类故事,在政略上都可供我们活用。
因为这里与孔子讨论问题的微生亩,是一位隐士,属于道家人物,所以在了解这一段书之前,我们先概略的介绍一下两家思想上的差别处。孔子当时碰到几位隐士都吃瘪了。在中国古代文化历史上,隐士们的影响力很大。尤其以经济观点看,春秋战国以后,一般人都趋于现实,每逢乱世,经济的现实性一定变成很重要;物质的崇拜,越来越高,这也是政治哲学、历史哲学的大问题。可是有少部分人,如道家的隐士,现实的欲望、富贵功名,对他都毫无诱惑的作用;他能够吃蔬菜、喝稀饭,硬是“不同流”,屹然而独立。而他们本身是人格高尚、学问渊博、才具高超。如我们提到过汉高祖敬畏商山四皓的故事,可见中国隐士思想影响力之大。过去几千年来的政治,受这个思想的影响一直很大。再从另一角度看,这一派人好像对现实不热心,其实也很热心。因为他们站在旁边,使当道者非常注意。他们似乎袖手旁观,又似乎在护航。
微生亩就是这样一位隐士,有一天他对孔子说,你一天到晚凄凄惶惶,(唐玄宗咏孔子的名诗,开头两句“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就是从《论语》这一节脱换而来的。)忙忙碌碌,周游列国,到处宣传讲学,究竟是为了什么?到处去讲学、宣传,又有什么用?你不觉得太过分吗?孔子答复他说,我并不是好说讨人喜欢的话,实在是自己的毛病太深了,用现代话说就是毛病大。这样的解释,和古人的解释不一样。古人对“疾固”两字解释为“讨厌这种固执己见,不肯出来用世的病态。”我觉得这样的解释太牵强。这是因为后代的儒家思想,反对道家,反对隐士,就借用孔子这句话骂人,责备这些人不肯出来为国家社会尽力。其实,只是他们想作官的门面话。可是孔子绝不是这种态度,他对隐士很尊重。在此,他只是一番自我表白,这句话翻成白话等于说,你老兄劝我不要为时代担忧,是很对的。我之所以一天到晚奔走呼号,那是我的毛病。这是他对隐士们一种谦虚、幽默的态度。真正的心意是,反正你们不出来做事,我出来做事,各走各的路,我为社会国家尽心而已,就算是我的毛病吧!
子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
骥是古代的名马、良马、千里马的名称。他说真正的千里马,并不是说它的力量有多力,而是说它的德性好。中国古代的千里马是了不起的。我们看西方赛马,马跑的时候,一跳一蹦的,骑在上面实在不好受。中国的良马,跑的时候,左右腿交替奔驰,快得像风一样,骑在上面,有如在平稳的水面上行船,一点都没有颠簸的感觉。良马如遇主人坠鞍,它立刻站住,等主人起来,绝不会践踏到主人或拖着主人跑。如果肚带没有系紧,马鞍不完全,就是骑上去了,它也不走,用鞭子打它也不走。又如老马识途等等,都是良马的德性。这种良马,要有天才,才能训练得出来。劣马则会打滚,会擦墙,使骑它的人受伤,甚至送命。
这两句话编在这里,等于是答复了微生亩问孔子的问题。意思是说,一个为人类国家社会的人,不问眼前的效果,只问自己应该做不应该做。甚至今天下的种籽,哪一天发芽?哪一天结果?都不知道。下了种籽,终有一天会有成果的。从这里我们想到,孔子的思想,几千年以来,始终成为国家民族文化的中心,的确是有它千古不灭的价值的。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最近日本《产经新闻》发表的《蒋总统秘录》一书,这位日本记者引用了“以德报怨”这句话,说是孔子思想,这是一个错误。“以德报怨”是道家思想,这句话出在《老子》。孔子思想是“以直报怨”。
儒家思想有一点侠义的精神,你打我一拳,我踢回你一脚;你对我不好,我不理你,这很直嘛!你对我不好,我还要对你好,要如基督教圣经上说,你在我左脸打了一个耳光,我再送上右脸让你打一个耳光。就像唐朝的娄师德,告诉他弟弟,要唾面自干一样。但对于娄师德这句话,我们要了解,这是中唐以后的修养。当时天下太平、社会安定,而娄师德是世家公子,历代都作大官,声望很高,他自己在京里做大官。他的弟弟到代州去当太守,上任以前,向他辞行。娄师德说,我们娄家受国家、朝廷的恩惠太大,我两兄弟现在都在作官,一般人会批评我们世家公子比较骄傲,你出去作官,千万要认清这一点,多多忍耐,不要为我们娄家丢人。他弟弟说,这点我知道,就是有人向我脸上吐口水,我就自己擦掉算了。娄师德说这样做并不好啊!你把它擦掉,还是违其怨,给人家难堪哪!弟弟说,我懂了,就让它在脸上自己干了。娄师德才说,这就对了。假使所有中国人都是这种修养,那还得了!所以话说回来,作学问不要断章取义,不管上下文,只抓中间一句两句去做,那就要出问题。每个思想,要作整体的研究才行。刚才已经声明了,娄师德出身在中唐以后,国家社会,已经有了两百多年的安定,而他家里又历代作官,他本身又在中央政府当相职。这样的时代背景,这样的家庭背景,他弟弟在这样环境中所处的立场、位置,就与一般人不同。由穷小子经过考试出来作官,就可以傲慢一点。如果娄师德的弟弟有一丝傲慢,人家就会批评,说靠世家的势力欺负人,所以娄师德对他弟弟的这个教训才没有错,并不是说在乱世之中,拔刀而起的时候也要如此。在这样的时代,不要说口水吐到我们脸上,如有外国人不礼貌地瞪我们两眼,我也要打他两拳。时代不同、环境不同,对事情的处理态度就有所不同。所以作学问不能断章取义。
这里有人问孔子“以德报怨,何如?”等于提到道家的思想。孔子的答复,也没有直接反对,只是在逻辑上作一个论辩。他说,别人对我不起,我对他好;那么人家对我好,我又该怎样报答呢?所以他下面就主张“以直报怨”,以直道而行。是是非非,善善恶恶,对我好的当然对他好,对我不好的当然不理他,这是孔子的思想。他是主张明辨是非的。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我知者,其天乎!
孔子有一天感叹没有人了解他。子贡听见就说:老师何必这样悲观!怎会没人了解你?孔子说,我这一生,“不怨天、不尤人”;从基层的学识,艰苦的人生经验起步,但不为现实所困,能够升华,走入形而上的境界。这是孔子的自我描述,因为孔子出身穷苦,在艰难困苦环境下,体会到人生哲理,成就智慧的德业,升华上达,超越世俗,因此对人世间也不要求别人的了解,存心自有天知。
上面等于结束了自微生亩以后的一段话,下面又转入另一波澜。
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公伯寮是鲁国政治上、社会上有地位的人,当时鲁国政权在季家三兄弟手中,公伯寮就暗地挑拨是非,在季孙面前,讲孔子学生子路的坏话,这也是间接的攻讦了孔子。当时有一个孔子的学生姓子服,名何,字伯,后来谥号景,当时是鲁国大夫。有一天来告诉孔子,公伯寮在捣乱,到处造谣和老师作对,并且在季孙家说子路的坏话,增加老师的麻烦,今天我在政府中的权力可以左右一切,可以放手去做,这种害群之马,我有力量除掉他。意思是向老师请示,要怎样处置这样一个坏人。孔子说,不要那样冲动,不可以这样,我走的是为国家民族、为人类、为天地行正道,能够走得通,是命。倘使这个文化命脉真的要中断了,也是民族、国家、时代的命运。公伯寮这样捣乱,影响不了什么。又有什么关系?
这一段书,第一点是看出孔子思想、意志的坚定;第二点说明了孔子的人品道德。在他学生里有这样有权力的人,而且不止一个,但是他始终不运用。他认为这种现实力量,对于文运世风的兴衰,没有什么影响,所以他否决了子服景伯用权力对付公伯寮的建议。由此再引出下文的另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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